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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弦第二日一早醒来,屋中却已无半个人影,问起仆人,连骆清幽亦不在白露院中。

  小弦先去容笑风屋内给那几只鹰鹞喂食,本还想趁机瞧瞧容笑风屋中有何秘密,却忽然想到那不饮不食的小雷鹰,十分挂念,索性打定主意今日好好陪它,便给林青留张字条,放于房中,又替容笑风带了些点心,独自出城去那小木屋中。一路上见到一些江湖汉子对自己指指点点,心知经过清秋院之宴后,自己也成了“小名人”,又觉得意又觉惭愧。

  一路无事,来到小木屋中,却见容笑风满目血丝,面色憔悴,显然一夜未曾合眼。相较之下,那只小雷鹰虽是一日一夜不饮不食,反倒是精神不减,见到小弦入屋,又是跃起低啸,羽翼皆竖,尖喙伸缩。只是那啸声已带嘶哑,动作亦不如昨日敏捷。而在小雷鹰的脚下,泥土染上了斑驳的血迹,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深褐色,从嘴角到羽毛上,亦有滴滴落落的血痕,殷红点点。

  小弦惊道:“难道它一晚上都这样?”容笑风点点头,黯然不语。小雷鹰再度发狂,目标却已不是铁链,而是对着容笑风与小弦啸叫攻击,良久方歇。然后就是人与鹰之间长久的、无声的对视,鹰儿的目光中始终充满了仇视与怨怒。

  小弦在路上本还想朝容笑风求情,给小雷鹰喂些食物与清水,看到这幕也不知从何说起。那小雷鹰无疑把自己也当作了容笑风的“帮凶”,只要有机会挣脱束缚,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啄瞎自己的眼睛。

  忽然间,小弦心底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令它屈服?就只是因为人的力量比它大,使用的手段比它巧妙吗?弱肉强食果真是尘世间的定理吗?如果自己就是那只小小的鹰儿,面对强大数倍的“敌人”,在经过无数次无谓的反抗后,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只有屈服?

  这一刻,小弦望着顽强不屈、依然高昂的鹰首,忽生出对容笑风的一丝恨意,又想到昨日自己还不时挑逗小雷鹰,心中大是歉疚。他的心理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小雷鹰能坚持得久一些,决不屈服,又希望它早早认了主人,不至于多受折磨。

  或许,人生也是一样,纵然明知结果,亦必须做一次命运的抗争!

  到了午后,小雷鹰经过这两日的不饮不食,又在火浪熏烤下,已然无力扑击,态度却丝毫不见软化,口中依然长啸不停,目光不减恨意。

  再等到傍晚,鹰儿已然站立不稳,横卧于地,萎顿于铁柱铁链间,啸声亦是断断续续,饱含愤怒与凄怨,在山谷间远远传了出去,仿佛要撕开那浓密而坚固的夜幕……

  小弦呆呆陪了小雷鹰一日,虽然疲倦不已,容笑风几次催促,他却不肯离去,恍惚间似觉得小雷鹰像是一个固执而倔强的孩子,明知抗争无益,却偏偏不肯低头认输。

  小弦试着轻轻走近,小雷鹰只是翻翻眼睛,再无攻击之意,目光中的敌意似乎也不如起初浓烈。

  小弦喜道:“它是不是要认主了?”“这番争斗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容笑风的神情似癫似狂,“不过这只小雷鹰毕竟才出生不久,体力不足。你听它的叫声明显弱了许多,等到它连声都发不出来时,便自知无力相抗,那才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小弦怔然发问:“如何关键?”容笑风一叹不语。小弦蓦然醒悟:等到小雷鹰体力耗尽,它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认容笑风做主人;不然,就只有以死相拼!想必昔日那只雷鹰便是不肯屈服,所以才绝食而亡!

  小弦听小雷鹰的叫声越来越低,却仍缠绵不断:“它这样还要叫多久?”容笑风漠然道:“估计在明日凌晨前,便可见分晓了。”

  小弦心情忽又沉重起来,也不知小雷鹰能否熬过这漫长的一夜。眼看它气息奄奄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叹了口气,上前对小雷鹰柔声道:“你乖乖躺着保存体力吧,明早就有肉吃了。”

  容笑风默然不语,他可不像小弦那么乐观,直到此刻,他亦没有丝毫把握让小雷鹰认主。事实上训练鹰帝之法无人得知,容笑风这种逼迫鹰儿屈服的方法以往用来训练普通鹰儿屡试不爽,但是否能用于雷鹰,却是不得而知,有了当年的教训,此刻看着小雷鹰似乎正一步步地重蹈覆辙。又是担心,又存着一丝侥幸,心头当真是百味难辨。

  眼见又至夜晚,小弦说什么也不愿回去,执意要留下来陪小雷鹰。容笑风见他态度坚决,亦不多劝,只是闷声一叹。

  小弦躺在火堆边静听鹰啸,一直苦等到半夜,小雷鹰的鸣啸声如泣如诉,令人闻之恻然。但啸声虽弱,每次间隔亦越来越长,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火光烤得小弦睡眼蒙胧,渐渐支撑不住,慢慢睡去。迷蒙中,小弦感到身上越来越冷,忽觉得再也听不到鹰啸之声,顿时惊醒,一跃而起。

  却见火堆已灭,仅有一丝残留的余烬。而容笑风蹲在铁柱前,正与小雷鹰相对。小弦悄悄走上前去,不敢开口打扰。眼中所见的一幕已令他怔愣当场。

  ——容笑风手中端着清水与鲜肉,与小雷鹰的距离不过半尺,而小雷膺既不鸣啸扑击,亦不闪避,只是闭眼垂头,宛如沉睡。

  容笑风轻轻伸手抚摸着小雷鹰的羽毛、颈项、脊背,小雷鹰挣扎着一动,喉中咕咕响了一声,仍无反应。容笑风手上抚摸不停,看此神情,仿佛是一个极疼爱孩子的慈父,哪还有日间的半分凶恶模样?

  容笑风抚弄小雷鹰良久,眼见它不再挣扎,终于把手中的一块肉递到小雷鹰的嘴边,鲜肉轻轻触碰着尖喙,小鹰儿感应到血腥味,轻轻一震,紧闭的双眼蓦然张开。

  小弦的心一紧,知道是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容笑风不断用那块肉轻轻摩擦着鹰嘴,对于几日不饮不食的小雷鹰来说;这无疑是天底下最大的诱惑。就见鹰眼直直盯在那块鲜肉上,目光里似乎充满了犹豫。此刻,四周一片宁静,只有火堆隐隐发出余烬燃烧的声响,一缕缕轻烟袅袅上升,在小屋中弥漫着。时光仿佛亦静止了。

  终于,小雷鹰动了它并没伸嘴去啄食鲜肉,而是拼尽全力,努力把头转向别处。容笑风一震,抬手把鹰颈转过来,将鹰喙径直插入肉中。

  小雷鹰没有吃下含在嘴里的美味。那一刻,它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盯在容笑风脸上,无忧无喜,无怨无怒,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宁静。

  小弦心中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推门跨步而出,发立狂奔!

  第十六章 剥茧抽丝

小弦一路上跌跌撞撞,连摔了好几跤。衣衫被树枝划破,手掌与膝盖蹭出血迹,他却浑然不觉。这一刻,小弦只觉心中郁闷至极,却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宣泄,只能奋力奔跑,直跑到精疲力竭,方才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天空中一轮淡黄色的月亮,拼命喘息起来。他的心头充满一片无从诉说的茫然,真有天地虽大、却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寒凉的山风袭来,满身是汗的小弦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不愿回到小木屋中,不愿再看到那濒死的小雷鹰,当即也不辨方向,只在月夜下信步游走,脑海中全是那凄凄堪怜、却又宁死不屈的小雷鹰,一时间鼻中发酸,热泪几乎忍不住夺眶而出,只得咬紧牙关,强压心中涌上的万千杂念。

  这一路懵懵懂懂,从京师东郊直走到北郊外,不知不觉来到初遇宫涤尘的小山边。小弦想到宫涤尘,惹起一分挂念,心头稍感温暖。他自小胆子甚大,此时虽已夜深,但在清朗月色下也不觉害怕,脑中依稀记得温泉的方位,便往山上行去。

  来到温泉边,小弦掬一捧水敷在火烫的面孔上,神志略清。一时也不想回头,便在温泉边寻一棵大树,盘膝闭目坐下,默运骆清幽教他的“华音沓沓”心法,听着那夜风低吟,泉鸣水溅,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脚步声从山道上轻轻传来。小弦本就敏感,再加上修炼“华音沓沓”心法,耳力较平时灵了数倍,脚步虽轻,却听得十分清楚。心中大感奇怪:算来此刻恐怕已近五更,怎会有人来此荒山?莫非是鬼?

  那脚步在离小弦十余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后就听一个细柔的女声道:“二三时分,白水相约。”这声音颇为古怪,似乎用力很轻,却又在山谷中隐隐回响,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若非小弦先听到她的脚步声,必然无法判断出声音的来路。他却不知这女子故意用内力散音,所以令人不辨方位,乃是江湖上一流高手。

  小弦灵机一动:“二三”相加为“五”,“白水”合而为“泉”,这两句话想必说的是五更时刻,在泉边相见之意。这女子半夜与人在荒山野岭相约,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总算能确定来者是人非鬼,隐隐觉得这声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女子说了两句话后再无言语,也不闻脚步移动,只听得她极有规律的轻轻呼吸声,看来是在原地等候。小弦从小听许漠洋说过不少江湖规矩,知道自己贸然现身多半会引来麻烦,不敢乱动,只是闭目凝神倾听。

  过了一会儿,忽又遥遥传来一个男人的说话声:“来迟一步,有劳久候。”这声音亦如那女子一般不辨方位,而且压着舌头般含混不清,好像是不愿让人认出自己原来的声音。

  只听那女子微微“咦”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随即断绝,而衣袂飘飞声急速往小弦所在的方位移来。小弦心知不妙,尚未想好对策,一个黑影已蓦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女子乍见小弦,却是微微一怔:“怎么是你?”原来“华音沓沓”虽令小弦呼吸极轻,但这女子武功高强,早已察知小弦所在的方位,只是误以为小弦是约她来见之人,所以才停步静候。此刻听到那男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方觉不对。

  这女子身材窈窕,面蒙轻纱,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她望着小弦的眼中起初有一丝杀气,可渐渐又平和起来。

  小弦见她身法迅疾,知道逃也无益,讪讪起身,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只是看她的样子似乎认得自己,倒也不觉害怕。

  那女子低声道:“半夜三更的,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弦正想如此发问,谁知却被这女子抢先一步。他只言片语也难以说清自己到这里的原因,只好勉强一笑:“我、我出来散步。”他瞧着那对灵光四射的眸子只觉得熟悉,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女子目光闪动,并不回答小弦的问题,淡淡道:“你快回家去吧,不要多管闲事。”忽又左右四顾,喃喃低语:“难道暗器王在此?”

  小弦听她提及林青,更确定这女子必然自己认得。想想自己在京师中认识的女子,除了骆清幽便只有平惑,可她俩都决不是眼前人。蓦然灵光一闪:“你是琴瑟王?”女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真是没有江湖经验。以后再遇到这等情况,纵是认出了对方,也要装作不知……”说罢,她徐徐取下蒙面轻纱,果然正是琴瑟王水秀。

  小弦一言出口,立刻后悔,半夜相约本就为避人耳目,自己叫破对方来历,恐怕立时就会被灭口。不过听水秀语气,显然并无此意。

  他虽仅在清秋院与水秀见过一面,但对她颇有好感,装腔作势地嘻嘻一笑:“你可不要骗我,我见过水姑姑,她可不是你这模样。”水秀一愣,立刻醒悟到小弦故意这样说,表示自己并未认出她的身份,一时间啼笑皆非。

  小弦心里万分好奇,骆清幽惊才绝艳,琴瑟王琴技超卓,两人并称“京师双姝”,皆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里。而水秀这么晚了还与男子相约,莫非是有什么私情?他几乎想脱口询问,终觉不妥,只得苦苦强忍。

  水秀看着小弦脸上的神情,如何猜不出他心中所想,笑骂道:“不许胡思乱想,谁带你来这里的,是暗器王么?”小弦心想水秀虽然看起来并无恶意,但她是泰亲王手下,若是知道自己一人来此,说不定就会起什么杀人灭口的念头,遂故意道:“林叔叔过一会就来接我。”

  水秀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听小弦说话口气不尽不实,早已猜到他的心思,却并不点破,眨眨眼道:“夜深露重,你林叔叔不知何时才来,姑姑送你回去吧。”小弦奇道:“你不是还有事情么?”

  水秀笑道:“我也是出来散散步,哪有什么事情。”她今夜与人约见之事极为隐秘,万万想不到会被小弦无意中搅局,而那人的身份也决不容许泄漏,只好下次再约。

  小弦疑惑道:“刚才我听到有个男人的说话声。”水秀叹了口气:“你不要问了……”话音未落,那个男声再度响起:“这孩子聪明机灵,水姑娘也不必瞒他了。我只给你传个消息,他听到也无妨。”

  水秀略略吃了一惊,显然想不到对方并不避讳小弦的出现,沉声问道:“你要传什么消息?”那人长叹一声:“这个消息其实上个月就已传到,我只怕会惹你心乱,所以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水秀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为何现在又要说?”那人再叹一声:“因为景阁主等人不日将入京,你迟早要知道此事。”

  小弦听到“景阁主”三字,心头大震。景姓极为少见,加上阁主的称呼,十有八九指的就是四大家族的盟主、点睛阁主景成像。再想到四大家族景、花、水、物四姓,难道,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的琴瑟王水秀竟然是温柔乡之人?而这个说话的男子想必也是四大家族中的人物,却不知是什么来历,看起来地位似乎比水秀还要高。

  “景阁主入京?”水秀微微一怔,既惊讶于从不问世事的四大家族入京的消息,又奇怪对方为何不避讳小弦知道此事,“你所说的消息又是何事?”

  那人停顿良久,方才缓缓道:“行道大会上,莫兄战死当场。”

  小弦听到那人说到“行道大会”与“莫兄”,已知说的正是温柔乡剑关关主莫敛锋。莫敛锋之死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这本是他心中最痛悔的一件事,此刻忽听人提及,顿时怔在当场。

  水秀身形一晃,似乎便要摔倒,小弦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水秀一把拨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这不可能,你在骗我!”那人沉声道:“这孩子当时正在鸣佩峰中,你不妨问问他?”水秀眼中仿佛蓦然腾起一团火来,定定望着小弦。小弦心中愧疚,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水秀的脸色顿时苍白如雪,双唇颤抖,喉中忽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叫,泪水在美丽的眼中渐渐结聚,却偏偏不落下来。那份无声的凄楚比号啕大哭更令小弦难过。这一刹,他已知道了琴瑟王水秀的真正身份——她,就是莫敛锋故事中美丽的抚琴少女、水柔清的母亲。

  水秀少年时心高气傲,只因与莫敛锋一时赌气,方才接受了四大家族秘密辅佐明将军的任务,抛下四岁的女儿独自来到京师。从此再未见过夫君与女儿,心底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经过这近十年的相思煎熬,她早无昔日赌气之意,只是身怀家族使命,无法抽身离京,只盼有一天能重回鸣佩峰与他父女二人相见,尽诉离情。

  事实上莫敛锋之死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但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那一场惊世之战极其隐秘,除了双方嫡系弟子,江湖上无人得知。而水秀在泰亲王手下卧底,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与家族中人联系,只通过这男子传递信息,仅知晓四大家族在离望岩前大败御泠堂,却不知莫敛锋已亡于此役。此刻水秀乍知真相,突闻噩耗,表面上虽还强自压抑,内心里却早已是魂断神伤。

  那人的声音仍不疾不徐地传来:“你女儿还有一样东西与一句话要带给你……”水秀木立半晌,低低吐出两个字:“清儿。”脸上仍无一丝血色,转身缓缓朝林边走去。小弦呆呆望着她的身影,回想起莫敛锋的音容笑貌,亦是心痛难当。

  突然,林边闪现出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抬手把一物递给走来的水秀,口中道:“清儿让我告诉你……”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极慢极慢地吐出三个字,“她恨你!”

  水秀又是一震,莫敛锋的死讯已令她肝肠寸断,想不到唯一的女儿竟也会因此而痛恨自己。霎时,她只觉脑中一阵晕眩,恍惚中往日共享天伦的种种浮上脑海,若非自己定要赌那一口气,结局又怎会如此?她用颤抖的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物事,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的泪水,视线万分模糊,浑不知手中是何东西……

  “不!”小弦摇头大叫,“清儿决不会恨她的母亲,她告诉过我,她是多么想念……”话音忽断,因为就在这时,小弦已看到了林边黑影子的动作,尽管距离较远,但用阴阳推骨术已然可以判断出,对方绝非是给水秀递来物品,而是拼尽全力地出手!

  只听“咔嚓、咔嚓”两声轻响,那黑影交给水秀的竟是一个设计巧妙、外形如木盒的机关,一触及水秀右手,盒盖蓦然弹开,两支细小的短针疾射而出,直取水秀双目。与此同时,那道黑影立掌如刀,重重击向水秀的前胸。

  水秀正魂不守舍,仅出于本能偏头让开暗器,然而击向胸口的那一掌却无法闪开,伴着几声肋骨断裂的脆响,两道人影乍合即分,水秀踉跄退开,那道黑影则倒退入林中。

  水秀忽逢惊变,左手抚胸,右手探入腰际,借对方掌力如舞蹈般旋身数圈,腰间一条软带已笔直抖出,犹若长枪般往树林深处刺去。

  那黑影显然早知水秀武功的虚实,一招得手后立刻闪入林中。温柔乡的缠思索法本可攻远,但在这树木纠结的林间却无法尽展其长。

  “砰砰砰”几声轻响,缠思索刺透几根大树,终于力竭,被那道黑影轻轻松松地一把挽住。用力往回一拉,水秀站立不稳,往前扑跌,黑影却趁这一拉之力冲天而起,掌中光华暴闪,如雷霆电掣而下,直斩向水秀的头颈。映着那犹胜月华的电光,小弦看到那黑影面上,正戴着一张可怖的青铜面具!

  水秀大震,此人不但从容破去她濒死的全力一击,其借势反击之力更是沛不可当,莫说现在身负重伤,纵是正面交手,恐怕也非此人之敌。

  两人交手如电光石火,仅一个照面,水秀便落入绝境。对方纵然是占了偷袭之利,又借言语令水秀分神,但这份武功修为也足可惊世骇俗!

  “你到底是谁?”水秀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眼见这开山碎石的强力迎头而下,却已无力抵挡。其实那突袭一掌已震断她的心脉,但此人却仍要一剑斩首,不给她一丝回气喘息的时间,端的狠辣至极。她已判断出对方绝非自己相约之人,却已没有机会揭开他的真面目!

  小弦不假思索,奋不顾身地朝前冲去,就在那剑光将要斩入水秀玉颈的刹那,他已扑在水秀身上。一时强光炫目,小弦紧闭双眼,抱紧水秀,这一刻,他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只有一个念头:纵然不要性命,也一定要救下清儿的母亲!

  但看那一往无回的剑势,只怕这一剑立时要将小弦与水秀尽皆斩断!

  那人猛喝一声,剑光不可思议地在空中一顿,斜劈而下。小弦只觉得耳边如刮起一道狂风,满头头发都被撕扯得疼痛难当,再听到一声巨响,浑身剧震,几乎当场昏过去。然后,就是一片沉沉的寂静。

  ※※※

  “小弦,醒醒。”水秀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弦睁开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还活着。然而那道黑影已不见踪影,身边土地上裂开了一条二寸余宽、三尺余长的大缝,裂口处犬齿交错,如一张怪兽的大口。

  “青霜令使被我们吓跑了?”小弦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虽然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本领能把这个可怕的敌人“吓跑”。“青霜令使!”水秀一怔,回想刚才敌人那一招,苦笑一声:“果然是御泠堂的帷幕刀网,纵然以剑发招,亦是如此犀利。”随着水秀说话,她口中不断喷出鲜血,面色却宛若平常,怔怔望着天空,似乎还沉浸于莫敛锋的死讯中。

  小弦扶起水秀,用手去擦她口角的鲜血,却怎么也擦不尽。咬牙道:“水姑姑你等一会,我去找林叔叔救你。”“我问你,敛锋真的死了吗?”水秀的目光凝在小弦脸上,苍白的面容上满是期待。当她确定那黑影并非所约之人,而是四大家族的百年宿敌御泠堂,心底不由生出一份期望:或许敌人只是故意让自己分心,莫敛锋尚在人世。

  小弦知道若是水秀确定了莫敛锋的死讯,只怕立时便不愿独活,自己是否应该骗她?方一愣神间,水秀眼中的光彩已暗淡下来,小弦的犹豫无疑等于告诉了她真相。

  小弦大急:“水姑姑,我知道青霜令使是谁,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去找他报仇……”“不用了,我就要去见敛锋了。”水秀轻轻道,面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自知心脉已断,纵有大罗金仙亦回天无术,想到即将在冥府与夫君相见,竟有说不出的轻松。

  小弦颤声道:“水姑姑,你不会死的。我……我不要你死!”他惶然起身,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真恨自己身无武功,连替水秀止血都无法做到。

  水秀眼神突然一亮,颤抖的手伸向小弦的胸口:“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小弦低头一看,自己胸口挂着的正是水柔清的那面金锁。当时小弦为了让日哭鬼不至于离开涪陵城,信口开河说水柔清的金锁是自己之物,日哭鬼信以为真,便请妙手王关明月从水柔清身上偷下来,交给小弦。后来小弦在“须闲”号上偷听了水柔清与花想容对话,赌气不把金锁还给她。离开鸣佩峰后便一直挂在自己颈上,每每看到此物,便会想起那个时时与自己作对,却又怎么也放不下的小姑娘。

  而这面金锁,却正是水秀十年前离开鸣佩峰时亲手挂在女儿脖子上的,想不到今日竟会在小弦的身上看到。刹那间,她想到若是自己这一去,女儿从此无父无母、孤单一人,自已本已处于弥留之际,心中却涌起强烈的求生之念,挣扎起身,把那面金锁牢牢拽在手里,仿佛抱住了阔别多年的女儿。

  小弦的这面金锁得来不甚光彩,也不知如何解释,着水秀似乎伤势好转,大喜道:“水姑姑,你一定要撑住。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见清儿。”水秀挣扎道:“清儿,她,她还好吗?她,真的恨我吗?”

  小弦大声道:“不不,清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怎么会恨你?这都是那青霜令使故意骗你分心,千万不要相信他……”

  水秀眼中露出一丝欣慰,尚未开口,忽又听到一个阴沉、细弱的声音直插耳中:“我还只道琴瑟王一直冰清玉洁,任何男人都看不上眼,想不到竟然连女儿都生下了。”

  水秀苍白的脸上忽然涌起一种混合着厌恶与惊惧的绝望!

  小弦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相貌陌生、文士打扮的青衣人静静站在身后十步外。他年约四十,身形瘦小,面白无须,相貌普通,腰间还插着一柄折扇,活像个秀才举人!特别的是,他故意用别针将青衣衣领高高竖起,连下巴都被遮住半边,手中还拎着一件锅盖大的圆弧形物事,也不知作何用途。他迎着月光而立,脸上纤毫毕见,那若隐若现的半张笑脸更显得万分阴险狞恶。

  水秀长吸一口气,蓦然坐直身体:“高德言,你想怎么样?”

  这个青衣人正是刑部五捕之一的高德言。他在京师中本不算什么人物,但因其城府极深,智谋高绝,纵不及太子御师管平的计惊天下,却因其处事谨慎,巨细无遗,每件事未必做到最好,却一定是妥当不失。

  所以高德言名义上虽然仅是刑部总管洪修罗的一名手下,却十分得泰亲王信任,许多行动都请他出谋划策,出入公开场合亦大都带其随行,职位不高,却是泰亲王府的实权人物,可算是泰亲王手下的第一谋士,连顶头上司洪修罗亦有些忌他。当日飞琼桥上派“春花秋月何时了”行刺明将军、从而引蒙泊国师入京的计策,便是来自他的谋划。

  此刻高德言摇头晃脑,啧啧而叹:“玉骨冰肌淡裳衣,血痕添色犹可怜。水姑娘纵然是欲入幽冥,亦是令人意驰魂销啊。”小弦听懂了七八分意思,厌恶高德言那张色迷迷的嘴脸,对水秀道:“水姑姑不要理他,我们走。”

  “往哪里走?”高德言嘿嘿冷笑,“堂堂琴瑟王竟然是四大家族的奸细,我若是放你走,八千岁那里可没法交代了。”水秀又咳出一口血:“我今日已不存生望,只想求你一件事。”

  高德言大笑,目中闪过一丝快意:“想不到骄傲如琴瑟王,竟然也有求我高德言的一天!呵呵,你不妨说说是什么事。”原来他垂涎水秀的美色,追求数年之久,水秀却从不假以颜色,反令他在泰亲王府中落下笑柄。高德言恼羞成怒之下,更是死缠硬磨不休。他做事本就不择手段,更是动用刑部之力时时监视水秀,所以今晚水秀与人相约,亦被他知晓。原以为会抓到什么奸情,谁知却发现了水秀的真正身份。

  高德言因智谋被泰亲王重用,武功不过二流,只是精于刑部潜测暗察的手段,那手中形如锅盖的铁物名叫“听千里”,乃是刑部特制,专用于贴地偷听,虽并无听察千里之效,但夜深人静时百丈距离内的响动皆可毫无遗漏。所以他虽是远远跟踪水秀,却把几人的对话皆听得一清二楚,直到确定那神秘黑影已远遁、水秀又重伤无力,方才露面检个现成便宜。

  水秀转过头去,不看高德言,目光盯住小弦,缓缓道:“今日之局,这孩子只是无意卷入,还请高先生放他一马。”她看到小弦身怀水柔清的金锁,断定这孩子与女儿必有很深的交情,不愿他受到任何伤害。所以虽是极度厌恶高德言的为人,但在这命悬一线之际,一也忍不住替小弦求情。

  高德言笑道:“这位便是许少侠了吧。按理说有暗器王与将军府护着他,我高德言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他一根毫毛。不过……嘿嘿。”他说到此处,望着水秀,一脸不怀好意的神情。

  水秀玉齿紧紧咬唇,一丝丝血线从齿缝渗出:“不过什么?”高德言仰望明月,神情看似悠然,语气中却充满了阴狠怨毒:“不过去年的中秋之夜,我被你最后一次拒绝后,便曾立下毒誓,此生此世,就算不能得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身体!看你此刻气息奄奄,毙命在即,我若不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岂不要自应毒誓,不得善终?”小弦大怒:“你,你算是人吗?”

