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狄仁杰使团惊魂之幽州(神探狄仁杰使团喋血记章之狄仁杰初探幽州地)(1)

正当狄仁杰和武则天在圆觉寺僧房内说着话时,院外众大臣开始焦急了。武三思来回踱步,不时抬头向小院里望望。虎敬晖的手已按在刀柄上,一瞥之间,正与张柬之投来的目光相遇,他深吸一口气,冲小院内努了努嘴。张柬之微微摇摇头。

武则天看过奏折,抬起头来:“原来是这样!”

狄公道:“陛下,有一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则天道:“你我之间当讲的固然要讲,不当讲的即使讲了又有何妨?不必顾虑,直言便是。”

狄公道:“朝中有内奸!”

武则天一惊:“什么?”

狄公道:“突厥使团的行程、刘金密藏土窑、臣奉旨回京,都是绝密之事,如果没有奸细,对方怎会得知?”

武则天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是谁?”

狄公道:“朝中重臣、宫中的内侍、宫人、女官都有可能。”

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坐在椅子上。

狄公道:“因此,我们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也许,奸细就在你我身边。”

武则天点点头:“怀英,此事已迫在眉睫,一定要尽快破案,严惩凶手!否则,两国战事将起,生灵将遭涂炭。”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臣心中已有计算。”接着,他如此这般地把自己的计策说了一遍。

武则天点点头,脸色立时多云转晴:“好,就按你说的办!”

狄公躬身道:“谢陛下。臣担保三个月之内,定破此案!”

武则天微笑道:“满朝中只有你狄怀英说出这样的话,我能够相信。”

这时,小院外,武三思突然回过身来大声道:“皇上已进内一个时辰,肯定是出事了!”众大臣一惊,目光投向了他。武三思接着道:“虎将军,率千牛备身随我进内!”

虎敬晖的目光转向张柬之,张柬之微微点头。虎敬晖马上拔出腰间钢刀,厉声喝道:“随我进院!”

正在这当口上,院内脚步声起,方丈快步走出来道:“皇上有旨,召张柬之大人、虎敬晖将军入内!”众人呆若木鸡。

张柬之、虎敬晖快步走进院来。张柬之一眼看见狄仁杰,停住脚步,惊喜交集,大叫一声:“怀英兄!”狄公迎上一步:“柬之!”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虎敬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木立当地。

武则天轻轻咳嗽了一声,张柬之这才猛醒,赶忙躬身道:“陛下,请恕臣无状。”

武则天点了点头:“罢了!柬之,有几件事你要记下:第一,立刻下旨召回西北道行军大总管、左豹韬卫大将军丘神勣,与突厥开战一事,容当后议。”

张柬之看了看狄公,狄公微笑着点头。张柬之答应道:“臣遵旨。”

武则天道:“第二,着吏部拟旨,恢复狄仁杰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即日赴北都太原代朕祭扫祖祠。”

张柬之一愣:“陛下,而今形势已迫在眉睫,如果拖延,很可能引发两国战事。当此危急之时,狄公应立刻赶往事发地点——甘南道石河川查察大案,缉拿凶手。此时命他奉旨祭扫北都似有不妥呀!”

武则天一摆手:“朕意已决,不必再言!”

张柬之看着狄公,狄公破颜一笑,右手三指轻轻向下叩了一下。

张柬之满腹狐疑,口中只得称“是”。

武则天接着道:“第三,传旨刑部,撤销对甘南道游击将军李元芳的追缉,令各地销毁海捕文书。”

张柬之目瞪口呆:“陛下,李元芳乃涉案重犯呀……”

武则天打断他:“突厥特使被杀,李元芳有失职之责,却无串谋之罪。朕已与狄卿商议过了,命他在狄卿麾下效力,戴罪立功。”

张柬之的惊讶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再次看了看狄公,狄公微笑道:“这一次,我在绛帐遇袭,正是这个李元芳救了我的老命!”

张柬之这才恍然大悟,赶忙躬身道:“臣遵旨。”

武则天道:“怀英,敬晖在朕身边多年,忠正耿直。日前,他曾率千牛卫拦截假使团,若不是三思进宫请旨,也许我们就能将这一干逆贼拿下了。”

狄公一愣:“哦?”

武则天长叹一声:“好了,不说这些了。这次,我把他放在你身边听用。”

虎敬晖一愣,他感到很突然。狄公微笑道:“臣正求之不得!”

武则天道:“敬晖,回京后立刻交割防务,明日即率二百千牛卫随狄卿北上太原,他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虎敬晖还在犹豫:“陛下,千牛卫是皇家卫率……”

武则天抬起头,看着虎敬晖,虎敬晖赶忙躬身道:“臣遵旨。”

武则天道:“狄卿,即日出发,不可迁延!”

狄公答道:“是!”

却说幽州城外大柳树村外的空场上,聚集着几百名衣衫褴褛的村民,大家议论纷纷,情绪激动。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赵四这个狗娘养的,吞了朝廷给咱们的慰抚款,占了咱们的地,还要杀咱们的人!这幽州还有王法没有!”

“还说什么王法,当官的都是穿他妈的一条连裆裤,我看反了他娘的就算了!”

“对!反了!”

突然有个村民喊道:“看,赵四来了!”话音未落,一个满面虬髯的壮汉带着二三十名年轻人,押着一个矮胖子快步走到村民面前。

村民们一见这个矮胖子,怒吼着涌上去。壮汉双手连挥,高声喊着:“乡亲们!乡亲们!”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壮汉道:“朝廷发放给咱们的慰抚款被当官的吞了!发还给咱们的地被当官的占了!进府城告状的乡亲们被当官的抓了,官府贴出告示,明天就要砍头!咱们怎么办?”

村民们异口同声地怒吼:“反了!”

壮汉一把将身旁的矮胖子抓了过来:“这就是地保赵四,乡亲们你们说该怎么处置他!”

“打死他!”村民们狂叫着冲上前来,手中的锄头、铁锨雨点儿般落在赵四的身上,这家伙登时脑浆迸裂,倒在血泊中。

壮汉高喊着:“打进府城,救出被抓的乡亲们!走啊!”

幽州城大牢内,灯火昏暗,巡夜的狱卒来回走动着,皮靴磕地发出一阵阵回响。在一间独立的监房里,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如豆;地上铺满了稻草;一个浑身满是刑具,身穿囚服的人面墙而坐,一动不动。长长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从乱发后透出一阵阵精光。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跟着铁锁鸣响,监门打开。四个军士涌了进来,为首的队长大声道:“李二,站起来,跟我们走!”

李二没有动。队长走过来,狠狠地给了他一脚:“你他妈听见没有!”

李二眼中精光大炽,但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他吃力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队长骂骂咧咧:“奶奶的,死到临头还他妈敢耍横!”

李二蹒跚地向前走着,四名军士跟在身后。脚镣拖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声。队长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你走快点!”李二踉跄了一步,站住,慢慢转过身,两眼死死地盯着队长。队长后退一步,伸手拔出腰间钢刀,胆怯地道:“你要干什么?”李二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大牢门前,四名守卫来回巡逻。忽然一阵喊杀声远远传来,守卫们吃了一惊。喊声越来越近,卫士们互相询问:“什么声音?”话音未落,街拐角处涌出数百农民,灯球火把汇成一片海洋。农民们高举着锄头、铁锨向牢门猛冲过来。守卫大叫:“不好,快关门!”

狱卒们押着李二来到大牢后的刑场上。场上,正中矗立着一根木桩,一名刽子手半袒胸膛站在木桩旁。军士们把李二押到木桩旁边。队长向军士一挥手:“卸下刑具!”一名军士上前,打开李二的脖锁和手铐、脚镣。另外两人用粗麻绳将李二捆在木桩上。队长狞笑着走到李二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小子,今晚爷爷就送你上黄泉路。恐怕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死吧?啊!”说完,他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李二缓缓抬起头来,这时人们才看清他的面容:这是一张清癯的脸,略带一点儿病容,但双眼却冒出一阵阵寒气。队长调侃道:“看来,你只能做个糊涂鬼了!”说着,他冲身旁的刽子手一挥手。

正当刽子手手举大刀要向下砍时,大牢前面突然喊杀声四起,伴随着狱卒临死前的一声声惨叫。队长脸色陡变:“不好,有人闯牢!”

就在这一瞬间,李二运足了气,浑身一绷,“砰”的一声竟挣断了捆绑他双手的麻绳!

队长回过头,对刽子手道:“快、快动手!”刽子手抡起鬼头刀向李二脖颈斩来。李二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挫,鬼头刀从他的头顶掠过,那刽子手本已用尽全身力气,不想竟砍了个空,身体失去重心,“嘭”的栽倒在地。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李二已闪电般地骑到队长身上,伸手拔出队长腰间钢刀,一道寒光闪过,队长人头落地。剩下的三名军士扭身想跑,李二腾身而起,钢刀飞舞,眨眼间,三名军士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行刑的刽子手爬起来,李二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他的太阳穴上,刽子手轻轻哼了一声,昏死过去。李二身形一纵,像一只大鸟一般横掠出去,飞上了大牢的墙头,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且说幽州刺史方谦正坐在桌案前,批阅公文。外面传来一阵阵喊杀声,方谦抬头谛听。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名军官浑身浴血跌进门来:“大人,大事不好了,一群乱民攻破大牢,抢走了十几名死囚!”

方谦大惊失色,霍地站起来:“什么?”

军官道:“那个奸细李二也趁乱杀死行刑的军士逃走了!”

方谦张皇失措,一声大叫,“扑通”一声跌坐在椅子里。

军官喘着大气:“现在五城兵马司已出兵弹压……”

方谦站起来,粗暴地打断他,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别的先不要管,一定要抓到李二,绝不能让他活着逃出幽州城!”

军官说声“是”,立即退出,布置行动去了。

并州府接到朝廷的公文,得知钦差大臣狄仁杰本日到达该州,代皇上祭祀皇陵。太原南门,并州刺史、别驾、太原县令等一众地方军政官吏焦急地等候着。刺史抬头看了看天色,问身边的司马道:“狄大人怎么还没有到?”司马摇了摇头:“是不是路上耽搁了。”话音未落,身后的别驾道:“看,来了!”

