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讲,我们讲了中唐时期文人词当中的一个现象级的人物,著名隐士、道士、艺术家张志和。他在厌倦了官场的污浊之后,回到家乡的明山秀水之中,在万顷碧波之外怡然垂钓,并写下了五首《渔父词》,从此引领了中国文人对渔父隐逸生活的向往,从唐朝开始一直到元明清时代,一直有人唱和模仿,就连日本的嵯峨天皇及其臣僚也如痴如狂,跟着唱和模仿,还开启了日本填词史的先河。张志和的《渔父词》,可以说是产生了重大的国际影响。这个事情也说明了,人类可能天生就有回到山林的渴望,毕竟我们的远祖就是从山林里面走出来的。
今天,我们来谈谈中唐以后,写文人词的几位大咖,他们是唐代诗人中存词最多的,也是首次明确标明“依曲拍为句”即依调填词的两位词人,他们就是被后世尊称为“诗豪”的刘禹锡和“诗魔”的白居易。这两位好兄弟,不仅是唐朝诗坛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还开启了文人填词的新时代,可谓是唐朝文坛的绝代双雄。
我们先来讲刘禹锡。儒家思想家孟子说过,“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虽然说的是交友的艺术,但后世的文学批评家们,常常把这句话拿来作为文学欣赏的方法。按照孟子的“知人论世”的方法,你要欣赏一个作家的作品,必须要了解作家所处的时代,和他的人生沉浮,因为在作家的每一篇作品之中,都融汇了这个作家的性格密码,镌刻着时代的印记。因此,了解刘禹锡的诗词,我们要先从刘禹锡的一生说起。
从刘禹锡的“诗豪”的外号之中,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刘禹锡的性格。在性格上,刘禹锡绝对是个硬汉,是个刺头,是一个“打不死的小强”,是一个“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的典范。
刘禹锡的一生经历过两次党争、数次贬谪,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被贬谪生涯中度过。朝廷的政敌们将他贬往大西南的蛮荒之地,是想让他彻底闭嘴、彻底消沉、彻底玩完,但刘禹锡是愈挫愈勇绝不妥协,用一颗顽强的心与政敌与命运交战,用豪雄的诗风,用西南蛮荒之地热情的歌唱,诗词并作来安慰自己,最终挺过了二十三年生命的寒冬。刘禹锡需要安慰的人太多了,与他一起被贬的柳宗元,性格较为温软的白居易,“永贞革新”失败后来被杀的王书文,还有名相李德裕等。刘禹锡就是这样的人,无论生活多么狗血,别人是悲悲切切,他照样兴高采烈。刘禹锡就靠着这种不服软、不服输、打不死的精神,熬死了对手,拯救了自己,终于成就了一代诗豪的传奇。
刘禹锡,字梦得,是洛阳人,也有人说他是彭城人,即现在的徐州人。刘禹锡从小在温婉清丽的江南长大,但骨子里却带有北方大漠匈奴的豪气。据说刘禹锡的先祖是匈奴人,后来跟着魏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改姓为刘。所以说基因强大,刘禹锡骨子里就有北方大漠,匈奴人那种倔强好强的性格。
刘禹锡是少年天才,年幼之时就能吟诗作赋,文采大有可观,连当时著名的诗僧皎然和灵澈上人,都夸这孩子是“孺子可教也”,这两位佛教大师果然没有看错,刘禹锡二十二岁参加科举考试,在难度极高的进士科考试中,刘禹锡一考即中,随后又考中了难度更高的“博学鸿词科”,第二年又在吏部的选拔考试中顺利过关,连过三道大关,刘禹锡可谓是考神级别的人物,惹得当年多少文坛大咖羡慕嫉妒恨。要知道,文坛领袖韩愈是考了四次才通过进士科。白居易号称少年天才,十七岁就写下“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名诗,但白居易二十八岁才考上进士,就这样白居易还欣喜若狂呢,还得意洋洋地在慈恩寺塔下题诗说,“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这要是在刘禹锡面前,白居易肯定是羞得脸都白了。
考中进士后的刘禹锡,仕途看起来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他先是在杜佑的幕府中做书记,后随着杜佑进京,做了监察御史。三十三岁的那一年,刘禹锡达到了人生巅峰。王叔文推行“永贞革新”,想一举解决中唐时期唐朝肌体上的三大毒瘤,即朋党之争,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刘禹锡与他的同榜进士好友柳宗元受到重用,进入朝廷中枢机构,看起来,刘禹锡将在一场伟大的改革中大展身手,但是刘禹锡的人生巅峰也到此戛然而止。
在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即公元805年,支持改革的唐顺宗被迫禅位于太子李纯,李纯继位为唐宪宗,改元为永贞。唐宪宗即位之后,就像拜登上台第一天就废除了特朗普的政策一样,立即对改革派进行打压,将王叔文等二王逮捕,将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贬为远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永贞革新”仅推行100多天就宣告失败。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刺史,但在刘禹锡在向连州出发的路上,又被朝廷加贬为朗州司马。朗州就是现在的湖南常德,而柳宗元也被贬湖南永州。