  高德言不怒反笑:“不错,既然许少侠看出我要做禽兽之事,自然也能猜出我不会留下任何活口。明将军也罢,暗器王也罢,纵然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事后也只会找那什么令使算账……嘿嘿,若是一会儿水姑娘配合我,倒可以考虑给许少侠一个快活,不让他多受罪。”

  小弦气得说不出话来,小拳头紧握,挡在水秀面前,愤怒的目光死死盯住高德言,恨不得一拳打碎那张看之生厌的嘴脸。

  水秀垂头不语,气息急促,胸口一阵起伏,脸上阵青阵白。温柔乡武功独辟蹊径,由音律入手,内力招式皆别出心裁,其中最厉害的武功便是以“缠思”为名的索法。而水秀正是温柔乡剑关、刀垒、索峰、气墙四营中的索峰之主。她身怀家族使命,在京中仅以琴技成名,不便练习独门索法,唯有在内力上加紧修炼。

  所谓“缠思”,便是形容与敌动手过招时如情人相思,纠缠难化,不死不休。温柔乡的内力亦走的阴柔缠绵的路子,韧劲极长,所以水秀虽是心脉全断,绝无生还之望,却是仍能残存一息,而不立时毙命。此刻强聚内力,只盼能再有一击之力,与高德言拼个同归于尽。

  高德言以往在水秀面前动手动脚,吃过暗亏,知道她看似柔弱,武功却极强。此刻看她一脸笃定,不辨虚实,是以不敢贸然相逼,仅以言语挑拨。

  忽见水秀抬头,朝高德言嫣然一笑:“你来吧,我从你就是。”随着这一笑,似乎往日那纤指抚琴、拂袖缠思的风情又重回她将死的躯体中。

  小弦惨叫一声:“水姑姑……”高德言却只是冷笑不语。

  水秀不理小弦,自顾自地道:“其实我对高先生也不无敬意,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才不得不严词拒绝。若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得先生垂顾,亦算是此生无憾了。”她几度集气,皆半途而止,心知难逃此劫,才迫不得已以美色相诱。在这一刻,任何矜持都顾不得,只盼能缠住高德言片刻,给小弦一个逃跑的机会。

  高德言哈哈大笑:“若早能听到水姑娘如此说,高某夫复何求。水姑娘时候无多,这便应你所请吧。”他脸上虽是色授魂与的模样,目光却清醒如前。踏前几步,左手宽衣解带,右手却抽出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叹道:“可惜啊可惜,竟不能在水姑娘手脚完好时与你欢好……”那折扇乃是高德言独门兵器,以精钢所制,扇页锋锐,犹如刀刃。

  水秀气苦,知道高德言疑心丝毫不去,竟要先斩断自己的四肢以防生变。以往虽厌恶此人的撩拨,总算还看他有些文人风度,想不到竟然歹毒至此!

  水秀苦思无计,却见小弦背着高德言,往左边轻轻一指。她转头看去,却见左方五六步处那一潭泛着蒸汽的泉水,正是小弦初见宫涤尘的洗浴之处。

  水秀知道小弦的意思,与其受高德言的污辱,倒不如投水自尽,她轻轻一拉小弦的衣角,示意明白。高德言虽看不到小弦在身后与水秀打的手势,却凭直觉觉出不对:“你这小鬼想做什么?”

  小弦忽然大笑,指着高德言身后拍手高叫:“林叔叔,你总算来了!”

  高德言大吃一惊,若是暗器王在此,岂不是小命休矣,回首看去,却哪有半个人影?这才知道中了小弦的疑兵之计,怒喝道:“先解决你这小鬼再说!”转身却听到“扑通”一声水响,小弦与水秀都不见踪影。

  趁高德言回头失神之际,水秀抱住小弦,拼尽余力朝左一扑,两人一齐掉入那温泉水潭中。

  高德言一个箭步来到潭边,潭水虽清澈,但水花涌溅下,一时也看不清一潭底虚实,唯有一道道血线浮起,瞬间漂散。他不敢随两人跳下,右手紧握折扇,左手凝指成爪,恨声道:“我就不信你们不浮上来。”又四顾一番,打算找根长树枝在潭中搅得两人不得安生。

  那潭水表面不过井口大小,却是极深。这一扑力量极大,两人直坠而下,幸好皆有准备,口中都吸足了气,还不致喝水。落至中途,堪堪触及潭底,只觉得脚下气泡翻腾,似有一股大力把两人托起。

  水秀一心以求速死,连尸体也不愿落在高德言手中,缠思索卷住潭底岩石,将上浮的身体硬生生拉住。但想到怀中紧抱自己的小弦,心头一酸,难道这无辜的孩子也要随自己一起毙命潭底么?却见小弦在水中勉强睁开眼睛,与水秀相视,重重点头,竟也是一副死而无悔的模样。

  这一刹那,望着水秀饱含爱怜的目光,在小弦心中闪过的,不是林青、骆清幽、宫涤尘、水柔清等人的容貌,而是那只小雷鹰宁死不屈的神态。

  潭中水流古怪,激得两人浮浮沉沉,只靠着缠丝索之力方才不至于浮上水面。原来这潭温泉乃是地下熔岩热力上涌而成,潭表之水受凉,便与潭下热水形成对流,当日若非宫涤尘身怀一流武功,也决不可能在潭底安如磐石,丝毫不动。

  水秀胸前中那神秘黑影一掌,受伤极重,难以憋气,才一张嘴,已灌下一口热水,不由又咳出一大口血,但胸口伤势受热水一激,似一乎略有好转。她心知小弦身无武功,在水下绝难持久,自己虽抱着必死之心,却要尽力助他逃出生天。心念电转,想到这地下水势颇大,而且无止无休,若不能溢潭而出,必然另有流泻之处,只是不知能否在溺毙前找到出口。

  当下水秀强提精神,感应着潭水的流向,隐隐觉得有一股水流往身侧涌去,手中用劲一扯,缠思索带着两人略沉半尺,果然在潭下方有一个洞口,两人刚一接近,便被湍急的水流带着不由自主朝那洞中冲去。水流实在太急,那挂在潭底岩石上的缠思索浑不着力,已然松开,奔腾的水流带着两人翻翻滚滚,直往洞中而去。也算是小弦命不该绝,那洞口甚大,恰可容两人经过,若是稍小几分,在这潭底也不能凿壁扩洞,便只有徒唤奈何!

  小弦才喝了一口热水下肚,忽觉口鼻间一松,连忙大口呼吸几口空气。心想这潭水中如何会别有洞天,莫不是误打误撞,到了龙王的水晶宫,一念未必,身体蓦然悬空下沉,大骇之下惊叫起来。

  原来这潭底暗洞的开口处乃是在山背面峭壁之上,形成了一道瀑布。两人被水流冲出洞口,便随着那飞挂于半空的瀑布朝着崖下落去。

  小弦只听得耳边风声、水声齐响,一颗心似被挑入半空,久久不归胸腔,只道必会被摔成一摊肉泥。谁知下落的身体蓦然一震,在空中骤然停了下来。左右晃荡不已,然后就听到一声惊心动魄的断骨声,水秀一声闷哼,又喷出一大口鲜血,混在瀑布水流中,仿佛下了一场红雨。

  水秀神志尚清,被潭水从洞口冲下时已瞅见崖边横生的一株老树,足可供两人容身。她重伤之余身法不便,只能左手抱紧小弦,右手挥出缠思索,正缠在那株大树上。

  奈何两人下落之势太快,缠思索虽止住去势,但那一股疾坠之力却全部承受在水秀右臂上,登时肩、肘、腕儿处关节全断,百忙中水秀借张口喷血的刹那,一口咬住缠思索……

  此刻水秀新伤旧痕同时被引发,再也无力沿缠思索攀上大树,只有一个念头顽强支持着濒临崩溃的她咬住牙关,决不能让小弦落下去……

  两人就这样,凭着水秀的牙齿,悬空挂在飞崖瀑布前!

  ※※※

  却说高德言正在林中攀折树枝,听到小弦一声惊呼,飞速凑近去看,见到这一幕,亦是吃惊不己!

  他遥望水秀与小弦在空中晃荡的身影沉吟。那株大树孤零零生在崖边,周围再无借力之所,以他的轻功,从崖边跳落在树上容易,想上到崖顶就颇有风险了。但若就此放过两人,却实在不甘,水秀这到嘴的“肥肉”不吃固然可惜,却也犯不上用性命作赌,何况她重伤在身,恐怕支持不到黎明。但小弦万一逃出,把自己的行为泄露出去,却是大大不妙,要是惹得林青寻仇,更不是说笑的事情。他又寻思这小山少有人至,天明前也不会有人寻来。水秀重创之余,决不可能仅凭着牙咬之力长时间支持两人的重量,自己是否应该静等两人坠落悬崖呢?

  高德言心计深沉,反应敏捷,虽然这崖边云气纵横,乍看下仿佛深不见底,他却想到多半是那温泉之故,以小山的高度而论,恐怕到底也就二三十丈的距离。虽然这般摔下多半会毙命,但若鸿运当头,恰好遇见积雪枯草之类的软物,说不定就能保命。但若是在山下等候他两人摔下来,又怕万一有人前来搭救……做贼心虚之下,不免将诸多可能性一一考虑。

  几番踌躇下,高德言终于决定还是下崖亲自“解决”水秀与小弦,虽然有掉落崖底的危险,却是目前最稳妥的法子。

  当下他攀上崖顶,打算先找一处地势平缓处慢慢滑下,然后再一举跳上那棵大树……到了那时,水秀要么任由高德言把两人吊起,要么自己松口掉落悬崖。以高德言的精明,早已算好水秀的应对,心知如果只有水秀一人,她无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坠崖而死,以全名节,但当她手中还抱着小弦时,却决不会自己“亲手”将小弦送入绝路,宁可先落到高德言手中,再寻求一丝可乘之机,相救小弦……

  高德言越想越是得意,色心蠢蠢欲动。

  小弦在空中摇摇晃晃,神志渐渐清醒,望着把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的水秀,终于明白了两人当前的处境:他与水秀的性命此刻都悬在那曾经雪白如玉,如今却已被鲜血染红的牙齿上。

  “水姑姑,你把我……扔下去吧。”小弦犹豫一下,终于开口。他起初的声音极低极弱,后来却越来越响,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已有一种舍身求仁的悲壮与无悔。水秀心想:或许,小弦正天真无邪地想,只要自己把他扔下,就可以攀上大树吧。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小孩子,竟也有这样的侠义之心……

  就这样静静想着,一滴泪水慢慢在水秀眼中凝聚,再沿着沾满血污的面颊和因用力而青筋毕露、再无昔日美态的脖颈滑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弦的嘴里。

  当尝到这滴咸咸的泪水时,小弦再也忍不住,拼尽全力大叫起来:“水姑姑,你放开我,放开我吧!”水秀无法开口。她只是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咧了一下,似乎是想摆出一个笑容,又似乎是更加用力地咬紧缠思索。

  从没有一刻,小弦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助,离死亡如此之近;也从没有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坚强,若能挣开水秀那像是箍紧生命中最紧要东西的左臂,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跃下万丈深渊……只要,能换来她的平安!

  小弦终于静了下来,他没有泪水,只是牢牢抱住水秀,一字一句道:“水姑姑,如果你支持不住了,我要和你一同落地。”

  水秀猛然一震,忽就想到曾系在女儿柔软脖颈上、现在却挂在小弦胸前的那一面金锁,她无法得知女儿为何要把金锁送给小弦,只知道女儿纵然没有了父母,但有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陪着她,亦算不枉一生!

  于是,她只有加倍用力地咬住缠思索,仿佛咬住了女儿水柔清今生今世的——幸福!

  而当这一切对话听在悄悄潜近的高德言耳中时,他忍不住暗暗偷笑。水秀越舍不得小弦,他就越有可能“一偿夙愿”。当下高德言加急移动,只恐水秀支持不住一松口,岂不是鸡飞蛋打。

  小弦与水秀在水雾蒙蒙的半空中晃荡,忽见一物从眼前闪过。小弦大喜:“水姑姑,把我稍稍放松一些,我有办法了!”

  原来缠思索长达二丈,一端悬着水秀与小弦,另一端绕过大树,垂挂下来,正好从两人身旁摇过。水秀立刻明白小弦的意思,若是两人分持一端,小弦人小体轻,或许可以攀到大树上,再等待救援。

  当下水秀将箍紧的左臂稍稍松开,小弦尽力张开双臂,每当那一端缠思索从身边晃过,便伸手去抓。无奈这索虽是依照一般缠思索的长度而制,韧性亦极强,却是水秀平日作为腰带装饰而用,乃是用上好天蚕丝织就,轻飘飘浑不着力,加之山风劲疾,绳索被吹得晃动不休,小弦数度出手,皆差了几寸,大是着急:“水姑姑,再把我放松些,我试着跳过去……”

  水秀心知小弦跳过去极是冒险,万一没有抓住,必会落下深渊……可又一转念,想到自己已油尽灯枯,支持不了多久,只好尽力一试。

  等缠思索再度荡回来时,水秀窥得真切,左臂拼着最后一丝余力,猛然把小弦往外一送……随着这一送,水秀才发现此刻浑身已然僵直无力,收回的左臂亦无力再握在缠思索上,若非要亲眼看到小弦脱险,定然松口,任自己落入悬崖。

  小弦毕竟毫无武功,身体凌空下右手竟然一把拽空,幸好关键时眼明手快,在儿乎失去平衡的情况下,左手总算拉住了缠思索,才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水秀,谁知身下再度一沉,连人带索又朝下落去。

  原来缠思索虽然在大树上绕了两圈,却未打死结,小弦这一拽用力极大,反把水秀拉了上去,就如滑轮般此升彼降,他自己则往下沉落。

  这一刻对精疲力竭的水秀确是极大的考验,若是她此刻松口,失去平衡的缠思索必会滑落深谷。

  好个琴瑟王,再鼓余勇,拼死咬住缠思索,嘴角被这反挫之力擦伤,不觉流下血来,但随着小弦再沉数尺,另一端上升的水秀已快要接近大树!

  小弦万万不料,这一跃竟有这般效果,又惊又喜,眼看缠思索沉势渐缓,双手抓紧索身,腰腹拼命用力下沉,真恨不得自己变成个大胖子。只要水秀爬上那棵大树,自己再慢慢爬上来,岂不是两人都可安然得救了?

  水秀双手都已无力,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爬”上那棵横生于峭壁的大树,眼前一阵发黑,强提一口气,正要凭牙力把小弦吊上来,忽听头顶风响,抬首一看,竟是高德言从半空中朝大树上落了下来!

  说来也巧,当小弦纵身一跃时,高德言亦同时瞅准大树方位,跳了下来,谁知人尚在半空,水秀竟已先他一步到了树干。高德言心头大惊,此刻他双足虚空,难以变向,若是水秀趁机发招,自己便全无闪避余地,急切间腰腹用力翻个跟斗,头下脚上俯冲而至,性命收关之时,顾不得怜香惜玉,折扇扇页如刀,直斩水秀脖颈。

  面临高德言拼死一击,水秀已无法躲闪,想到下面生死未卜的小弦,生机几乎断绝的体里再激最后的潜能,反身逆冲而上,直撞向高德言……

  “砰”的一声,折扇正斩在水秀左肩脚处,这一击势沉力猛,又携着高德言俯冲之势,几乎将她的左肩齐齐卸下。不过折扇毕竟不比锋锐的钢刀,扇骨深深卡在水秀左肩中,而水秀这拼命一撞,却也撞得高德言立足不稳,松手放开折扇,一个倒栽葱,直往深谷下落去。

  可叹水秀经此重创,登时软倒在树干上,若非身体正好被两根枝丫勾住,必也会跌下树去,她身上的鲜血如泉般洒下,口中尚紧紧咬着缠思索。

  小弦再睹惊变,一声大叫,又是心痛,又是愤怒。他反应极快,下意识地往高德言落来的方向一荡,心想纵是摔死这大坏蛋,也要先狠狠踢他一脚!可是这一脚未踢中,从空中坠下的高德言却在缠思索靠近的刹那,几乎是出于本能,一把握住了索端!

  若非水秀倒下时缠思索恰好在树枝上打了个结,那天蚕丝又韧性极强,这含着高德言下坠之势的全力一拽,必会把三人全都拉下深渊。

  此刻,水秀软软趴在大树上,咬住缠思索头,生死不知;小弦手握软索中段,悬于半空;而在小弦身下五六尺的索尾,则挂着险死还生之余、一脸后怕的高德言。

  高德言愣了一下,方才醒悟自己并未掉下深渊,口中狞笑:“哈哈,想不到我高德言福大命大,怎么也死不了。”说话间他手脚用力,往上爬来。

  小弦大惊,双脚一阵乱踢,又拼命扭动身体,只想把高德言甩下索去,却怎能如愿?眼见高德言越爬越近,只好亦拼命往上爬,无奈他年小体弱,纵然小时最精于爬树,但在这饱受惊吓、体力耗尽的时刻,速度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精通武技的高德言。

  晃动的缠思索终于把昏迷中的水秀摇醒,她看到小弦遇险,先摆头把缠思索在树枝上再缠了几圈,气若游丝的口中轻轻吐出一句话:“高德言,你看着我……”随着她口中说话,鲜血沿着缠思索一寸一寸地缓缓流下,沾满小弦的双手。

  然而小弦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望着水秀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就见她奋力拧首,咬住嵌在左肩的折扇,猛一发力,将折扇硬生生地从深陷的肩脚中拔出,喘着粗气,轻轻偏下头,把锋利的扇页竖直地放在已绷得笔直的缠思索上……她的动作艰难而果断,不浪费丝毫多余的力气;又是如此决绝,似乎只是从腰间抽出折扇,而不是从血肉模糊的身体中拔出。

  水秀没有再说话,她也无力再说。但那黑漆漆的眼珠中却闪耀着一团可以燃烧一切的火焰。她苍白的脸、冰冷的表情已做了最好的说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高德言立刻停止攀爬,不敢再动分毫,口中大叫道:“你疯了,难道你不要这小鬼的命了么?”小弦恨声道:“就算一起死,你也比我先摔烂。”他实在是恨极了这卑鄙无耻的小人,明知有失风度,仍是忍不住朝高德言吐了一口口水。高德言悬于空中,竟是无法闪避,口水正中他的脸,小弦本是气极,见状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

  高德言缓缓擦去面上唾液,他城府极深,此刻命悬人手,连狠话也不说一句,只是极其阴森地望着小弦。

  小弦居高临下,蓦然见到高德言敞开的衣领下,脖颈间有一大块青赤色的疤痕,怪不得平日他总是把衣领高高竖起。小弦心念电转,似乎曾听什么人说起过如此形象的人,只是面前发生的一切实是平生未遇的凄惨,连脑筋似乎也不灵活了,根本想不起来。

  水秀也不言语,双目依然怒瞪,咬着折扇的嘴唇却在不停发抖。高德言看得胆战心惊,平日只恐手中兵器不利,此刻却盼那折扇生锈,不至于让濒死的水秀一个不小心,便割断这纤细的长索。

  事实上水秀此刻已然力竭,一缕幽魂在奈何桥边游游荡荡,却只是放不下小弦,心中百转千回,柔肠寸断,恍惚间就觉得自己十年未见的亲生女儿就在索下,可自己却连断索之力都发不出,更遑论杀敌救人了。

  高德言小心翼翼地道:“水姑娘,若是如此下去,必将玉石俱焚,这又是何苦来呢?”他看水秀并无反应,又续道,“我高德言这就发下毒誓:只要平安脱险,决不动许少侠一根毫毛,并且立时请御医相救水姑娘,若违此誓,让我天诛地灭,受尽万蛇钻心之苦……

  小弦打断高德言的话:“你对水姑姑不怀好意时发的誓言呢?我决不会相信你的什么狗屁毒誓,你再胡说一句亵读水姑姑的话,我就吐你一脸口水!”此时此刻,他的口水倒当真是唯一有效、且百发百中的神兵利器了。

  高德言强压心头恨意,不理小弦,仍是对水秀赔笑:“纵然我以前对水姑娘有所冒犯,亦是出于苦苦的爱慕之情。今日之事,只因看到水姑娘受伤,一时鬼迷心窍,想出一出往日被姑娘拒绝的怨气罢了,万幸并未真的伤到水姑娘。此刻高某已有幅然悔悟之感,只求姑娘给我一个改恶从善的机会。咳咳,若是水姑娘当真恨我,要杀要剐也全都由你。只不过,缕蚁尚且贪生,许少侠正值青春少年,又有大好前途,何苦陪着我这无足轻重的小人一起送命呢?还请水姑娘三思而行……”小弦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一个人从刚才的得意洋洋瞬间变为奴颜婢膝,竟可以转换得如此自然,而且丝毫不以为耻,瞠目之余,别说再朝高德言吐口水,连眼光都不屑于再瞄他一眼。

  高德言兀自絮叨不休,却见水秀眼中闪过一丝无助的凄酸,又是一声呛咳,这一次不但吐出大口鲜血,那把折扇亦随之从口中落下。

  高德言大喜,这才知道水秀早已是强弩之末,暗骂刚才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全被小弦听在耳中,下定决心,非要好好折磨他一番再杀,方能出这口恶气,正要手脚并用沿索上爬,却又蓦然止住,对小弦堆起了笑容。

  原来小弦眼明手快,已抢先接住了空中落下的折扇。一手持索保持平衡,另一手已把锋利的扇页对着身下的长索,只要轻轻一割,高德言必会掉入深崖!

  高德言见小弦先略一犹豫,继而眼中似闪过一丝狠辣,慌得大叫:“许少侠且慢,听我一言。你,你杀过人么?”

  小弦摇摇头,一字一句道:“我从没杀过人,但我今天一定要杀你。”话虽如此说,却是胸口起伏,情绪难平。明知只要这一扇划下,眼前这卑鄙小人就会落人深渊,摔成肉泥。但虽从戏文、说书中听过什么血流成河、尸骨积山的词语,却直到今日才知,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厮杀竟是如此残忍且不留余地,而自己这一扇下去,是否就沾上了永远也洗不去的血腥……

  想到那日曾与林青谈及杀人之事,自己信誓旦旦说决不会杀死一个好人,眼前的高德言当然不是好人,但真要让他就这样死在自己手下当真难下决心。毕竟水秀伤于那神秘黑影手中,高德言只不过是适逢其会,正好看到弱女稚子可欺,方才心生歹念……

  小弦这番心思自然牵强,事实上今日所见、这些血淋淋的场景已令他极度厌倦,只希望是一场大梦,早早收场,以后永远不要面对,所以才在潜意识中替己替人开脱。

  高德言见小弦似乎意志稍稍动摇,立刻口唇翻飞:“不瞒许少侠,我杀过人,而且杀过不少。但每当午夜梦回时,者险看到那些无头冤魂找我索命,夜夜不得安睡。你莫要瞧我有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那全都是因为心虚,只怕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找我复仇,所以才故意装出这般模样,其实外强中干,心底深处痛悔不已。若有选择,我决不会再杀一个人……”这当然不是高德言的肺腑之言,不过他在刑部时常审间犯人,此刻为保全性命,将那些犯人的追悔之词用于自身,却也似模似样,不露破绽。

  “不要说了!”小弦咬牙切齿,握扇的手轻轻发抖。高德言岂愿功亏一亏,口中不停:“唉,许少侠大概是不知恶鬼缠身索命的滋味,日夜在耳边哭泣,只叫‘还我命来’……”却见小弦眼中忽然闪出一道寒光,高德言心头微凛,一面说着话,一面计算双方距离,想伺机跃起,抓住小弦的腿。

  方才,小弦听高德言说什么“旧夜在耳边哭泣”,脑中突然电光一闪,想到了把自己从滇南清水小镇掳往擒天堡的日哭鬼,蓦然低头望着高德言,口中吐出一个名字:“高子明!”

  高德言浑身一震,口中话语蓦然停了片刻,方惊讶道:“许少侠说的却不知是何人?”然而高德言脸上的表情已全落在小弦眼中,知道自己猜测不假:这个身为京师刑部五大名捕之一的高德言,正是当年害得日哭鬼妻死子亡的罪魁祸首高子明。他纵然能隐姓埋名,远走京师,脖颈间那一道青赤色的疤痕,却是无法消除的铁证!想到日哭鬼的妻子被他污辱残杀,儿子被他剥皮制成人皮面具,小弦只觉心中一股烈火熊熊燃起,如此败类,留之只会贻害人间,正如林青所说,今日饶了他,就是害了明日的无辜!

  小弦怒喝一声,折扇狠狠朝缠思索划下:“这一刀,是替齐大叔报仇!”长索应手而断。

  高德言听小弦叫出自己多年不用的旧名,已心知不妙,就在小弦出手的一刹那亦同时纵身而起,十指箕张,一把往小弦腿上抓去。他为求生存,这一纵拼尽全力,小弦闪避不及,右腿竟被高德言捉了个正着。

  两个人的重量一下全挂在小弦手上,差一点让他松开长索。看到手中水秀流下的鲜血,想到她生死未卜,几乎遭这坏蛋的毒手,心头更恨,高德言的铁指几乎陷入小弦腿肌中,可小弦却不管不顾,亦感觉不到半分疼痛,低首弯腰,手中折扇朝高德言头上斩去,口中犹高叫道:“这一下,是替水姑姑给你的……”

  小弦不通武功,虽将《铸兵神录》背得滚瓜烂熟,但真正用于手中的兵刃却没有,何况是折扇这等奇门兵器,加之出手方位较高,这一扇从高德言面门划过,将他面孔划得鲜血淋漓,却未能入骨致命。高德言惨叫一声,他双手都抱住小弦的腿,无法反击,只能用口咬住扇面。

  心中的怨毒与求生的疯狂令高德言那一张流满鲜血的面孔显得尤其狰狞,小弦瞧在眼里,心魂俱散,几乎手软,他拼命咬紧牙关,使劲回夺折扇。两人拼力一挣,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十余支扇骨尽数激飞而出,直射入高德言大张的口中。

  原来高德言这柄折扇乃是请人精心所制,内中藏有机关,只要一按扇柄按钮,便会将十余支精钢打造的扇骨射出,在贴身近战中突然使出,可令人防不胜防,此刻却被小弦在争抢中,无意按动了机关。

  高德言口中塞了十余支扇骨,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小弦只看到他那被鲜血染红的半张脸孔微微一怔,一双阴毒的眼瞳蓦然放大,几可映出自己的影子,紧握着双腿的手终于无力松开,那张凄惨的面孔带着一份难以置信的神情,坠入无尽的深谷中……

  直到临死的最后一刻,高德言也不相信自己谨慎一世,到头来却会死在这样一个孩子手里,而且是被自己折扇中的机关所杀。

  小弦甩开半截折扇,望着自己手里混合着的水秀与高德言的鲜血,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浑身亦再无一丝力气,就这样任由自己悬挂在半空中,脑中一片紊乱。他低低在心底告诉自己:许惊弦,你终于长大了,可以像林叔叔一样去行侠仗义、锄暴安良了……可是,他真的很想哭,很想在这虽然水汽温润、却令他觉得透不过气来的暗夜里,放下一切刻意强加给自己的尊严,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

  何其狂一早悄悄来到容笑风驯鹰的小屋中,却不见小弦的踪影。他对容笑风颇有怀疑,瞧他正对着小雷鹰发怔,也不惊动,自个沿着小弦的脚印四处寻找,终于在那温泉悬崖边看到了这惨烈的一幕。

  水秀早已气绝多时,何其狂大惊之余,先把悬于半空的小弦吊上崖顶,再细细询问,可小弦却一语不发,双目一片迷茫,仿若痴呆。

  水秀虽属于泰亲王一系,但她与骆清幽并称为“京师双妹”,性格温婉,何其狂虽与她并无太多交情,但一向颇敬重她,看到她惨死当场,亦是叹息不已。他并不知道水秀的真实身份,只知她在京师中向来独来独往,并无亲眷,若是琴瑟王惨死京郊之事被宣扬开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引发京师三派之间的火并,为求慎重,便手持“瘦柳钩”,在温泉边挖了一个大坑,将其掩埋。

  小弦怔怔看着何其狂把水秀的尸体放入坑中,忽然抢前一步,将胸前挂着的那面金锁解下,轻轻放入水秀手中,混乱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水姑姑,你安心去吧,无论清儿对我是何态度,我都一定会好好替你与莫大叔照顾好她!”