远处烟尘滚滚,一队队骑驾护从,高擎“代天祭扫”的大旗飞驰而来,后面,皇家亲勋千牛卫护卫着一驾豪华马车,左右竖立毫髦大纛,上书:钦差大臣“狄”,并州刺史朝身后众官一摆手,快步走到大道中央,垂手恭迎。

一骑马当先驰来,马上人轻纱帽、飞熊服、红中衣,虎头攒金靴,正是京中千牛卫。他勒住马头,从身旁的招文袋中取出一个锦套,高声喊道:“并州刺史接旨!”

刺史一愣,感到事情有些异常,但他赶忙率众撩袍跪倒。千牛卫展开圣旨,大声念道:“边事紧急,祭扫大臣狄仁杰由太原转往幽州,一切往复之需,着并州刺史一体供给。钦此。”

刺史叩头道:“臣领旨,谢恩!”

千牛卫翻身下马,将圣旨递了过去。刺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过圣旨问道:“前日才宣旨命狄大人祭扫,怎么今天就改道幽州了?”

千牛卫莫测高深地笑道:“大人,您看见我这身衣服了吗?我们千牛卫是伺候皇上的,而今不也成了狄大人的随从了吗?您呢,就别问了。”

刺史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他哪里知道,这是狄仁杰与武则天事先商量好的一个策略——声东击西,即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是也。

正说话间,大队来到城门前。马车停下,车门打开。刺史赶忙迎上前去,高声道:“并州刺史郝处俊恭迎钦差……”

车门打开,走下一人,刺史登时目瞪口呆。此人哪是狄仁杰,却是狄公的书童——狄春!狄春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书信递了过去:“郝大人,这是我家老爷给您的信。”刺史接过书信,立即打开读了起来。不题。

再说那幽州城里,因头夜发生了百姓劫狱、李二逃走的大事,城中风声鹤唳,气氛异常紧张。巡逻的骑兵和步兵来往穿梭,街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行人。

北门旁的空场上刑台高搭,十几名老汉和妇女被绑在台上,在毒辣辣的日头暴晒下,神情委顿。五城兵马司的军队将刑台团团包围,任何人不得靠近。北门内,进城的客商和路人排成了长队,等候接受守门军士的盘查。队列中,一名老者摘下头上的草帽,露出了真实面貌。此公不是别人,正是钦差大臣狄仁杰!在他身后,李元芳和虎敬晖一左一右紧紧地护卫在他身旁。

狄公四下观望着。身后的李元芳低声道:“怎么查得这么紧,是不是出事了?”

狄公“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虎敬晖道:“大人,这太冒险了,一旦发生意外,我怎么向皇上交代!”

狄公回过头微笑道:“只要你把我当成个郎中,不要当作钦差大臣来照顾,一切就会安然无恙。”

虎敬晖和李元芳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这时,守城军士走过来,对狄公道:“老头子,你,干什么的?”

狄公赶忙赔笑道:“走方郎中。”

守城军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身后的李元芳和虎敬晖:“这俩人是跟你一起的?”

狄公答道:“是呀,跟我学医的徒弟。这是我们的官凭路引。”说着,将一应文书递了过去。

守城军士看了一遍,点点头,一伸手,拉下狄公挎着的包袱,由于用力过猛,将狄公带得一个踉跄,李元芳赶忙伸手扶住他。

虎敬晖双眉直立,大喝一声:“放肆!”

军士见他长得人高马大,来势汹汹,吓得浑身一抖:“你、你要干什么?”

虎敬晖上前一步,伸手将包裹从军士手中夺了回来:“你一个小小的军士竟敢对钦……”忽然他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赶忙改口:“钦、钦,对我亲爹如此无礼!”

李元芳不禁哑然失笑,连狄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虎敬晖这一声大喝惊动了城门旁的卫队。他们在队长的带领下迅速围了上来。队长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军士道:“我要检查包裹,他不让查!”

队长的目光落在了虎敬晖身上:“你是干什么的?”

虎敬晖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就凭你一个小小的队长,也配和我说话?”

队长大怒:“你、你大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众军士一拥而上。

虎敬晖鄙夷地哼了一声,岿然不动:“我倒想看看,你们谁敢上来!”声音不大,可凝重似铁,端的是神威凛凛,威风八面,加上他身材魁梧,兀立如山,众军士竟真的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这时,狄公分开人群走过来:“哎,哎,别动粗,误会,都是误会!”

队长的目光转向了他:“你是干什么的?”

狄公赔笑道:“跑江湖的郎中。”

队长指着虎敬晖:“他是你什么人?”

狄公道:“是我儿子,当过兵,性情粗鲁,长官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着,他从包袱里掏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惊动弟兄们,不好意思,长官收下,给弟兄们买包茶叶。”

队长看了他一眼:“嗯,你这老先生倒还有几分知理。罢了。”他一挥手,军士们退了下去。他接过银子,揣进自己的怀里,看了虎敬晖一眼:“以后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儿子。今天要不是看着您老的面子,早把他收监了!”

狄公连声道:“是,是。”

队长把手一挥:“你们走吧。”狄公一拉虎敬晖和李元芳,三人快步走进城门。

北门内大街,静悄悄的,只有街左的房檐下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狄公三人沿着街左的一排民房快步向前走着,忽然,李元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虎敬晖四下看了看,纳闷道:“怎么了?”李元芳笑着摇了摇头。狄公也笑道:“他在笑你。”虎敬晖一愣。

李元芳道:“虎将军真不愧是皇家卫率的领袖,端的是大将军威风八面!”

狄公笑道:“你呀!这不是京城,你现在也不是千牛卫中郎将的身份。你一个江湖郎中的儿子,瞪的什么眼,发的什么威!好端端的害我损了十两银子!”说着,两人哈哈大笑。

李元芳小声对狄公道:“虎将军可比您这位钦差大臣威风多了!”狄公嘘了一声,李元芳吐了吐舌头,四下里看了看,幸好周围没有行人,只有房檐下的几个乞丐在晒太阳。

虎敬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大人,我……嗨,一时气愤难平。”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千万别忘了,我不是钦差大臣,你也不是中郎将军,咱们现在都是平头百姓!”虎敬晖不好意思地点头称是。

在一家房檐下,有一个乞丐缓缓推起头戴的破草帽,正是越狱的李二!他静静地望着狄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忽然身后马蹄声响,一队骑兵飞驰而过,李二赶忙低下头。

狄公对二人道:“先找间客店安顿下来。”

三人正要打听哪里有旅店,忽然一个声音从对面传来:“军爷,求求你们,给老头子一口水喝吧!”狄公抬起头看,这才发现街对面搭建的刑台,声音正是从刑台上一位老人嘴里发出的。

一名军官端着一碗水走到老人身边,递了过去,老人的嘴向碗边凑去,军官一点一点把碗向后缩着,老人的头跟着碗不停地向前伸,台下的军士们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狄公看着,怒从心来,脸露愠色,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台上,那军官猛地抓住老人的头发,向后一推,将碗中的水慢慢洒在地上,老人发出绝望的叫声。狄公愤恨交加,但此时此地,他无能为力。他是一名江湖郎中啊!

军官骂道:“你们这些反贼,还想喝水!”说着,他狠狠地给了老人一记耳光。

虎敬晖低声骂道:“混账!”狄公两眼射出愤怒的火焰,身旁的李元芳低声道:“大人息怒,别忘了咱们的身份!”狄公“唉”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吸了口气。他实在不忍再看下去,便对二人道:“走吧。找旅馆去!”三人快步离去。房檐下的李二迅速站起身来,尾随着他们。

在幽州刺史府,方谦手拍桌案高声叫骂:“混账!饭桶!一群饭桶!”下面站着的几名军官低眉垂手,一言不发。方谦继续骂道:“我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竟然让一群山野农民打破大牢,抢走死囚,这还不说,上千人的官军追了一夜,居然还让这些暴民逃进了深山。你们,你们简直是一群废物!”

一名军官低声嘟囔道:“这些人出了城就一哄而散,让我们怎么追。”

方谦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那军官一梗脖子道:“所谓的暴民不过都是附近的百姓,就因为刺史大人要处死告状的村民,他们才铤而走险,砸狱造反。而且,这些人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是军人,一出城就一哄而散,逃进山里,让我们怎么追!”

方谦暴跳如雷,一把抓起桌上的砚台向军官砸去,军官一闪身,砚台砸在门上。方谦气急败坏地高喊道:“来人!”

门外的卫士们冲进来。方谦怒吼道:“把这厮给我拿下!”卫士们一拥上前将军官按倒在地。

军官冷笑道:“大人施政不善,激起民变,反而怪到末将身上,末将不服!”

方谦咆哮道:“把这厮给我押到大牢之中!”

卫士们拖起军官,快步走出门去。方谦余怒未消,冲剩下的军官们歇斯底里地喊道:“滚,都给我滚出去!”军官们正巴不得离开,赶忙一溜烟地逃之夭夭。

方谦喘着粗气,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外面脚步声响,一个中年人快步走进来。方谦道:“益之,你来了。”

中年人点点头:“大人,刚刚接到的消息,查遍全城,也没找到李二的踪影。”

方谦抬起头来,使劲拍了拍额头:“怎么办?怎么办?”

中年人道:“要立刻上报,千万不能延误!”

方谦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再说狄公与李元芳、虎敬晖找了个客栈安顿下来后,三人在桌前坐下。李元芳茫然地问道:“大人,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幽州?”

狄公淡然一笑:“当然是为了突厥使团被杀案。”

李元芳与虎敬晖对视了一眼,道:“可,使团被杀是在甘南道的石河川,而甘南道在京城之西,要破案应该去那里才对。幽州在东北,两地相距数千里之遥,跟幽州有什么关系?”

虎敬晖在一旁附和道:“元芳说得有理,我们来这儿,好像有点南辕北辙呀。”

狄公道:“依我看来,甘南道不过是疑兵罢了,是表象,而不是真相。”

虎敬晖更是一头雾水:“大人这话可真是有些莫测高深了。不瞒您说,朝中所有大臣都认为您会去甘南道,至少应该去勘查一下现场啊。可第一个没想到的是,皇上竟派大人去祭扫北都;第二个没想到的是,您到了太原,竟连城都没进,弃大队飞马转奔幽州。这几天敬晖的脑袋都快想破了,也不明白,大人这是为什么?”

