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卓语

红楼梦是一部宏大的悲剧文学,王国维说它是悲剧中的悲剧。其中既有物质世界的毁灭,也有文明的没落、精神世界的幻灭。既有个体命运的悲剧浮沉,也有社会整体的腐朽瓦解。

而所有这些悲剧,都附属于一个主体上——四大家族的命运。

根据前80回里各种伏笔,读者们都知道四大家族最终会获罪,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曾经的贵族集团,最终会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然而,他们为什么被抄家,读者很少去思考过。一般就想当然地认为,元春一旦出事,贾家当然就完了。

我小时候读红楼梦也是这样想,要去追问其中的道理,说不清,只是在似是而非之间,就这样认为了。毕竟,身份最显赫的不是贾元春吗?

小说开篇的时候,贾府已经在走下坡路。人们普遍有种印象:贾府把元春送入宫中,是为家族争取富贵权势的。随着元春失势或死去,贾府就没有权势倚靠,一旦有人要针对贾府的话,贾府当然岌岌可危。一损俱损,其他家族自然也完蛋。

红楼梦四大家族的衰落意味着什么(红楼梦悲剧探源)(1)

与之类似的说法,还有政敌说、后代无人说、罪迹斑斑说、争夺玉石说等等,虽然说法众多,其实核心逻辑都一样,从不同角度阐述同一个问题——缺靠山、缺政治保护伞、缺朝中有人。

事实真是这样吗?

一旦运用成熟的社会学去看待这个问题,会发觉这逻辑有多么荒谬可笑!

01 四大家族的分化

四大家族因是同乡,故而结盟,在金陵地区形成不容小嘘的地方势力。但在政治上,四家差异很大,并不属于一类。

贾史王三家祖上均以功勋受爵,都是开国元勋。公侯伯三种爵位,都是超一品。

薛家没有爵位,唯一在政府系统内呆过的薛公,官职是紫薇舍人。根据考证,勉强算正五品,跟前三家差距太大,且后代离开了政府,所以可以不必讨论他。

【注】薛家官职详细考证,请参看《红楼梦细节解密:官职高低》

贾史王三家是如何发展的呢?

一、贾家

贾家第一代战功赫赫,能封为公爵,异姓爵位里的顶级配置,可以想见在军队中的权势。根据历史常识,多半是掌握天下军马大权。到第二代贾代化,还是从一品的高级将领,掌管着京城防卫。

到了第三代,贾赦贾珍只继承了爵位,与实权脱钩。四代五代都是捐官,更没一点实权。

全家唯一在岗的公务员,是没爵位的贾政。他的官场履历如下:

主事——工部员外郎——学差

1、主事,正六品,相当于助理司长。

2、工部员外郎,从五品,管土木工程的副司长。

3、学差,也就是提督学政,相当于省教育厅厅长挂职锻炼,但官品不变。

红楼梦四大家族的衰落意味着什么(红楼梦悲剧探源)(2)

二、史家

史家祖上是文臣,史公为尚书令,这是唐代官名,即宰相,也是不得了的人物。贾史祖上一文一武,势均力敌。

史家当年的爵位、势力仅次于贾家(参见护官符),可人家后代,跟贾家可大不一样!

史公封了保龄侯,这个爵位后世子孙已经袭封了三代,仍然是保龄侯,没降级!这叫做“恩袭”,只有皇帝特别开恩,才能如此。

【注】按照历史情况,爵位每袭一代,应降低一等。本书描写的情况,似乎降级更多,每袭一代降两等。详细解读请参看《红楼梦细节解密:爵位高低》

不仅如此,后代又多出一个忠靖侯来!史鼐是保龄侯,史鼎为忠靖侯。

也就是说,史家第二代或第三代,又有人被封爵。封爵这事不同于升官,只有真正深得朕心才会封爵,意味着对国家社稷居功至伟。

四大家族的担纲者都是第三代。史家到第三代还能恩袭、还再封爵位,他们在皇帝老子心中是啥地位、啥角色,还不显而易见!跟贾王这些旧贵族不在一条路上啊!

至于史家的官职,书中有意少写,只提到史鼐迁委外省大员,没写具体职务。要反映的是,没有祖上那般显赫,但也绝不像贾家那样大滑坡。

史家绝非贵族里的穷困户,也绝非率先衰败,作者是要刻画一个旧贵族中的清流,一个居安思危的清醒者,而这恰恰是文臣的长项!

