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宣扬“自由平等博爱”,一时震彻历史,雨果说“光明永远包含博爱”。但是,历史上人们谈自由和平等的为多,谈博爱的却很少。到了昆德拉手里,更是侈谈博爱:“博爱永远包含着媚俗的成分”。
其实,法国大革命到后期,雅各宾政权本身就是要毁灭友情、亲情和爱情,而是代之于人类之情,国家之情,所以六亲不认,互相举报,最终导致了恐怖统治,人与人之间毫无信任可言,只要是不符合革命政府,不认同革命理念,违反了所谓“公意”,便是国家公敌,国民共犯,自绝于人民,便无所谓感情。
这就是法国大革命的博爱“博爱的人,谁都不爱”。当然,博爱不只是对所有人的爱,对人类的一种普遍的爱,从否定意义上讲,博爱是指的超越社会等级、阶层和血缘关系,更多地从理性的角度来对待他人,不因对方的身份而有所歧视。从这一点来说,博爱是爱情的前提,没有博爱,爱情就是门当户对,友情就是互相利用。
但由于雅各宾派的滥用,博爱在人们的印象中便没了地位,变成了一种空洞的虚无的爱。大家开始提倡的是基督教的爱你的邻居如自己,爱身边的人,爱社区,爱你的朋友和家人,至于国际上的人,远方的朋友,别国的人,不能用爱来表示,而要用国家之间的利益、人道主义精神来对待。
也就是说,对于陌生人,是无法产生爱这么深厚的感情的,只能是一种理性的人道的帮助和支持,最多也就是本能的同情。某些国家发水灾,其他人都捐赠,帮助,这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一种人道的同情。所谓同情,是一种本能,视觉刺激的结果,而不是来自于深沉的发自内心的爱。
中国人特别认同,自古以来,儒家就提倡的是孝悌,尊尊亲亲,“堯舜之道,孝弟而已”。“孝悌为仁之本始”。爱是有差等的,先爱你的父母祖先,再爱你的儿女,最后爱你的表亲,最后是你的朋友,老师等等,儒家并不提倡对所有人的平等的爱,那是墨家的信仰,被认为是“禽兽之言”。其实墨家并不是说要四海之内皆兄弟,而是说,四海之内皆可为兄弟,不能因为别人无亲缘关系,就要对他淡薄。墨家根本否认的是亲缘关系的重要性,认为人与人的爱最重要的是互帮互助,而不是先天血缘。这其实无可厚非。
即便古籍里有博爱,也是讲仁,仁者爱人,爱到最后又回到了孝悌,回到亲缘有别的爱,这也是费孝通“差序社会”的来源。 《孝经·三才章》:“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 《说苑·君道》上的“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
儒家得势之后,墨家就销声匿迹了,所谓的无差别的爱,也被认为是不合适的。但是古人也有赈灾救济,基础却不是博爱,而是推恩。孟子讲不忍人之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但这都不能算作博爱,至多也就是一种推己及人的感同身受,一种想象的感情。
但是到了唐朝时,士人们吸收了道家和释家的想法,三教合一,而后两者都是讲大爱的。道家讲“天地万物为一体”,道家虽然远离人间烟火,但是特别爱自然,对天地之爱,实际上也是博爱。把这种爱从自然转向人间,便是无差别的博爱了。
佛家是同体大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祖可以舍身救虎,也就是说,爱的不仅仅是人类,连蚂蚁、苍蝇都是值得去爱的。普度众生,那么到了儒家,便是济世救民,生生之为大德。
唐朝是开放盛大的国度,博爱思想特别兴盛。韩愈开篇就讲;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诗人更是如此,李坤的悯农二首,“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又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白居易说“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温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后来理学、心学又回复保守了,虽然也在讲博爱,不过是公私之间,公而忘私。欧阳修说“臣闻愚诚虽微而苟至,可以动天;大仁博爱而无私,未尝违物。”博爱在于超越家,回到国,内圣外王。杨东明讲“民胞物与,”“夫孝爲百行之原,仁則通天地萬物爲一體,推是心也,可以父事天,母事地,民吾胞,物吾與。”吾聞古之聖賢,以萬物爲一體,即一身且不爲己私。而區區頃畝,吝而弗公,即令貧且困者,日接於目而漠然不動。其心也,斯不可謂忍人乎!