狄公笑了:“元芳,还记得绛帐县那个假传圣旨的千牛卫吗?”

李元芳点点头:“记得……”

狄公道:“那你就不应该觉得奇怪了。”

李元芳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顿时恍然大悟:“哦,当时大人曾经说过,那人说话是幽州口音!”

狄公点点头:“是了!不光是他,还有那些追杀我们的蒙面人,也是幽州口音。而且,曾经被关在土窑中的那个神秘人物刘金,也是在幽州被擒的。因此,我断定,幽州一定与此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就是我要来这儿的原因。”

李元芳徐徐点头。虎敬晖问:“既然我们的目的地是幽州,圣旨为什么要我们到太原祭扫?”

狄公道:“不要小看我们的对手,这些人手眼通天,耳目众多,我们的所有行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所谓的太原祭扫,不过是一种障眼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目的是为了转移他们的视线,使他们措手不及。”

虎敬晖、李元芳这才茅塞顿开。李元芳问道:“那下面我们该做什么?”

狄公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李元芳喊了声:“进来。”小二端着脸盆走进来:“几位爷,旅途辛劳,洗洗脸,烫烫脚,解解疲乏。”

狄公笑眯眯地道:“小二呀,我问你个事儿。城里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戒备森严?”

小二惊讶道:“怎么客官,您没听说?”狄公摇摇头。

小二道:“昨天夜里,大柳树村的乱民暴乱,打进了大牢,抢走十几名死囚犯。”

狄公与李元芳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问:“方才进城之时,看到北门的刑台上绑着很多老人和妇女,那又是怎么回事?”

小二道:“嗨,别提了。暴民砸狱以后全都逃进山里,官军一个也没抓着。刺史大人一怒之下,把大柳树村里跑不动的老人和娘们儿都抓起来,绑到刑台上,贴出告示说,三天之内这些暴民不来自首,就要杀掉这些老人和妇女。你们看到绑在刑台上的,就是这些老人和妇女。”

狄公狠狠一拍桌子:“岂有此理!”

小二叹了口气:“造孽呀!”说着,快步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幽州刺史,封疆大吏,不知替天子恩养百姓,竟行欺凌老弱、草菅人命之举,也难怪国事无宁,外寇入侵了!”

虎敬晖道:“大人,咱们此来乃为朝廷重案,我看这些小事是不是暂且放下,等案破后再行区处。”

狄公突然转身,双目如电,盯着虎敬晖:“小事?民生之事,乃朝廷一等的大事,我身为幽州都督,遇此不平之事,怎能袖手旁观?”

虎敬晖自知失言,赶快道:“敬晖无知,大人恕罪。”

狄公长叹一声:“你身在军中,不入庙堂,难明其中至理,这也不能怪你。明日,你二人随我到附近乡间去转一转,我要看看这个幽州刺史方谦,究竟把这里弄成了什么样子!”

幽州刺史方谦正在刺史府二堂呆呆地想着近日发生的事情。忽然门被打开,吴益之进来,叫了声“大人”,将手中的公文递了过去:“吏部六百里加急!”

方谦接过来,迅速打开看了一遍,登时后退两步。

吴益之问道:“公文中说什么?”

方谦道:“狄仁杰被授幽州大都督,总理州内一切军政要务,不日即将到达!”

吴益之一愣:“什么?狄仁杰,他不是奉旨祭扫北都吗?怎么会突然来咱幽州?!”

方谦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益之道:“狄公当世名臣,精谨过人,大人要做好充分准备。”

方谦忧心忡忡地道:“幽州暴乱,李二失踪,现在狄仁杰又要来,这可真是雪上加霜啊!”

夜阑人静,客店狄公房间,狄公躺在床上,已经沉沉睡去。

突然窗外一道黑影闪过,转眼之间,黑影已经蹑手蹑脚地走到狄公床边。此人正是李二!

在另一个房间里,李元芳和虎敬晖几乎同时睁开眼睛。李元芳冲外面努了努嘴,虎敬晖会心地点点头。

正当李二慢慢向狄公伸出手的一刹那,“砰”的一声巨响,窗户四散迸飞,李元芳和虎敬晖飞身而入,两把刀闪电般向李二后背劈来,李二腾身一跃,从二人头顶上掠了过去。李、虎二人倒纵而起,空中转身,双刀直取李二咽喉。只听一阵“丁当”声,李二手里的刀已被打落在地。虎敬晖一声断喝,掌中刀直奔李二头顶劈来。在万分危急中,李二双脚一蹬墙壁倒飞出去。李元芳手指一按刀上的机簧,刀头带着一条铁链直奔李二咽喉。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狄公大声喊道:“元芳,刀下留人!”李元芳手一抖,刀头从李二的面前飞过,李二闪电般地蹿出窗外。

狄公跑到窗前向外望去,李二踪影全无。李元芳不无遗憾地道:“大人,您要是不喊,这一下就结果了他的狗命!”

狄公笑了笑:“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元芳道:“可他是杀手啊!”

狄公微微摇了摇头:“我看不像。这次咱们的行程是绝对保密的,没有任何人知道。而且,我现在身份已定,再派杀手来行刺,无异于告诉朝廷,杀害突厥使团的贼人就在幽州,我们的对手不会这么愚蠢。”

李元芳和虎敬晖颇不以为然,说道:“那,这个人为什么深夜闯店?”

狄公问元芳:“在绛帐县,你为什么也深夜潜入驿馆?”

李元芳一愣:“您是说,他来客店是有话要说?”

狄公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奇怪的倒是,此人是怎么知道我们来到幽州的!”

大柳树村的白天,村中冷冷清清。狄公与李元芳、虎敬晖三人走在村中的土路上。没有鸡啼犬吠,更没有人声,偌大的村庄死一般的沉寂。狄公三人边走边四下里搜索着,忽然前面的草房外人影一晃,飞快地闪进了房中。狄公道:“那儿有人!”

三人加快脚步追了过去,来到草房前。房门大开着,狄公伸手敲了敲门,没有回答。狄公缓缓走进屋去。草房一共两进,外面盘灶,里面住人,里外间只靠一块破布帘相隔。狄公又喊了一声:“有人吗?”仍然没有回答。虎敬晖掀开门帘走进去,看了一遍,走了出来:“里面没人。”

狄公道:“奇怪,明明看见有人进了草房。”李元芳走到灶台前,伸手端起铁锅。

“哇”的一声,灶台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叫声,把李元芳吓了一跳。一个满面黑灰、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爬出灶台连连磕头:“军爷饶命!饶命啊!俺家只剩下我和孩子,没有人造反!”

狄公赶忙扶起她:“别害怕,我们不是军爷。”

妇女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位面容和善的长者,她这才放下了心:“你、你们不是军爷?”

狄公望着她那副可怜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点了点头:“我们是过路的。”

妇女这才站起身来:“老人家,你们怎么会走到这儿来呀?”

狄公道:“迷路了,闯到这儿来的。”

门帘一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跑了出来,妇女赶忙把他拉了过来。狄公拍了拍男孩的脸蛋问道:“饿了吧?”男孩点了点头。

狄公问那妇女:“村中还有多少人?”妇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村里的男人们造反,逃进山里,就把我们这些跑不动的老人、娘儿们和孩子扔下了。昨天晌午,官军来了,见人就抓,我和孩子躲在炕洞里才逃过去。今天,实在饿得受不了,才出来找点东西吃。”

狄公的眼圈红了:“大嫂,你到各家去看看,还有没有人,把他们都叫出来。”

妇女道:“那,万一官军再来呢?”

狄公道:“你们放心,有我呢。”

妇女不信:“您一个老人家能顶什么用啊?”

李元芳道:“别看他一个老人家,能顶千军万马!”

妇女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狄公道:“真的。官军只要来,看见我就吓跑了。”

妇女恍然大悟:“哟,您别是土地爷显灵吧?”

狄公一愣,继而笑道:“是啊,我就是此处的土地,他们两个是我的随从。我听说你们受难,这才来看看。”

妇女赶忙双膝跪倒,连连磕头。狄公赶忙搀起了她:“快起来,去找乡亲们吧。”

妇女爬起身向外跑去,边跑边喊:“土地老爷显灵了,大伙快出来吧!”

不一会,草房的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七八个村民围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原来,狄公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出发前,他们买了许多食物,随车带着。狄公笑吟吟地坐在一旁,看着大家。李元芳和虎敬晖坐在门坎儿上闲聊。一个老人抬起头来道:“土地爷,您、您怎么不吃啊?”

狄公笑道:“我是神仙,不用吃饭。”老人连连点头。狄公道:“老人家,村里只剩了你们几个?”

老人长叹一声点了点头。狄公问:“能跟我说说,村里人为什么要造反吗?”

老人道:“土地爷,不瞒您说,造反的可不光是这大柳树村的。我们附近一共有八个村子,数我们这大柳树人多。两年前,突厥人打破了幽州城,派兵来到我们这儿,把粮食、钱物抢了个精光,最后还要我们跟他们走。起初乡亲们不干,突厥人就动了刀枪,杀了几百号人。乡亲们没辙了,保命要紧呀,只能跟着突厥人往关外走。没成想,官军又打了回来,赶跑了突厥人。本来我们想,这下可好了,能回家了。可谁知道,当官的一见着我们,立刻就瞪了眼,说我们跟着突厥人,是背叛祖宗,是附、附、附啥来着?”

狄公道:“附逆。”老人:“对,就是这词儿。就这么着,我们又被关起来了。”

狄公道:“我记得,朝廷下旨大赦,还给了慰抚款呀。”

老人一伸大拇指:“嘿,您真是土地爷,什么都知道。您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被关了半年,说是朝廷大赦就把我们都放了。”

狄公问道:“那,慰抚款发放到你们手上了吗?”

老人道:“嘿,别提了!我们到县衙门去要,太爷一见就瞪起了眼,说我们跟着突厥人,犯了大罪,不杀头就是好事,还想要钱?说完,就把我们给轰出来了。”

狄公气得脸色铁青,喉咙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老人接着道:“大伙儿心里憋气,但转念一想不给就不给吧,回家种地算了。八个村儿的人聚在一起,总共还有不到三百人,大家商议着就都到我们大柳树来,相互有个照应。没想到,回到村里,地保赵四告诉我们,地也让县里给没收了!”

