作者：王路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01.
去年此时，我正经历人生中最苍凉的一个圣诞节。
圣诞假期一开始，室友们就纷纷离开了巴掌大的英国小城，去大城市感受节日气氛。整栋房子里只剩下和论文搏斗的我，寂寞如雪。
小城的平安夜，是真正的寂寥——没有烟花表演，没有狂欢活动，人人都在家里团聚。商铺停业，饭店休息，只有商店橱窗的彩灯应景地闪烁，勉强烘托出一丝聊胜于无的喜庆。
赶在超市关门前，我买了红酒、蛋糕和苹果，回家炖了锅鸡翅。然后打开Pad，边吃边重温了一遍《真爱至上》，就算是过了节。
后来和度假归来的房东大叔聊天，我才知道我已经无意中掌握了英式圣诞节的精髓。大叔欣慰地告诉我，吃什么没关系，只要看了《真爱至上》，你的圣诞节就已经完整了。
此时我才认识到《真爱至上》的江湖地位。在英国人民心目中，它可能不止是一部应景贺岁片和经典爱情轻喜剧。如果把圣诞节类比成春节，它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春晚——虽然档期不在平安夜。
从2003年首映到今天，《真爱至上》年年都是英国圣诞档电视台必播剧。独立电视台（ITV）尤其热衷于反复播这部片子，前两年还有人开玩笑说，从11月中旬到1月底，除了《真爱至上》，ITV3频道好像就没播过别的节目[1]。
《真爱至上》讲了九个爱情故事。有首相爱上茶水小妹的“现代灰姑娘”童话，有小小少年对女同学单纯而热烈的追求。语言不通的作家和女佣在日常相处中暗生情愫，爱情动作片男女优从“坦诚相对”开始，最终却收获了一段无比纯情的恋情。
但更令人念念不忘的，是那些不那么圆满的故事。
妻子从丈夫口袋里发现了他准备的圣诞礼物，满心欢喜以为是送给自己的，却没想到是送给外面的情人的。她默默哭泣，又若无其事地强打精神回到家人身边，假装过一个阖家美满的圣诞节。
平凡的女孩，好容易和“男神”心意相通，却为了照顾生病的弟弟，不得不放弃甜蜜的圣诞约会和完美的情人。
不可自拔爱上好朋友的妻子的男人，在平安夜用白纸板做了一场无声的告白。他坦白了爱意，得到了一个感激的亲吻，然后转头离开，说，这已经足够。
这可能是每个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很难忘记的一幕。一段无果的单恋，但没有纠缠不清，没有洒狗血，一切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伤感而克制。
这里有爱情现实的一面：遗憾、痛苦、无奈、阴差阳错、意难平，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幸福的结局。但重要的是，看过整部电影，你依然会觉得，爱情终究是一件美好的事。
《真爱至上》当然不是什么史上最佳，影评人对它的评价甚至颇为两极，但观众并非无缘无故对它如此厚爱——它精确地找到了“浪漫”应有的界限，让我们明知童话里都是骗人的，也心甘情愿做一场美梦。生活不易，何妨稍稍放松片刻，容许自己拥有一点点美好的幻想？
作为“春晚”，《真爱至上》里也有一首《难忘今宵》级的金曲，那就是电影中小女孩唱的那首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影视原声 - Love Actually (Original Soundtrack)
这首歌其实资历比电影更老：它1994年首发，直到现在，每逢圣诞节都还能再次大卖，重新杀回音乐榜单。歌迷因此调侃，有这么一首歌，玛利亚·凯丽就等于拿到了一份终身养老保险。
↑鬼才弹幕
这首“圣诞节我啥都不要就要你”中的爱情，如歌名一样直抒胸臆，浅显直白，热烈喜庆。而另一首圣诞经典情歌Last Christmas，唱的是爱情的另一个经典主题：真爱难寻。
“去年圣诞，我将一颗真心捧给你
可第二天，你就将它抛弃
今年的我不想再流泪
我会把真心交给一个特别的人”
Last ChristmasWham! - Last Christmas
Last Christmas诞生于遥远的1984年，连演唱者乔治·迈克尔也都已经过世三年（巧合的是，他正是在三年前的圣诞节当日离世）。但其旋律至今听起来并不过时，依旧被一代代当红歌手翻唱，常年出现在各种影视剧背景音乐中。
最广为人所知的，大概是《请回答1988》里，德善和正焕在公交车上戴着同一副耳机听歌的那一幕。当时德善听的那首歌，就是Last Christmas。
在Last Christmas的背景音乐中，两个人在公交车上并肩而坐。自有一种隐而不宣的情愫交织在音乐旋律间。
不过，那一集的《请回答1988》中，令我印象更深的故事，并不关乎爱情，而是童真。
02.