  何其狂掩埋好水秀,带着小弦先回那小木屋中去找容笑风。一路上小弦沉默不语,何其狂知他乍逢惊变,神志大乱,亦不多加询问,只是将内力从小弦手中传入,助他稳定心神。

  屋内,小雷鹰决意以死相抗,容笑风百思无计,仍呆立于屋中。见到何其狂与浑身血迹的小弦进屋,大惊失色:“小弦为何如此?你昨晚去什么地方了?”小弦默然无言,神情凄楚。容笑风虽不知他昨夜的遭遇,但小弦离开时自己全部心神都悬在小雷鹰身上,此刻亦觉有愧于心,惑然望向何其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其狂漠然道:“小弦昨夜不是与你一起么,为何你反倒来间我?我倒要听听你的解释。”容笑风闻言微微色变:“难道你怀疑我故意害了小弦?”

  何其狂只是冷笑,竟似默认了容笑风的猜想。容笑风大怒:“小弦是许兄的义子,我待他一如自己的骨肉,你凭什么怀疑我?”何其狂淡淡道:“琴瑟王暴毙荒野,你与泰亲王爱将黑山交好,与此事自然难脱干系。”说话间,一道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容笑风,看他会对此有何反应。

  容笑风惊得目瞪口呆:“水秀死了!”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在意何其狂知道他与黑山交往之事,而是对水秀的死讯感到极度惊讶。

  小弦听到水秀的名字,蓦然一震,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那姓高的坏蛋杀了水姑姑,掉在悬崖下,若是还没有死,我决不会放过他……”

  何其狂与容笑风面面相觑,隐隐猜到小弦所说之人多半是刑部名捕高德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高德言为何会杀水秀?其实真正对水秀发出致命一击的,乃是那戴着面具的神秘男子,但高德言的卑鄙无耻,无疑更令小弦痛恨。

  何其狂明白小弦不愿再看到那幕惨况,本欲自己去崖底察看,但又不放心容笑风与小弦呆在一起。若是带着容笑风同去,将小弦一人留在屋中亦是不妥,若先送他回白露院,再通知林青、骆清幽,却又担心有人发现不知生死的高德言,另生事端。

  容笑风已抢道:“我们快去那里看看。”他刚要出门,又回过头来,看看虚弱至极的小雷鹰,神情颇为犹豫,心想若是抱着它去崖边,只怕被寒风一吹,半路上就会毙命。

  容笑风正想上前解开绑着小雷鹰的铁链,小弦却发狂一般甩开何其狂的手,拦在小雷鹰面前大声道:“你不要过来……”当他接触到小雷鹰那沉静如水、隐忍坚决的目光时,仿佛又回到高德言对重伤无力的水秀步步紧逼的一刻。容笑风吃了一惊,不由退开半步。

  何其狂见小弦双拳紧握,目中喷火,似乎当自己与容笑风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知他神志紊乱,极需镇定,对容笑风道:“容兄请借一步说话。”两人步出屋外,仅留小弦一人。

  小弦愣了半晌,下意识地拿来装有鲜肉与清水的碗递至小雷鹰面前,用手指抚着鹰羽,勾起软弱无力的鹰首,给小雷鹰喂食。

  小雷鹰双翅垂落,闭目不食。而小弦的心思还痴痴回想着昨夜似真似幻的片段,水秀温柔的音容、青霜令使狠辣的出手、高德言无耻的小人嘴脸、漫天飞流下的温泉与血雨、那一根悬挂在半空中的软索、以及最后奋力击向高德言的那一扇……这一刻的小弦如坠梦中,浑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忽然,小弦只觉指尖微微一痛,却是那小雷鹰拼力啄了他一口,只是它早已气息奄奄,这一口浑如隔靴搔痒,却令小弦恍然惊醒。一人一鹰对视片刻,小弦蓦然觉得心头大恸,一把将鹰儿抱在怀中。

  小雷鹰睁大双目,亦无力挣扎,目光灼灼,带着一丝迷惑盯住忽然间无比激动的小弦,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小弦缓缓替小雷鹰解开铁链,一面喃喃自语道:“小鹰儿,你妈妈一定在到处在找你,我放了你,快去寻妈妈吧……”

  失去束缚的小雷鹰软软躺在地上,根本无力行走,更遑论展翅飞翔。小弦帮它扇了几下翅膀,全无效用,忽然悲从中来,种种想法纷至沓来,怜于自己的身世,只觉得自己亦如这软弱的小鹰儿,既不能一飞冲夭,亦无法给身边的亲人朋友帮助,忍了一夜的泪水涟涟而落,滴在鹰颈上,把鹰羽染得透湿。小雷鹰感应到小弦的泪水,忽然轻轻一震,勉强扭开头去,鹰眼落在小屋的某个角落中,若有所思。

  小弦泪水狂涌,拼尽全力大叫一声:“你快飞啊!”似乎只有这般声嘶力竭的喊叫,才能稍稍发泄他满腹的愤懑。

  何其狂与容笑风正在门外说话,听到小弦的大叫,连忙抢进木屋察看。

  木门被撞开的刹那间,露出冬天一抹如玫瑰水晶般的晨曦,温柔的光线瞬时洒进,眼前乍现明亮,黎明的野风带着冰冷的冬日气息冲入小木屋,发出呜鸣的号叫,又卷起火堆边残留的余烬,四周的一切仿佛瞬间消失于混沌的迷雾中……这深冬的晨风,令小弦与小雷鹰皆是一阵战栗。

  何其狂正要上前追问小弦,容笑风忽然一把拉住他,眼神定在小弦怀中,满脸的不可置信。

  小雷鹰被寒风一吹,精神一振,鹰眼望定小弦,忽然从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一抖鹰颈,啄下小弦手中的一块肉。

  ——鹰帝,“屈服”了!

  ※※※

  何其狂与容笑风在山谷下找到了高德言残缺不全的尸体,匆匆掩埋后,带着小弦回到白露院。

  在林青与骆清幽的耐心诱导下,小弦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这一夜惊心动魄的遭遇,众人方知原委,想到琴瑟王出身江湖中神秘的四大家族温柔乡,又名列京师八方名动之一,性情温婉、容颜秀丽,操琴之艺天下皆闻,却先被御泠堂青霜令使偷袭重击,再受高德言那小人逼迫,不由齐声叹息。骆清幽更是双目通红,悄悄洒下几滴清泪。

  小弦讲完,抱紧怀中的小雷鹰:“林叔叔,袭击水姑姑的那人戴着一张青铜面具,定是青霜令使,你一定要替水姑姑报仇。”何其狂问道:“你能确定是青霜令使……郭暮寒下得了如此毒手?”

  小弦一怔,回想昨夜所见,只凭那神秘男子的声音与身形并不能判断出他就是乱云公子郭暮寒,而那张青铜面具亦仅仅是听曾参与行道大会的四大家族中人说起,自己并未亲见,亦无法肯定是青霜令使。

  林青忽长身而起:“小弦,与我去一趟清秋院!”小弦又惊又喜,大声答应。

  “此事不可急躁。”骆清幽虽然伤心水秀惨死,却依然保持冷静,“无论是否是郭公子出手,我们一定要考虑周全再行动,以免落入敌人的圈套。”

  何其狂亦劝林青:“清幽说得不错,御冷堂一向行事谨慎,既然雷霆出手,杀了琴瑟王,必会留有后招,须得三思而行。”

  “我去清秋院绝非一时意气,而是经过慎重考虑。御泠堂唯恐天下不乱,这一次暗杀水秀是谋定而动,决不是对付宿敌四大家族那么简单。如果我们再不有所行动,或许下一次就会拿逍遥派开刀。敌暗我明,首先要确定青霜令使的身份。”

  小弦一呆:“难道林叔叔怀疑青霜令使另有其人?”骆清幽与何其狂眼中亦有同样的疑问。林青胸有成竹道:“京师高手如云,只是壁垒分明,御泠堂纵然实力不俗,在京师中亦决不敢正面与任何一派对抗,只有化身其间,伺机挑动各派相争,从中渔利。所以御冷堂的优势和劣势皆是一样,那就是隐藏于后,暗箭伤人,最忌暴露身份。正因如此,昨晚之局最不合情理的地方,就是那青霜令使并没有将小弦杀之灭口,这又说明了什么?”

  何其狂思索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戴上青铜面具杀人,或许他就是故意让小弦以为是青霜令使下的毒手?加上高德言事后出现,莫非出手的不是御泠堂,而是泰亲王,意在清除异己?”

  林青轻轻摇头:“小弦曾说水秀看出那人使的武功正是御泠堂‘帷幕刀网’,这决非其他人可以假冒的。但御泠堂的人又何须留下小弦这个目击者?何况杀人蒙面也无须一定戴上青霜面具,这让我有一个设想:那就是对方不但知道小弦怀疑乱云公子郭暮寒,而且有意把我们往这方向引……”

  骆清幽点点头:“这个分析很有道理。我听小弦说,那青霜令使身为御泠堂副堂主,在离望崖前曾巧妙地把四大家族引入棋战,不露丝毫破绽,当是心计缜密之士。如果郭公子真的是青霜令使,他又怎会在自已的书房中留下把柄,被小弦轻易看到?何况这几年,郭公子足不出户,又如何能抽出十余日光景,远赴鸣佩峰挑战四大家族,或许,我们都冤枉他了……”

  小弦犹不能释怀,抢道:“正因为他足不出户,所以纵然离开了一段时间,也没人能发觉。”林青冷笑:“不管乱云公子是不是青霜令使,给小弦下迷药窃取《天命宝典》之事绝没有冤枉他,我迟早也要找他算这一笔账。”

  骆清幽与何其狂见林青去意坚决,恐他有失,何其狂道:“既然如此,我陪你同去清秋院。”林青一摆手:“你与清幽在这里等我,再仔细想想昨晚的几个疑点。水秀行动谨慎,御冷堂为何能掌握到她的行踪?想来约她荒野相见之人极有可能是御怜堂安插在四大家族中的内应,当时水秀身受重伤,并未立时毙命,对方为何不怕她对小弦说起相约之人的身份?”

  骆清幽陷入沉思,昨晚水秀应该是被四大家族的人约出,但暗害水秀之人却能假冒得天衣无缝,自当是四大家族中出了奸细。虽然高德言的出现,令水秀来不及告诉小弦她是与何人相见,但这无疑是暗杀者极大的破绽,对方究竟是有意如此,还是一时疏忽,确实值得深思。

  林青对小弦一招手,往门外走去。小弦想到小雷鹰虽然吃了些食物,身体依然虚弱,便把它郑重交给静立旁边、一直无语的容笑风:“容大叔,麻烦你帮我先照顾一下它。”小雷鹰却是羽毛倒竖,鹰爪伸缩,不让容笑风近身,看来依然“记仇”。小弦无奈,只得把小雷鹰放在厅中角落安顿好。

  容笑风对小弦苦笑:“你放心随林兄去吧,我会照顾好它的。”他一心想驯服小雷鹰,谁知阴差阳错下鹰儿反认了小弦为主,心底真是百味杂陈。林青走到容笑风身边,忽然停步,一脸肃容:“先请容兄表明一下立场,是否仍是如六年前一样与我并肩抗敌?”容笑风一愣,朗然道:“林兄无须疑我,那些前尘往事,容某时刻不敢相忘。

  “好!”林青与容笑风双掌相击,“容兄先好好考虑,等我从清秋院回来后,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情报。”说罢带着小弦径直出门而一去。

  容笑风长叹一声,脸色阴晴不定。骆清幽看在眼里,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林青明知容笑风可疑,却依然给他留下回旋余地,自是十分看重当年的情谊,而等林青从清秋院回来后,便是与容笑风摊牌的时刻了。比起当年桀骜飞扬、仅凭己心好恶行事的男子,如今讲究策略的暗器王更有成熟的宗师风范。

  当下,小弦与林青径直前往清秋院,一路上小弦想到水秀惨死,心情沉重,林青有意逗他开心:“这段时间诸事繁忙,过几日我带你在京城好好逛逛,可好?”小弦随口道:“我看京师除了热闹些,好像也没太多不同。不知皇宫里是什么模样?”林青大笑:“你若想见识一下,林叔叔就带你去。”

  小弦连连摇手:“我只是随便说说,皇宫里定是机关重重,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得不偿失……”林青听到小弦的话,蓦然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猜想已浮上脑海。

  待两人来到清秋院,林青报名求见,家丁忙去通报。小弦心中依然认定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乱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忍不住提醒林青道:“这里说不定就是御泠堂的大本营,林叔叔还是小心些!要么,我在庄外等你?”他只怕万一动起手来,林青不好分心照顾自己,所以方有此言。林青淡然一笑,傲然道:“我既然带你来,就一定有把握带你安然回去。”小弦信心大增,想到若是正面对战,京师中除了明将军,又有谁能放在林青眼中?

  不一会儿,乱云公子郭暮寒迎出庄外:“林兄一早来访,不知有何事?”他又望一眼满面悲愤的小弦,勉强一笑,很有些不自然,显然想到《天命宝典》之事,心怀鬼胎。

  林青仔细打量乱云公子,心中已有计较。其实林青之所以要一早赶来清秋院见乱云公子,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水秀毕竟亦是一流高手,纵是偷袭,杀之亦须全力出手。但此刻的乱云公子虽然眼神稍乱,却神清气爽,经脉通畅,绝无刚刚大战一场的疲态与兴奋。至此林青终于可以肯定,昨夜的凶手绝非眼前之人。

  乱云公子被林青打量得十分不自在,清咳一声:“林兄……”林青不等乱云公子邀请,拉着小弦入庄,口中看似随意道:“我来找郭兄,是想寻两件东西。”乱云公子奇道:“不知林兄想寻何物?”

  “第一件,是一个青铜面具!”林青语气缓慢,存心要看乱云公子的反应,虽然已确定他不是昨夜杀害水秀的凶手,却未必与御怜堂没有关系。

  乱云公子面上的惊讶显非伪装:“这个?却不知那面具是什么形状?”

  林青呵呵一笑:“看来第一件东西未必在郭兄手里,那我就退而求其次,只要第二件东西。若是郭兄还说没有,就是瞧不起小弟的智慧了。”

  听着林青霸气尽现的话语,乱云公子虽不明林青的用意,神色亦渐渐有些不快:“林兄请明说。”谈话间几人己至磨性斋门前,林青停下脚步,拍拍小弦:“请郭兄把《天命宝典》的副本还给许少侠。”

  乱云公子浑身大震,张口结舌,满脸通红。小弦从未见过林青如此锋芒毕露,心中的敬佩之情无以复加,瞅着一脸窘态的乱云公子,大觉解气。良久,乱云公子方才摸出钥匙打开磨性斋,长叹一声:“小弟一时鬼迷窍,还请林兄与许少侠原谅。副本就在我的书斋中,小弟这便取来。”他满面羞惭,直承无悔,看来确是有愧于心。

  乱云公子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册书,双手递给小弦,慑懦道:“我当日仅抄好下半部《天命宝典》,除此一份外绝无其他副本,如今物归原主……”小弦见乱云公子面红耳赤、冷汗淋漓的模样,早相信他不会是那明知败局已定、亦拼着以命换命的青霜令使,气也消了大半,接过书册放入怀中,低声道:“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子也无须太过自责。”他从磨性斋中读了许多书,此刻活学活用,虽是诚心所言,却颇有讽刺意味,乱云公子只是苦笑。

  林青又道:“那本《当朝棋录》,郭兄从何处得来,还请见告?”乱云公子一怔:“什么《当朝棋录》?”小弦只当乱云公子避重就轻,径直到那写有“逸情之书”的书架前,谁知找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到《当朝棋录》,不禁大声问道:“是不是你藏起来了?”林青只是默然望着乱云公子。

  乱云公子正色朗声道:“《天命宝典》之事确是小弟之错,但若是林兄欲要多加罪责,恕幕寒不受。”直到此刻,他方稍有几分清秋院之主的气度。

  林青叫住尚不肯罢休的小弦:“小弟相信郭兄纵然偶有过失,仍不失为一位坦荡君子。此事我自当慢慢追查,就此告辞!”言罢拉着小弦扬长而去。

  乱云公子也不相送,跌坐椅中,目光呆滞,良久方才摇头一声长叹:“唉,我实在是愧对‘君子’两字啊。”

  ※※※

  一路上,小弦一直叽叽咕咕:“林叔叔,那本《当朝棋录》怎么会突然不见了,难道是有人故意嫁祸乱云公子?可他怎么能知道,我会进人磨性斋中又恰好看到那本《当朝棋录》?”

  林青目光闪动,轻轻道:“依我看,倒未必是有人有意嫁祸乱云公子,这里面的文章倒值得我们好好研究。”这一刻,他似乎已看破这个迷局。

  两人回到白露院中,容笑风抢先迎上,脸上是极坚决的神情:“我容笑风一直当林兄是我的好兄弟,可亦决不会做泄露朋友消息的卑鄙小人……”

  林青一笑,打断容笑风的话:“既然容兄不想说,小弟自不会勉强。”骆清幽与何其狂原以为容笑风如此说,林青定会反目,想不到他如此轻易地揭过此事,皆是一愣。

  容笑风本是想好了许多说法,不料林青如此信任他,面上涌上一股感激:“不过林兄也不必多疑,我所结交的人决不会对林兄不利,我只是要对付明将军,好报笑望山庄数百名兄弟的大仇。”

  林青淡然道:“如果容兄还念我们往日之晴,就请答应小弟一件事。在我与明将军决战之前,不要再参与御泠堂的行动。”

  容笑风听林青点出“御泠堂”三字,大吃一惊:“你,你都知道了?”林青点头:“顺便提醒一下容兄,御泠堂祸乱江湖,野心极大,你为了对付明将军与之联手,未必是最好的方法。”骆清幽与何其狂皆是心思敏锐,看出林青已猜破容笑风并非是与泰亲王联手,而是暗中结交了御泠堂。但如果依他所言,与御泠堂联手是为了对付明将军,岂不是与御泠堂助明将军登基的做法完全不合,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容笑风望着林青诚恳的神态,一咬牙:“好,我答应你。”他知道林青等人还要商议一些事情,自己不便参与,对诸人一抱拳,转身离开。

  骆清幽含笑道:“看来林大侠清秋院之行收获不小啊,竟然连容兄的秘密也一并猜出来了。”林青正色道:“清秋院之行其实并无多少收获。但在路上,我却想到一个一直被我们忽略、却十分关键的人物。”

  “是谁??”小弦与何其狂齐声追问。只有骆清幽垂头思索。

  林青不答,只是从怀中摸出一物,在手中细细把玩。小弦眼尖,看到他手中是一个小小的精致木盒,而那木盒外镂刻的花纹竟然十分熟悉。他蓦然想起,那花纹与自己从容笑风房中找到的那些碎纸屑背面的花纹一模一样,惊叫道:“这个木盒从哪儿来的?”

  何其狂与骆清幽对视一眼,同时吐出三个字:“流星堂!”

  那木盒共分七层,每层打开后都是另一个稍小一分的木盒,颜色各异,制作细致,乃是流星堂向皇室进贡的精品。当日在平山小镇,小弦被葛公公掳走,林青一路追逐入京,沿途收到管平留下的三个木盒……

  林青入京后,便将保存完整的两只木盒一直放于怀中,他见这木盒虽无用,但制作精巧,送了一只给骆清幽赏玩,另一只就正在他的手上。

  小弦看到这木盒,连忙将自已从容笑风房中找到相同花纹纸屑之事说出。何其狂恍然大悟:“原来与容兄通风报信的并不是牢狱王黑山,而是机关王白石!”骆清幽心细,低声道:“我听说六年前,在笑望山庄一战中,机关王先是垒石筑台大破庄中防卫,又引地泉之水倒灌地道,几乎将众人困死于山腹,容笑风对其应该不无恨意,又如何会结交?”

  “容兄亦略通机关之术,当时对白石之能便颇为推崇,既在京师重会,惺惺相惜下两人交为朋友也是极有可能。更何况……”林青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道,“你们可注意到,刚才容兄说话时候的表情?他宁可让我误会,也不愿吐露朋友的消息,这反而更证实了我的猜想。试想那牢狱王黑山虽与容兄同样来自塞外,但此人心狠手辣,对犯人用刑无所不用其极,在京师中口碑极差,容兄虽一心对付明将军,却决非不识是非,又岂会如此维护他?所以,表面上容兄与黑山交好,大约只是为掩人耳目,真正与之结交的是一向与黑山焦不离孟的机关王白石!”

  此去清秋院的路上,当林青听到小弦说起皇宫中“机关重重”时,便灵机一动,想到了机关王白石。水秀既然来自温柔乡,与她相约之人亦必定是四大家族成员。点睛阁典籍无数,蝙跃楼画技超群,温柔乡精于琴艺,英雄冢则以棋艺与机关消息学见长,由此推算京师中的成名人物,唯有泼墨王薛风楚与机关王白石最有可能。可泼墨王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当年为追求骆清幽无所不用其极,被拒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语,这与蹁跹楼的行事大不相同;而机关王白石的消息机关学与英雄冢不谋而合,又与明将军私交甚密;再加上水秀昨夜所说“白水相约”的暗号,小弦当时一厢情愿地认定是泉边相会之意,而真实的情况会不会就是指白石之姓呢?

  而小弦从容笑风房中找到的碎纸屑,恰好证实了林青的猜想。

  然而,昨夜水秀赴的却是死亡之约,出手的纵然不是青霜令使,也必与御泠堂有关,难道白石已被御泠堂收买?不过四大家族中景水花三姓都是血缘相连,自难下决心背叛家族,唯有英雄冢武功须保持童子之身,都是招外姓弟子改姓“物”,这也大大增加了白石投靠御泠堂的可能性。

  林青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与骆清幽与何其狂商议一番,皆觉大有可能。只是白石亦属于逍遥一派,与三人都有些交情,心理上有些难以接受。

  小弦插口道:“我在清秋院磨性斋看到那本《当朝棋录》中,还记有愚大师与物由风的对局,若非英雄冢出了叛徒,愚大师数十年前的棋谱也决不会流传到京师。”他越想越是心惊,“怪不得离望崖那场棋战中,青霜令使那么有把握,原来他早就研究过愚大师的棋路,由此看来,机关王白石定然早就投入了御泠堂中……”林青又想到一事:“如果白石真是来自英雄冢,六年前在幽冥谷中遇见老顽童物由心时,如何会不识?”何其狂道:“或许物由心早早被逐出英雄冢,并未见过白石?”

  林青心中疑惑难解,忽对小弦道:“你想不想去见识一下流星堂的机关?”何其狂沉声道:“白石不比乱云公子,流星堂亦远比清秋院凶险,此事一定要多加小心!我陪你一起去好了。”京师流星掌虽只是一个制作机巧之物的地方,却因其机关重重,乃是江湖人口中的几大禁地之一。

  林青笑道:“小何放心吧,我与白石好歹亦有一丝交情,在未确定他身份前,自然是作为朋友参观流星堂,他又岂会兴师问罪?若是被他发现你在暗中跟随,反而不美。”何其狂思索道:“按你在鸣佩峰中得到的情报,四大家族与御冷堂都是奉祖上遗命,暗中辅佐明将军得天下的,两者相争亦只是为了决定由何方相助明将军。但听容笑风的意思,似乎御泠堂已意在对明将军不利,难道这才是明将军欲扫清御泠堂的原因?”

  林青沉吟道:“或许御泠堂早就不甘蛰伏于明将军手下。他们既然在鸣佩峰中落败,却又毁诺再出江湖,明将军身为昊空门弟子,按武氏遗命,便应该与四大家族联手对付御泠堂,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御泠堂才要连明将军一起除去。”骆清幽轻声提醒道:“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容笑风只是被御泠堂利用,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

  林青叹道:“御泠堂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我一定要去一趟流星堂,掌握机关王的真实身份。若是我们不能及时把握到御泠堂的动向,不但即刻赴京的四大家族有可能受其暗算,京师的形势亦会变得不可收拾。”何其狂亦道:“琴瑟王与高德言身死的消息尚未传出,只有御泠堂中人知道,小林也正好可以通过白石的口风试探一下。”

  “目前京师形势微妙,各方势力一触即发,蠢蠢欲动,就像是一个火药桶,而水姐姐之死极有可能成为点燃这桶火药引线的火星……”骆清幽沉思道,“唯恐天下不乱的御伶堂只怕就要对四大家族抢先动手,如果白石真是来自英雄冢,又并未投靠御泠堂,他的处境就极其危险!事不宜迟,流星堂之行动越快越好。”

  林青杀气乍现,豪情飞扬:“在去泰山绝顶约战明将军之前,我就先拿御泠堂试招吧!”   第十七章 花月青霜

林青尚是第一次去流星堂,一路上拉着小弦的手指点京师风物,浑如游历景色。他的神态虽然轻松,小弦却听骆清幽与何其狂说得郑重,心知流星堂中机关无数,绝非善地,纵然很想见识一下,却不明白林青为何一定要带上自己随行,心里不断祈求,自己一定不要成为林青的“负担”,如此想着,不由脱口问了出来。

  林青正容道:“昨夜那青霜令使对水姑娘一招得手后,却偏偏不杀你灭口,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带着你同行,一来可以亲自保护你的安全,让你多增加一分见识,二来也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小弦这才明白,挠挠头道:“这件事我也想不明白,难道就因为我是明将军‘克星’的缘故?”