狄公简直不敢相信:“地也没收了?”

老人点了点头。李元芳插话:“可,凭什么?”

老人道:“是呀,当时大伙儿就炸了窝,跟赵四理论,可赵四仗势欺人,带来了县里的土兵,把几个带头的抓起来狠狠地打了一顿。乡亲们不干了,说要到州里告状,就推举了十几个人,请人写了状子,到幽州告状。没想到这位刺史大老爷更狠,话都没让说,撕了状子,抓了人,说是附逆刁民,聚众闹事,要砍头啊!土地爷,官家不让我们活了,没钱,没地,我们吃什么呀,难道说眼瞧着这三百人活活儿饿死?”

狄公摇头长叹:“官逼民反啊。老人家,你放心,我一定为你们做主!”

老人道:“土地爷,有了您这一句话,我们就放心了。”狄公点了点头。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一声焦雷平地炸响。狄公抬起头望向窗外,喃喃地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与此同时,刺史府内,方谦在灯下伏案疾书。吴益之快步走进来:“大人,车都备好了。”方谦收笔,将信折好,装入封套递了过去:“告诉上面,我都知道了,让他们也一切小心。”

吴益之点了点头,接过信,快步走出门去。上了马车,直奔城中的天宝银号而去。

这时,天宝银号门前,已经停着十几辆大车,二三十个镖师打扮的人将大车团团围住。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站在门前焦急地等待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马车飞驰而至,车门打开,一个穿风衣,戴风帽的人走了下来:“马五。”

麻子赶忙迎上前去:“老板,您可来了。”那人揭下风帽,正是吴益之。他四下看了看:“都准备好了?”马五点点头:“就等您了。”

吴益之从怀里掏出信,交给了马五:“告诉上边,现在风声很紧,一切小心!”

马五说了声“明白”,快步走到第一辆大车前,纵身跳了上去。车队起动了。

吴益之回身上了自己的马车,向着相反方向驶去。

荒山中,电闪阵阵,雷声滚滚,大雨瓢泼而下。一道道闪电中,隐隐约约地映照出山顶一座破旧的土地庙。庙里,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李二静静地面墙而坐,木然不动。蓦地,李二双眉一扬,眼中精光大炽。

原来,身后,一条蝮蛇从阴影中游出来,停在李二的身前。闪电划过,将一条人影投在对面的墙壁上。李二没有动。

青袍人——“蝮蛇”站在面前,他的脸上仍是没有一丝表情,漫不经心地说道:“深秋竟然有这么大的雷雨,真是四时不正啊。”

李二还是没有吭声,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蝮蛇”道:“若不是你自己在幽州现身,想找到你还真不容易!”说着,他缓缓掏出了一块手帕,擦了擦手,轻轻地将手帕扔在地上。

李二还是没有动弹,双眼微合,显得非常镇静。

“蝮蛇”慢慢拔出腰悬的宝剑,轻轻笑了一声:“你不想站起身来吗?”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蝮蛇”悠闲地挽了个剑花:“动手吧。”

一道闪电猛击下来,伴随着一声闷雷。李二的眼睛突然睁开,精光大炽。攻击开始了,李二几乎没有起身,身形闪电般倒纵出去,在空中猛展,竟然落在了“蝮蛇”身后。“蝮蛇”也没有回身,仍然悠闲地一抖手,宝剑背到了身后,“铮”的一声鸣响。

人影晃动,李二已到“蝮蛇”面前,顿时金铁交击。李二的刀被对方打断。“蝮蛇”脸上挂着狞笑:“你很厉害。但你一定要死。”说着,右手顺剑直奔李二咽喉。李二当即腾身而起,手中断刀砸向“蝮蛇”,“蝮蛇”微一侧身,李二借着这一顿之际,身形闪电一般蹿出庙外,消失在大雨之中。“蝮蛇”也不追赶,喉咙里发出一阵得意的轻笑。

李二在雨中奔跑着,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头一阵发晕,胸口登时翻腾起来。他赶忙稳住身体,靠在山石旁的一棵大树上休息。他觉得非常奇怪,这种现象从没发生过。忽然胸中气血翻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狂喷出来。——黑色的血!李二的眼光渐渐地混浊了,他喘着粗气,慢慢低下头,这才发现,左肩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钢针。他伸手拔下钢针,针头上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李二的身体不停晃动着。

大雨如注,李二挣扎着向前奔跑着,透过雨幕,他看到不远处隐隐约约闪烁着一些灯火,像是个小镇,也许是个村庄。李二拼命地向前爬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隐隐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雨夜中显得异常诡异。李二猛吃一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双腿就是不听使唤。马蹄声越来越近,李二情急之下,一骨碌滚进了路旁的泥沟里。

十几辆大车飞快地驶过了李二身旁,向着发出光亮的小镇奔去,溅起一片泥浆。李二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渐渐地眼前一片漆黑,雷声、雨声变得非常遥远……

那透着灯光的所在,既不是小镇,也不是村庄,而是一个人工开凿出来的巨大山洞。趁着一道道闪电划过天际,人们可以看到它地处一座高山的半腰。这个山穴,中央是可以并排走两辆马车的石路,两旁插着绵松明柱,延绵好几里地;柱上火把熊熊燃烧,将山穴照得如同白昼。石路两旁遍布打铁炉,上百名铁匠手抡大锤打造着各样的兵器,丁当声在洞穴内回荡,震耳欲聋。将洞外的雨声完全淹没。一群农民模样的役夫像蚂蚁似的来回搬运着,将打造好的兵器放在几辆大车之上。不远处,一队身穿黑衣,手持刀枪的卫兵,监视着役夫和铁匠们的行动。

洞穴内,有一座布置得颇为雅致的石洞,雅号“清香小筑”。室内,正中摆放着一张做工非常考究的八仙桌和一对交椅。一个头戴斗笠,外罩红纱外氅,脚穿鹿皮靴的女子坐在椅子上,看着什么。此人正是曾在绛帐县外的山洞中出现过的那个年轻女子。外面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金木兰在吗?”

女人抬起头。门声一响,丫鬟春香快步走进来:“主人,‘蝮蛇’在外面。”

金木兰站起身来:“请他进来。”春香回身出去。

脚步声响,“蝮蛇”走了进来。

金木兰走到他身前:“回来了?”

“蝮蛇”点点头,他总是显得那么悠闲。

金木兰问:“李二呢?”

“蝮蛇”淡淡地道:“中了我的无影针,这时应该已经死了。”

金木兰松了口气:“这就好。”

“蝮蛇”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可以轻松一点。”

金木兰叹了口气:“狄仁杰为什么放弃甘南,直接来到幽州。难道他发现了什么?可我们行事一直非常隐秘,可以说没有丝毫破绽啊。”

“蝮蛇”道:“从没有破绽中找出破绽,这就是狄仁杰的过人之处。”

金木兰笑道:“能得到你赞扬的人,一定非常了不起。”

“蝮蛇”道:“是的。狄公之能,天下仅此一人而已。所以,你们行事一定要加倍小心。”

金木兰轻声笑道:“你为什么永远那么悠闲?”

“蝮蛇”道:“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让我觉得紧张。”

金木兰道:“狄仁杰呢?”

“蝮蛇”:“他也不会。”

金木兰问:“我呢?”

“蝮蛇”停顿了一下:“例外。”

金木兰柔声道:“在这里还有必要戴着面具吗?”

“蝮蛇”笑道:“你不也戴着斗笠吗?”

金木兰伸手摘下斗笠,“蝮蛇”静静地望着她。

“蝮蛇”仍然没有动。金木兰轻声笑道:“你永远那么骄傲。”

“蝮蛇”道:“也许吧。但在你面前不会。”

金木兰小声道:“为什么?”

“蝮蛇”道:“你知道。”

金木兰扑进了‘蝮蛇’的怀里,轻声道:“我想你。”“蝮蛇”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金木兰柔声道:“我手下的人已按照刘金的名单四出联络,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蝮蛇”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金木兰抬起头:“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蝮蛇”道:“没什么。你想做皇帝?”

金木兰道:“你不喜欢?”

“蝮蛇”:“你是个女人!”

金木兰一把推开他:“武则天不也是个女人?!”

“蝮蛇”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倒宁愿和你一起,离群索居,闲云野鹤般地生活。”

金木兰道:“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蝮蛇”沉默良久,才道:“但愿这一切都没有白做,不会付诸东流。”

金木兰道:“如果有一天,我事败了,你会抛弃我吗?”

蝮蛇答道:“不会。”

金木兰问:“如果我死了呢?”

“蝮蛇”道:“除了我,谁也不能杀你。也就是说,想杀你,就要先杀死我。”

金木兰娇笑起来:“自大鬼。”说着扑进了“蝮蛇”的怀里。

大柳树村。惊雷滚滚,大雨滂沱。一道闪电在窗前亮起,紧跟着响起了一声炸雷。狄公猛地从炕上坐起身来,大口喘着粗气,良久,才慢慢平静下去。他伸出手,揉了揉肿胀疼痛的额头。房中一片漆黑,他伸手从炕桌上拿起水罐,一道闪电划破黑暗,将屋内照亮。就在这一瞬间,狄公发现水碗里有一些细细的渣滓。闪电过后,屋内又是漆黑一团。狄公放下水罐,拿起了喝水碗,借着窗外闪电发出的光亮看着。良久,他放下水碗,披衣而起,穿上鞋子。忽然,对面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狄公的目光一瞥,一条蝮蛇盘在对面,蛇头翘起,正对着狄公,狄公猛吃一惊。“蝮蛇”“唰”的一声,很快蹿出门去。狄公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向外屋走去。

外屋,虎敬晖躺在大炕上,已经沉沉睡去。一道闪电亮起,他的身旁空空如也,李元芳不见了。狄公静静地望着,一动不动。又是一道闪电,瞬间的光亮将一条人影投在墙壁上。狄公猛地回过身来。又一道闪电亮起,李元芳站在门前。狄公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李元芳道:“大人,您找我?”

狄公笑了笑:“这么晚还出去?”

李元芳道:“解个手。有事吗?”