刘禹锡在朗州呆了十年,活得倒也是逍遥自在,每天是读书作诗,听当地的民歌,和老百姓学唱山歌,小日子充实而快乐。而柳宗元的性格偏悲观一些,在永州期间,虽然每天徜徉在山水之中,但心情始终很沉郁,整天是“借酒消愁愁更愁”,刘禹锡与柳宗元二人性格的不同,也造就了二人寿命上的差距,刘禹锡最终回到朝廷退休安度晚年,而柳宗元在一次次的打击之下,不堪其苦,才四十七岁就在柳州病逝。所以说,要想活得长,那就得学会笑着面对生活。
十年之后,朝廷终于想起了还在西南蛮荒之地的刘禹锡和柳宗元,下诏让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回京。朝廷希望刺头刘禹锡洗心革面成为“小绵羊”,倘若如此,刘禹锡的仕途可能将迎来春天。但刘禹锡偏偏是个死不悔改的老刺头,他竟然写了一首诗,讽刺朝廷的当政者,诗是这么写的: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这首诗的表面意思是说,长安道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繁华热闹,扬起的灰尘拂面而来,真有一种红尘滚滚的感觉。这么热闹,这些人都去干什么了?人们都说刚刚从玄都观里赏花归来。而玄都观里栽着许多桃树,全都是我刘禹锡被贬之后栽下的。
这首诗表面也没什么,但不傻的人都能看出来刘禹锡心头的怨气,都能感受到刘禹锡话中有话语带讽刺。看来这刘禹锡,根本就打算向朝中当政者服软。朝中的执政者认为,刘禹锡的这首诗侮辱性极强,打击面极广,玄都观肯定是暗指朝廷;争先恐后去看花的人,肯定是暗指那些趋炎附势攀附权贵的小人;而千树桃花则是指靠着打击“永贞革新”,后来被提拔起来的朝中新贵。朝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再贬!于是就把刚刚回京不久的刘禹锡和柳宗元他们几个又给贬走了。
这一次,刘禹锡被贬到更加偏远的播州,就是现在的贵州省遵义市。播州在唐朝的时候,有“恶处”的称号,就是说那地方实在是很凶险。柳宗元这次被贬到了柳州,就是现在的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柳州市。柳宗元和刘禹锡那是过命的弟兄,柳宗元知道刘禹锡尚有八十岁老母随行,就主动要求与刘禹锡换,再加上宰相裴度向皇帝求情,唐宪宗这才改贬刘禹锡为连州刺史,就是现在的广东省连州市。后来,刘禹锡被一贬再贬,相继任夔州刺史、和州刺史等,在蛮荒之地流落了十四年。
在大和二年,也就是公元828年,刘禹锡才被召回京师。按理说,再强大的人也应该服软了;再倔强的牛,也该低头了,但刘禹锡偏偏就是个不服气不服软的主,他再次回到了玄都观去看桃花,又写下了一首颇具挑衅意味的诗,《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尽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玄都观里几百亩的大庭院中,大半都长满了荒苔,原来灿若云霞的桃花已经荡然无存,只有菜花在开放。先前那些种桃的道士们都到哪里去了?前次因为在这里写诗,被贬出长安的我刘禹锡又回来了!
隔着屏幕和千年的历史的烽烟,我们仿佛都能听得到刘禹锡那得意的笑声。
四川有一句俗话,叫“穷死莫过要饭,不死总要翻身”,刘禹锡就是拥有这样信念的人,你只要干不死我,我总要翻身!我就是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我就是打不死的小强!
刘禹锡这样倔强的性格,不屈的灵魂,开阔的心胸,乐观向上的精神,给了他在逆境之中昂然向上的力量。这些性格特质反映在诗词中,有一种豪放英气勃发的意味。刘禹锡的好友白居易就盛赞他说,“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峰森然,少敢当者”。白居易的意思是说,刘禹锡那种雄健的诗风,在当时的诗人当中,是独树一帜无人能敌。
我们来看刘禹锡笔下的秋天吧。中国文人历来有悲秋的传统,正所谓“睹落叶而悲伤,感秋风而凄怆”,辞赋大家宋玉说“悲哉,秋之为气”,而南宋词人吴文英的悲秋意识,更有缠绵感人之色,吴文英说,“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把“愁”字拆成了秋天之心,似乎说明了中国文人悲秋传统的深层次原因。但刘禹锡可不是一般人,他写的秋天完全没有伤悲,而有一种明快向上的情感扑面而来。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刘禹锡说,秋天天高气爽天朗气清,远胜春日,哪里会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呢?可见刘禹锡奋发向上的精神与旷达乐观的生活态度。
在二十三年的贬谪生涯中,刘禹锡未曾被生活击败,始终保持着一颗乐观向上的心。他有“在人虽晚达,在树是冬青”的自强不息;他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通脱旷达。面对老友白居易的人生衰老之叹,刘禹锡告诉白居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告诉老白,老了怎么办?就往死里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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