  林青思索道:“如果你真是明将军的克星,御泠堂意在辅佐明将军登基,按理说便不应该放过你。但如果御泠堂现在已不愿受制于明将军,这就完全可以解释了。”他略一沉思,又喃喃道,“不过,这些仅仅是我的猜想,或许御怜堂的真正目的还并没有被我们发现。”

  说话间,两人已到达流星堂门外。流星堂坐落于京师北郊荒野,十余间房屋连绵,周围半里内皆无人烟,在热闹繁华的京师中显得极不寻常。这不是因为流星堂威名太甚,也并非百姓们担心机关失灵殃及自身,而是流星堂暗中还负责打造禁卫军火器,所以朝廷才明令附近不许有百姓骚扰。

  此刻两人还离内堂老远,便可听到其中传来“叮叮当当”的锻铁之声,嘈杂中,一个声音仍清晰地遥遥传来:“林兄大驾光临,足令流星堂蓬筚生辉。”语音清朗,正是机关王白石的声音。

  林青惊讶道:“白兄好敏锐的耳力!”白石哈哈大笑:“不过是借助了机关之力,如何能与暗器王名动天下的听风辨器术相提并论。”不知是否源于心理作用,小弦只觉得比起在清秋院中的白石,眼前的机关王神情中似乎多了一份自信,不复初见的低调谦恭。或许,因为此处正是——京师中最为神秘莫测的流星堂!

  白石把林青与小弦请人流星堂中大厅,奉上茶水,略略寒暄几句,便问起林青的来意。林青并不透露,仅说是带小弦来见识一下名动京师的流星堂,白石似乎也并不起疑。

  暗器王与机关王虽同处八方名动,又皆属逍遥一派,但六年前笑望山庄一战,使两人暗生嫌隙。此刻,林青对白石不无疑虑,表面上虽然谈笑甚欢,言语中却是隐含锋芒。两人先说到六年前幽冥谷一战,又随口谈起清秋院之会的情形,林青有意数次提及琴瑟王水秀的名字,但看起来白石对水秀之死似乎毫不知情,至少从表面上瞧不出半分蹊跷。

  小弦好奇地看着流星堂中的布置,但见房屋皆是红木所制,檐角接缝处不时可见那熟悉的花纹,想必是流星堂专用标志。除此之外,这里与普通民居也没有太多不同,全然瞧不出所谓的重重机关,他本有心问问白石到底给容笑风传的什么书信,但知道林青看似无心的谈话中实是隐含深意,于言笑中旁敲侧击。只怕自己说错了话,亦不敢随便开口。而林青则悠闲地含笑饮茶,目光在厅中随意移动,偶尔停眸凝视,却是锐利无比。

  两人寒暄一阵,忽有一人入厅,也不与林青、小弦见礼,径直凑到白石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林青凝神屏息,只隐隐听到他说“昨夜”、“山崖”、“琴瑟王”等词,然后匆匆离去。白石面露惊愕,良久不语。

  林青神色不动,心念电转,暗想莫非这人正对白石通报水秀的死讯?不过瞧白石面上的震惊不似作伪,难道昨夜约见水秀之人当真与他无关?

  正思索着,白石己从刹那的恍惚中惊醒,对林青一拱手:“小弟有些事必须离开,还请恕罪。林兄若是有意,不妨带许少侠在堂中随意参观。”

  “既然白兄如此说,小弟也就不客气了。”林青看似随意道,“若是堂中有何禁忌,白兄可提前告知,免得生出什么误会。”此言乃是投石问路,若流星堂中真有什么禁忌之地,才正是林青想要察看的所在。

  白石哈哈大笑:“江湖传闻中,流星堂四处机关重重,其实皆是夸大其词,在暗器王这样的行家眼中更无任何秘密可言。林兄与许少侠尽可自便,小弟先行一步,顺便命令手下对林兄的一切行动皆不可阻拦。”他言罢拱手作别,匆匆出门而去。

  林青身为暗器之王,耳力极好,听到白石确已径直离开流星堂,往京城中心而去,觉得他行迹虽然颇为可疑,却无法随之看个究竟,暗忖如果他当真是因为水秀之死而离开,那么会去什么地方?昨夜之事只有小弦目睹,除了自己与骆清幽等人,能这么快得知水秀死讯的只有凶手,白石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见小弦怔然无语,林青放下心事,拍拍他的肩,笑道:“既然有这个好机会,我们就先参观一下京师中神秘的流星堂吧。”小弦眉头微皱,在林青耳边悄声道:“刚才找机关王说话的这人,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林青随耳听了,也不曾放在心上。

  两人走出大厅,却见一位皂衣少年已守在门外,对林青恭敬道:“小人吴通见过林大侠。白堂主命属下带林大侠与许少侠参观流星堂,沿途解说一二。堂主亦特意吩咐过,若是林大侠想单独行动,也无不可。”

  “白兄倒是想得周到。”白石如此大方行事,反令林青更生怀疑。当下他微笑道:“便烦劳你带路吧。”

  流星堂占地数亩,整个地基连为一体,仅是分为十余间大小不一的房舍。有的房间足有数十丈大小,有的却仅几尺,每间房中皆有数名工匠忙碌不休。每经一室,吴通皆细细解说。这些房间皆以星宿为名,有的制作暗器、兵刃,有的拼制恺甲、防具,还有研究攻城守域等大型器械的,亦有制作精致木盒之类小巧闲逸之物,不一而足。

  小弦只见各种弹簧、齿轮随处可见,有些东西甚至连名字也叫不上来。正瞧得津津有味,忽见一人从身边走过,望他一眼,愣怔一下,立即低头走开。小弦也是一愣,只觉此人也颇眼熟,拼命思索,却没半分头绪。

  三人在流星堂内大致逛了一圈,终于来到最后一间房外。这间房面积不大,却不设窗,难以望见虚实,房门亦较其他更为厚沉,显得颇不寻常。

  吴通驻足不前,低声道:“这房间名为‘紫微’,主要是加工皇宫内院送来的金银器皿。所以除了专门的工匠外,其余人等皆不准入内。”

  林青故作惊讶:“刚才白兄还说流星堂中并无禁忌,我还真以为如此。”他心想如果流星堂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多半就在这“紫微”之中。

  吴通连忙道:“林大侠当然不属禁入之列,只是小人不便进去,请林大侠与许少侠自行参观。”正说话间,房门一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碧玉碗,那碗通体翠绿,毫无瑕疵,应是宫廷之物。

  那人斜望吴通:“吴小哥有事么?”吴通先介绍林青的身份,再将来意说了。那人淡淡道声“久仰”,脸上却并无“久仰”之色,十分倨傲,不过他望着小弦的目光却似有古怪,匆匆移开视线,复又进屋去了。

  小弦又是一惊,此人的相貌亦像是在何处见过,他除了那日在清秋院中见到诸位成名人物外,在京师认得的人并不多,偶尔遇见面熟之人还算凑巧,这般接二连三就有些蹊跷了……他拿起黑衣人手中的碧玉碗,猛然心头剧震,已忆起自己是在何处遇见过这几人——他们都是曾与谈歌僧一路的乞丐!

  追捕王起初带小弦入京时,曾在京城南五里那名为潘镇的小集上遇见无念宗胖和尚谈歌,一场剧斗后,才让小弦有机会在茶壶中下了巴豆,而流星堂遇见的这几人,正是与谈歌一起在小店中化缘的乞丐。小弦记忆极好,虽然当初只是匆匆一见,却能过目不忘。不过那些乞丐当时脸上都十分肮脏,所以乍见下只觉面熟,直到看到那只碧玉碗,方才令他想到谈歌化缘的铁钵,顿时记起这几人的来历。

  林青感应到小弦的神情,先支开吴通,再细细询问。小弦将自己的怀疑尽数说出,林青听得眉头紧锁。那些乞丐貌似谈歌临时找来的,吃完酒肉后便一哄而散,想不到此刻竟会一起出现在流星堂中,这里面必有古怪!而且林青早看出刚才那黑衣人身负武功,绝非普通工匠,更不会是乞丐,如果皆是出于无念宗门下,又怎么会与机关王扯上关系?

  小弦越想越不对头:“如果这些乞丐都身具武功,当时又怎会任由追捕王三招两式打发了谈歌?”林青亦是百思不解,望着房门道:“你先不要惊动对方,我们暗中跟上那黑衣人,总要查个水落石出。”他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几人与白石的关系决不简单,更不会不知小弦来此,表面上看似无意与小弦撞见,暗地里却极有可能有意让小弦认出他们,好引自已入内,一探究竟!不过林青虽然明知对方可能有诈,但他艺高胆大,若不趁白石不在时入内查看,下次恐怕再无这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林青在小弦耳边低低嘱咐几句,小弦拍手叫好,两人相视一笑,昂然推门入房。

  ——就见房内除了许多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金银首饰,似乎与其余房间也无太多不同,工匠亦是埋头做活儿,头也不抬。刚才那黑衣人则立在屋角,突然反手把旁边高柜的柜门推开,也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只听柜里咯吱轻响,现出一道暗门。

  林青只道他想趁机逃跑,正要上前,却听他笑道:“这里说话不便,林大侠与许公子请随我来。”言罢转身从那暗门钻进,而周围工匠浑如见怪不怪,继续埋头工作,显然早知这暗道的存在。

  林青已确定对方果然是有意引自己前来,如果这一切都是白石的安排,机关王也真算得上工于心计了。虽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却凛然不惧,冷笑一声,拉着尚摸不着头脑的小弦钻入暗门,随黑衣人而行。

  柜中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先是一段铁制阶梯,随后是长不见尽头的石阶倾斜而下。每隔十一余步石阶,道壁上就有一盏长明灯,虽不明亮,却足以引路。黑衣人不疾不徐地走着,林青与小弦距离他七八步外,却并不急于追上。约摸行了半灶香工夫,算来已深人地下数十尺,又往南行了近半里,几人已离开流星堂地界。

  林青越行越是心惊,从未听说过流星堂下面还有地道,这无疑是白石暗中命人挖成,京师之中若没得到朝中允许,挖掘地道乃是大忌,而房中工匠对此全无异议,显然都是流星堂心腹。由此可见,机关王身处不问诸事的逍遥一派,暗中却不知已与哪方势力有染,难道这一切都是御泠堂的手笔?而他故意诱自己前来,又是何目的?

  地道终到尽头,被一道铁门封死,门上刻着流星堂那难辨其意的花纹。黑衣人按动机关,推开铁门,回身诡异一笑:“林大侠,请。”说罢一个箭步,跨入门中。他本是悠然行走,这一下纵身却是疾如闪电。

  林青心头冷笑,这人武功虽然不俗,却如何是暗器王的对手,就算他抢先一步,亦绝难逃出自己的掌心,当下加紧步伐,拉着小弦随之入内。

  谁知就在林青与小弦入门的一刹那,忽有一道强光射来,这光比地道中原本幽暗的灯光明亮百倍,刹那间几乎令人的眼睛难以视物!

  林青吃了一惊,这里应该是地底,即使点有无数明灯,也决不会有这般不亚于正午烈日的光线!他脑中惊疑,右手已将小弦拉至身后,左手如封似闭,由面门至小腹切下,将全身要害尽皆防住。

  为免白石生疑,林青此来流星堂并未带偷天弓,但他身为暗器之王,一把细小暗器早已扣在手中,同时运足耳力,凝听四周动静,只要稍有异动,雷霆一击便会出手。在这等险恶的环境下,唯有先发制人才可保无虞。

  四周却无半分动静,连那黑衣人的脚步都再不可闻。林青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强光,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是一个足近三十丈的地下石室,其中立着上千面与人齐高、宽有半尺的镜子。室内没有想象中的无数灯盏,只有室中央一个石台上放着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珠光并不强劲,但经过上千面镜子的反射,却令整个石室如同处于自昼烈日之下。那些镜子绝非普通铜镜,色呈淡白,镜内隐有流动的质感,应该是水银所制,对光线的反射几无损耗,显然是经过极其精妙的排列,才令地道入口处的光线达到几可令人瞬间目盲的强度!

  而整个石室中并无半个人影,连刚才那黑衣人亦渺然无踪。或者是因为在那些巧妙光线的照射的原因,根本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有林青与小弦的身形被镜子反射成无数影子。

  林青暗凛:水银极难提炼,价值比黄金更贵,先不论这上千面镜子的打造费用,单是所耗用的水银,已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如此手笔,决不可能仅仅是为了照明,机关王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小弦已忍不住惊呼出声:“天啊,这是什么地方?”林青深吸一口气,前跨几步,避开强光的照射,朗声道:“无论你是谁,请现身一见。”这光线当林青与小弦入室时蓦然迸现,无疑是有人早早等在石室之中,在瞬间取出夜明珠放在早就设计好的位置,才会有如此震撼之效。此人不但精心于水银镜子的排列,更能在林青目难视物的瞬间销声匿迹,绝对是位智慧与武功都臻一流境界的高手。

  石室内静了半晌,一个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林兄好,许少侠好。”那口气彬彬有礼,声音却压得极低极细,凝成一线,直刺入耳膜。以林青之能,一时亦难以在这诡异的石室中辨出说话者的方位。

  小弦一震:“你是青霜令使?”他在鸣佩峰中虽未见到戴着面具的青霜令使,却听过他那古怪的声音。那人并不直接回答小弦的问题,而是悠悠一叹:“林兄可知道,有时太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你稍笨一些,我们便不用这么早会面。”林青微挑眉梢,哈哈一笑:“我还以为兄台早欲与我一见。”“在下一向极少以真容见人,亦不想轻易为林兄破例。”那人又是一叹,“所以虽然不得不见,却想先与林兄玩个小小的游戏。”

  林青望着满室镜子,冷笑:“这游戏只怕并不是为我准备的吧。”这些镜子看似随便排列,其中却大有学问,绝非一时之功。就算对方能在最快的时间得知林青来流星堂之事,也绝无可能马上布好阵式。

  那人抚掌道:“林兄说得正是。不瞒林兄,你已经是这游戏的第七位客人。”他微微一顿,一字一句续道,“以林兄的聪明,想必已猜出前面六位都已是死人了吧?”听到这句饱含威胁的话,林青却浑若无事地摇头:“兄台又何必危言耸听?无论你有没有这个实力,至少到目前为止,你都不会对我下杀手。”那人奇道:“林兄为何对自己如此有信心?”林青冷然道:“因为,你没有杀我的理由。”

  “哈哈!”那人似是被林青的话弓l得失笑起来,“难道林兄不想替琴瑟王报仇?”这句话无疑承认了他就是杀害水秀的凶手。林青剑眉一扬,朗声喝道:“正因如此,所以在这个游戏中,你才是猎物。”他话音才落,小弦手中一空,林青已放开他的手,闪电般冲出,从两面镜子的空隙间一穿而过,往石室中央那石台前扑去。

  林青与小弦踏入地下石室之初,先是被那千面镜子的强光所照,再被对手高深莫测的言语所惑,看似已全然落于下风。然而暗器王遇强愈强,反而被激起冲天斗志。他先用充满自信的话语扰乱敌人心神,随即反客为主,通过几句对活,听出发话者的方位,立刻先发制人。

  那人显然亦未料到林青会如此强势,低哼一声,机关声咯吱响起,上千面镜子同时转动,将夜明珠的光线聚集,再度射向林青面门……

  在眼睛被强光照射的前一瞬,林青已看到一条黑乎乎的人影从石台下跃出,尚未瞧清对方的相貌,强光已迎面射来。林青立刻闭目敛神,此刻他虽目不视物,但身体机能已调至巅峰,石室中的任何轻微移动都难逃他敏锐的感觉,顿时感应到几人分从几方冲来。他并不与对方正面交锋,疾运“雁过不留形”身法,闪开几道锐风的突袭,紧蹬那条黑影。擒贼先擒王,正是此际的最佳方法!

  那条黑影形如鬼魅,在几面镜子中穿插腾跃,林青有几次已险险与之相对,却只差一线被他逃出。而上千面镜子并不停止转动,那道强光如附骨之蛆般追射林青面门,显然另有精通机关术之人在操纵。

  小弦在暗光处只见镜子反照出无数跳动的人影,几乎连眼睛都晃花,连一影子的虚实都瞧不分明。纵然他身怀“阴阳推骨术”绝技,却一点用处也无,只能背靠墙壁,愕然望着满室翻腾不休的光影,紧张得脊背冒汗。忽然他手心一紧,已被一只大手牵住,尚不及失声惊呼,耳中已传来林青低沉的声音:“不要怕,是我。”

  林青见那黑影身法灵动如电,心知对方武功极高,对周围环境又十分熟悉,加上这上千面镜子隐隐形成某种阵式,唯恐小弦有失,亦不敢孤身冒进,几度擒拿无功后返回原处。

  小弦刚松了一口气,眼前蓦然一花,却是那强光疾射而至。林青冷哼一声,左右手齐扬,名动江湖的暗器终于出手!数十记风声划破空气,却只传来合而为一的一声闷响。林青发出的十余道暗器虽是有快有慢,却是同时命中了不同目标,暗器之王果是名不虚传!

  林青拉着小弦往右边跨出几步,避入暗处。这次那道强光依然如影袭来,光线却再无方才的强烈,已可勉强睁开双眼。林青拉着小弦急速移动,单手连发,细小暗器的破空声不绝入耳,追随两人的那道强光来越弱、越来越慢,终于停下不动,两人的身形完全没入暗处。

  原来林青早注意到那些镜子乃是固定在底基的轮轴之上,所以才转动灵便,刚才连续发出了近百枚钢针,全都射在镜子与底座的接缝处,卡住机关,导致镜子转动不灵,终于摆脱了敌暗我明的窘境。

  而随着林青与小弦不停地移形换位,他们已离室门越来越远,陷身在石室深处,前后左右都是镜子。影子彼此投射,映出无数越来越小的影像。机关声忽然停止,石室蓦然寂静下来。透过夜明珠的毫光,可看到空气中一粒粒浮动的尘埃慢慢飘落,在明镜的反映中清晰可见,场面诡异至极!而敌人,亦仿佛消失在这满室尘埃之中。

  那人古怪的声音再度从石室深处遥遥传来:“林兄的暗器恐怕所剩无几了吧?”林青微微一笑,亦是运功传音,不让对方辨出自己的方位:“只要还剩一枚暗器,便足以招呼兄台。”

  那人哈哈大笑:“清秋院中相会时,本以为林兄已不复当年的神勇,但仅听林兄此言,依稀可见当年风采。”这句话似褒似讽,让人猜不透其心意。

  林青眼中精光一闪,沉吟不语。对方故意提到清秋院相会,摆明他必是与会之人。清秋院之中一共十九名客人,排除小弦、骆清幽、何其狂,此人的身份已在有限的范围之中。但对方为何要故意泄露身份,到底是故布疑阵恐,还是有恃无恐,算定自己今日无法全身而退?

  那人似乎瞧破林青的心思,淡然道:“林兄不必多疑,我既然特意诱你来此,自当开诚布公。”他微一停顿,郑重道,“御泠堂副堂主青霜令使,恭请暗器王一见。”直到此刻,这个神秘人物终于揭开了自己的身份。

  小弦听到青霜令使的名字,拉着林青的手不由一紧,却只是咬住嘴唇强按心头恨意。大敌当前,林青的心头却涌上一丝欣慰,能在这种情形下保持冷静,说明小弦已真正地长大成熟,当即拍拍小弦的手,以示鼓励。

  青霜令使续道:“看来许少侠对我颇有成见,想必林兄心中亦有许多疑问,今日必会给位们一个解答。只是,刚才的游戏尚未结束,林兄想要见我,还须走出这‘花月大阵’!”随着他的语声,机关再度启动,镜子挣脱暗器的束缚,反向移动起来。

  林青眼望四周,暗暗心惊。只见那些镜子移动虽缓,却是井井有条,渐渐分列两旁,中间现出一条长长雨道,镜光闪动,耀人双目。小弦心中大奇,能令数千面镜子同时移动,显非人力,低头瞧地面上有无数细小的光滑轨道,悟到那些镜子底基必设有滑轮。但虽明了其运行原理,却不知青霜令使是用何方法操纵,流星堂机关之术简直神乎其技,令人匪夷所思!

  林青心念电转:青霜令使决不会随便公开身份,他故意诱自己闯这“花月大阵”其中必是隐伏杀机,一旦陷入阵眼,恐怕就要面对敌人的蓄势强袭……但事已至此,绝难退缩。何况林青亦极想揭穿青霜令使的真正身份,纵然明知对方列下阵势,等自己入围,又岂会裹足不前?

  当下林青带着小弦昂然踏出几步,沿着那条甫道朝前行去。随着他的脚步前行,身后的镜子亦开始移动,将他们的退路封住。此刻前后左右全是镜子,莫说找不到来路,连石室的墙壁都不能望见,仿佛已进入一个密封的迷宫之中。再加上镜中无数投影随之而动,恍惚间几乎错以为周围出现了无数敌人,实有乱人心魄之效。

  小弦摸一下镜子,只觉得镜面光滑无比,一股凉意直透肌肤,低声对林青道:“要么干脆把镜子打碎……”小弦话音未落,青霜令使的声音已悠悠传来:“还要提醒林兄一声,听白石说,这些镜子中有些内装毒液,有的则藏有火药,最好不要出手毁镜,以免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他貌似关切的语气令小弦不由打个寒战。

  林青微微一笑:“这些都是白石兄的宝贝,小弟岂会行大煞风景之事?”青霜令使大笑:“林兄如此配合,小弟无以为报,唯有说出一些秘密,以作奖励。”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机关王白石本名物天晓,乃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物由萧之徒、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师弟。”林青微微一震,想不到青霜令使会将这秘密随口道出,这一刹那连他也不能把握青霜令使的心意,蓦然停步。小弦更是心惊胆战,青霜令使如此直言,莫非打算不留活口?

  青霜令使对阵中林青的动作如若亲见,轻轻道:“听到这个秘密,林兄想必害怕小弟有杀人灭口之心吧?”此人确可算心机深沉,能将小弦和林青的心理把握得细致入微,随口一语亦具锋芒。

  “令使言重了。现在林某心中的敌人只有明将军一人而已。”林青一面谨慎前行,一面用言语试探,“不过若是御怜堂主亲至,或能令我动心。”青霜令使亦不动气,反问道:“若是再加上一个明是英雄冢弟子、暗是本堂紫陌使的机关王,不知够不够资格做林兄的敌人?”

  听到青霜令使轻描淡写地说出白石的双重身份,林青虽早有所料,亦不免心头暗惊。御泠堂中除了尚不知名的堂主与掌管堂中圣物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外,下设三名旗使,分别是火云旗紫陌使、炎日旗红尘使、众雷旗碧叶使。其中红尘使便是潜入擒龙堡伺机制住龙判官,江湖人称“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宁徊风,亦是小弦的杀父仇人;如今紫陌使的身份亦被揭开,乃是暗中反出英雄冢、原名物天晓的机关王白石;最后一个碧叶使还不知是何人,想来其江湖身份亦不会在宁徊风与白石之下,御泠堂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

  林青继续提步缓行:“配不配做我的敌人,等见到令使的真面目再说吧。其实我已大致猜出令使的身份,唯求一个证实罢了。”青霜令使漠然道:“林兄何不直接说出你的猜想?”林青却是答非所问,缓缓道:“令使想必知道我今早先见了乱云公子?磨性斋中突然消失的《当朝棋录》,多少给了我一点小小的灵感。”青霜令使良久无声,林青的话似乎已击中了他的要害!

  走了近百步,甫道依然不见尽头。小弦大奇,这地下石室不过几十丈方圆,如此走岂不是已出石室?他转念想到这甭道看似一条直路,却只是因为镜面反射给人的错觉,其实弯弯曲曲,二人大概仍在石室中大兜圈子。

  再走数十步,前路也被镜子挡住。青霜令使的声音传来:“林兄的智计已令小弟不敢轻视,竟有些后悔相约。若林兄此刻离开流星堂,小弟亦不阻拦。”随着他说话,前方封锁的镜子缓缓移开,赫然竟是石室入口的铁门。

  林青奇道:“令使为何反悔?”青霜令使叹道:“我本以为可以与林兄合作。如今看来,竟颇有些玩火自焚的凶险。所以若是林兄就此止步,再给紫陌使一天时间离开,你我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如何?”

  林青哈哈大笑:“正如令使刚才所说,小弟决意替琴瑟王复仇,想收手亦来不及了。”他与青霜令使间隔着上千面镜子组成的“花月大阵”,虽未谋面,却一面寻找对方言语中的破绽,一面扰乱对方心理,看似言笑尽欢,其实却是针尖对麦芒、暗含机锋。

  青霜令使沉吟道:“林兄徒逞勇力,不怕连累许少侠?”林青反问道:“你昨夜为何不杀小弦?”这正是他一直沉凝胸中不去的疑问。青霜令使忽然语出奇兵:“林兄可知在清秋院聚会后,追捕王带给泰亲王什么话?”林青一怔,他曾与骆清幽分析清秋院聚会的几处疑点,骆清幽特别提到眼神锐利的追捕王曾有意观察众人。

  青霜令使续道:“清秋院中,当明将军出手时众人的反应不一。事后追捕王特意对泰亲王指出,在那一刹那最先望向字幅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许少侠!”他悠悠一叹,“梁辰眼光精准,自有其独到之处。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说明许少侠不同一般的敏锐!我虽不知泰亲王听到此言的反应,但想必不会轻易放过。所以,许少侠才是小弟今日相约林兄的真正目的!”

  林青与小弦齐齐一震。难道,小弦才是御泠堂欲与林青“合作”的真正原因?

  忽听机关一响,左方一面镜子移开,又露出另一条长长雨道。青霜令使寒声道:“这条甫道不比刚才,将出现无念宗杀手,若林兄能平安走过,小弟便把无念宗为何入京的原因告知。”自从小弦发现流星堂中出现那儿名“乞丐”,林青早怀疑僧道四派中的无念宗己被御泠堂控制,听到青霜令使直承此事,亦在意料之中,口中丝毫不让:“暗器无情,若是小弟误伤无念宗门下大师,令使可莫要拒而不见。”

  青霜令使大笑:“无念宗自不会放在林兄眼里,林兄尽可全力出手。不过在‘须弥纳芥功’引发下,只怕毁镜要比伤人容易得多。不瞒林兄说,小弟亦很想知道机关王这‘花月大阵’是否真如他所说,藏有足以掀起半个京师的火药。”无念宗的成名武功正是“须弥纳芥功”,善于以力引力,借物传劲,当日胖和尚谈歌将数十斤牛肉强塞入铁钵便是一例。

  这条勇道极窄,仅容一人。林青与小弦一前一后缓缓前行,只听机关声不绝传来,一些镜面的转动改变光线的拆射方向,令甭道渐渐暗淡,衬出前路上数条细若小指、交织成网的光束。随着林青与小弦的脚步,那数条光线亦缓缓前移,仿似引路,而两人身后的镜子不再封锁退路,只留下浓厚模糊的阴影。

  稀疏的鼓声从四方隐隐传来,起初极缓极轻,渐与两人的脚步配合,也不知是鼓声有意配合,还是两人踢踏应和。林青心知此乃摄魂之术;虽对自己无甚效用,但心理上却受影响,他岂肯轻易受人摆弄,较哼一声,拉着小弦微微一停,故意错开脚步的节奏……

  蓦然右方镜子翻开,一条黑影抢出,手中软鞭直刺林青双目。林青并不硬接软鞭,偏头让开鞭头,软鞭却不收回,微微一沉,直朝林青身后的小弦头顶扫去。眼见要击中小弦,林青双指疾出,夹住鞭身,鞭头堪堪触及小弦,已无力垂下。林青用劲回拉,那黑影见一击无功,并不纠缠,脱手放开软鞭,从左方翻开的另一面镜子缝中钻入。

  林青哪里会放他逃走,低喝一声,斜跨一步就要随之入镜。却见眼前的镜面蓦然一亮,反映出身后一个水桶大小的黑黑铁锤,直朝他脑后砸来。林青只怕小弦有失,不及追敌,身形一沉,低头伏身,头下脚上一个倒翻,先把身后的小弦从头顶上拉过,反脚往那物体上踢去。

  这一脚才踢出,只听小弦大叫一声:“林叔叔小心。”林青心头忽生警兆,猛然腰腹用力,身体往后平移数尺,没有硬接对方这一击。

  只听青霜令使嘿嘿一笑:“林兄反应快捷,小弟佩服。”

  林青转过身来,暗呼侥幸。只见身后一名胖大魁梧的和尚,正是小弦曾见过的谈歌,他手中并不是什么铁锤,而是个碗大的铁钵。若是以林青刚才的判断,这一脚一旦踢空,对方的重击就会落在他背上。

  谈歌诡异一笑,一闪而没。林青也不追击,加速前行。右方镜面又是一亮,照出一柄短刃斜刺而来,林青不假思索,手上运足内力往左一捉,忽觉疾风扑面,心念电转,左手疾缩,带着小弦再往前连跨数步。

  原来那刺来的并非短刃,而是一柄阔达半尺的厚背大刀,若非林青缩手导快,只怕未拿住刀刃之前,手掌已被砍了下来!