狄公点了点头。李元芳打着火摺,点亮油灯,将被雨水打湿的外衣脱下,放在一旁。狄公在炕边坐下,虎敬晖也闻声醒来:“大人,这么晚了还没睡?”

狄公道:“睡不着啊。我想这样,明天我和敬晖回到幽州,元芳,你留在这里照顾剩下的乡亲们,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李元芳点头:“您放心吧。”

狄公道:“三天后,你护送乡亲们到幽州城。到时候,会有人接你们的。”

李元芳道:“大人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狄公笑了笑,没有回答。

雨后的清晨,一缕朝阳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射下来,使晦暗的天空登时多了几分颜色。山间小道上,狄公和虎敬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泥泞中。虎敬晖停住脚步看了看方向:“大人,咱们走错路了。”

狄公“哦”了一声,虎敬晖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指了指:“那边才是东,这条是进山的路啊。”

狄公微笑道:“为什么要向东走?”

神探狄仁杰使团惊魂之幽州(神探狄仁杰使团喋血记章之狄仁杰初探幽州地)(2)

虎敬晖道:“大人不是说要回幽州吗?”

狄公笑了笑:“我改变主意了。难得出来,我要在周围多看看。”

虎敬晖踌躇道:“我们的大队人马这两天就要到幽州了,如果找不到咱们,恐怕又要生出枝节来。”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已经嘱咐过他们,一路上要慢慢地走,越慢越好。”

虎敬晖笑了:“我真是越来越佩服大人了,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狄公摇摇头:“现在还不能这么说,幽州这潭水很深呀!”

两人继续艰难地前进着。忽然路边出现一片乱葬岗,白幡飘荡,坟茔连绵。狄公和虎敬晖站在岗上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几百座坟茔,脸上露出迷茫之色。虎敬晖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坟茔?”

狄公子静静地观察着,没有答话。岗下是一片村庄。

半山腰的山穴。一座巨大的石门前重兵把守着。不远处停着十几辆大车。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在车前焦急地等待着。此人正是幽州城中天宝银号门前的那个马五。脚步声响起,春香快步走来,马五赶忙迎了上去:“春香姑娘。”

春香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这是金木兰的回信,你收好,回去的路上要小心点儿。”

马五连连点头:“姑娘请放心,那我们就走了。”说罢,马五纵身跳上马车,一挥手车队徐徐启动。春香转身要走,一个黑衣人快步奔来,此人正是前面提到想在绛帐县外刺杀狄公的黑衣人首领——于风。

他低声对春香说道:“没找到李二的尸体。”

春香一惊,赶忙道:“快去报告金木兰!”

于风进得清香小筑,将搜索的结果报告了金木兰。金木兰大吃一惊:“什么?”

于风赶忙解释道:“弟兄们把附近翻了个遍,没有发现李二的尸体!”

金木兰没了主意,她惊呆了:“这、这怎么可能?”

于风道:“‘蝮蛇’从来没有失过手,他说的话,应该是可以相信的。”

金木兰把脸一沉:“既然如此,为什么找不到尸体?!”

于风支吾道:“也许,也许……”

金木兰怒气冲冲地道:“不用‘也许’了。除非见到李二的尸体,否则,我谁也不相信!”

于风连忙称“是”。

金木兰沉吟了片刻,对于风道:“如果说他没有死,那么一个身中剧毒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于风不假思索道:“药。”

金木兰点头:“所以,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会待在荒山里等死!这样,通知方谦,让他出动官军挨村挨户地查。派出我们的人,盯住附近所有镇甸上的药铺,绝不能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于风领命,立即出了山洞。不题。

红日高照着岗下村庄,已近浓时,日头偏西。村口,几个老人坐在石头上晒着太阳。狄公和虎敬晖走进村来,向老人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老人半睁开眼,回答道:“小连子村儿。”又问狄公:“您是干什么的?”

狄公道:“哦,我是走方郎中,在山里迷了路。”

老人道:“我说呢,这地方除了鬼,怎么会有人来!”

狄公笑道:“老人家说笑了。”

老人睁开眼:“说笑?你是从岗子上下来的吧?看到那些坟垛了吗?”

狄公道:“我正觉得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坟茔?”

老人长叹一声:“索命的厉鬼呀!哎,不说了,你是不是要借宿啊?”

狄公点点头道:“正是。”老人一伸手,告诉他沿土路走,左手第三家,姓陆,只有兄妹两个,房子宽敞,要借宿可以去他那儿。狄公谢过老人,二人快步朝村里走去。

陆家的主人陆大有正在堂屋里烧开水。他打开锅盖,将一堆山野菜扔了进去,随手抓起勺子搅和了几下,盖上锅盖,坐在灶旁添了几把柴。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陆大有跑去开门,见狄公和虎敬晖站在院门前,陆大有一愣:“你们找谁?”

狄公赔笑道:“我二人在山中迷路,误到此处,天色已晚,想在贵处借宿一宵。”

陆大有面有难色:“这……”狄公赶紧从怀里掏出两串铜钱递了过去:“不敢白住,川资奉上。”

陆大有把钱退了回去:“用不着这个,山里人家借个宿是常事。只是……算了,你们进来吧。”说着,他让开身,狄公与虎敬晖走了进来。这是个一正二偏的房子,中间盘灶,两头住人,两边的房门前,都挂着破布帘子。狄公四下打量着,说是家徒四壁那是一点都不夸张,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几张小板凳和一张矮饭桌。陆大有赶忙招呼他们坐下,狄公和虎敬晖坐在了小凳子上。

陆大有问:“二位贵姓?”

狄公道:“我叫怀英。这是我侄子敬晖。小哥尊姓大名啊?”

陆大有道:“我叫陆大有。二位是干什么营生的,怎么会走到这深山里来?”

狄公笑眯眯地说:“我们是走方郎中,为了进山采药……”

陆大有像弹簧似地蹦起来:“您是郎中?”

狄公被他的行动吓了一跳:“是呀。”

陆大有刚想张嘴,忽然屋里头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叫,门帘一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冲出来:“哥,不好了,他没气儿了!”

陆大有站起来跑进去,狄公和虎敬晖也赶忙跟了进去。

西屋的炕上躺着一个人,满面紫黑,令人惊奇的是,此人正是金木兰命于风四处寻找的李二!他双目紧闭,鼻中和嘴里慢慢淌出一丝黑血。陆大有奔到炕边,摸了摸李二的鼻子,没有呼吸。他转身对狄公道:“怀先生,您给看看,他是不是死了?”狄公赶忙上前,看了看李二的脸色,探探鼻息,最后搭上了腕脉。

那女孩儿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啊?”

陆大有道:“别喊,这位是郎中先生,能治病。”女孩赶忙闭上嘴。

狄公放开手,站起身,翻开李二的眼睛看了看:“还有脉搏。”

女孩松了口气:“先生,您能治吗?”

狄公略一沉吟道:“此人脸色紫黑、脉象孔涩,像是中了剧毒。”说着,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排满了银针。狄公拿出一根,在李二身上轻轻一刺,银针登时变成墨黑色。

狄公大惊:“好厉害的毒啊!”说着,他把银针凑到鼻端闻了闻:“味腥臭,是蛇毒。蛇毒怎么会这么厉害?”他不解地摇摇头道:“我没有把握,只能试一试。”

陆大有道:“您就死马当活马治吧。”

狄公点点头,脱鞋上炕,将手中银针按次序捻进李二的百会、人中、关元三穴,而后对虎敬晖道:“来,帮帮我,把他扶起来。”

虎敬晖和陆大有二人将李二扶坐起来,狄公用银针在其后背扎了长长的一排。最后,他来到李二的正面,说道:“就看这一针。这一针见效,他就还有救,否则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狄公深吸一口气,把手中的银针轻轻地扎进李二的眉心,手指轻轻地捻着。蓦地,李二的胃中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鸣叫,狄公道:“有门儿!快端点儿热水来!”

姑娘赶快从外面钻进一个木盆。狄公从李二后背拔下几根银针,忽然李二喉头发出“咯”的一声,嘴一张,“哇”地喷出一口黑血。

狄公捻动关元穴上的银针,李二一声大叫,连吐几口黑血,脸上紫黑色似乎也有所消退。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还有救。”说着,将李二后背上的银针拔掉,把他扶躺在炕上:“给他擦一擦。”姑娘端着木盆走了过来,狄公和虎敬晖退到外屋。

半个时辰以后,李二的呼吸已经逐渐平稳。女孩子双手托腮,静静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甜美的笑容。

陆大有盛了三碗野菜,递给狄公和虎敬晖一人一碗,二人伸手接了过来。陆大有很过意不去地道:“家里穷,实在没什么别的可吃的,二位就对付着吃吧。”说着,他端起了另一碗走进西屋。虎敬晖看着碗里的野菜,心里纳闷,问狄公这是什么,狄公叹了口气,说这是野菜。虎敬晖听说,惊讶不已,问狄公:“他们就吃这个?”

狄公笑了笑:“民生多艰啊!敬晖,你是贵胄子弟,久居朝堂,不知生民之苦啊。看到了吧,这就是他们的口粮!”

虎敬晖惊讶地点点头:“想不到,老百姓竟然吃这个!”

狄公端起碗来大口吃了起来。陆大有走出来,坐在狄公对面。

狄公道:“大有,你怎么不吃呀?”

陆大有道:“没事,我不饿。”

狄公走到锅前,掀开锅盖,里面只剩下清汤寡水,狄公愣住了。

陆大有道:“先生,您快吃吧。”

狄公没有说话,拿过一只空碗,从自己碗里拨出一大半;虎敬晖也站起来,从自己碗里拨出了一半。陆大有连声道:“唉,唉,你们这是干什么?”狄公把碗放到大有手里,大有执意不受。狄公再三坚持,他终于接过碗,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狄公和虎敬晖对视一眼,露出了微笑。

狄公问道:“大有,屋里那位病人是你的亲戚?”