圣诞节属于恋人，也属于孩子。
世界上并没有圣诞老人，但成年人尚且有做梦的权力，孩子的梦想，理应被温柔守护。
《请回答1988》中，宝拉一时口快，对珍珠说“（零食）是妈妈给你的，这世上没有圣诞老人”。
珍珠幼小的心灵碎成了渣渣。
隔年过圣诞，为了补偿珍珠，街坊四邻一齐出力，要满足她“想要雪人”的愿望。
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天降一场雨，雪人化掉了。大人们愁眉苦脸，不知道该怎样和珍珠交代。
结果闹了半天，珍珠想要的“雪人”，其实就是超市里卖的冰淇淋而已。
白忙了一场，但看着珍珠高高兴兴地吃冰淇淋时，每个人都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孩子的梦想可能很简单，但重要的是，成年人如何对待他们的梦想。
写给孩子们的童话中，许多故事都以圣诞作为背景，其主题也总是离不开奇幻与梦想。《极地特快》中，小男孩在梦中登上神秘的火车，在北极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圣诞庆典。《胡桃夹子》里，女孩玛丽圣诞当晚梦到了甜蜜的糖果王国。
其中比较特别的，是《哈利波特》中的圣诞。《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中盛大的圣诞舞会，既满足了我们童年对魔法和梦幻的全部想象，又带着几分少年情窦初开的青涩。
向来一心当学霸、不爱打扮自己的赫敏，在圣诞舞会上穿上了长裙。光彩照人的她拾阶而下的那一刻，大概就是从童年到少年到改变。
当然，不是所有童话都适宜做梦。一向善于虐心和写悲剧的安徒生，即便到了圣诞这样皆大欢喜的日子，也不肯给我们写个美满的故事。
《枞树》中，一棵枞树从小梦想着成为圣诞树。后来它梦想成真，如愿以偿地被送到明亮的客厅，身上挂满彩带、蜡烛和礼物袋。然而，圣诞节一过，它便被扔到废物堆中，最后被无情地砍成碎片，当做柴火烧掉。
“现在一切都完了，枞树的生命也完了，这故事也完了。完了！完了！——一切故事都是这样。”
这样的故事，孩子们读来憋屈，大人看了自闭。特别是陷入各种危机的中年人，切记远离安徒生。
03.
众所周知，平安夜吃苹果，是中国人民纯属凑热闹的本土化发明。
但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离经叛道的大事。追根究底，圣诞节的许多习俗，包括我们熟知的圣诞树、合家团聚、互赠礼物，在欧美普及起来，也不过只有不到200年的历史。
一个文史冷知识：在现有的典籍中，可以考证出耶稣可能出生于1月、3月、5月、9月，但并没有任何关于“耶稣生于12月25日”的记载[2]。
12月25日在古罗马历中是冬至，后来被早期基督教吸纳。之所以选中这一天作为耶稣的生日，据说是因为冬至是每年白昼最短的一天。耶稣在最暗的一天诞生，然后带给人们光明。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圣诞节的地位一直不如1月6日的主显节。而且其习俗也和现在有很大差异。人们在圣诞节狂吃豪饮，唱跳赌博，和今天的家庭气氛毫不沾边。18世纪，英国宗教改革后，因为圣诞节过于奢靡放纵，甚至曾经禁止庆祝这个节日。
今天我们认识的圣诞节，很大程度上是在19世纪重新塑造的。其中不得不提到两个人的名字：华盛顿·欧文和查尔斯·狄更斯，特别是后者。
在中国，狄更斯最著名的引言可能是《双城记》里那句“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但在欧美，他最家喻户晓的著作，一定是《圣诞颂歌》。
《圣诞颂歌》讲述了自私冷酷的吝啬鬼斯克鲁奇在圣诞夜遇到了前任合伙人的鬼魂，之后又遇到三个精灵。在目睹了过去的记忆、如今的现实和未来的幻象之后，他终于认识到“施与比接受更快乐”。
看梗概，不过是个劝诫人们与人为善的俗套故事，但在大作家笔下，却写得生动曲折、趣味盎然，毫无说教气。
这本书的出版过程颇为曲折。因为狄更斯前一部小说卖得不太理想，出版商有些犹豫，想用廉价的方式印刷包装以降低成本。狄更斯坚决不肯让步，最后他自筹经费，出版了这本小说。