【注】详细解读请参看《红楼梦里的史家,真的很穷吗?被误读百年!》

三、王家

王家祖上伯爵,论资历权威,远低于贾史两家。护官符上有各家京中势力的统计数字,史家的最多,京中有十房,贾家八房,而王家只有两房。

王熙凤父亲是第三代嫡长子,袭爵,但在书中全程隐形,王熙凤显摆时就从不说她爹。

然而没爵位的王子腾,却异军突起,在军中扶摇直上。

不断升官的人,四大家族就只有王子腾这一个人。非四大家族的是贾雨村,然而贾雨村正是投靠王子腾,才开始了仕途显达!

请看王子腾的官场履历:京营节度使——九省统制——九省都检点

1、京营节度使,从一品,就是北京卫戍区司令,贾代化曾干过这个,大概率是从贾家接过的军权棒子。

2、九省统制,从一品,大军区司令兼行政长官,管理一至三省。

3、九省都检点,正一品,统辖数个大军区,或者统帅禁军。

红楼梦四大家族的衰落意味着什么(红楼梦悲剧探源)(3)

02 何谓抄家

抄家的正式说法应该叫:籍没家产。

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加大惩罚力度,不但惩罚犯罪本人,还扩大到家族成员。

古人的家产,并不仅指财产,还包括了自己的妻儿、奴婢等人员,所以后果极为惨烈。用现代话来形容,连一点人道主义都不剩。

因此,即便残酷的封建统治者,也绝不会轻易动用这项刑罚。

籍没家产这种待遇,历来都是权臣重臣才能享受。惩治本人的同时,附带此刑,比如张居正,沈德潜,吕留良,和珅等,都是被抄了家的。

凡是被判决抄家者,其决定权不在刑部、三司、督抚这些司法部门,而要上裁,也就是由皇帝做出最终裁决。

由此可见抄家的严重性,同时也显示出,抄家不适用于一般性犯罪,而是威胁到了皇权。放在现代法律里,属于威胁国家安全罪。

当然,每个皇帝好恶不同、宽严不同,会存在个例,但我们研究问题只论大概率。从大概率上看,直接谋反、煽动造反的,株连九族;权臣弄权威胁皇权的,流放圈禁抄家——这是历史不断重复的故事。

所以,无论是元春失势说、政敌说、后代无人说、罪迹斑斑说等等,都不符合历史,不符合法律。

像贾史王这些王公贵族,祖上功勋累累,只要不去触及皇权,不可能傾巢覆灭。

他们的后代纨绔作风再严重,也不至于被抄家。甚至杀个人放个火什么的,也算不上什么,顶多属于个人罪责。

读者们混淆了富贵的没落,跟灭族之祸之间的区别。

03 红楼梦里的权臣

只要捋清楚四大家族的发展沿革,作者塑造的权臣就一目了然。

可能很多人还弄不清,禁军统帅是什么概念。清朝历史上担任过这个职务的人,有隆科多,福康安,和珅,穆彰阿,端华等,请大家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以上这些人,有几个平安退休的呢?

有历史蓝本作证,作者塑造王子腾是什么作用,还不明明白白的吗!

贾雨村复官靠的就是王子腾,贾政只是引荐人而已。因为贾政自己才从五品,贾雨村出任的金陵应天府是从四品,无论如何贾政都没这本事!如果有,他不应该先安排自己吗。

红楼梦四大家族的衰落意味着什么(红楼梦悲剧探源)(4)

攀上王子腾后,贾雨村就一路高升,到了53回已补授了大司马,也就是清朝的兵部尚书。协理军机,参赞朝政,相当于副宰相。

他已经是从一品的高级官员了!想想他曾经的落魄,这个从未接触过军事的外行,在短短六七年间华丽变身,一飞冲天,厉不厉害!