大有一愣,赶忙摇摇头:“嗨,我只有小凤这么一个妹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您说屋里那个人,其实,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狄公道:“哦?那这是……”

大有道:“今儿早晨,本想赶个早儿上山能打点儿什么回来,可走到半道的青石沟子,就看见这个人倒在路边,我一试,还有口气,就把他背回来了。”

狄公点点头。大有道:“先生,您可真有本事,愣把个快死的人给救活了。”

狄公笑了笑:“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明早我开个方子,你找个镇甸去抓药。吃上几服药,看看情况,才敢说是不是能够救活他。”

大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低下头把碗里的野菜扒拉进嘴,意犹未尽地敲了敲碗。

狄公问:“大有啊,这里是不是年成不好啊?”

大有苦笑了一下,一脸无奈地说:“先生,不瞒您说,山里人靠山吃饭。大山就是个宝啊,野兽、药材、林子,哪样儿都能换俩钱儿,吃顿饱饭。从前我们靠山这几个村子虽说不上富裕,可也是不愁吃喝,再加上这儿是深山,道路崎岖,几次战祸都没波及到,所以,外人提起都羡慕得很呢!”

狄公道:“既然这样,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得这么艰难,靠吃野菜度日呀?”

大有长叹一声:“两年前,官府把山给封了,附近村子任何人都不许上山,抓住就杀。”

狄公吃惊道:“这是为何?”

大有摇摇头:“官家的事儿,谁敢多话。一个不留神脑袋就要搬家呀!”

狄公问:“那你们靠什么生活?”

大有又是苦笑一声:“官府以青石沟子为界,山上是绝对不能进去的。山下倒是不禁,可山下只有些野菜、野草,运气好能碰上个兔子、野鸡。这不,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凑合着过吧。可没成想,山刚封上,附近又开始闹鬼。”

狄公一头雾水:“什么,闹鬼?”

大有道:“离这儿七十里地有个姚家铺,原来是乱坟岗,谁知道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个镇子,镇里有房、有店、有铺子,可就是没人。白天阴森森,鬼影不见,一到晚上就热闹起来。开始,附近村里的人好奇,成群结伴地去看,可没有一个回来的。人丢了,家里能不着急吗?于是,附近几个村的上百号壮小伙子约好了,带上锄头、木棍、铁锨一起去……”

狄公急切地问:“找到人了?”

陆大有道:“一个也没回来!”

虎敬晖浑身一抖:“这、这也太邪门了。”

大有叹气道:“谁说不是呢。直到这会儿,附近村里的人才觉得这镇子不对,告到官府。可官府不管,说我们是庸人自扰,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狄公一拍饭桌,怒骂道:“该杀!”

大有吓了一跳:“您说谁该杀?”

狄公赶忙掩饰道:“啊,啊,没什么,我说当官的该杀。”

大有道:“谁说不是呢。从那以后,这附近村子里的壮小伙子接二连三地失踪,有的是砍柴的工夫就不见了,有的是三五成群出去办货,就再也没回来。两年多,足有五六百人了。先生,进村前您经过上面的岗子了吧?”

狄公点点头,说看到了。大有道:“那就是附近这几个村损失的人口啊,全是壮小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当他们死了,给立个坟,烧点儿纸,尽点儿人事吧。现在,周围这几个村子已经剩不下几个年轻人了,地没人种,柴没人打,只能就这么凑合活着。”

狄公站起来:“我就不相信,这个世上有鬼!”

大有赶忙道:“哎哟,先生,您小声点儿,千万别把厉鬼招来。您想想,若不是鬼,谁能有这么大能耐?”

虎敬晖轻声道:“幽冥之事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啊。”

狄公没有做声,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一早,狄公将一张药方和五两银子递给陆大有。陆大有看了看药方,挠挠头道:“先生,我、我不认识字啊。”

狄公笑道:“你只要把这药方给店里的伙计,该付多少钱付多少,其他就不用管了。”大有点头。狄公又嘱咐道:“快去快回,病人不能等!”大有应了一声,大步走出门去。

西屋,李二静静地躺在炕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狄公走进来,来到李二身旁,伸手搭了搭他的腕脉,脉象平实,狄公轻轻松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忽然他又停住脚步,回过身,目光落在了李二左臂之上。衣袖下隐隐露出了一块刺青。狄公伸手捋起李二的衣袖:左小臂上方刺着三个虎头和一只飞鹰。狄公不由得一怔,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李二的衣袖。

门帘一掀,小凤端着水走进来,一见狄公的脸色异常,登时一惊:“先生,他是不是不行了?”狄公赶忙道:“哦,不是,我在想别的事。”

虎敬晖在院子里舒展着筋骨。狄公慢慢走出门来,坐在台阶上,静静地思索着。虎敬晖偶一回头,看到狄公,他收回拳脚,走到狄公身旁,低声道:“大人,今天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狄公没有说话,两眼出神地望向前方。虎敬晖轻声道:“大人,大人。”

狄公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虎头,飞鹰。虎头,飞鹰。”

虎敬晖莫名其妙:“什么虎头飞鹰?”

狄公这才发现虎敬晖坐在身边,他微笑道:“哦,没什么。刚刚你在和我说话?”

虎敬晖道:“是呀。我说,咱们今天走吗?”

狄公道:“走,去哪儿?”

虎敬晖道:“幽州城。”

狄公摇摇头:“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办完。”

陆大有下了山,来到小镇上的药铺,向伙计递上药方和银子,伙计接过来,看了一遍药方,说道“等着”。说完,转身走进账房,将药方递给里面的于风:“全是解毒药!”

于风接过来看了一遍,猛地抬起头:“人呢?”伙计说在外面。于风沉吟片刻,道:“把药给他。”

陆大有提着一大包药走出门来,身后不远处两个人跟上了他。

于风大喜过望,立即返回清香小筑,向主子报告他的发现。

“查到了!”于风对金木兰说,“他现在小连子村农民陆大有家。”

金木兰狠狠地一拍桌子:“果然没死!”

于风自告奋勇道:“主人,交给我吧。”

金木兰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陆大有回到家里,按狄公吩咐煎好药,狄公和虎敬晖亲自动手给李二喂药。虎敬晖伸手捏住他的颊车穴,李二的嘴张开了,狄公慢慢地将药灌入他嘴里。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众官军狂吼着冲进屋里,狄公一惊,药碗“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陆大有大声道:“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队长走过来,看了看炕上的李二和狄公等人,冷笑一声:“你们这群窝藏反贼的刁民!来人,给我拿下!”众军一拥而上。

陆大有怒吼道:“你们平白无故抓人,还有没有王法!”

队长上前一步,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陆大有连退几步,嘴角溢出了鲜血。他一声大吼,翻身而起,向队长扑去,队长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伸手拔出钢刀劈头要剁。突然旁边伸过一只大手,死死地抓住了队长握刀的手,正是虎敬晖。队长使劲挣扎,虎敬晖的手竟像是一把钢钳,令他丝毫动弹不得。身旁的军士一齐拔出兵器,冲上前来。虎敬晖一声冷笑,伸手夺下队长手中的钢刀,寒光一闪,刀架在队长的脖子上。霎时间,所有的人一个个都在原地立定。那队长颤抖着道:“你、你、你要造反!”虎敬晖一声冷笑:“就是造反,也轮不到你这个小丑说话!”

“放开他!”坐在一旁的狄公发话了。虎敬晖不屑地哼了一声,左臂一振,队长的身体像纸鸢般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狄公站起来,走到队长跟前道:“这位长官,请问,谁是反贼?谁是刁民?”

队长爬起来指着炕上的李二:“此人就是杀官逃狱的反贼!你们将他窝藏在家,难道不是刁民!”

狄公道:“我们半路救人,并不知道他是反贼,长官何以不问青红皂白,是非曲直,冲进门来便要举刀杀人,这是何道理?”

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理?官军办案还用得着讲道理!来人,给我带走!”

众军一拥而上,将狄公等三人围了起来。虎敬晖双眼一瞪,狄公冲他摆了摆手:“且随他们去。我倒想看看,他们是如何的不讲道理。”

队长一挥手,众军上前,绳索齐上将众人捆绑起来。公差押着狄公等人,急急往刺史府请功去了。

在幽州刺史府衙里,方谦倒背双手在屋中走来走去。吴益之兴冲冲地推门进来,眉飞色舞:“大人,李二抓到了!”

方谦大喜:“现在哪里?”

吴益之道:“二堂之上。”

方谦一挥手:“走!”

二堂上戒备森严。狄公等三人静静地站立着,李二躺在地上。队长缓缓走到虎敬晖面前冷笑一声:“你够狠,啊!竟敢抓着爷爷的手腕!”说着,他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虎敬晖一记耳光。

虎敬晖怒目圆睁,一声大吼,身旁的军士一拥而上,押住了他。队长调笑道:“你再狠呀!啊,狠不起来了?!”说着,他飞起一脚踢在虎敬晖的小腹上。

虎敬晖忍着疼痛,大骂:“小子,你千万记住这一脚。等时候到了,别怪爷爷的刀快!”

队长也骂道:“狗杂种,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说着,他抡起手臂还想打,就在这时,堂外一声高唱:“刺史大人到!”

方谦率吴益之等人快步走进二堂。他看了看狄公等人,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李二,脸上浮现起得意的冷笑。站堂军高喊道:“刺史大人驾到,还不下跪!”

狄公不屑地冷笑一声:“一个小小的刺史,安得我跪!”

方谦突然收住脚步,走到狄公面前问道:“此人是谁?”队长赶忙过来:“这就是窝藏李二的刁民!”

方谦喝道:“窝藏反贼,大逆论处。你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出言不逊!”

狄公冷冷地道:“死到临头?大人此话说得有点早了。”

方谦大怒:“哦?难道你还能逃出我的掌心?”

狄公莫测高深地道:“你的掌心有多大?权力有多大?是谁赋予你的权力,让你如此虐待生民,欺压百姓?我等何罪,无端遭受捆绑殴打?你身为刺史,在公堂之上,不问是非曲直,便恶言相加,说什么死到临头,我看你这个官是做到头了!”

方谦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好一张如簧的巧嘴啊!等一会儿大刑之下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死到临头!”

说着,他大步走到公案后,怒气冲冲地坐了下来,把惊堂木拍得生响:“大胆刁民,见到本官竟然不跪,巧言令色,大言炎炎,本官先定你个蔑视公堂之罪!来人,给我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站堂军一拥而上。

狄公一声怒喝:“谁敢造次?!”这一声吼,端的是神威凛凛,众军一惊之下原地站住。

方谦跳起来怒吼道:“还不上前?!”