  这不是变戏法,而是那平滑的镜面忽变得凹凸起伏,映出的影像亦是或大或小,更绝的是那甬道上光线沉暗,镜中光亮乍现后立刻便会吸引注意力,而偏偏镜中所映与真实情况全然相反,才令林青判断失措,几乎溅血负伤。仅以武功而论,无念宗这几招杀手虽然犀利,却无法与武功已趋大成的暗器王对抗,但凭着“花月大阵”诡异的阵法,却迫得林青束手束脚,只能连连退让闪避,无法反击。

  林青长吸一口气,忽然闭上双眼。在这样的环境下,与其睁目受敌所惑,不如仅凭听风辨器术与敌对抗,霎时只听耳边诸声齐响,似风雨当头而至、似海潮远啸而来、似幽谷猿鸣鹰映、似山石隆隆滚下……林青知道这都是阵中的迷障,紧守元神不为所动,只从那纷乱的声响中留意捕捉兵刃破空之声。

  无念宗的杀手不过七八名,却借着花月大阵的掩护,倏忽来去,一击即退,数人的招式连环而至,全无休止。林青暗器所剩无多,一时亦难以分辨出敌人身形,当下将暗器扣在手中,引而不发,仅以灵动的身法带着小弦蹿高伏低,闪避对方杀招。偶有接触,立刻抢下对方兵刃,随手掷开,却正好卡在龄动镜子的滑轴上,只见半开的镜面后是一片隐隐闪动微光的黑暗。

  林青与小弦渐入甬道深处,光线分合不定,黑影交错不休。在小弦眼中,这一瞬甬道内人影穿梭,犹如千军万马,兵刃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交织,仿似刀林剑阵。明明眼前是镜中幻影,却偏偏有劲风扑面,看似一剑将林青透体而过,却又只是虚招惑神,更有千百种声响搅得心头烦躁,己仿佛是一只在惊涛骇浪中起伏的小船,随时可能被狂涌的波涛淹没……

  酣战中,林青已连夺对方刀、剑、钩飞鞭等数种兵刃,但那镜后仿佛是个武器库,转眼又有更多兵刃袭来,敌人大概也顾忌收力不及,毁坏镜子,不敢用狼牙棒、独臂铜人等重型兵器,倒方便林青出手。他已判断出对方武功最高者便是那手执铁钵的胖僧谈歌,干脆对其余兵器皆不避锋芒,强抢硬夺,唯对铁钵一味退让,有意诱谈歌发招。而林青一旦抢下短匕、护刺等轻细兵刃,便掷往钵中,那旋转不停的铁钵仿佛一只大口袋,来者不拒,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后,碎片尽附于钵壁中,果有“须弥纳芥”之能。

  谈歌久战无功,心头急躁,忽见林青脚下略一踉跄,战机稍纵即逝,顾不得借阵法遮掩身形,大喝一声抢前,铁钵砸向林青左肩。林青等的就是这机会,蓦然沉腰坐马,一拳捣出,正正陷入铁钵。谈歌心中暗喜,“须弥纳芥功”化力解力,旋转不休的铁钵中先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与林青拳力相抵,然后大喝一声,铁钵倒旋逆冲而上……此招名为“倒行逆施”,乃是谈歌绝技,当日在潘镇小店外亦曾对追捕王使出,只是当时谈歌故意败在追捕王手下,仅用了三分内力,此刻尽力一击,声势全然不同,若是林青不能及时收手,这一击便足可将暗器王的手腕拧断!

  “叮”的一声轻响,谈歌掌心刺痛,真力立泄。他大惊之下脱手倒退几步,但见依然旋转不休、从空中落下的铁钵底露出一小截铁蒺藜的尖芒,才知道林青竟然在拳入铁钵之际发出暗器,透钵而出直刺他掌心。谈歌微一愣神,只见林青手中扣着一枚细细的尖针斜指自己右目,虽未出手,林青眼中寒意却已足令他心神崩溃,不得不往后疾退。而林青抱着小弦如影随形,几乎直贴到谈歌身上。面临暗器王近在咫尺的威胁,谈歌根本不及变向,胖大的身体浑如一面盾牌,一路畅行无阻,直退到甬道尽头。

  青霜令使哈哈大笑:“林兄武功出神入化,小弟佩服至极。”右边一面镜子移开,又现出一条新的甬道。林青面色不变,傲然望着谈歌狼狈退走的身影:“在踏入下一条甬道前,还请令使回答刚才的问题。”

  青霜令使沉声道:“林兄确实应该对无念宗手下留情,若非谈歌大师,许少侠只怕早就落在泰亲王手中了。”刚才的激斗令小弦眼花缭乱,闻言脱口惊呼:“难道当时谈歌有意从追捕王手中救我?”

  青霜令使笑道:“当日若非见到许少侠在茶壶中下了药,谈歌又怎会两三招内便败给追捕王?”林青半信半疑,不过听小弦描述当时的情景,追捕王与谈歌相斗时背对小弦,而谈歌确有可能把小弦的举动瞧得一清二楚。听青霜令使言外之意,如果小弦不能脱身,不但谈歌不会轻易败退,那些化装成乞丐的无念宗弟子亦不会袖手旁观。如果从小弦尚未入京时,就已落入御泠堂的安排,那么青霜令使的心计就实在太过可怕!

  林青脑中思索,脱口问道:“御泠堂为何如此看重小弦?”青霜令使略略一顿,说出了一句令小弦目瞪口呆的话:“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并不是只有四大家族才知道!”

  小弦大叫:“那八句谶语到底是什么?”青霜令使似是一怔:“许少侠如何知道这谶语共是八句?”小弦当然不会较易告诉他《天命宝典》中的秘密:“你先说出这八句谶语,我就告诉你。”青霜令使轻笑道:“这么吃亏的交易我不做。”小弦拿他无法,偏偏心痒难耐,只得眼视林青,希望他能问出这事关自己命运的八句谶语。

  林青眼望新出现的那条甬道:“是否我走出这条甬道,令使便会告知?”青霜令使道:“此条甬道再无埋伏,小弟便在尽头相候。”林青缓缓道:“或许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听到苦慧大师的临终之语。”

  青霜令使叹道:“苦慧大师因这八句话坐化,小弟不敢妄自道破天机,以免天谴。”林青目光闪动:“莫非令使也相信这等鬼神之说?”青霜令使根本不受林青激将,淡然道:“若非相信,昨夜便不会留下许少侠一条性命。”

  “令使何必自欺欺人?”林青讥讽道,“如果刚才小弟身手稍弱,小弦恐泊就已伤于花月大阵。”青霜令使肃声道:“小弟对天起誓,绝无相害林兄与许少侠之心。这花月大阵妙用无方、鬼神难测,若真全力发动,林兄未必能稳操胜券。”林青并不反驳:“操纵‘花月大阵’的想必只是机关王的弟子,若是白石兄亲自掌控,我相信你们确实有杀我的实力。”他深知这上千面镜子组成的花月大阵变么莫测,刚才只是牛刀小试、武功最高的青霜令使根本没有出手,却已令他大费周折。如果青霜紫陌二使联手,一意要除掉自己,确有极大的成功可能,至少在激斗中绝对难以顾全小弦。虽然,那也会让敌人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林兄果然是个聪明人。”青霜令使抚掌而笑,“所以,这个游戏的目的并不是要困杀林兄,而是在林兄见我之前,留下一个彼此交流的余地,同时也好让林兄知道,御泠堂绝非没有一拼之力。”

  林青朝下一条甫道行去,一面沉声问道:“令使故意诱我来此,到底有何目的?”

  “当然是想与林兄合作。”

  “如何合作?”

  青霜令使低吟:“火动而上,泽动而下,紫微东移,帝星入世。纷乱天象预示京师形势,不日将生大变……”

  “神风御泠,枕戈乾坤。”林青冷冷截口道,“天下大乱不正是御泠堂的目的吗?”他所说的两句似诗非诗的话,正是在川西擒天堡中听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所吟之句。

  青霜令使似乎并不在意林青的嘲讽:“乱世亦有乱世的规矩。不知林兄想看到一个众势力各自为战、血流成河的乱世,还是一个乱中有序,两位霸主逐鹿中原的乱世?”林青一凛:“令使所指的两位霸主是何人?”

  青霜令使悠然道:“鸣佩峰一行,林兄想必已知道了明将军的身世。”

  林青长叹:“天后传人只怕未必会被御泠堂利用。”随着说话,林青与小弦已来到甬道尽头。镜子悄然移开,面前豁然开朗,再无镜子阻隔,前方十步,就是石室中央的那方石台。

  只见一位黑衣人盘膝静坐于石台上,脸上依然戴着一副狰狞的青铜面具。他端然正坐,并未露出一丝杀气,反有种于狂风暴雨中洒脱笃定的从容,抬眼望着林青与小弦,目光炯炯,忽然仰天长笑:“乱世浊流,唯我独醒。既然四大家族非要争着去助天后传人登位,御泠堂亦只好另立新主了!”

  林青眼中光华一闪:“泰亲王?抑或是太子殿下?”青霜令使冷笑不语,并未给出回答。

  林青沉思:“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与御泠堂合作?”

  青霜令使漠然道:“首先林兄要知道,若非本堂的刻意安排,你不可能顺利与明将军定下泰山绝顶之约;其次,我知道林兄不喜权谋,亦无意助什么友争霸天下,但至少你不会希望五胡乱华之事重演!”

  林青朗然道:“令使是否太过危言耸听了?”

  青霜令使摇头一叹:“正如我刚才所说。如果天下是一个诸侯并起、群雄利据的乱世,外族必将伺机而入,但如果仅是双雄争锋,那么四方蛮夷至少暂时只能选择一方支持,决不敢贸然大兵压境……”

  林青不语,青霜令使所言虽然太过绝对,却也不无道理。数千年的历史早有教训,胡骑虽勇,人数上却万万不能与我强汉相提并论,若非朝中内耗不休,外族又岂敢轻易肆虐中原?

  青霜令使续道:“我知林兄向有主见,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何去何从,请君自行决断。”

  小弦听得似懂非懂,浑不知这好端端的天下为何会变成什么血流成河的“乱世”?昨夜亲手杀死高德言的一幕浮上脑海,他忽然觉得这天下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再看到人与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拼杀……

  无论青霜令使所言是否出于真心,至少在这一刻,小弦觉得自己对他已没有了当初的滔天恨意。御泠堂与四大家族在那场棋战中皆损失惨重,正如林青所说,这一对百世千年的宿仇,其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又岂是局外人所能判断?只不过因为自己亲自参与了行道大会,导致莫敛锋之死,再加上义父许漠洋被宁徊风所害,这才把御怜堂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对于天下苍生来说,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御泠堂,他们的目的其实都是一样,推翻现在的皇帝,重建新政,这过程中遍野的死伤、如山的尸骨又是谁的过错呢?

  如果冥冥之中有神灵在苍天上注视着下界凡尘,他们是否只会眷顾那万中选一的真命天子?而对每一位兄弟姐妹的眼泪、每一位妻子父母的哭泣都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从没有一刻,小弦会用这样悲天悯人的观点看待世界万物,一时无比迷惑。《天命宝典》数年的潜移默化,在他亲手沾染上高德言的鲜血后,因青霜令使无心的言语,激发了全新的思考。

  林青感应到小弦激动得全身发抖,轻轻拉住他的手将内力度入,只觉小弦心神躁乱不已,若非他身无内力,几乎怀疑是要走火入魔。

  小弦缓缓抬起头,眼中竟蓄满了泪水,可怜巴巴地道:“水姑姑怎么办?”原来他忽又想起水秀死于青霜令使之手,既觉得不应该以杀止杀、以暴制暴,又觉得应该替水秀报仇,心中天人交战,茫然无措。

  林青目中精光一闪,锁紧青霜令使稳如磐石的身影:“想必与令使合作的条件之一,便是放弃给琴瑟王报仇的念头?”

  青霜令使却道:“林兄恩怨分明,小弟岂会强人所难。与林兄合作的条件只有一个:绝顶之后,再找小弟寻仇!”林青微微一震,青霜令使透露了许多的秘密,竟只为换来如此宽松的条件,可谓是极不合情理。对此只有一个肯定的解释:正月十九,泰山决战,必是京城剧变之时!

  刹那间,林青已掌握到青霜令使的用意,这一场京师剧变,必是御泠堂准备多年,所以决不容有任何疏漏!偏偏林青与明将军之战正是促生这场剧变的根本原因,无法杀林青灭口,所以青霜令使才宁可用白石的真正身份、无念宗加入御泠堂等消息换来林青的信任,不然尽管如今仅有因水秀之死暴露出的一点蛛丝马迹,但若任由暗器王追查下去,藏于幕后的种种阴谋亦会全盘败露。

  林青想明原委,冷然道:“如此看来,令使最大的错误,就是杀了琴瑟王。”青霜令使长叹一声:“我亦是迫不得已,水秀知道泰亲王太多秘密,若不杀她,泰亲王必是一败涂地。”

  林青一惊:难道青霜令使所说的第二位霸主,就是泰亲王?这几乎完全推翻了他对青霜令使真正身份的判断。旋即暗自警醒,青霜令使智计绝高,所作所为皆有深意,自己对他身份的猜测应该不会错,而他之所以要一力相助泰亲王,其中必还有不明的原因。

  青霜令使似乎看出林青的心思:“本堂与四大家族誓不两立,数百年的恩怨决不可能化解,杀水秀之事小弟心中无悔,若是四大家族寻仇,御泠堂自当全力一搏。但如果林兄执意替友复仇,便只有小弟一人接招,决不会再有什么花月大阵、无念宗杀手相候。”这话说得光明正大,亦隐含威胁。挑明即使林青不肯合作,只要不影响御泠堂的计划,青霜令使便按江湖规矩一决生死,若是暗器王欲将御泠堂在京师势力一并铲除,那么暗杀、下毒的手段亦将全部使出。

  “好。”林青沉思良久,终下决断,“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令使最好记住与御泠堂的合作仅限于正月十九之前。绝顶一战后,只要林某不死,必将为琴瑟王讨一个公道!”即使作为敌人,青霜令使的言行也足以得到林青的尊重。而对于即将到来的京师剧变,任何一人也无力阻止,哪怕给当今皇上通报信息,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也无法给泰亲王定罪,若是在泰亲王发动谋反之前杀入亲王府,只会给天下人落下皇上残害胞弟的口实。

  青霜令使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右手按在面具上:“林兄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与本堂合作,小弟自当揭开面具,以示坦诚。”

  “不必了。”林青摆手止住青霜令使,“无论御泠堂的目的是什么,只希望令使能够替百姓苍生多想一想。皇位易取,天下难得!”这本是明将军的话,亦是林青的肺腑之言。青霜令使垂首,一字一句道:“林兄金玉良言,小弟谨记!”

  林青更不多言,拉着小弦朝后退去。上千面镜子缓缓朝两旁移开,直到露出地下石室的那道铁门。小弦喃喃念着那一句“皇位易取,天下难得”,竟似痴了。

   第十八章 多事之冬

两人一路走出暗道,回到流星堂紫微厅中,已是两个时辰后。房中那些工匠已全然不见,只有机关王白石坐在一张木椅上静候,神情颓然。

  “白兄是在等我,还是在等青霜令使?”林青漠然道。他身为旁观者,对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恩怨并无太多成见,白石反出四大家族也无可厚非,但因此残害曾为同门的水秀,却令林青难以释怀。

  白石木然道:“青霜令使可从暗道离开,无须出入流星堂。”这也解释了青霜令使何以在那地下石室中早有预备。

  林青听公然承认与青霜令使勾结,淡然一笑:“不知道现在应该如何称呼你,白兄,还是物兄?”这一声“物兄”自是不无讽刺之意。

  白石一声长叹:“林兄可知小弟本名白石,加入英雄冢后才更姓为物。”

  林青耸肩:“那又如何?白水相约也罢,物水相约也罢,琴瑟王亦难复生了!”

  白石垂首,轻轻一拍坐下木椅:“这椅中机关与石室中的近千斤火药相连,刚才只要我轻轻一碰,暗器王、许少侠、青霜令使、无念宗都将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林青一凛,口中却浑若无事地冷笑道:“原来小弟无恙而返,还多亏了白兄手下留情?”

  白石一叹,神情十分矛盾:“我常常在想,人生在世,可以反几次?是否可以因为一次错误,而再犯下一次错误?”看来他对反出四大家族不无悔意,却难以下定决心再次背叛御泠堂。

  林青正色道:“白兄当是明事理之人,既然已铸成大错,何不弃暗投明?”白石再叹:“何为暗?何为明?自古成王败寇,项羽若在鸿门宴上杀了刘邦,史书上便决不会有汉高祖;玄武门前李世民若败于李建成之手,唐太宗亦只是一个弑兄篡位不成的反贼而已……”

  小弦一震。诚如白石所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目的相同,只是手段各异。历史从来只会记载成功者的足迹,一旦开天换地、朝权易手,千百年后,谁又会知道这一场明争暗斗的真相?谁又会知道开国功臣的背后,还掩埋着百世宿敌的尸骨?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相争的已不仅仅是要助明将军登基,而是为了自身生存的一场抗争!

  可是,那些自幼被灌输的侠义之念是如此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小弦的心灵,他始终坚信着邪不压正。

  “不!”小弦忍不住大声道,“我只知道留名千古的都是英雄,遗臭万年的都是坏蛋!”

  “许少侠,你以为历史的评说果然是真实无误么?”白石冷笑,“正义与邪恶并无界限,只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一个理由。”

  小弦迷惑了,白石的话似乎也有道理,虽然隐隐觉得自己的坚持并没有错误,却不知如何反驳。

  林青缓缓道:“我从不去管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权力为了自己的私欲让无辜的人们为之送命!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战士,有几个人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战的?当把一个个所谓的真命天子送上龙椅时,那些拖着残肢断臂告老还乡的勇士们又得到过什么样的快乐?”

  白石身体猛然一颤,林青的话击中了他的内心。或许就是因为那份迷茫,他才会从四大家族中背叛。因为他不知道为了多年以前的天后遗命,把齐整的江山重新弄得四分五裂有何意义?他也不知道明氏的朝廷与现在的朝廷会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了一代天子、一代朝臣,对于普天下的百姓来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这一刹,白石忽觉得自己似乎已懂得明将军为何大权在手、却迟迟不愿夺取皇位的心思!

  林青傲然道:“所以,在我心目中的真正英雄,只有令公、武穆,这寥寥数人而已。”

  北宋杨业,率八子抗辽,人称杨家将,最后都一一战死沙场;南宋岳飞挂帅抗金,精忠报国,被奸相秦桧所害。他们虽不是什么立下不世功业的开国功臣,却是百姓眼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小弦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光芒!林青的话如晨钟暮鼓点醒了他,令他终于真正明白了侠的真谛:乱世中逞勇的血性豪情不足一道,面对强敌侵略、保护苍生子民家园的锄强扶弱,才是真正的肝胆侠者、豪杰英雄!

  白石的身份泄露,已知难容于京师:本对林青不无杀机,但听到暗器王这一番肺腑之言,那些似乎早已随岁月而逝的少年雄志重又涌上心头:师父物由风收他为徒,经过数十载苦练武学,终列入英雄冢物氏门墙,后来物由风因病早役,又得到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物由萧的指点,与物天成并称英雄冢最杰出的两位弟子,本是怀着满腔抱负,无奈在英雄冢门主之争中输给了物天成。心灰意冷之际却被告之天后遗命,随即身怀重任潜入京师,一心要助明将军重夺江山;然而,明将军的暧昧态度却让他无可奈何,甚至无所适从,十余年的光阴就耗费在京师中、在无休止的等待与准备之中流失,他不想默默无名,他要做开创基业的英雄,可现实却令他难展宏图。于是,御泠堂趁虚而入……

  “没有明将军,我们就不能完成一番事业么?”身为英雄冢的嫡传弟子,白石并不畏惧死亡,那是他的荣耀。所以即使当年孤身面对御泠堂数大高手的围逼时,他也依然可以力抗不屈。可是,当青霜令使悠悠问出这句话时,白石却不由怦然心动。执著的信念本已在数年的沉默中犹豫,燃烧的热血本已渐渐冷却,却因这一句话而重焕生机。

  是啊,大丈夫成名立业,并不是一定要借助天后传人的!

  “是否另立新主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四大家族能与御泠堂联手,化解这百世的宿仇!”年轻且惊才绝艳的御泠堂主当时如此道,眼中是欲酬壮志的激昂、真诚相待的恳切。

  白石心想:如果能在自己手里将这段纠结千年的恩怨了结,那将是何等巨大的功德啊!

  于是,背叛就在稍纵即逝的犹豫和足可说服自己的理由中,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英雄冢嫡传弟子,成为了御泠堂火云旗紫陌使!

  直到胸怀大志的御泠堂主消失三年,青霜令使渐掌堂中大权;直到白石发现了青霜令使真正的野心与目的;直到鸣佩峰前惊世一战、离望崖前十余名四大家族精英弟子的死讯传来;直到水秀昨夜死于青霜令使之手……白石才真正明白,千年世仇只有以某方的毁灭而终结,他的理想或许一如他苦研多年的“花月大阵”,只不过是一场看似浮华的流光掠影。

  可是,他不愿意、也不能够用另一次背叛,来否定最初的背叛,他只能将那镜花水月般的理想之梦继续做下去,直至完全破灭。

  然而,此刻听到林青的话,白石才恍然惊悟:原来,错误并不是从背叛时发生,而是从他立下少年的宏愿时,就已经无法回头地踏入了这身不由已的——江湖!

  白石此刻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再无平日的从容儒雅之态。

  一时间,三人都默不作声,各怀心思。紫微厅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令人气血沸腾的氛围。

  白石怅然半晌,方道:“昨夜之事我并不知情,乃是青霜令使假借我之名相约水秀。今日他又传水秀死讯,故意调开我,与林兄单独相会于石室中。我、我实不愿被他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亦是他刚才几乎想发动机关,让林青与青霜令使同归于尽的真正原因。

  林青漠然道:“白兄又为何收手?”

  白石慢慢道:“因为我已无退路。若是再叛出御泠堂,天下之大,我亦无处容身。何况,以青霜令使之能,恐怕也早已将此机关毁去。白石惭愧,实不敢轻试。”此刻提到青霜令使的名字时,白石眼中闪过一丝既敬且惧的神色。

  林青叹道:“白兄何须把自己说成是贪生怕死之徒。我宁愿相信白兄胸中尚存一丝仁义,所以才不愿意被青霜令使左右。”

  白石一震,蓦然抬头:“林兄可愿放我一条生路?”

  林青一笑:“白兄言重了。林某恩怨分明,琴瑟王之死我自会找真凶理论。”

  白石咬牙,似下了什么决定:“好!景、景阁主等人不日将入京,小弟无颜相见,今夜便会离开京师。”他说到“景阁主”三个字时明显一顿,大概想到了四大家族之间的昔日情谊。

  林青问道:“白兄将去何处?”

  白石仰首一叹:“青霜令使唯一顾忌之人,只有三年前无故消失的御泠堂主,我要找到他,重整御泠堂!”

  林青正容道:“小弟倒劝白兄不如及时放手,以你的洒脱心性,何须一定要附庸于两派之间?”

  白石仰首一叹:“白某活了四十年,只由衷佩服过两个人,一是明将军,一个就是堂主。他虽然年轻,却是我平生所见最有气度胸怀之人。时至今日,我依然相信,他确实意在化解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多年恩怨。如此抱负,已足令我以残生相随。”

  相比林青的博大胸襟,白石刚才不由为自己少年时一意建功立业,视天下苍生如鱼肉的“宏愿”而惭愧。此刻想到了御泠堂主的雄志,才终于又有了新的理想与目标,信心重拾。

  林青与白石亦算相交多年,知他虽是一派儒雅风范,内心却极是高傲;听他直承平生只钦服的两人,不由对那御泠堂主亦生出一丝好奇。

  事实上御泠堂与四大家族争霸多年,尽管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上败多胜少,但每次皆是应诺潜踪,六十年不问江湖事。直至此次青霜令使明明落败于离望崖前,却仍是毁诺搅动京师,所以才引发了昊空门传人明将军的杀机。而这一切,皆是因青霜令使的缘故,而并非御泠堂主的本意。

  小弦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心中百感交集。在他的心目中,只希望天下人平平安安,仇敌化干戈为玉帛,此刻忍不住道:“如果那御泠堂主真是这样的好人,我都愿意……认识他。”

  林青拍拍小弦的头,对白石恭敬抱拳:“我虽与白兄谈不上肝胆相照,但相识多年,亦知道你绝非心计阴沉之士。你既有此意,小弟自当鼎力支持。”

  白石略一沉吟:“临走之前,小弟还请林兄答应我一件事情。”

  林青点头:“请白兄明言。”他竟不问对方求自己何事,便直接答应下来,这份信任已令白石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白石道:“四大家族将会陆续入京,若是林兄不弃,请替小弟负起这京师联络之责。小弟知道林兄并不愿意插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事,但青霜令使阴狠毒辣,又深知我与家族的联络之法,若是提前设下埋伏,四大家族必将危险至极!”他又是轻轻一叹,道,“其实对于小弟来说,双方都颇有几分渊源,实不愿意看到他们相残的一幕,所以宁可远离京师,可以落个干净。”

  林青心知白石所言有理,失去了水秀与白石两位内应,四大家族贸然入京,极有可能全军覆没。他微一思索,沉声道:“白兄也知,小弟决不是暗施诡计之人。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间,我不会相助任何一方。但一定保证,尽力给双方一个公平相争的机会。”

  白石一揖到地:“林兄能有此心,白石感激涕零。”他当下将与四大家族的联络之法说出,林青暗记于心间。

  白石匆匆言罢,微一抱拳,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辛苦数十年创下的流星堂亦弃之如敝屣。

  林青与小弦对望一眼,心中都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御泠堂,无论是青霜令使还是机关王白石,正邪的定义已然模糊。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千年百世的宿敌带给彼此的,已不仅仅是恩怨两字,而是牵涉了太多太多人生难以负载的东西。

  这,是否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

  小弦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开口问:“林叔叔,青霜令使到底是谁?”