书一上市，立刻被买爆。但《圣诞颂歌》的影响力，远远不是销量所能计算。书中主角的名字“斯克鲁奇（Scrooge）”成了人们公认的守财奴代名词，最终被写进了英语词典；当时的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也是这本书的书迷，而正是她从丈夫的家乡德国引进了圣诞树的习俗；当狄更斯在1870年去世时，有家住伦敦小女孩问父母：“那圣诞老人也死了吗？”[3]
有些讽刺的是，狄更斯坚持以精良的方式印刷这本传递善意的书，但因为成本太高，虽然书买得很好，他本人却没赚多少钱。但他继续坚持圣诞写书，六年中写了五部，最后结集为今天的《圣诞故事集》。
狄更斯无疑是对今天的圣诞节影响最大的作家，而《圣诞颂歌》也为日后的圣诞节文学影视作品留下了一个光荣传统：圣诞夜，宜闹鬼。
闹鬼闹得最热闹的，当属《圣诞夜惊魂》，一个万圣节鬼怪非要抢圣诞老人饭碗的故事。故事和人物设定都来自鬼才蒂姆·伯顿，熟悉的配方，熟悉的美学风格。
除了闹鬼，圣诞节也很适合发生点惊悚异闻。阿加莎·克里斯蒂和柯南·道尔都喜欢在圣诞节让主角出公差。相比之下，大侦探波洛命更苦一些，《波洛圣诞探案记》和《雪地上的女尸》都是大过节闹出人命的官司，而福尔摩斯只需要在圣诞节后解决一桩宝石失窃案。
最喜闻乐见老少皆宜的圣诞冒险故事，《小鬼当家》当之无愧。被家人不慎遗落、圣诞节独自一人留在家里的凯文，智斗两个窃贼，最后潇洒报警离场，笨贼束手就擒。
到了《小鬼当家2》，依然是圣诞节，依然是落单的小鬼，依然是倒霉的两个贼。虽然不如前作精彩，但它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值得截图的彩蛋：特朗普在剧中客串路人，演技浮夸，诚如其人。
发生在圣诞的鬼故事也好，悬疑故事也罢，大多数还是以温馨团圆的结局收场。在这一点上，东西方人民实在心理攸同：大过节的，平安快乐，就是圆满。
尾.
在一切关于圣诞的故事中，我最难以忘记的，是小时候读过的《麦琪的礼物》。
一对贫穷的爱人，为了给对方圣诞礼物，卖掉了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德拉为了给吉姆的金表配上表带，忍痛卖掉了一头秀发。吉姆为了给德拉买一套发梳，卖掉了金表。礼物交给对方，却都失去了用处。
年少时不谙世事艰难，读到结局只觉得好可惜。到了今天，似乎才读懂了烟火气中最极致的浪漫。就像欧·亨利自己说的：
“那两个住在一间公寓里的笨孩子，极不聪明地为了对方牺牲了他们一家最宝贵的东西。但是，让我们对目前一般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所有馈赠礼物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在一切授受礼物的人当中，象他们这样的人也是最聪明的。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是最聪明的。”
从《圣诞颂歌》到《麦琪的礼物》，从《真爱至上》到《请回答1988》，每个打动人心的圣诞故事，其实都有同一个主旨：让我们在一起，并且彼此相爱。
不管是爱情、亲情、友情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只要有爱，就是美好的平安夜。
参考资料：
[1] A. Petridis, Bill Nighy: ”I’m not in any trouble, everybody can relax”, The Guardian, 12-Apr-2017
[2] 马博：《狄更斯：“发明”圣诞节的人》，新京报书评周刊微信公号，2015年12月3日
[3] P. Schlicke, The Oxford Companion th Charles Dickens: Annniversary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Jan-2011
*本文头图及内文图片皆为视频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