吴益之看出有些蹊跷,赶忙来到方谦身旁低语几句,方谦喘着粗气,强压怒火,重重地哼了一声,坐下,命下站的军士把三人身上的绳索解开;又一摆手,军士们赶忙退去。方谦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吴司马替你说情,此时,你早已皮开肉绽了!”

狄公报以一声冷笑。方谦装腔作势地使劲一拍惊堂木:“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做何营生?到幽州何干?给我如实招来!”

狄公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在下,姓狄名仁杰,并州人氏。官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兼幽州大都督!奉旨钦差提调幽州一切军政要务!”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冷汗顺着方谦的额头滚滚而下,在他身旁的吴益之双手微微颤抖。方谦眼珠子一转,突然一拍桌子,煞有介事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冒充钦差,真是罪不容诛!你说自己是狄大人有何凭证?”

狄仁杰冲身旁的虎敬晖一摆手。虎敬晖从怀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绣龙锦套,高举过顶,高声喝道:“幽州刺史方谦接旨!”

方谦浑身哆嗦,跟筛糠一般。虎敬晖大喝一声:“幽州刺史何在?见圣旨为何不跪!”

方谦触电般站起来,快步走到虎敬晖面前,双膝跪倒:“臣、臣方谦接旨。”二堂内除狄公与虎敬晖外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虎敬晖展开圣旨高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三皇治世,五帝分伦,帝者以牧养生民为社稷,当体上天好生之德,循加万物。君明则臣举,朝野同心矣。然朕常思二世之倾,隋炀之没,二帝非庸也,然则佞臣在侧,倾帝于狂澜之中。朕思古事而究今朝,吏治整饬国之根本,万民之幸也。幽州者朝之上州,内治生民,而外御诸夷,无能轻觑,吏治尤为重焉。故着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兼幽州大都督狄仁杰代天巡狩,查察吏治,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

方谦浑身颤抖,以头触地:“臣领旨谢恩。”虎敬晖将圣旨递过去,冷冷地道:“要看看吗?”

方谦连连叩头:“卑职不敢。卑职不知狄大人驾到,狂言造次,望大人恕罪。”

狄公一声冷笑,挖苦道:“方大人好威风啊,自进公堂后,何尝问起狄某的姓名?”

方谦汗如雨下:“大人恕罪,卑职罪该万死!”

狄公调侃道:“罢了,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起来吧。”

方谦这才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陆大有张大了嘴,他怎么也不明白,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堂堂幽州刺史,为什么会害怕一个郎中。

殴打虎敬晖的队长,更是面无人色。

狄公道:“这位是皇帝亲勋,千牛卫中郎将虎敬晖将军。”

方谦道:“虎将军,卑职有眼无珠,望将军恕罪。”

虎敬晖冷冷地道:“殴打钦差,罪该如何?”

方谦一愣,抬起头来:“罪该凌迟处死,夷灭三族!”

队长双腿发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高声喊道:“小人不知将军身份,望将军恕罪!”

狄公缓缓走过来:“你殴打钦差,虽是死罪,但不知者不怪,尚可开脱。然而,你强横霸道,欺压百姓,草菅人命,却是罪无可逭!方大人,此贼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方谦双眼一瞪,大吼一声:“来人,将此贼拿下!”

众军士一拥而上,将队长绳捆索绑。方谦冲军士使了个眼色,大声道:“收押狱中,明日午时明正典刑。”军士们心领神会,拖起队长向门口走去。狄公冷笑一声,冲虎敬晖努了努嘴。

“慢着!”

所有人都一惊,回过头看,说话的人正是虎敬晖。他冷冷地道:“就不劳方大人动手了!”说着,他慢慢向队长走来,队长浑身颤抖:“将、将军饶命!”

虎敬晖一伸手,“仓啷”一声,从队长腰间拔出钢刀:“刚刚我还说过,等到了时候,别怪爷爷的刀快!”队长体如筛糠,不停地乱颤。

方谦道:“请将军息怒,这公堂之上,似乎不便动刀吧。”说着,他的眼睛转向狄公。

狄公笑了笑:“敬晖,要不,此贼就交给方大人处置吧。”

虎敬晖哪里肯罢休:“不瞒大人说,卑职对方大人并不太相信,现在抓了,也许到晚上就放了,还提什么明正典刑。”

方谦的脸色骤变:“虎将军,此话可令下官不解了。”

虎敬晖冷冷地道:“有什么不解的。这等宵小,公然殴打钦差,已是罪该万死,拖出辕门斩首也就是了,还什么明正典刑。方大人难道不是有意为他开脱吗?”

方谦道:“这、这话从何说起呀?”

虎敬晖把脸一沉:“从何说起?就从我这个四品千牛卫中郎将说起!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卫率,打了千牛卫,就是打皇帝的脸!”

这几句话,说得方谦哑口无言,浑身颤抖。公堂内霎时鸦雀无声。

虎敬晖厉声问:“打了皇帝的脸该怎么样?嗯?”

方谦结结巴巴地道:“该、该死!”

虎敬晖道:“错!是该诛灭九族。其实,我这么做,已经是很客气了。”说着,他慢慢回过头,望着那名队长,寒光一闪,队长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中。公堂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狄公义正词严地宣布:“从今日起,凡官吏有敢仗势欺人,横行乡里,压榨百姓者,罪同此贼!”

公堂上的所有幽州官吏,齐齐跪倒,高叫道:“谨遵钧命!”

狄公一指地上的李二:“此人身犯何罪?”

方谦赶忙道:“杀官越狱,罪大恶极。”

狄公道:“此人暂时寄押在本督下处,待伤愈后,由本督亲自讯问。如果真如大人所说,即可明正典刑。”

方谦的脸色大变:“这……”

狄公鹰一般的双眼,盯着他:“这什么?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

方谦赶忙道:“一切全凭大人区处。”

清香小筑。金木兰闻说刺史公堂上发生的事,一声惊叫,跌坐在椅子中。下站的于风双手有些发抖:“主人,李二现在落入狄仁杰手中,一旦他开口说话,那一切就都完了!”

金木兰失魂落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狄仁杰怎么会在小连子村,真是不可思议!”

于风道:“一不做二不休,杀掉狄仁杰,永绝后患!”

金木兰道:“杀死狄仁杰,就等于告诉朝廷,我们在幽州。那时,武则天会派大兵前来,而我们呢,突厥的外援未到,名单联络也尚未完成,提前起事是死路一条。所以,绝不能杀死他!”

于风翻着白眼,搓着两手:“那怎么办?”

金木兰深吸一口气:“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杀人灭口!狄仁杰并不知道李二的真实身份,因此,只要李二一死,他纵有天大的疑惑也是死无对证。”

于风道:“高。真是条妙计!”

金木兰当即下令:“通知‘蝮蛇’,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也要除掉李二!”

夜,都督公馆。李二躺在竹榻上,陆大有将药喂进他的嘴里。狄公不停地在屋里踱步,虎敬晖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

忽然,狄公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当务之急就是,彻查大柳树村民造反和小连子村封山的原因,抓出贪官,替幽州百姓除害!”

虎敬晖道:“可,大人,我们是来调查使团被杀案的,这样做,有点本末倒置吧?”

狄公道:“自古圣贤治世,从来都是以民为本。民有疾苦,而当官的不予理睬,或变本加厉地压榨、盘剥,以酷刑防民之口,这些都是天下大乱的先兆。所以,先断民案才是为官之本。”

虎敬晖道:“话虽然不错,可是,使团被杀案呢?我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狄公似乎胸有成竹,非常自信地道:“相信我,在这期间,我们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再说幽州城北门空场上,四更时分,万籁无声。大柳树村的父老仍被绑在刑台之上,值哨官军往来巡逻。除了台上的老人们偶尔发出一两声呻吟之外,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忽然一枝响箭冲天而起,值哨众军闻声抬起头来。紧接着,北门方向陡地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官军队长的脸色大变,问怎么回事,身旁的军士都回答说不知道。话音未落,又见北门大街尽头一片火把亮起,一支几百人的队伍高声呐喊着,直奔刑台而来。

狄公、虎敬晖、陆大有突然听到外面人喊马嘶,杀声震天。狄公披衣而起,走出房间,来到院子中,虎敬晖和陆大有已经站在院中。狄公问:“出了什么事?”虎敬晖摇摇头说:“不知道啊。”

狄公抬头向外望去,北门方向烈火熊熊,将黑沉沉的天际映红。

虎敬晖道:“会不会是突厥攻城?”狄公道绝不可能。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人喊马嘶,院门“砰”的一声打开,方谦带同吴益之和几名军官冲进来。方谦气喘吁吁地问:“大人,你没事吧?”

狄公摇摇头,问方谦出了什么事,方谦道:“刚刚接到北门来报,大柳树村的乱民趁夜攻破北门,将刑台上的附逆村党全部救走!”

狄公双眉一扬:“哦,你去过北门了?”

方谦一愣:“还、还没有。”

狄公冷笑一声:“那你怎么知道是大柳树村的乱民?”

方谦道:“大人您想,刑台上那些人都是大柳树村叛逆的乡党,除了这些叛逆,谁会来救他们?”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去北门。”

方谦道:“大人,乱民刚刚撤走,官军正在追捕,现在去北门太危险了!”

狄公微笑道:“乱事刚起,方大人便迅速赶来,足见勤政之心。大人如此勤谨,狄某身为钦差岂敢怠慢。不用多言,所有人随我到北门。”方谦一愣,连忙说了好几个“是”。

东方现出鱼肚白,空场上尸横遍地,烟尘弥漫。一众官军正在清理现场。狄公率方谦等幽州众官赶到这里。他翻身下马,快步向空场走去,虎敬晖在一旁紧紧护卫。军士们抬着一具具尸体从狄公身旁走过,已烧做焦木的刑台斜倚在一旁。

狄公缓缓走到空场中心,一双鹰眼四下里搜索着——地上官军的尸体;尸体身上的衣服;折断的兵器;冒着轻烟的焦木……他收回目光,脸上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好厉害的乱民呀!”

方谦恨恨地道:“这些逆党真是胆大包天,我立刻下令官军清剿!”