凭什么呢?不知道,书里唯一给出的蛛丝马迹,只有王子腾。

这说明王子腾已经权倾天下,分朋树党,结党营私。贾雨村只是冰山之一角。

王子腾的晋升,高歌猛进,攀上他的人也是一飞冲天。曹雪芹笔下的王家人,都是这样的个性和作风。这跟史家继续封爵、却格外谨慎低调,形成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

没文化、土豹子、耍狠、蛮干,对权利格外热衷,运用权力格外嚣张不计后果,这些便是王家的家风标签,都在点滴细节里埋藏着。

对照中国文人推崇的生存观,很容易就能看出,谁将是真正的失败者,谁会大祸临头并连累四大家族。

04 元春为谁牺牲

长久以来,人们始终把贾元春当做贾府的靠山,可是翻篇全书,找不到贾府的受益之处。

如果说元春为贾家牺牲,那么牺牲过程中必然有所求,有所换取。贾府那么多闲散后代,连个小科员也没安排过!最显著的是贾政,他名为国丈,沾到过一丝政治利益吗?

没有啊,一直都在清水衙门,游离于政治四环外,始终是苦熬苦扒的状态。

元春封妃时传贾政进宫,贾府上下一片惊慌,可见都没人会想到封妃。如果送她入宫是贾府的百年大计,时刻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天,不应该成天打探消息、翘首以盼吗?

元春省亲时多次抱怨哭泣,入宫是违反她本人意愿的。那么,是谁促成了这件事?

贾府的作风其实不求上进,更不求后代攀附权贵,这一点贾母体现的尤为明显。实际上,除了王夫人的女儿,贾府千金们没有联姻过权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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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情节都能证明元春并不得宠,既然不得宠还整出一副皇恩浩荡的样子,那只有一个原因了:皇帝的政治把戏。然而对于已经退出政治圈的家族,皇帝实在没必然如此大费周章,这戏只能是做给王子腾看。

这并非无端猜想。元春封妃跟王子腾升迁,时间同步,你可以把它当做偶然,可曹雪芹笔下的偶然都大有深意。

宫中的人,只与有权利野心的人才能互相作用。没有政治攀爬欲望,那入宫就没啥作用。而元春的判词,显然充满了惊险,不必多解释,肉眼可见作者的暗示,她必然是卷入政治斗争而死。

可是纵观全书,作者没写过一句元春的宫中生活。斗争在哪里?

就在王子腾的一品大员里!到了后期,贾雨村降职了,这是四两拔千斤的写法,残酷的政治斗争深藏其中。越到本书后期,风声鹤唳越强烈,那便是政治斗争的影现。

太虚幻境里元春的曲子【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天伦这个词很有意思,非指父母,而是指有血缘的亲戚。父母的代称,应该是"萱椿",口语化的则用“高堂”、“亲慈”,从没人用天伦来代指父母。

曹雪芹每个字每个词都用了心思,此处用天伦,真正所指是王子腾。

与之呼应的是她的画卷,主体是一张弓,弓上挂一香橼。红学界普遍认为,弓暗示了元春的死因。而它是战争凶器,可以代表军事力量,这又跟王子腾挂钩。

王家人非常非常抱团,兄妹间形成利益共同体。仗着王子腾这个后台,王氏姑侄才能在贾府横着走路。反过来,王夫人为了兄弟的政治前途,必须牺牲女儿进宫当内线。

【注】要问王家为啥不送女子入宫,笔者认为,应该是没文化导致的,想送皇宫送不进去。

薛宝钗本来也要走这条路的,可惜被皇帝直接拒绝。宝钗选秀失败后(第7回暗写),元春才被封的妃,这便是皇帝对王子腾的安抚。跟什么秦可卿扯不上任何关系。

05 贾府的政治角色和生存观

贾府祖上的显赫达到什么地步呢?难以想象!仅以黛玉进府的几个细节为例:

1、敕造宁国府

敕造,就是奉旨建设,国家出钱。宁荣两府都是国有划拨土地,连建设费都是国家拿的。

后来黛玉进贾赦院里,【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脂砚斋批注说【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

我们知道,大观园是由宁荣两府空闲土地拼凑而来。脂砚斋指出,荣府正堂跟大观园空间距离甚远,意思是贾府占地之大,超出想象。

按贾蓉的表述,大观园面积大约三百亩。要是再算上宁荣两府,至少千亩吧,这是啥概念啊?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占着这么多国有土地。

而这仅仅是京城府邸,老家南京的府邸,还占着一条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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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荣禧堂