  林青叹了一声:“我早应该想到,能把《当朝棋录》藏在清秋院中、又能不露声色取走之人,除了那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公子,又还能有谁呢?”

  ※※※

  回到白露院中,与骆清幽、何其狂相见,林青将流星堂之行详细说出。谈及简公子就是青霜令使、机关王白石背叛四大家族、流星堂地下石室中那诡异至极的“花月大阵”等等事情,众人皆是叹息不已。

  简歌简公子不但容貌俊美,更以一身博杂之学驰名江湖,虽未听说他会弈棋之术,却也不无可能。兼之他行踪难定,在江湖上交游极广,连海南落花宫主赵星霜都对其颇有青睐之意。这样一个惊才绝艳、浪荡不羁的人,想来决不仅仅甘心只做一个御泠堂的青霜令使。他筹谋多年的计划也决不仅仅是为了支持一个泰亲王,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何其狂皱眉道:“白石已有悔悟之心,容他离京也便罢了,但小林你竟然会放过简歌,这岂是你的个性?你我联手,再加上清幽门下数百弟子的实力,就不信斗不过御泠堂……”

  骆清幽沉思道:“水姐姐之仇我们一定要报,但此事不可莽撞。在未明白御泠堂的真正目的之前,贸然扰乱京师,绝非明智,一旦落入敌人的算计中,反而会弄巧成拙。”

  林青亦道:“我直到现在也想不透简歌的真正目的,就算御泠堂决意另立新主,但简歌既然在太子手下,自当尽力扳倒泰亲王。更何况,太子与将军府联手对付泰亲王之事,他决不会不知,在明知败面居多的情况下,仍是力保泰亲王,必定另有所图!”

  “也许简歌实际是暗中相助他人……”骆清幽犹豫道,“只不过,除了泰亲王与太子,还有谁能有资格取代明将军,成为御泠堂的新主?”

  何其狂冷笑:“只怕简歌随便找个傀儡,自己才有篡权之野心。”

  骆清幽摇摇头:“若不找个能令天下人服膺的主子,御泠堂夺位的计划肯定不会成功,简歌熟读兵书史学,决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何其狂心知骆清幽所说属实,百思不解。

  林青缓缓道:“我在想,苦慧大师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谶语,或许就是御泠堂行事的关键。”此言一出,三人的目光不由全部集中在小弦身上,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孩子既然是明将军的“命中克星”,难道……不过此事实是匪夷所思,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弦无心听林青等人对局势的分析,正在逗弄小雷鹰。小雷鹰在他怀中极为伏贴,鹰缘轻啄小弦的脸颊,尚柔弱的鹰翅亦不时在他身上磨蹭,显得十分亲热。

  小弦见三人目光朝自己望来,大奇道:“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林青等人心中的念头自然无法对小弦明说。

  骆清幽对小弦嫣然一笑:“恭喜许少侠新收鹰帝。”小弦手抚鹰颈,嘻嘻一笑:“我在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嗯,它的师兄叫小鹞,我叫小弦,难道它也应该是‘小’字辈才好?可是,若就直接叫做‘小鹰’,好像又太过普通了些……”

  “鹰翔长空,一飞冲天。”骆清幽略一思索,“庄子曰:传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不如就叫它扶摇吧。”林青等人一齐拍手叫好。

  小弦大喜,拍着小鹰儿:“扶摇扶摇,你可喜欢这名字么?”小鹰儿眨眨眼睛,虽不通人言,但看到主人兴高采烈,也低低发出一声欢欣的鸣叫。

  林青道:“养鹰是门高深的学问,小弦可要向容大叔多多清教。”

  小弦怔了一下,心知林青感念旧日情谊,有意让他与容笑风多接触,懂事地点点头:“只要他不是存心害林叔叔,我就认他做大叔。”说罢抱着扶摇去找容笑风去了。

  ※※※

  林青眼望小弦走远,才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是否在苦慧大师的预言中,这孩子的命运早就被注定了?”

  可是在场众人,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何其狂又道:“离泰山决战还有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难道真如小林所说,一任御泠堂布置谋划?”

  骆清幽叹道:“无论泰亲王谋反之事是真是假,在他发动之前,谁也拿他无可奈何。或许明将军的策略才是当前形势下的最佳应对:诱其反,然后一举灭之,将这一场事关天下气运的大祸消弭于无形之中!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保证四大家族安全入京,不让局势落入无可掌控的境地。”

  不甘其位的泰亲王可谓是京师祸变的根源,他身为皇亲,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谁也不能指证其造反。所以明将军才主动定下与林青的战约,借机诱反泰亲王。在将军府有备之下、又与太子一系暗中联手,意欲在泰亲王谋反之际给他致命一击!只不过,在风云突变的京师中,任何可能性都会存在,泰亲王也并非没有成功的机会。明将军雪夜相邀林青,就是不希望逍遥一派节外生枝,若是泰亲王对局势有所察觉、隐而不发,以后就再没有一举根除他的好机会了。

  这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因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加人,更增添了许多难以预知的变数。或许,如机关王白石一般,远离京师这是非之地,才是最明智之举。只不过林青等人身在局中,纵是不喜这一场权谋之争,亦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剧变。

  何其狂道:“小林你可想过,我们的行动全都建立在对明将军的信任上,虽说明将军向来一言九鼎,但九五之尊可不比天下第一高手,谁能保证他真的没有那份野心?若是明将军欺骗了你,一面借泰山之约调动江湖人的注意力,一面击溃泰亲王,自己坐上龙椅,又会如何?”

  林青不答,眼露神光。如果真是那样,他一定会誓与明将军周旋到底,至死方休。骆清幽却是轻轻一叹:“我倒是觉得,就算皇位落在明将军手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其狂冷笑:“只要对天下百姓有利,皇位是谁的,都不放在我心里。只不过,我决不会容忍任何人的欺骗。你们能沉得住气,我可不行!嘿嘿,这两个月里我定要找些事做……”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恐怕是打算暗中调查明将军的真正目的。

  骆清幽一惊,她深知何其狂素不服人、狂傲不羁的性子,一旦有所怀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到时非弄得天下大乱不可。她隐隐觉得不妥,却不知如何说服,只好眼望林青,希望他能出言劝阻。

  林青笑道:“小何你若觉得气闷,联络四大家族之事便交给你好了,我也可以静心准备与明将军的绝顶之约。”

  “小林,你不要怕我坏事,我自有分寸,四大家族之事交给我就行了。”何其狂自嘲一笑,眼中神情却是十分郑重,“不过听你说起那御泠堂主,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林青与骆清幽互视一眼,口中同时吐出了一个名字:“宫涤尘!”

  御泠堂主乃是出身于南宫世家,宫涤尘与之是否有什么关系?是否为避人耳目,才改姓“南宫”为“宫”?宫涤尘发起清秋院大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表面上是为了解答蒙泊大国师的难题,却有意无意间促成了明将军与暗器王的绝顶一战。这个高深莫测的年轻人行事果决、极有条理,实是令人难以轻视。

  何其狂沉思:“如果无念宗的谈歌和尚在京师小镇外,便有搭救小弦之意,为何小弦恰好结识了宫涤尘后,他便不再出手,难道就是因为宫涤尘的身份?”

  林青道:“我听简歌的意思,御泠堂对小弦的态度十分古怪,似乎并不想与之发生什么关系,只是不想他落入泰亲王之手而已。小弦邂逅宫涤尘之事,或许只是凑巧,倒不必深究。不过清幽曾提及,清秋院大会上简歌望向宫涤尘的目光,似乎是旧识之人,恐怕其中大有缘故……”

  何其狂道:“不过白石既然说御泠堂主已失踪几年,应该不是诳语。他在清秋院大会上曾见过宫涤尘,由此应该可以排除,宫涤尘就是御泠堂主的推断。”

  “我又想到一处疑点。”骆清幽缓缓道,“祁连山的无念宗极少来到中原,御泠堂如何能将之收服?宫涤尘师从蒙泊,祁连山地处吐蕃国境,却是有这个条件。”

  何其狂淡然道:“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宫涤尘极有可能会说服蒙泊国师在正月十九、泰山决战之前入京,到时我再好好会会他!嘿嘿,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身份。”

  林青沉吟道:“小弦对宫涤尘极有好感,我们不要对他说出这些怀疑,暗中留意即可。”

  三人商议一阵,虽然疑点丛生,却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林青将四大家族的联络之法告诉何其狂,骆清幽亦命几名蒹葭门心腹去鸣佩峰传信。在将军府全力迎击泰亲王的时刻,四大家族是对付御泠堂的主要力量,决不容有失。

  风云变幻,各方都在集结实力,皆准备在正月十九、双雄泰山绝顶一战之际,伺机发动。

  这一年的京师之冬,竟是如此的寒峭。

  ※※※

  琴瑟王水秀、机关王白石与刑部名捕高德言的突然失踪,自然不可能瞒过各方势力的耳目,却意外地并未引起轩然大波。或许在目前的形势下,个人生死已无足轻重。在各派的筹谋计划中,京师里表面如常,甚至比以往更为宁静,暗地里却酝酿着一场惊天剧变。

  这段时间林青静心备战,凌霄公子何其狂则是天天外出闲逛,极尽逍遥。小弦足不出户,每日就在白露院中,向容笑风学习养鹰之术。

  雷鹰属于鹰族中最聪慧的种类,恩怨分明。每次见到容笑风,扶摇皆是余怒未消,羽翼倒竖,爪抓缘啄,口中鸣啸,显然对他记仇;而对小弦这个唯一的主人却有强烈的依恋之情,每晚都要等小弦安睡后,方才阖目休憩。若是感应到小弦有何心事,必是静静在一旁守护,决不容他人打扰。纵是林青骆清幽与何其狂也不得近身,惹得大家啧啧称奇。

  一人一鹰感情日深,白露院中时时可听到小弦与扶摇的欢叫之声。

  扶摇成长极快,眼看它一日日长大,小弦便着手对它进行训练。由于扶摇不肯让容笑风接近,小弦只好由容笑风面授养鹰之术后,再单独调教扶摇。雷鹰果不愧是鹰帝之质,聪慧机敏,加上鹰族的天生本能,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已能扑食鸡雀等活物。

  不过有了那次在城外小木屋中扶摇宁死绝食的教训,小弦唯恐委屈了它,并不完全听从容笑风的驯鹰之法,自己摸索出不少方法,指挥扶摇如臂使指。每日都将它喂得饱饱的,而一旦捉住小鸡小兔,又不忍伤害生灵,非迫得扶摇放弃已到口的猎物。

  容笑风眼见好好一只雷鹰被小弦当作了家禽,实是惋惜不已。无奈扶摇只认小弦做主人,无法亲自训练,令它恢复猛禽的习性,暗地里自是长吁短叹个不休。

  ※※※

  小弦不敢打扰林青静修,何其狂又常常不见踪影,闲来无事时就找骆清幽说话。他在清秋院磨性斋中记来的一脑子兵法、政要,中间有许多不通之处,也就顺便向骆清幽请教。骆清幽对于兵法亦有所涉猎,看到小弦聪明好学,心中欢喜,更是知无不言。

  骆清幽性格温柔,平日少与人争执,清雅而高贵的容貌既令人心生钦慕,亦无意间拉开一分距离,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暗器王林青能在“无想小筑”中放任不羁,纵是狂傲如何其狂,在她面前亦是恭恭敬敬,以礼相待。奈何遇见小弦这个顽皮可亲的孩子,每日面对他层出不穷的各式花样,惹得骆清幽哭笑不得,索性放下矜持,与小弦打打闹闹,浑如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

  小弦自幼无父无母,许漠洋对他虽是疼爱有加,毕竟少了一份慈母的温情。此刻与骆清幽朝夕相处,方才体会到一份从未经历过的母爱,越发胡闹得厉害。骆清幽有时不得不板起脸教训他几句,可看到小弦一脸委屈,又转着眼珠,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模样,偏偏忍俊不禁,只得暗叹碰上了克星。

  骆清幽虽是天下驰名的才女,精通诗词曲艺,却从未经历过战事。政要尚可对小弦解说,可用兵却讲究灵活多变,因势而定。小弦对政事倒无多大兴趣,却喜兵法,爱玩闹的天性一发不可收拾。找来些石块摆成地势,又用木头雕了许多木人木马,上面还刻着人马的数量,权当所指挥的大军,与骆清幽排兵布阵,演练攻防,倒也其乐融融。

  不觉已是一月后。这一日,无想小筑中“战云”再起,大军作战,好强的小弦非要用五千兵马迎战骆清幽五万大军,结果两人斗智斗力,小弦五路奇兵将骆清幽一万部队围在中间,外围却被四万人马困得严严实实。

  骆清幽掩嘴轻笑:“我赢了,敌人五千人马全军覆没,且俘获敌将许惊弦,要不要斩首示众呢?”小弦哪肯认输:“应该是许惊弦大将军忽出奇兵,先围歼敌兵一万,再破围而出。”

  骆清幽啼笑皆非:“五千人对四万人,你能冲得出去吗?”小弦道:“就算我全军覆没,可是五千人换一万人,也值得了。所以胜利的还是我!”

  骆清幽故作惊一讶:“是谁大言不惭,要以一当十?两军交战,重要的就是夺取最终的胜利,以弱胜强是你的本事,寡不敌众却非失败的借口。”

  小弦哑口无言,想了半天又反驳道:“不对不对。我们这样纸上谈兵算不得数。至少在时间上有误差,我完全可以先打垮你的一万人,然后从容撤兵,不会落在包围里。”说完,小弦又得意洋洋地补充一句,“这就叫兵贵神速。”

  骆清幽微笑道:“我那一万人只是诱饵,既然故意中伏,肯定会拖住你,不让你有时间撤退。”

  小弦急中生智:“这就要看双方谁的情报精确了。我有扶摇,在天上可以看到你的大队人马移动,所以定会及时撤兵。”

  骆清幽一怔,心想小弦说得也有道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绝非摆弄木人木马那么简单,拘泥不化只能招致败局。而小弦虽然强词夺理地找出了雷鹰这个法宝,却是说出了随时侦察敌情、审时度势的关键。他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想法,确也难能可贵,由此看来,日后的小弦,恐怕真会有一番成就!

  小弦见骆清幽默然不语,只当是无力辩驳自己,拍掌大笑。

  骆清幽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学兵法?若是天下太平无事,岂不是根本派不上用场?”

  小弦振振有词:“好男儿自当马革裹尸。派不上用场不算什么,但若是国家需要用人之际,却不能为国出力,那才是大大不妙。所以现在就要学好兵法,日后才能有备无患。”

  骆清幽看小弦说得一本正经,忍不住轻轻一笑:“要是你以后真的做了大将军,功成名就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小弦脱口道:“我要先找宁徊风给爹爹报仇。”

  骆清幽继续发问:“报仇之后呢?你愿意像明将军那样参与朝政,替天下百姓做些有益的事情么?”

  小弦略一思索,正色道:“我觉得明将军虽然大权在手,却每日提防着什么亲王太子的,一点也不快乐,我才不要像他那样。嗯,功成名就后当然要衣锦还乡,我要重回清水小镇,让那些小伙伴看看我的威风,哈哈。”说着说着,小弦仿佛真的荣归故里一般,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骆清幽缓缓道:“从前有一个书生,别无所长,只喜读书,根本不管家中之事。有些邻居经常接济他,也有一些人十分看不起他。由于家里太穷,不得不砍些柴禾去集市上卖,但即便是这样,他在路上亦是念念有词,背诵诗书不休,成为大家的笑柄。他的妻子觉得很难为情,就提醒他稍微收敛一些,可他不但不听,反而背诵越来越大声……”

  小弦不料骆清幽会突然讲起了故事,想她必有深意,静静倾听,并不出言打扰。

  骆清幽续道:“后来家中粮米渐尽,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他的妻子再也忍受不了,就想离开他。书生却说:‘你不要着急,像我这么有学问的人,一定会有出路。你已跟我苦了十几年,要不了多久,就会享受荣华富贵……’他的妻子如何肯信,坚持要走。书生无奈,只好给妻子下了一纸休书,任凭妻子离他而去。

  “过了几年,书生流落到京城,皇帝十分赏识他的才华,拜他为官。书生在朝几年,不但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出谋献策,平定了藩王叛乱。皇帝问他要什么赏赐,书生别无所求,只想荣归故里,皇帝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拜他为家乡县郡的太守。

  “书生衣锦还乡,有意要在昔日邻居面前摆一摆威风,下令让故乡的百姓修建新路新居,迎接新太守。途中正好看到妻子和新嫁的丈夫一起在修路,书生不忘旧情,立刻下轿把妻子一家接入太守府中安置下来。不但用最好的饭菜招待,而且还送了他们许多金银,又特意找来当初给过自己恩惠的邻居,以十倍的金银酬谢。”

  骆清幽讲到这里,望着小弦:“你觉得这个书生的做法好不好?

  小弦点头笑道:“很好啊。这个书生知恩图报,以后我也要好好报答清水小镇上那些对我关心的叔伯阿姨……”

  骆清幽却是一声长叹:“可是,书生的妻子却想到,自己当初绝情离开书生,越想越是羞愧,终于有一天,上吊自尽了。”

  “啊!”小弦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骆清幽轻轻道:“所以,有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哪怕是以德报怨,却未必能令人接受。”

  骆清幽所讲的,乃是东汉年间会稽太守朱买臣的故事,史上确有其事。不过史书中本意是宣扬朱买臣以德报怨的胸怀,但骆清幽身为女子,心思敏感,又颇有自己的主见,反而同情那羞愧自尽的农妇,对朱买臣不无谴责之意,也是借机点化小弦。

  小弦一时但觉人生在世,许多事情无可臆度,心头百感交集。骆清幽虽然并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却隐隐给了他一份难以言传的领悟。

  突然,房外传来敲门声,何其狂的声音响起:“小弦在么?”

  小弦按捺下起伏不休的心潮,答应一声去开门。却见何其狂一身劲服,奇道:“何公子要去什么地方?”

  自从那日,小弦与何其狂在白露院后花园中谈话后,他倒是一直以“公子”相称何其狂。

  何其狂先见过骆清幽,再对一小弦呵呵一笑:“你想不想去见见你的清儿姐姐?”这段时间里,大家不知听小弦说了多少次与水柔清的恩怨,何其狂更是常常以此开小弦的玩笑。

  小弦大喜:“四大家族要入京了么?”他旋即扁扁嘴,“她算什么姐姐呀,只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又想到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因自己而死,而她母亲琴瑟王水秀之死也与自己不无关系,心中一痛,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否希望见到这个时常挂念的“小对头”。

  何其狂对骆清幽道:“我接到四大家族的传信,今日午后由西门入京,我担心御泠堂会对其不利,所以先去迎接他们。”

  骆清幽嘱咐道:“御泠堂既然能收买白石,恐怕在四大家族还另藏有内应。此事万万不一可掉以轻心,你可要谨慎些。我这就派人暗察简歌的行动,一有异常举动,便立刻通知你。将军府知道此事么,可要我通知明将军派人接应?”

  何其狂道:“京师耳目众多,四大家族不便出现在将军府,明将军纵然知道此事,恐怕也只能在暗中提防御泠堂。你自己斟酌考虑吧,最好不要让太多人参与此事,简歌方面也要小心莫走漏了风声。”

  骆清幽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曲谱:“前几日才新谱一曲,正好可以当面请教一下简公子。”她当下叫来随从,吩咐备车去简府,又唤来几名蒹葭门心腹弟子沿途暗中接应,方便传讯。

  看来骆清幽对此早有准备,她的抚箫之技是京师一绝,而简公子杂学颇多,相互请教曲艺本是平常之举,并不会惹人怀疑。

  小弦想到面对水柔清的尴尬情景,心头犹豫:“何公子自个去接景大叔吧,我、我就不必去了。”

  骆清幽明白小弦的心思,肃容道:“逃避责任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你迟早都要面对水家姑娘,何妨放下心结,坦然一见?”何其狂抚掌称是。

  小弦虽明道理,却仍觉得对水柔清愧疚难当。心想水柔清只不过是温柔乡的二代弟子,年纪又小,此次四大家族来京师大战御泠堂,倒未必会带上她,存着一分侥幸,勉强点点头。

  何其狂笑道:“你不是总闹着要带扶摇去打猎吗?今日可正是机会,也免得你把白露院挖了个底朝天。”

  原来这段时间里,小弦抱着扶摇在白露院后花园中四处“搜寻猎物”。奈何寒冬之际,连只小鸟都难以见到。只好四处挖洞,想找出冬眠的蛇蝎训练扶摇,直弄得骆清幽与何其狂哭笑不得。

  听何其狂提及“打猎”,小弦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答应,抱起扶摇,与何其狂一并出了白露院。

  ※※※

  四大家族所在的鸣佩峰地处湘赣交界,一路北行,本应由南门入城;但景成像等人听到何其狂派人汇报了水秀身死、白石投敌等事后,为防御泠堂暗中设伏,谨慎起见绕道由西门入京。

  何其狂性格虽狂放,做事却细心。只恐御泠堂察觉了自己的行动,提前吩咐早早备下的马车出城等候。另又特意雇了四辆马车,赏足银两,先令共辆空车分别由东、西、南只门出城,他与小弦则坐在余下的一辆马车中,由北门出城,再绕一个圈子到西门外七八里处,方才下车步行。

  京城西门外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北地冬日天气晴朗,清晨的薄雾如烟似梦,云气笼罩着峰峦起伏、蜿蜒不绝的山野,山顶上隐隐可见未化的积雪,偶尔露出光秃秃的岩石,仿佛一道道青色的波纹。

  扶摇端然立在小弦肩头,大概是在白露院中憋得久了,呼吸着寒凉的山风,鹰目中闪动精光,一对翅膀在空中不停扇动。

  随着小弦轻轻一声呼哨,扶摇一声欢叫,展开乌黑的羽翼,矫健的身形直飞冲天,颇有展翅万里的气势。小弦有意在何其狂面前卖弄,将平日与扶摇演练出的花样一一使出。只听他口中呼哨不停,扶摇时而翱翔云霄,时而斜飞盘旋,时而竖羽俯冲,时而张爪进击,种种姿态不一而足,瞧得何其狂大觉羡慕。

  扶摇的拍翅声划破宁静的山谷,惊起几只觅食的野兔、小弦大是兴奋,连声催促它扑击。小雷鹰虽然年幼体弱,却不愧“雷帝”之名,蓦然然斜插云天,收翅俯冲而下,利爪抓起一只野兔,复又冲天而起……

  小弦高兴得大叫大嚷,又发出命令让扶摇将野兔送到自已而前;谁知雷鹰第一次扑食猎物,被挣扎的野兔激起了野性,不听小弦的号令。在空中盘旋数圈后,带着野兔一个疾冲而下,长啸一声,松爪将野兔往山石上掷去。

  小弦大惊失色,何其狂苦笑一声,提一口气腾身而起,在空中抢先接住野兔,总算免了它碎身岩石之祸。

  小弦接过惊魂未定的野兔,喃喃叮嘱几句,放它逃去,转头大骂扶摇;扶摇见主人发怒,乖乖落在他肩头,垂头顺目,倒似赌气一样。

  何其狂道:“鹰儿扑兔乃是本能,你又何必强迫它放弃天性?”

  小弦恨声道:“我决不能让它开杀戒,不然它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何其狂失笑道:“你当扶摇是人么?似你这般强抢它口中的食物,才真是令它不快活。”

  小弦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发问:“何公子,你说扶摇会不会做梦?”

  原来当日他亲手杀死了高德言,虽然高德言死有余辜,但仍是时时梦见冤魂索命,惊出一身冷汗,所以才坚决不让扶摇杀生。

  何其狂纵然素知小弦古灵精怪,却也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啼笑皆非之下还当真回答不出。

  小弦叹道:“要是这世界上的生灵万物,无论人与人之间,还是鹰与兔之间,都能和平相处、没有纷争,那该有多好。”

  何其狂正色道:“不然。苍鹰搏兔,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人生于世间,更应该有所作为。或为虚幻的名利,或为心中的梦想,若是没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与死何异?而既然有欲望,就不得不与人相争。”

  小弦咬唇道:“要是有一天,每个人都衣食无忧,也可以轻易实现自己的梦想,是不是就不会有争斗?”

  何其狂哈哈大笑:“既然称之为梦想,就应该是自己始终无法达到的绝顶。试想每个人都做不食人间烟火、毫无欲望的神仙,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却多么无趣啊?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个时刻充满着挑战的江湖。”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小时候自己只希望能陪着父亲,在清水小镇安安稳稳地生活,现在却希望能助林青击败明将军,日后不知还会有什么挑战等待着自己。若是真有一天别无所求,是否人生也便没有了趣味?

  何其狂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模样,长叹一声:“你这小家伙年纪不大,为何总会生出这些古怪的念头?我看啊,你不如去做一个整日参禅的小和尚吧。”

  小弦嘻嘻一笑:“和尚不能吃肉,我可不愿意。”

  何其狂大笑:“就许你自己吃荤腥之物,却不许扶摇开杀戒,你这个小主人可真是霸道。”

  小弦一怔,喃喃道:“我吃的东西又不是亲手所杀……”

  “虽非你所杀,却也因你而死。”何其狂长叹,“其实我们根本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心,所谓生死皆有因,来世或许我们就做了他人口中的食物,以了结今生的恩怨。人生根本不必计较谁欠谁还,老天爷心中自有一本账,何用我们庸人自扰?”

  小弦一震:“按你所说,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么?”

  “每个人的心中都自有道义,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何其狂淡然道,语气却是掷地有声,“快意恩仇并不一定要把每份恩怨理算清楚,只要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那就会无怨无悔!”

  小弦顿时醒悟。他这些日子以来闷闷不乐,一半是因为杀了高德言而追悔,更是因为水秀之死而愧疚;此刻被何其狂一言点醒,终于去了心头一块大石,拍手叫道:“对,人生在世不须计较太多,只要求得那份痛快而已!”