这也就是博爱的极致了,但始终没有走出孝悌的根本。程颐和杨时讨论时就说:“分殊之蔽,私胜而失仁,无分之蔽,兼爱而无义。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胜之流,仁之方也。”
博爱在新文化运动中也有受到重视。所谓推翻旧道德,发展新道德,除了个性解放和平等尊严,也有博爱的人道主义。天下为公,大道为公,孙中山讲“博爱云者,为公爱而非私爱,即如‘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之意。”鲁迅说,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但是随着后来阶级之爱的出现,以及儒家思想的回潮,告别革命的氛围,博爱也就再一次淡漠了,重新回到了有差别的爱。
而在西方,博爱也渐渐被遗忘,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说,任何宗教,即使是自称为博爱的宗教,对于那些不属于它的人们,也一定是冷酷无情的。博爱的虚伪性一直被认为是真的。
尼采说:不论我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世人,总会发现那些千差万别的个人都心怀这样一个使命,即做对人类生存发展有益的事。然而,这种使命感仅仅来自于人们身上存在的一种根深蒂固的、冷漠而又不可征服的行为的本能,而不是出自对人类的博爱。
真正的博爱是什么呢?几乎是冷漠和蔑视了。他说:
激动、吵闹、相差悬殊、神经质的举止,构成了伟大激情的对立面:伟大激情有如居于内心深处,并在那里聚集了所有热能和炽热的宁静,阴沉的火焰,让人外表上显得冷淡、漠不关心,镌刻着某一种无动于衷的特征。这种人偶尔无疑能做到博爱——可它是不同于爱社交,爱卖弄风情之人的博爱的另一种方式的博爱:这是一种温和的、思考的、泰然的友好态度。他们仿佛从他们的城堡的窗户往外看,这是他们的要塞,因而就是他们的牢笼——看一看那陌生、自由的东西,那另类的东西,使他们受益匪浅!
当然,也有很多大师不认同。他的弟子弗洛姆并不认同,在《爱的艺术》里,他说:一切爱的形式都以博爱为基础,我指的博爱就是对所有的人都有一种责任感,关心、尊重和了解他人,也就是愿意提高其他人的生活情趣。圣经提到一种爱的方式:爱人如爱己。博爱是对所有人的爱,特点是这种爱没独占性。如果我具有爱的能力,我就会去爱我周围的人。
甚至独占性强的性爱,也和博爱不冲突:性爱是具有独占性,但同时也是通过爱一个人,进而爱全人类,爱一切生命。性爱的独占性只表现在我只同一个人完全地、即在灵魂和肉体上融会为一体。性爱只有在性结合这点上,在生活的全部范围彻底献身这点上排斥他人,而不是在一个更深意的博爱意义上。
自由平等独立自尊等词都是热词,唯独博爱,却始终热不起来。人道主义似乎有博爱的意思,世界主义的共同发展,同呼吸共命运等,都可以算是博爱的余绪。但博爱主要是一种道德思想,和政治思想还不一样。
同呼吸是政客们讲的,对于个人来讲,如何对待外来人,如何面对远方的苦难,陌生人的灾难,依然是一个问题。现代人都在做慈善事业,更多的看成社会责任,回报社会,民族互助等,很少从博爱的角度来理解。
对于个人来说,博爱是否还可能呢?是否人的爱不是基于身份、地区、血缘等外在的因素,而是完全基于个人理性对他人的认识。如果一个人,对他人人格和性格的认同摆在第一位,把身边的人,民族和国民和他国的国民放在平等的地位,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而是从更高的原则出发来分配自己的爱心,那么就可以说是博爱的。
可是现在新闻太多,人们知道的苦难太多,如果博爱的话,恐怕情绪上无法承受。不但博爱不可能,连爱本身都不可能。这也是现代社会发展带来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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