荣禧堂格外恢宏高大、轩昂壮丽,正堂陈设更是天威万丈,那些赤金匾、紫檀案、古铜鼎、金蜼彝、玻璃hai,让人满眼金光晃耀,不必详解。只说说对联: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小字要这样读:同乡 / 世教弟 / 勋袭 / 东安郡王 / 穆莳 / 拜 / 手书

世教弟,就是世交的意思,弟是谦称。勋袭,因功受封世袭爵位。东安郡王,宗室高级爵位,仅次于亲王。 穆莳是名字。 拜,礼仪词。手书,亲笔题写。

荣禧堂的匾额是皇帝御笔,对联是郡王所赐。而这位东安郡王,跟贾源是同乡、世交,尊贾源为兄。

贾史王三家都有爵位,都是同乡,东安郡王也是其同乡。一个地方出了这么多王公将相,只有打天下的嫡系部队才能如此。这就暗示出贾府祖上的故事,原本是皇帝的嫡系部队,开国功臣。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意思是高朋满座、贵人如云,与日月齐辉,与烟霞媲美。可见荣国公当年的显赫,如日中天!

这个对联,即可解释秦可卿葬礼上出现的四王八公,他们与贾府交厚,都是世交,参加葬礼很正常。当年祖宗在时,比这贵人还多呢!并不像某些人解析的那样,具有造反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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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些,其他方面的描写还有很多。

这样的家族,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他的生存荣辱绝不可能依赖一个后宫无宠的女子。

能依赖什么呢?祖宗啊!清朝的八旗弟子,都是靠祖业吃闲饭的。功勋受爵,伴有大量的产业。当然,能不能经营好这些产业,是另一回事。

贾府从极端显赫到瞬间消沉,彻底离开军队,跟净身出户似的,这不符合官场常态。毫无疑问是主动退出,这是保命之道。

因为他们是武将,军权很烫手!王家拼命往上爬,才连累四大家族彻底毁灭。

硬说元春决定了贾府成败,逻辑上根本讲不通。一个远离朝堂的家族,他家女儿在宫里无论死活,都不会对家族产生一毛钱的影响。

纵观清朝历史,也没哪个家族因后宫女子获罪。能决定家族成败的,都是男人。

贾府就是八旗贵族的典型代表,无所事事,沉迷声色。后代于国家社稷无功,于宗祧祖业难守(不打理不经营)。但是,他们在政治上没啥野心,绝不会去威胁皇权。什么逼宫啦、造反啦、联合四王八公了,真是读者硬造的,贾府连想都不敢想。

正因为没政治野心,贾政才不跟王子腾结盟。论关系远近,当然贾政近,可他并没进入王子腾的势力圈。贾府其他人也没攀附王子腾。

贾府人热衷的是及时享乐,并不热衷政治,这从多个角度都有明证。因此,贾府没有送元春入宫的动机。元春封妃或不封妃,贾家还是那么过。

即便凤姐那些操纵官府的事,不是借用王子腾权势,就是利用贾府祖上的关系网,跟元春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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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因为元春省亲,花光了老底,后期更是不断被宫中敲诈。元春为王家获取利益,贾家却赔钱赚吆喝。可是世人却反说,贾府全靠元春撑着呢。

可见世人误读红楼,误读四大家族,实在是太严重了!

06 结论

王子腾是王夫人的二兄,王熙凤的二叔。他是旧势力集团的后起之秀,是王家、薛家胡作枉为的保护伞。

四大家族中,作者只写了一个这样的角色。所以四大家族最终灭亡的掘墓人,只能是他。

他权倾天下却不被封爵,所以他的升迁,是皇帝的权宜之计,并非真正信任他。元春封妃亦是皇帝的权宜之计,并非有宠。所以元春始终无孕,始终泪水涟涟。

旧贵族里,只有王家具有政治野心,争权夺利往上爬,薛家则是王家的附庸。可怜贾家,被这两个家族团团包围着。树再大,也能被藤子缠死。

红楼梦四大家族的衰落意味着什么(红楼梦悲剧探源)(9)

贾府的衰败是本书的主题。可是衰败过程中,把持贾府权利的,都姓王;填充贾府社交的,全是王家亲戚。贾家除了日常吃饭,可记录的事情,全是跟王家亲戚周旋斗心眼。如果贾府之败跟王家无关,作者绝不会如此设计故事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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