狄公一挥手,打断了他,快步走到倒塌的刑台旁。几个军士正在清理刑台旁的尸体,狄公道:“把尸身放下。”军士们赶忙放下尸体。

狄公走到一个军士的尸体前,四下观察着,只见不远处有一行带血的马蹄印。狄公蹲下身凑到尸体旁,仔细地看着,死去军士的咽喉裂开一条大缝,一看就是利刀所斩。

不远处,方谦神情紧张地望着狄公。狄公掏出一块手帕盖在马蹄印上,轻轻一按,马蹄的轮廓清晰地印在了手帕上,他回手将手帕交给虎敬晖。这时,方谦快步走过来:“大人,有一名幸存军士看到了那群乱民。”

狄公抬起头:“哦,带过来。”方谦冲身后一挥手,一名军卒跑步过来。

狄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叫什么名字?”军卒答道叫王小二。

狄公问:“今天是你在刑台前值哨?”王小二点点头。

狄公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王小二道:“一群乱民手拿刀枪从北门方向杀了过来。”

狄公问有多少人,王小二说大约有三四百人。狄公点点头:“都是步行吗?”王小二答“是”。

狄公问:“你们为什么不抵抗?”

王小二道:“回钦差大人的话,我们抵抗了,可是寡不敌众,一会儿就被冲散了。”

狄公问:“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

王小二点点头。狄公的眼中精光大炽:“你怎么知道活下来的只有你一个?”

王小二一愣:“啊,刚才长官对我说的。”

狄公点点头对方谦道:“把此人带回府里,有些情况我还要向他了解。”方谦应声“是”。

狄公捶了捶腰,长出了口气:“哎,老了,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疼。”

方谦刻意奉承道:“大人勤劳国事,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狄公道:“多谢大人关怀。咱们回去吧。哦,对了,敬晖。”

虎敬晖赶忙过来。狄公道:“今天元芳他们要回来,你带人去接一下。”

虎敬晖先是一愣,忽而想了起来:“哦。大人放心,我马上就去。”

狄公、方谦和吴益之坐在刺史府后堂上,仆役献上茶水。狄公和颜悦色地道:“方大人,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方谦道:“大人,什么事?”

狄公道:“大柳树村是幽州哪个县的治下?”

方谦回答道:“三合县。”

狄公点点头:“方大人,你我代天牧狩,当恪尽职责,善抚黎民,这才不负皇帝信托之恩。可在你的治下,民生艰涩、穷苦异常,就以大柳树村来说吧,村民无半尺之地,隔宿之粮,焉能不聚众造反,啸聚山林?”

方谦赶忙解释道:“大人这话可是冤枉了卑职,大柳树村的村民一向刁钻顽劣、心怀不轨。突厥破城时,他们举村投靠,助纣为虐,替敌兵引路,残杀我大周百姓。待到官军收复幽州,皇帝大赦天下,对这些人不予追究,这是多大的恩典!然而这些刁民却心怀怨恨,时刻准备造反……”

“啪”的一声,狄公顿时火起,将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方谦一惊,赶忙闭嘴。狄公的脸色非常难看:“方大人,事情真是像你所说的这样吗?”

方谦诚惶诚恐地道:“不、不知大人此话何意?”

狄公厉声喝道:“明明是你施政不善,纵容贪官污吏,侵吞朝廷所发慰抚款项,强占民田,弄得民不聊生。百姓进城告状,你竟然撕掉状纸,不经堂审,私定死罪,这才激起民变。而你竟不思悔改,将责任推在百姓身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见到本阁,竟然巧言令色,百般诡辩!我问你,你将狄某这个钦差大臣置于何地?将朝廷置于何地?将天子置于何地?”

方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大人,朝廷所发慰抚款,卑职悉数发到县中,由各县县令负责发放,卑职未敢留下一毫一厘,若有虚言,人神共诛。说到强占民田,私定死罪,更是无稽之谈,若大人查出上述之事有一件属实,卑职情愿以死谢罪!”

狄公冷笑道:“如此说来,是本阁冤枉你了。”

方谦道:“卑职不敢。恐怕是大人误听谗言,信以为真……”

“砰”的一声,狄公拍案而起:“这一切都是本阁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你竟还在此大言炎炎,说什么误听谗言,实实地令人齿冷!”

方谦抬起头来大声抗辩:“大人所指之罪,卑职无一敢当。既然大人提到大柳树村民,卑职这便着人去将村民请来,当堂对质,真有此事,卑职情愿领罪!”

狄公又是一声冷笑:“方大人可真是聪明绝顶啊,现在还提什么大柳树村民。你以为本阁真的不知吗?该村的青壮年都被你逼得落草为寇,剩下些老弱妇孺,也都被你抓来吊在北门的刑台之上。昨天夜里,方大人又为本阁献上了一出村民闯城的闹剧。而今,那些原来吊在北门刑台上的老弱妇孺也不知去向了,真可谓是死无对证啊!”

一番话,说得方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梗了梗脖子大声道:“大人强加罪名,污指卑职,何曾有一丝一毫的证据!”

狄公反唇相讥:“你怕我找不出证据?等证据确凿,你就是死路一条!”

方谦猛地站起身:“卑职不服,我要具折进京,请皇上还卑职一个公道!”

狄公耻笑道:“‘公道’二字,再也用不到你这等赃官的身上!”

正在这时,堂外脚步声响,虎敬晖奔了进来报告:“大人,李元芳带领大柳树村村民现在刺史府外。”

方谦猛吃一惊,登时脸如死灰。狄公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他的嘴唇有些颤抖。

“本阁现在就要升堂问案,”狄公道,“看一看你这位刺史大人,是不是像自己标榜的那么清廉!”

神探狄仁杰使团惊魂之幽州(神探狄仁杰使团喋血记章之狄仁杰初探幽州地)(3)

刺史府大堂上,三班衙役、公人迅速在公堂列队。大堂左侧的班房中,张老四等七八个大柳树村的幸存者蹲在班房内,听着堂鼓一阵紧似一阵,大家的身体都不禁颤抖起来。一位妇女轻声道:“四叔,他们、他们不会杀了咱们吧?”张老四咽了口唾沫:“有、有土地爷在呢,应该不会吧。”

正说着,一双脚缓缓走到张老四面前。张老四抬起头来,来人猛地一伸手,捏住张老四的下巴,张老四的嘴只一张,一粒药丸扔进了他的嘴里,手一托,张老四的嘴合上了。手指在他的咽喉处轻轻一敲,张老四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药丸滚进了喉咙。张老四吓得魂不守舍,浑身颤抖着,望着面前的人。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刚才吃下的是一粒百毒丸,四个时辰之内,你的内脏就会腐烂充血,会死得惨不忍睹!想活命到公堂上就不要胡说八道,退堂以后,你就会得到解药!”张老四浑身颤抖,瘫软在地。

升堂时间到。三班衙捕高喊肃静。狄公、方谦、吴益之三人快步从后堂走出来。狄公坐在公案之后,方谦和吴益之在两旁就座,二人的脸色非常难看。

李元芳快步走进来,躬身道:“狄大人,大柳树村幸存者,张老四等七人现在班房等候。”

狄公点点头:“好。带他们上堂!”

李元芳转身高喊道:“带大柳树村民上堂!”

方谦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着。衙役带着张老四等老人、妇女们走了进来。李元芳对村民们低声道:“跪下,叩头。”村民们赶忙双膝跪倒连连叩头。

狄公和颜悦色地道:“起来吧。”村民们站起身来,只有张老四的神情非常紧张。狄公问他:“还认识我吗?”

张老四赶忙点点头:“认识。您是土地爷。”

堂上众人一愣。狄公笑了:“老人家,我不是土地爷,我是皇帝派来的钦差。”

张老四愣住了:“钦差?”

狄公点点头:“你叫张老四,对吧?”

张老四赶忙道:“是,小老儿张老四。”

狄公笑了笑:“今日本钦差升堂问案,就是要替你们讨回公道。你们要实话实说。”

张老四道:“是。小老儿一定实话实说。”

狄公的目光瞥向了方谦,一滴冷汗顺着方谦的额头滚落下来。狄公一声冷笑:“张老四,我来问你,一年前,朝廷下发的慰抚款,是否发到了你们的手里?”

张老四咽了口唾沫,没有言语。方谦的双手紧张得攥在了一起。

狄公道:“不要害怕,实言就是。”

张老四道:“是。慰抚款没有发到小人们手里。”

狄公点了点头。方谦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狄公道:“你们的地是否被官府强占?”

张老四道:“是。地保赵四带领县里土兵来说的,我们的地被官家没收了。”

狄公的目光投向方谦,方谦低下头。狄公问:“张老四,上次你说到,村中百姓前来告状,刺史不收诉状,私定死罪,这是真的吗?”

张老四望着狄公,冷汗直冒,嘴唇颤抖着。狄公道:“回答。”

张老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草民该死,上次所说是欺骗钦差大人,实无此事。”

狄公突然愣住了,李元芳也惊呆了,他张大了嘴,望着张老四。方谦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狄公猛地一拍公案,大喝道:“大胆张老四,这是什么去处,容得你撒谎使奸,给我从实招来!”

张老四浑身颤抖着道:“上次是、是小人胡说。这就是实话。”

狄公一声冷笑:“既然如此,大柳树村的村民为什么造反?又为什么要闯进幽州大牢?”

张老四道:“他们造反与小人无干,小人实在不知!”

狄公已经觉察到事情有变,他的目光从堂上每个人的脸上掠过,方谦满脸得意;吴益之面无表情;李元芳目瞪口呆;张老四浑身乱颤,汗如雨下。

狄公点了点头:“也罢,今日堂审到此,把他们带下去,要好好招待。”

衙役们大声答应着,带着张老四等一干村民向堂下走去。狄公抬起头来,看了方谦一眼:“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方谦面露得意之色,笑了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人尽管查就是了。”

狄公微笑着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说:“好啊,我倒要看一看,这鬼到底会叫谁的门!”

话音刚落,后堂传来一阵脚步声,虎敬晖快步走到狄公面前:“大人,钦差专属、护从卫队和千牛卫都已到达。”

狄公点了点头:“来得正好!”

方谦赶忙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大都督行辕就设在幽州城中的吴园中。”

狄公道:“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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