  何其狂一掌拍在小弦肩上:“此言大合我心,若是有酒,定要一醉方休。”他话音未落,又忙不迭闪开身形。原来是扶摇见何其狂掌拍小弦,误以为他攻击主人,张嘴啄来。

  小弦解开心结,打个呼哨。扶摇再度冲天而起,在上空盘旋几圈,确认主人的命令无误,方才长声鸣啸,飞往密林深处觅食而去。

  两人对视一眼,浑若知交好友一般击掌而笑。

  ※※※

  西山地势复杂,数条道路在此汇合,沿官道通往京城。何其狂并不知道四大家族所行的具体路线,只知对方亦是易容改装而行,以烟花联络。当下,何其狂领着小弦招呼扶摇,往附近最高的山峰行去,以便察看过往的路人。

  为怕惹起小弦伤心,林青平日对景成像废他武功之事避而不谈,何其狂知之不详,便朝小弦问起。

  原来何其狂生性狂放,行事仅凭自己的好恶,与小弦一见投缘,得知此事后心生不平。此次之所以热心负起联络四大家族之责,一半是应林青所托,另有一半的心思却是欲当面质问景成像,替小弦寻回一个公道。

  小弦当下也不隐瞒,把自己在擒天堡中了宁徊风“灭绝神术”,经鬼失惊提醒,前往鸣佩峰疗伤,景成像借机废去自己武功之事细细道来。

  此乃他最为痛心之事,言语间不免大有怨意。何其狂亦是气恼不己:“我听说点睛阁主身怀浩然正气,行事最讲究公平,想不到竟会对一个不通武功的孩子下手如此狠辣。小弦你放心,我定要替你出这一口恶气。”

  小弦只怕何其狂与四大家族起冲突,勉强道:“景大叔恐怕也有隐衷,不知听苦慧大师说了什么话,非认定我是明将军的克星,所以才故意废我武功,心里大概也是很内疚的。”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信什么玄妙天机,都是鬼话。若不然就让景成像把苦慧大师的遗言明白无误地说出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道理。”

  小弦心中一跳,他虽然极想知道那与自己有关的八句天命谶语,但真到了这关头,隐隐又有一份难以描述的惧意:若是当真道破天机,会否有什么不可预知的灾祸发生?

  ※※※

  就见山中怪石横生,人迹罕至,两人边走边说,不觉来到半山腰。扶摇在前开路,忽往前方不远处一片枯林飞去,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声长啸,闪电般从空中俯冲而下。

  小弦与何其狂正要上前查看,却听扶摇悲鸣一声,又从嶙峋怪石中凉飞而起,几根黑羽从空中悠悠落下。它羽毛倒竖,十分愤怒,口中呼啸不休,在空中盘旋几圈,似乎想要冲下,又有所顾忌。

  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弦连发呼哨唤回扶摇,细细查看,却见它身上并无血迹,只是左翼下有一处青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小弦心中疼惜,急忙替扶摇推捏。何其狂目射精光,冷冷注视着前方的枯林。扶摇虽是年幼,却十分敏捷,决不可能撞中山崖,加之极具灵性,也不会自不量力地攻击大型猛兽,看样子应该是被人投掷暗器击中。不过来人能击中在空中飞翔的雷鹰,显然身怀武功,不知是何来路?

  小弦发现扶摇伤口处有一些黑色粉末,轻轻用手刮下:“这是什么?”又放在鼻尖闻一闻,“好奇怪的味道。”

  何其狂只怕对方暗器有毒,连忙拉住小弦的手,细察脉象却无中毒迹象。小弦忽有所悟,拍额叫道:“对了,这好像是墨汁的味道。”

  何其狂面色微变,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难道是他?”

  就听一个略显惶恐的声音从那片密林中传来:“晚辈无意间出手误伤鹰儿,还请凌霄公子恕罪。

  第十九章 离魂之舞

一位男子从林间走出,一揖到地。但见他二十八九的年纪,身材颇为矮小,却穿了一身大红彩衣,极其惹目。他的相貌亦很普通,举手投足间有种潇洒从容的味道,言语和缓,声音也十分轻柔,虽与何其狂差不多年龄,却是自称“晚辈”,十分恭敬。只不过他头发稍显凌乱,衣衫上亦有不少污垢,仿佛有几日不曾梳洗,与彬彬有礼的外貌颇不相称。

  小弦虽是心疼扶摇,但看来人态度和善,自承不是,倒先消了大半的怒气。

  何其狂冷然道:“夕阳红,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弦心头大奇,竟然有人叫这样古怪的名字。

  他却不知这位夕阳红正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的大弟子。泼墨王精于画技,所以手下六名弟子分以六种颜色为名,人称“六色春秋”,分别是夕阳红、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与清涟白。手中的武器亦多是作画工具,如画笔、画刷、画板、印章、砚台等物。刚才击中扶摇的,正是泼墨王门中的独门暗器,乃是一团凝固成各式形状的墨汁。

  泼墨王自诩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夕阳红身为六色春秋之首,武功高低不论,待人接物的风度倒是把师父学了个十足。

  此刻他听何其狂问起,再深施一礼道:“晚辈在此游玩,见到这鹰儿只当是野物,所以才贸然出手。务请何公子瞧在家师的面上,原谅晚辈。”

  何其狂嘿嘿一笑:“清秋院之会中,薛泼墨抱病缺席,我还只当他在絮雪楼内安心养病呢。想不到在京师几派人人自危的时刻,你们倒有这份游山玩水的闲心!”絮雪楼便是泼墨王在京师的住所。

  小弦听何其狂说到“薛泼墨”三字,才知道面前这位风度翩然的年轻人竟然是泼墨王的弟子。他听许漠洋说起过泼墨王在笑望山庄引兵阁前挑唆“登萍王”顾清风抢夺偷天弓,从而造成杜四之死,顾清风亦被林青一箭射杀,心内对他十分反感,不愿与夕阳红多打交道,口中哼了一声。

  夕阳红赔笑道:“何公子还不是一样有这份闲情雅趣,晚辈不便打扰公子,这就告辞。”

  “且慢。”何其狂轻喝一声,“击中鹰儿的暗器想必是贵师弟大漠黄所有吧,他为何不出来?”

  何其狂对六色春秋的武功有所了解,看夕阳红一副不欲生事的模样,心中起疑,暗想今日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这里遇见泼墨王的弟子,莫非泼墨王也与御泠堂有关?所以要查个明白。

  夕阳红一窒,讪讪道:“三师弟不擅言辞,所以让我这个大师兄出面道歉。”

  何其狂凝神运功细听,已查知枯林中决不止一人,嘿然冷笑:“看来絮雪楼来了不少人,还不都给我出来。”言罢不理夕阳红的劝阻,带着小弦大步往林中走去。

  一道白影闪出,横在何其狂面前:“何公子……”正是六色春秋中最富计谋的末弟子清涟白。

  何其狂大喝一声:“谁敢拦我?”他的手按住腰下黑布所包的“瘦柳钩”,虽未加速,步伐却丝毫不缓。

  见到凌霄公子动怒,清涟白如何敢强阻,话说了一半,急忙侧开身形,避开何其狂的锋芒。

  夕阳红随后追上几步:“何公子留步,请听晚辈一言。”何其狂不为所劝:“有话就说,不必留步。”

  数道风声响过,从林中、岩石边又跳出几人,各穿不同颜色的彩衣,一起拦在何其狂身前,赫然正是六色春秋。一身绿袍的草原绿性格最为急躁,手中已擎出独门兵刃,却是一柄大画刷。

  小弦看到那画刷虽是铁制,形状却与一般木刷并无二致,刷尖上竟然还挂着一颗欲滴的墨汁,大觉有趣,纵然在双方剑拔弩张的一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其狂大笑:“就算薛泼墨亲来,怕也不敢与我动手,你们倒真是吃了豹子胆。”脸上渐渐浮起一股杀气。

  他注意到扶摇仍是躁动不休,轻扇羽翼,鹰爪张扬,欲要往林中扑击。听到枯林中隐隐传来异响,竟似还有一人,看来自己倒是冤枉了那身穿黄衣的大漠黄,用暗器击伤扶摇之人定然尚未露面。

  夕阳红先对草原绿呵斥一声,令他收起兵器,又对何其狂叹道:“何公子不要动怒,我师兄弟如此做实有苦衷。若是何公子就此停步,六色春秋必感大德。”他不愧是风度二流的泼墨王嫡传大弟子,此刻依然不失礼数,只是语气中已有哀求之意。

  凌霄公子何其狂向来吃软不吃硬,一时不便与六色春秋翻脸,微一沉吟,脚步已缓了下来。又注意到六人皆是衣衫凌乱,装束远非往日的一丝不苟,莫非正在密林中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四大家族今日入京,六色春秋此刻出现,也太过巧合,若不查个清楚,实难罢休。

  夕阳红上前几步:“请何公子不要让晚辈为难。”给几位师弟打个眼色,六人齐齐半跪于地。

  何其狂吃了一惊,终于停下脚步:“男儿膝下有黄金,诸位快起来!”

  夕阳红道:“若是何公子不答应我们,大伙儿便跪死于此。”

  何其狂冷笑:“你这是要挟我么?”“晚辈不敢。”夕阳红朗声道,“只是何公子若踏入密林一步,晚辈等有辱师门,只好自尽以谢。”

  何其狂听夕阳红说得坚决,吸一口气,缓缓问道:“薛泼墨何在?”六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开口。

  何其狂心念电转,林中不知是何人,六色春秋竟然宁死也要维护他。夕阳红既然提到什么“有辱师门”,莫非此人与泼墨王大有关系?可泼墨王直到现在也不在场,难道六色春秋背着他行事?其中必然有什么极其重要的缘故!

  双方僵持一会儿,何其狂叹道:“也罢,给你们半个时辰,都回絮雪楼云吧。至于密林中的那人,也一并带走,就当我未曾见过。”

  以他的心性,能如此说已是给了六色春秋十二分的面子,谁知六人互视一眼,皆是面有难色,似乎也无法接受何其狂这个提议。

  “哈哈哈哈!”突然,从密林中传来几声大笑,然后再无声息。六色春秋面色齐变,只是用哀求的目光望向何其狂。

  何其狂冷喝一声:“出来!”六色春秋以死相劝,若是林中人默不作声,何其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却故意发出大笑,颇有挑衅之意,凌霄公子又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夕阳红长叹一声:“何公子……”

  何其狂抬手止住夕阳红的话:“我今日有事来此,也不想多生事端。如果此人与我无关,我保证决不会泄露你们的秘密。诸位若是信我,便请起身让路。”

  六色春秋无奈,夕阳红道:“何公子一言九鼎,晚辈当然信得过你……”他话音未落,六色春秋中唯一的女弟子花浅粉抢先道:“不行,我决不会让别人看到师父……”她说到一半,蓦然住口,似是自知失言。

  何其狂何等精明,微微一怔。听花浅粉的意思,林中人难道就是泼墨王本人?当下决定更是要查他个水落石出,沉声傲然道:“我若要见此人,天下有几人能挡得住?念你们一片诚心,这才留些余地,难道真要迫我动手么?”

  夕阳红长叹一声:“我等自知无法阻拦何公子,但请何公子发下重誓,今日所见决不泄露给第二个人知道。”又朝小弦苦笑一声,“这位想必就是许少侠吧,也请你一并立下誓言。”

  何其狂丝毫不为其所动,依旧故我:“何某做事从不自缚手脚,你等出手拦我也罢,自尽也罢,都不放在我心上。不过如果林中之人与我并无关系,我也不会行长舌妇人的行径。”说罢,拉着小弦大步入林。

  面对骄狂如凌霄公子,六色春秋亦毫无办法,只好随他入林,面上皆是一份难言的痛苦。

  ※※※

  入得林中,何其狂与小弦齐齐一怔。

  枯林中有一片数尺阔的空地,一个白衣人散发赤足,盘膝而坐,面前放了一副画板。他左手支头,右手提着画笔,呆呆地仰望天空,似乎是遇到什么疑难处,正在沉思应该如何提笔。在他周围,几乎每一棵树木上都贴满了画卷,有些画卷已被撕得四分五裂,勉强用胶纸贴住。

  何其狂吸一口气:“薛兄,你搞什么鬼?”原来这个悠然作画之人,竟然就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只不过此刻他散发披肩,容颜憔悴,不但一袭白衫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墨汁,脸上亦沾染了不少墨迹,哪还有半分“二流风度”的样子?

  泼墨王对何其狂的问话浑如不觉,似是呆望天空,蓦然一跃而起,手中画笔在画板上纵横翻飞,不多时已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形轮廓。

  但见画中女子赤足伫立,穿着中原极难见到的短衣短裙,裙下露出半截小腿。左足点地,右足提及膝前,足尖指甲上各有一点嫣红,五趾紧并,仿佛正欲踢出;衣短不遮腰腹,一条柔软的流苏缠在腰间,舞动中隐约可见细软的腰肢;短衣上却接有长长的两条水云长袖,凌空飞射而出,分搭在两株大树的枝丫上,看起来就似是被那长长的云袖绑缚在两棵树间一般;而随着长袖展至尽头,半掩的衣衫中露出若隐若现的半月香肩,极尽诱惑……

  泼墨王果不愧是“一流画技”,不但将女子翩然起舞的风姿尽现无余,浑圆结实的腿肌更是充满了力感,半遮半掩的香肩中那一弧柔美的曲线看得人心跳欲停。饶是何其狂有过纵情声色、流连欢场的经历,乍见画中这集娇弱与英烈于一体的女子,亦是觉得怦然心动。

  泼墨王飞速画完女子的肢体后,又在女子的面庞上画下一双弯眉与一对凤眼。下笔速度越来越慢,好不容易勾勒出鼻子的轮廓,忽停笔不前,又恢复到刚才呆立的模样,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仿佛难以下笔描摹女子的相貌。看得小弦与何其狂心痒难熬,百般猜想这样舞若天仙的女子,会有何等令人惊艳的容颜?

  周围树上所贴的画卷,也尽都是这位女子起舞的情形,姿态各异,身材窈窕聘婷,舞姿风华绝代。或飞袖迎风、或自怜自艾、或如摇花摆柳、或似溺水浮萍,不一而足。然而每一幅画皆半途而止,全没有那女子的完整相貌,大多只有眉眼。唯一一幅可窥全貌的,就是那张被撕成碎片后勉强粘连起来的画卷,亦难看出究竟。何况既然撕毁,想必与原人相距甚远,作不得数。

  泼墨王呆望良久,脸色渐渐沮丧。忽然一声大叫,双手抱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之声,似乎在叹息自己不能画出那女子的神韵,双目竟然流下泪来,喃喃自问:“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么?”

  泼墨王目光茫然,渐呈迷乱之色,又一跃而起,来到一株大树前,怔怔望着贴在树上的画卷,搔首弄姿,竟模仿起画中女子的舞姿来。

  泼墨王年近五十,却依然是面白若玉,丰神俊朗,不然也不会有“二流风度”之称。然而此刻模仿之态却让人哭笑不得:几缕长须沾着一团团墨迹,胡乱缠在脖颈间,还把长袍翻起,露出保养得很好的小腿,足趾上竟也照那女子之样点起朱砂,再紧紧腰身,手上摆出兰花状,浑如当自己亦是千古红颜,正对镜自怜,实是令人作呕。

  何其狂与小弦瞧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林青口中知道泼墨王心计深沉,口蜜腹剑,外表虽然儒雅,内心却十分卑劣;当年为追求骆清幽无所不用其极,被严词拒绝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语,毁坏骆清幽的名声。原是颇鄙视此君,想不到他固然画技超凡脱俗,竟然还痴狂至此。

  何其狂与小弦满脸惊讶,六色春秋面上则皆是悲愤沉痛之色。八个人都静静着着泼墨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泼墨王忽发出几声大笑,好像又突生灵感,来到画板前,先将前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取下,细心贴在一株大树上,又拿出一张空白画纸,重新提笔绘画:这次的主角依然是那女子,却又换了一种舞姿。

  ——那女子抬头昂首,拧腰扭臀,左手平伸,右手放于胸前,一根葱葱玉玉指轻点胸口,似西子捧心,又仿佛在对情人低诉衷肠……这个舞姿本来颇有挑逗之意,但在泼墨王的笔下,却毫无半点情色的意味。而是令人生出对那女子的疼惜之意,恨不能上前将她柔弱的身体抱于怀中,替她抚平凄苦的愁思。

  然而等画到那女子的面目时,泼墨王再度滞笔。呆愣半晌,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忽脸现怒色,飞起一脚踢向画板,脚至中途又蓦然疾停,好像生怕踢伤那画中女子。这一下停得万分突然,连小弦这不通武功之人都听到一声因骨骼逆力发出的脆响。

  泼墨王神情懊悔,上前手抚画板,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好,可吓坏了你么?”看样子竟把画中女子当成了活人,而他的手指虽似是抚摸画中女子的衣衫,却始终没有接触到画板,生怕唐突佳人……

  事到如今,何其狂与小弦都已知道:泼墨王薛风楚并不是因画痴迷,而是真正的失心疯了。而六色春秋在林外强行阻止,也正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泼墨王这般不堪入目的模样。

  何其狂淡淡发问:“薛兄这般画了多久了?”

  夕阳红黯然一叹:“那一日师父突然外出不归,几日不回絮雪楼,幸好我门中有一种特殊的跟踪之法,才在这里找到他。当时他只在泥地上以树枝作画不休。我们欲要接他回京,他却勃然大怒,不容人近身。我看师父这个模样,心想莫非是被敌人所害,而他所画之人极有可能与此有关。便令师弟去絮雪楼中取来纸笔,谁知师父就此不眠不休地画了下去,而且决不让我们动他的画,实在饥渴难忍,方才胡乱吃些食物。我们六弟子就只好在此照顾师父,算来已有一个多月了。幸好此处少有人至,直到今日才被何公子发现这个秘密。唉。这个女子到底是谁?”说到最后一句,夕阳红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

  “一个多月?”小弦看着形容憔悴的泼墨王,虽是一向反感此人,心中也不禁涌起同情。随即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清秋院之会上只听说泼墨王抱病不出,当时还以为他愧见林青,想不到竟是这个原因。

  何其狂所想却不似小弦那么简单,沉声问道:“当日薛兄因何事外出?可是去见什么人?”

  六色春秋一齐摇头,显然不知泼墨王外出的目的。何其狂又问道:”这应该是清秋院大会之前的事情,可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么?”

  夕阳红道:“我记得很清楚,师父接到宫先生的请柬时十分高兴,那几日都在准备赴宴。可就在大会前第六日突然外出……”

  何其狂眼中一亮:“那么你们找到薛兄是什么时候,可是在清秋院大会之前吗?”

  夕阳红摇头道:“家师向来行踪不定,我们做弟子的并不敢多问。所以本以为家师无论有何事耽搁,必也会在清秋院聚会前赶回来。谁知他一直不现身,我们觉出不对,方才出来找寻。找到他时已是清秋院之会后第三日了。若是从他外出那日就已遭到毒手,算来那时他已在这林中呆了近十日了……”

  他说到这里,望一眼依旧呆怔的泼墨王,摇头叹息。其余几人更是眼眶发红,花浅粉则落下泪来。看来六色春秋对泼墨王皆是情深义重,这些日子照顾神志不清的泼墨王都极是辛苦。

  何其狂紧皱眉头,缓缓道:“那么当薛兄外出时,你们并不能确定他不能及时赶回京师赴约?既然如此,又是谁的主意对外宣称薛兄抱病?”

  夕阳红回忆道:“清秋院大会前两日,宫先生来访絮雪楼,我就对他说及家师外出之事。宫先生便提议,若是会期到时家师依然未归,不妨托病不赴,免得引起京师各派的猜疑。我那时亦有些担心家师发生意外,心绪大乱下也没有什么主意,便依从了宫先生的意见。”

  “宫涤尘!”何其狂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目中闪过一丝光华,沉思不语。

  小弦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心里猛然一震:当初宫涤尘说是运粮出京离开三日,直到清秋院大会前一天才回来,他怎么有时间去絮雪楼拜访泼墨王?再退一步讲,就算是夕阳红记忆失误,或是宫涤尘提前一日回京师也还情有可原。但宫涤尘对自己根本未提及泼墨王抱病是他的托词,难道这样一件小事也需要对自己隐瞒吗?是否这个大哥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信任自己?

  小弦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心灰意冷,脑海里又隐隐闪过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却拼命止住自己继续想下去,不愿意对宫涤尘产生任何怀疑……

  何其狂当然不知宫涤尘曾对小弦说的这些话。林青入京后他一直住在白露院中,所以宫涤尘亲自送来请柬时并未与之照面,第一次见到宫涤尘就是在清秋院中,未见面先闻其声,说的竟是那一句:“除了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断、管平之策外,最后一绝当属……凌霄之狂!”

  凌霄公子惊讶之余不免暗中留意宫涤尘的一举一动,总觉得此人清淡绝尘的容貌下有些说不清楚的古怪,更是直觉自己对他有一种极微妙的感应,仅是清秋院匆匆一晤,却时时想到此人,所以后来还有意无意地向小弦打探情况。而经过与林青、骆清幽的一番分析,亦对宫涤尘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此刻再度从夕阳红口中听到宫涤尘的名字,心头疑念丛生。

  夕阳红道:“何公子现在既已知此事,还请替家师隐瞒一二。”若是被人得知以绝佳风度自诩的泼墨王沦落到如此田地,只怕会成为京师的笑柄,六色春秋替师父的声名考虑,所以刚才不惜以死相劝。

  何其狂叹道:“如今可不是顾及颜面的时候,既然薛兄这般光景已有一月之久,只怕难以自愈,还是早请良医诊治为好。若是时间拖得久了,只怕后患无穷。”

  夕阳红面露难色:“可是家师坚持不肯离开此地,我们总不能冒犯恩师,点他穴道。”

  身着紫衣,一直没有开口的淡紫蓝道:“晚辈稍通岐黄之术,趁家师劳累熟睡之际悄悄替他把过脉象,却根本瞧不出是何怪病。看此症状,倒像是鬼神作祟……”

  何其狂沉声道:“依我看,多半是中了什么摄魂之术。”

  六色春秋齐齐一震。事实上他们早就怀疑恩师中了此类邪功,但摄魂之术一般都是在施用者和承受者武功相差数倍时才可使用,不然极有可能反噬自身。而泼墨王排名八方名动之二,好歹亦是京师中的成名人物,武技绝对不凡,实难相信他会被人轻易制住!何况此事大伤颜面,所以六人宁可认定泼墨王是得了什么怪病。如今被何其狂毫无顾忌地挑明,夕阳红等人皆是面色讪然,不知所措。

  小弦插言道:“薛、薛大叔既然执意留在此地,又一遍遍地画画,我看给他施功的多半与这画中女子有关。”他本来不齿泼墨王的为人,可看到他的处境又颇为同情,这一声“薛大叔”叫得十分不情愿。

  清涟白接口道:“以家师决不愿意离开此地的行为来看,这里恐怕也就是对方下手毒害家师之处。但当我们赶来此地时,也根本瞧不出任何线索了。”泼墨王狂性大发下,就算有些蛛丝马迹,亦早被他破坏殆尽了。

  夕阳红沉吟道:“只可惜家师不记得这女子的相貌,只凭身形,无法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

  何其狂道:“就算薛兄真能画出那女子的容貌,恐怕亦并不可信。我只是奇怪,何方女子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制住泼墨王?”

  他仰首望天,思索一番,喃喃道:“江湖上能有此能耐的女子实不多见,算来也不过落花宫主赵星霜、静尘斋主寂梦师太等寥寥几人,而且这几人皆远在京师千里之外,莫非除了这画中女子外,凶手还另有其人?”

  夕阳红小心翼翼地道:“我看家师对画中女子极为看重,而且,咳咳,颇有爱慕之心,恐怕并非被她所害。”

  何其狂淡然道:“也不尽然。这等摄魂之术正是利用人性的弱点,寻隙而入,一旦被其抓住心理上的破绽,生死皆不由己。嘿嘿,薛兄年纪虽大,却是个多情之人,所以对方化身为他最钦慕的形象,从而牢牢控制他的心智,倒不一定真是他所钟爱之人……”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一声,自是想到了泼墨王追求骆清幽之事,又续道:“但此类摄魂之术讲究虚实相间,真假难辨,最忌挑破那一层半遮半掩的梦幻感,想来那女子必是轻纱掩面,不让他看到真实的面容。”

  经过何其狂这番分析,六色春秋与小弦皆有恍然大悟之感,凌宵公子人虽狂傲,确是有真才实学,不但凭一柄瘦柳钩傲立京师,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皆有所研究,这份见识远在诸人之上。

  小弦道:“就算那女子用轻纱掩面,总不能连眼睛也一并掩住吧。薛大叔既然能画出来,想必这一双眼应该不假。”说罢,他凑到一株树前,细细看起画卷。

  忽听泼墨王一声大吼,双手箕张,朝小弦恶扑过来。何其狂右手疾伸,出指若电,点向泼墨王腋下;泼墨王身体微侧,手中画笔笔锋回藏,斜刺何其狂掌心劳宫大穴,同时抬脚往小弦面门踢去。

  泼墨王的成名兵刃便是形如画笔的“勾魂笔”,此时虽是神志不清,看来武功却是丝毫无损,认穴精准。何其狂轻哼一声,变指为爪,五指抚琴般挥扫而下,将画笔握在手中。但觉手心一烫,勾魂笔上传来的内力虽然紊乱,却是强劲如潮,竟然无法一举夺下画笔。

  何其狂面上青气乍现,吐气开声,手腕一拧,再度化掌如刀,侧砍在画笔之上。那画笔本就是寻常之物,如何经得起两大高手的内力相拼,“啪”的一声轻响,断为两截。泼墨王力道用左,身体一个踉跄,踢向小弦面门的一脚失了准头,朝他肩膀扫去。

  何其狂借断笔之力纵身跃开,拎住小弦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朝后提开三尺,泼墨王这一脚踢空却并不收招,弓步前冲,腾空跃起,右手弃去断笔,一掌拍向小弦前胸。何其狂岂会让他得逞,右手把小弦拉在身后,左掌在胸间画个半圆,与泼墨王这一掌结结实实地对了个正着。

  砰的一声大响,泼墨王身体在空中一滞,面上如饮酒般青红迸现,复又大叫一声,连退四五步方才稳住身形。

  何其狂的武功极其霸道,遇强愈强,这一下硬碰硬看似平常,却是他自创的得意招式,名唤“潮浪”,手法并不出奇,讲究的是内力运用。一掌内含二重内劲,就如大海潮浪般层叠涌来,第一重内劲化去泼墨王的掌力,第二重内劲将其震退数步。若非看在泼墨王神志不清,第三重内劲留而不发,这一掌已足以令其内腑受到重创!

  凌霄公子能在高手如云的京师中以武成名,岂是侥幸。

  ※※※

  两人过招极快,夕阳红急迫的声音这才传来:“许少侠且慢……”说到一半,又急忙高喊,“何公子手下留情……啊!”这最后一声惊呼,却是因为立在小弦肩头的扶摇已朝泼墨王电射而出。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但见扶摇收肩凝羽,铁喙直啄向泼墨王的右目。何其狂只恐扶摇受到泼墨王的反击,连忙伸手去捉。不料扶摇虽尚年幼,行动却疾如闪电,何其狂这一捉竟然拿空。

  泼墨王与何其狂硬碰一掌,胸中气血翻腾不休,孰想这鹰儿身法如此之快,百忙中只来得及抬手遮在右眼上。

  惨叫声与鹰啸声同时响起,泼墨王的右手被啄开一个血洞,而他弹指一击,亦正中鹰颈。人鹰乍合即分,扶摇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落在小弦的肩头上,连声哀鸣,看来泼墨王这一指亦是不轻。

  小弦又是惊喜又是心疼,抱住扶摇替它抚摸脖颈,心中却想,扶摇虽是出其不意,但这小小的鹰儿竟然能伤了拨墨王,果然不愧是鹰中之帝!假以时日待其羽翼渐丰,有它护着自己,岂不是足可抵得上一位武林高手?他开心至极只想大笑,可瞧着泼墨王血迹斑斑的手掌,终不敢太过放肆,只得苦忍。

  六色春秋不料扶摇如此厉害,惊讶地望着它,夕阳红本想上前替泼墨王包扎伤口,却知他神志糊涂,根本不分敌友,只好挡在何其狂身前,防他再度出手,口中道:“何公子不要见怪,家师决不许别人碰他的画。刚才这只鹰儿就是因为飞来伸爪撕画,才被家师出手击伤……”

  原来扶摇极有灵性,远远望见林中挂满了画卷,便飞来察看,却被泼墨王掷出墨汁所伤。若非如此,何其狂与小弦一心联络四大家族,倒未必会注意到这片枯林。

  何其狂冷冷一笑:“不过是几张废纸,碰了又能如何?”一伸手已从树上取下画卷。

  泼墨王喉间发出一声似狼嚎虎吼般的声音,神志不清下虽认不出何其狂,却知他武功犀利,不敢再贸然冲前,亦不点穴止血,任手中伤口鲜血长流,眼中透出怨毒的神色,冷冷望着何其狂与小弦。

  何其狂狂笑一声,将手中画卷对着泼墨王一抖:“就是她害了你,是不是?我现在就替你报仇!”说着,他指上用劲,画卷凌空碎成几片,随风飘去。

  泼墨天大叫一声,起身去追飞舞于空中的碎纸,何其狂手法极快,随即又撕下另一幅画,依样运劲震碎。泼墨王口中狂叫,徒劳地伸手在空中乱捉,仿佛在面对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夕阳红大怒:“在下虽然武功粗陋,却决不容何公子相辱恩师!”他抬手抽出一根小小的画笔,状如疯虎,朝何其狂扑来。其余的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四人亦是满脸悲愤,纷纷拿出各式奇形兵刃,就要围攻何其狂。

  清涟白却一把拉住夕阳红:“大师兄不要莽撞,何公子此举必有深意。”

  何其狂也不解释,只是淡然一笑:“很好,很好!”既是赞夕阳红等人不忘师门情义,亦赞清涟白心思敏捷。

  夕阳红终于反应过来,收起画笔深施一礼:“多谢何公子出手相救!”

  “你不必谢我。”何其狂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举能否见效尚属未知。”似这等中了摄魂术之人,若无施术者解救,便只好以毒攻毒,继续刺激他的神志,所以何其狂才故意毁画,希望借此令泼墨王清醒。

  不多时,所有画卷都已被撕毁,泼墨王绕着圈子大叫大嚷地狂追良久,终于力竭,却似乎激起了残余的一丝理智,自知难以阻止何其狂毁画,只是把那画板紧紧抱在怀里,眼中流露出孩童被抢去心爱玩具般的哀求之色,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保护画板上那唯一留下的画卷了。

  夕阳红双目淌下泪来,跪在泼墨王身前:“师父,随弟子回家吧。”

  “回家!”泼墨王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似已痴了。

  与泼墨王同样如痴如呆的还有小弦,他的手里握着一片从空中落下的碎画卷,画面上只有一双凤月,仿佛正在静静地凝视着他。

  此刻,小弦的脑中却浮现起了一幅自己永生难忘的画面:那京师外的温泉边,一位年轻人从水中冲天而起,在空中旋转不休,罩上一袭长衫,长发轻甩的水珠漾起了漫天的七彩……而在那年轻人的脸上,亦有一双同样的眼睛!

  刚才沉积在小弦胸中、坚持不去猜想的疑团再度跃入心间:宫涤尘在温泉边与自己相遇,当日带自己先去将军府,再至清秋院中住下,然后他便说,自己是清秋院之会的第十九位客人;而在那个时候,宫涤尘又怎么会知道五日后的泼墨王无法赴约?再联想今日的所见所闻,只有一种推断可以解释:宫涤尘早就知晓泼墨王无法如约前往清秋院,而对泼墨王施术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宫涤尘!

  可是,泼墨王画中的女子怎么有一双与宫涤尘相同的眼睛呢?难道宫涤尘实是女子之身?又或是他的摄魂之术强烈到足以让泼墨王误会他的性别?回想那画中女子的惊世舞姿,而宫涤尘又故意将原先清妍绝俗的容貌运功改变,再联想到有几次让他陪自己同睡时的蹊跷态度,小弦几可肯定:自己认下的这位“宫大哥”,确实是一位易钗而弁的女子!

  这一刹,小弦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宫涤尘的秘密何其狂并不知情,而宫涤尘运功易容之后,双眼的轮廓也稍有变化,何其狂纵然眼力高明,只怕也联想不到他身上,自已是否应该如实说出来呢?这样,算不算背叛了与“宫大哥”之间那份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

  何其狂感觉到小弦的变化,轻拍他的肩膀:“小弦,你怎么了?”

  小弦刹那间下了决断,决意替宫涤尘隐瞒这个天大的秘密。毕竟泼墨王算不上什么好人,就算宫涤尘出于某种原因对付他,也是他罪有应得而已,并不影响自己与宫涤尘之间的友情。

  小弦咳了几声:“没什么,我只是担心扶摇受伤罢了。”

  何其狂哪知小弦的心思,并不疑有他。转眼看着渐渐宁定下来的泼墨王,对夕阳红道:“薛兄如此留在山野间终不是办法,若他能稍稍清醒,还是及早回絮雪楼将养才是。”

  夕阳红这一个月拿疯疯癫癫的恩师毫无办法,他十分明白,泼墨王虽然看似安静,恐怕不久后又会痴性大发,本想请何其狂点他穴道,但这等对师长不尊的请求实在难以启齿,只得点头应承,又与几名师弟一并谢过何其狂。

  何其狂又补充道:“你尽可放心,我绝非喜爱搬弄是非之人,此事自然不会告诉无关之人。”夕阳红知道何其狂与林青、骆清幽的交情,想必不会对他们隐瞒,却也奈何不得凌霄公子,暗叹一声。

  正说着话,忽见西边天空绽起一朵烟花,分红、蓝、黄、绿四色,升空数丈后蓦然炸开,呈水纹状缓缓朝四周放射。

  何其狂知道这是与四大家族约好的联络方法,不再耽搁,当即向六色春秋告辞,带着小弦往那烟花方向走去。

  谁知才刚出密林,一个浑厚的声音便从数步外传来:“久仰凌宵公子之,今日相见,万分荣幸。”

  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人衣袂当风,漫步而来。但见他浓眉风目,宽额隆鼻,下巴上五缕长髯,极有气度。

  小弦眼中神色复杂,低低叫了一声:“景大叔。”

  来者正是四大家族盟主、点睛阁主景成像。

  原来四大家族行踪隐秘,景成像行事又极稳重。此次率众入京将要与世宿仇御泠堂一决胜负,不敢托大。纵然收到何其狂的消息,却并不完全信任他,一面派人在远处放起烟火,自己却提前一步察看地形。

  方才,他隐隐听到泼墨王的叫嚷之声,便先来到了林外,恰好看见了小弦与何其狂并肩走出,方才出面相认。

  景成像亲手废去小弦武功,对他一直有愧于心,此刻见到小弦不免略有些尴尬,又想起离望崖前死去的爱子景慕道,心头郁闷,加上听到林中还有语声,却只当是何其狂带来的人,暗自怪责年轻人行事太过张扬,与何其狂见礼后低声说明了一下情况,更无多余的话,又发出一朵烟花,等候四大家族的其余人来此会合。

  因小弦之事,何其狂对景成像也有些成见,见他言语不多,只道是自重身份,亦激起心中狂气,不过大局当前,不愿与之争执,加上六色春秋就在附近,不便说话,索性闭日无言。

  两人心中各生误会,就此静立林边。

  小弦生性善良,反正事情已无可更改,倒也并不对景成像怀恨在心。他听景成像对何其狂提到了愚大师、温柔乡主水柔梳、英雄冢主物天成都来到京师,唯有蹁跹楼主花嗅秀留守鸣佩峰:他本是最喜欢那个看似一个大男孩、却睿智多谋的四作公子花嗅香,极想听他讲那些充满玄机的故事,听他未来京师,不由稍有些失望。

  小弦有所不知,其实此次花嗅香不来京师执意留守鸣佩峰,却是为了他那个宝贝女儿花想容。花想容自从在涪陵城中与林青相识,一缕芳心早系在这个桀骜不羁的英伟男子身上,不知不觉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但花嗅香却久闻林青与骆清幽的关系,虽不辨真假,可自问女儿虽然容貌秀丽,性格温婉,才识上却难与驰名天下的才女一较高低,何况林青与骆清幽相识数年,花想容这番痴情多半无望,只怕她入京受到刺激,索性自己也不来京师,以断了女儿的念头。

  花嗅香虽是风流调倪,洒脱率性,自命“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但为了宝贝女儿的这一片苦心,却与天下的父母并无二致。

  小弦又想问问景成像,水柔清是否同行,忽涌起一份羞涩,只恐景成像误会自己的意思,日后又要被何其狂取笑。话到嘴边又咽回肚中,不知怎么,心脏不争气地怦怦乱跳起来。

  猛然,他脑中又闪过水秀临死前的片段,眼眶一热,暗下决心:无论水柔清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一定要忍下这“小对头”的所有闲气,好好对待她,方不负水秀对自己的拼死维护之情。

  隔了一会儿,六色春秋扶着泼墨王从林中走出。

  原来泼墨王这一个月几乎不眠不休、饮食又极不规律,早已是元气大伤。刚才先与何其狂对了一掌,又拼力狂追那些画卷碎片,一番折腾下来,已近油尽灯枯,痴坐一会儿便晕迷过去。夕阳红连忙与五位同门一起扶起泼墨王,打算立刻回絮雪楼中医治。泼墨王虽是不愿离开此地,但脱力之下连开口说话都不能,亦无力阻止弟子们的“强行请驾”。

  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点睛阁独门武功“浩然正气”已修至最高境界,可谓江湖上的超一流高手,身法轻妙,六色春秋惶急之余,根本不知他的到来,亦没有留意何其狂与景成像的轻声对话,此刻蓦然发现另有外人在场,想退回林中已是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扶着泼墨王缓缓行路。四大家族少现江湖,景成像虽是第一次来京师,并不认得泼墨王,但看到六色春秋那招牌式的彩衣亦有所怀疑,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夕阳红见景成像面目陌生,并非京师之人,稍稍放心,一面对何其狂与小弦使劲打眼色,请求两人不要说出泼墨王的身份。

  四大家族的祖上本是唐朝女皇武则天的宫中内侍,各自精通琴棋书画,景成像之祖景太渊便是名动四海的御医,熟读万卷书的点睛阁主也向以医术为人称道。景成像一见泼墨王的如土面色、涣散目光,已瞧出他是被某种摄魂术所制,颇惊讶地望向何其狂。凌宵公子正没好气,耸耸肩膀,也懒得向景成像解释。

  虽说医者仁义为怀,但景成像初来京师,不想多生事端,匆匆瞅一眼泼墨王后,便移开视线,任由六色春秋等人离去。

  夕阳红等人刚走出几步,林外又出现形貌各异的十余人。小弦眼尖,己一眼认出领头的苍发老者正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愚大师物由萧,亦是虫大师与机关王白石的授业恩师。在愚大师身后,左边是龙行虎步、气势冲天的英雄冢主物天成,右首则是丹髻如云、影若柳絮的温柔乡主水柔梳。

  小弦乍见愚大师,仿如见到了亲人,大叫一声扑到他怀里。转眼又看到人群最后,赫然正是“小对头”水柔清,不由一窒。但见那许多次在梦境中浮现的可爱俏面此刻却寒沉似冰,再无昔日巧笑嫣然的模样,粉嫩如花的面容依旧,腮旁两个酒窝依旧,只是眉目间再无那若隐若现、略含讥讽的笑意,雪白的贝齿紧咬红唇,明显清瘦的脸容中流露出一份哀思,见到小弦时眼中似是一亮,旋即暗去,隐隐还透来一份恨意。

  小弦想起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与母亲水秀都因自己而死,知她定然无法原谅自己,心头大恸,只能拼命抱紧愚大师!激动、伤感、委屈、懊悔……诸般感觉纷至沓来,手边正好抓住愚大师长长的白胡子,便下意识地发狠一揪。

  愚大师在鸣佩峰后山闭关五十年,其间除了曾收下虫大师与白石两名弟子外,几乎不见外人。小弦的出现可谓是他晚年的唯一安慰,此刻重遇这活泼可爱的孩子,老怀大慰,竟然任由小弦拔下几根胡子,一面呵呵大笑,一面嗷嗷呼痛。

  物天成依然是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黑面,不过望向小弦的目光中也有一丝乍现即隐的欣然;而水柔梳则是面蒙轻纱,眉眼间似笑非笑,遗世独立般静候于原地。她那卓尔不群的气质在这空山幽林中极其醒目。

  六色春秋被四大家族拦住去路,夕阳红暗暗叫苦,虽不知愚大师等人的来历,却能看出这些人皆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心想凌霄公子何其狂既然来到这荒山野岭与这些人相见,他们必也是大有来头。

  夕阳红不愿被对方知道泼墨王痴呆之事,当下给几位师弟妹发出暗号,转向往山谷中走去。

  谁知原本脱力的泼墨王蓦然一声大叫,拼力挣开左右搀扶的两名弟子,直往温柔乡主水柔梳扑去。原来他心神受制,唯存一丝挂念,此刻看到水柔梳盈淡的体态、绝逸的风姿,再加上那一方遮面的丝巾,恍惚间便以为是那画中女子!

  水柔梳略吃一惊,脚步不移,足尖轻旋,微微侧身,避开泼墨王这一扑。温柔乡的武功本就是由音乐中领悟,水柔梳这一下闪身行若流水,不带丝毫烟火气,就若花前月下避开一朵从枝头上飘下的落花,举手投足间更是隐合音律节拍,令人疑似仙子下凡。

  可在泼墨王眼中,水柔梳这浑似舞蹈般的身形却正是梦中所求!他眼中魔意更胜,忽伏身贴地,甸甸几步,伸颈欲亲水柔梳的脚趾,口中还喃喃地不停念叨着钦慕之语。

  水柔梳如何会让泼墨王近身,眉头轻皱,飘开数尺。她本也以为泼墨王师徒与何其狂是一路,又不能出手伤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何其狂又好气又好笑,纵然内心里瞧不起泼墨王,但说起来他亦与自己一样,同是京师成名人物,如此不堪的行为落在四大家族眼里,令京师诸派皆是颜面无光。

  当下何其狂跨前一步,右手食指点向泼墨王背上“风门”大穴,免得他出乖露丑。他知泼墨王神志混沌之余,武功虽已大打折扣,但护体内力尚存,这一指便用上了七成真力。

  泼墨王喉间一声低吼,欲要反身跃起还招。不过他早已筋疲力尽,这一跃虽然闪开了“风门穴”受袭,却不偏不倚地将脑后“大椎穴”凑向何其狂的手指。

  大椎穴不比风门穴,乃是督脉要穴,位于后脑与脊柱接缝,亦是神经交汇之处,乃是人身要害之一!此处一旦中招,轻则痴傻瘫痪,重则送命。而泼墨王浑浑噩噩之下,根本不辨轻重,一旁的六色春秋同时失声惊呼。

  何其狂急忙收力变招,但仍有一缕指风余劲刺在泼墨王“大椎穴”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泼墨王要穴受袭,可这一指却似轻风拂体,竟然令她浑如不觉,众人实难相信,他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躯。

  “咦!”愚大师与景成像同时惊呼,亦同时上前两步,向泼墨王出手。四大家族两代盟主合力一击,纵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怕也难撄其锋,凌霄公子何其狂不及阻止,泼墨王更难招架,仅仅一个照面,泼墨王身上的数穴被制,再无还手之力。

  六色春秋护师心切,正欲上前拼命,水柔梳与物天成及时上前拦住六人:“诸位放心,我们并无恶意。”

  却见愚大师与景成像一左一右分执泼墨王的双手,似在替他察看脉象。六色春秋这才放下心来,夕阳红更是暗暗心惊,不知从何处来了这许多高手,每一人的武功都决不在恩师之下!

  愚大师与景成像凝神屏息,面上皆是惊疑不定,良久后对视一眼,缓缓点头,同时吐出三个字:“离魂舞!”

  何其狂奇道:“离魂舞是什么?可是此种摄魂术之名目吗?”

  愚大师眉头紧皱,并未解答。景成像则曼声清吟道:“离魂之舞,倾城倾国,霓影坠红,惊魂摄魄。”他又反问道,“此人是被何人所伤?可是一位绝色女子?”

  六色春秋面面相觑,若是据实回答,只怕隐瞒不住泼墨王的身份,只好望着何其狂,盼他解窘。

  何其狂倒也信守诺言,并不挑破泼墨王的身份,对景成像道:“还请兄台出手救治,其中缘由容我日后详述。”

  夕阳红一咬牙,对愚大师与景成像倒身下拜:“既然前辈知道这妖术的来历,想必有法解救,若能治愈家师,我师兄弟齐感大德。”其余六色春秋弟子亦一并跪倒。

  景成像望着如痴如呆的泼墨王,缓缓摇头:“可惜时日耽搁太久,此人神魂皆散,在下实在有心无力。”夕阳红一怔:“难道竟无法解救?”

  景成像正色道:“此法极其霸道,一旦受制,必须在七日内施救,否则虽无性命之忧,却是癫狂一生,沉疴难愈。”

  六色春秋如遭雷炙,看景成像说得斩钉截铁,应非虚言。他们本来见泼墨王虽然行事疯狂,却武功不失,想必中术不深,谁知竟是无法解救。

  夕阳红大哭道:“还请前辈指点是何人下的毒手,我们师兄弟几人必尽全力,替他报仇。”

  愚大师嗔目大喝:“只有心术不正之人方会被此术所惑。既然能保得性命,就此癫狂一生,亦未必不是好事,还谈什么报仇?”夕阳红一震,不知如何替泼墨王开脱,只是叩首不休。

  何其狂劝道:“既然如此,你们六人不如带着他早些离开京师这是非之地,让他颐养天年,亦算尽了一份孝道。”

  何其狂虽不齿泼墨王为人,毕竟同在京师相处,见他落到如此境地,纵然是咎由自取,亦感恻然,因此信守承诺,也不提泼墨王的名字。

  六色春秋无奈,只好扶着泼墨王蹒跚离去。景成像与愚大师本想再问夕阳红一些情况,却见何其狂打了个眼色,心知有所蹊跷,也不再追究。

  泼墨王薛风楚名列八方名动之二,处事圆滑,尽管金玉其外,卑劣龌龊,在京师中亦算颇有口碑,却竟然从此在江湖上除名!

  小弦对泼墨王向无好感,此刻目睹他如此下场,既觉快意,又生同情,不免心潮翻涌。

  ※※※

  等六色春秋走远,景成像方沉声道:“何兄可见过那施术的凶手么?”

  何其狂便把自己与小弦来此迎接四大家族,扶摇无意间撞破在林间发狂画画的泼墨王之事一一说了出来,只是未提及泼墨王的身份:“却不知那位画中女子是何来历?景兄所说的‘离魂舞’又是什么?”

  “想不到离魂舞终于又重现江湖!我虽不知那画中女子是何人……”景成像轻叹一声,一字一句道,“但离魂舞却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

  “御泠堂!”小弦低声惊呼,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难道宫涤尘也是御泠堂之人?他结结巴巴问道:“景大叔,你能肯定么?

  “身中此术之人关元涣乱,终脉要穴移位,刚才那人‘大椎穴’受何兄一指而丝毫无伤,已令我起疑,细察其脉络正是身中离魂舞的症状。”

  景成像缓缓解释道:“我虽未亲眼见过离魂舞,但从家族的记载中,知道此舞仅可由绝色女子施展,飘风舞袖、缓歌妖丽,动人心魄至极,一旦被其所惑,神志尽丧,脑海中将仅仅残存一丝苦苦爱慕之情,纠缠一生;若是中术者七日内由我点睛阁的浩然正气救治,尚可望复原,七日之后,神仙难救。如此看来,莫非御泠堂又出了一位女子高手么?”

  说到最后一句,景成像脸色己变得阴晴不定。御泠堂野心极大,不知暗中还培植了多少高手,鸣佩峰一役虽令御泠堂元气大伤,他们却依然毁诺祸乱江湖,看此情景,其真正的实力尚未显露出来。

  愚大师接口道:“御泠堂与我四大家族争斗近千年,我们自然对他们的武功底数十分清楚。帷幕刀网、屈人剑法、忘忧之步与离魂之舞乃是御泠堂四项绝技,另外据说还有个堂中圣物青霜令,上面记载若十九句谁也参详不透的武学口诀,青霜令使既已出现,青霜令想必已被找回,或许他们已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方才有恃无恐,不惜与我四大家族毁诺一战!”

  物天成冷笑道:“既然少主已决意与御泠堂反目,有昊空门的支持,就算御泠堂高手再多,我们也决不会输!”

  当年天后定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六十年一度的决战时,只恐一方毁诺,所以立昊空门为双方的决战护法。如今昊空门虽然仅余明将军一人,但凭将军府的雄厚实力,加上四大家族精英齐出,御泠堂实是败面居多。

  小弦惊于宫涤尘的身份,对双方的对话听如不闻,又想到在流星堂的地下石室中,青霜令使曾说胖和尚谈歌奉命把他从追捕王手中救出。不由猜想当日在京城外温泉遇见宫涤尘,是否也是御泠堂计划的一部分。

  他越想越是心惊,一颗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恨不能立刻赶往吐蕃,向自己敬爱信任的“宫大哥”问个清楚明白。

  温泉边与宫涤尘勾指为誓的温暖恍如昨天,移颜指点在身上的刺痛仿若重温,同去将军府、清秋院中打骂笑谑的种种情形历历在目。在小弦的心目中,宫涤尘是好是坏、是否是御泠堂中人都不重要,但若是从一开始他就对自己有所利用,一切的“兄弟”情谊都会在刹那间化为虚无,那才是小弦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

  愚大师、景成像与何其狂互通情况,此次四大家族除了三大门主外,另带来十五名精英弟子。当即众人按计划化整为零,愚大师与景成像先潜入将军府拜见明将军,物天成率几名弟子在城外安顿,以做接应,其余人则记下联络之法,在京师分头隐匿,等待号令。

  四大家族门规森严,不多时众人散去,各自取道入京。愚大师临走前还特意对小弦嘱咐几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景成像、物天成望向小弦的目光则十分复杂,隐含内疚与惶惑。小弦满怀心事,只是随口应承愚大师;何其狂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想到宫涤尘神秘莫测的身份,小弦脑中一片纷乱,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何叔叔,我请你做一件事情可好?”

  小弦乍然清醒,抬头看去,其余四大家族之人已然离去,温柔乡主水柔梳立于何其狂身旁,而发话之人,正是在她身后的水柔清。水柔清感应到小弦的目光,板起一张俏脸,冷哼一声,扭过头给他一个不理不睬。

  何其狂呵呵一笑:“水姑娘有话请讲。”水柔清顿了一下,低声道:“我想去见母亲。”

  水柔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轻笑道:“此事先放在一边吧,我倒是急于拜访名动天下的骆才女,还是先去白露院再作打算吧。”她言罢朝小弦挤了一下眼睛,“小弦,这些日子我们都会住在白露院,你这个小主人可要好好招待,不许欺负清妹妹哦。”

  小弦何等聪明,看到一向矜持的水柔梳挤眉弄眼,顿时明白水柔清还不知水秀已死之事,定然是四大家族怜她孤苦,有意隐瞒了消息。小弦呆呆望着水柔清的侧面,那份期待之情清晰可辨,雾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局面。

  幸好何其狂接口道:“哈哈,水乡主光临白露院。小弟大有机会听到你与清幽箫琴合奏,亦是急不可耐,这便请吧。”

  水柔梳淡淡道:“久闻骆姑娘箫艺艳惊江湖,柔梳何敢与之并论。能一睹才女芳容,于愿已足,何公子还不快快带路?”她又对水柔清道,“清妹不是也想见见骆才女么,今日便可如愿了。”她仿佛全然忘了水柔清想见水秀的清求。

  何其狂倒是配合无间,大笑着当先往前行去。水柔清无奈,只好暂时按捺一下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小弦与水柔清随后而行,听着何其狂与水柔梳谈笑风生,有心想对水柔清问候几句,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偷偷瞅她脸色,水柔清却总有预兆般圆瞪双眸,回望过来。小弦只得连声咳嗽,把头望向别处,只觉得这几里山路真是漫长无休。

  水柔梳心细,听得身后两个孩子默然无语,有意开解,转头对小弦笑道:“几个月不见,小弦又长高了些。”

  小弦正满怀心事,脱口道:“水、水姐姐也越来越漂亮了。”他本想称呼“姑姑”,忽想到水柔清乃是水柔梳的堂妹,同是“柔”字辈,可不能让“对头”凭空大了自己一辈,临时改称“姐姐”。

  四大家族经过上千年代代相传,各族班辈已有偏差,水柔梳本是温柔乡二代弟子,因琴瑟王水秀出走京师,所以也接管温柔乡主之位,比景成像、花嗅香与物天成等人都晚了一辈,只因身为温柔乡主,几人方才平辈论交。况她虽已年近四十,却是风华绝代,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小弦这一声“姐姐”,确是未唤错辈分。

  何其狂嘿嘿一笑:“小小年纪便会讨女孩子欢心,果然是后生可畏,颇有我的风范,干脆收你为弟子吧。”

  小弦脸上微微一红,对何其狂倒是不必客气:“你很能讨女孩子欢,为什么现在还不成婚?”何其狂佯怒:“好小子,我的私事你也敢管?”

  水柔梳替何其狂解窘,轻笑道:“何公子眼高于顶,寻常脂粉自然不会放在眼中;小妹也很好奇,何公子心中的红颜知己到底是何等模样呢。”

  何其狂闻言一愣。他一向狂放不羁,亦常去青楼红院厮混,见惯了妍歌艳舞,妒柳纤腰,却还从未有令他怦然心动的佳人。或许是与骆清幽这样天下少有的奇女子接触多了,一般女子全然不放在眼里。此刻听到水柔梳的无意笑言,这一刹那,生平所结交的环肥燕瘦、青纱翠裙尽跃脑海,终如浮云淡雾般一一隐去,最后留下的影像,居然是泼墨王画中那不辨相貌、冰姿雪容般的舞袖女子。

  ※※※

  开着何其狂的玩笑,不多时四人已来到山下。水柔梳望向何其狂,略有些犹像道:“我们就这般入京么?”要知温柔乡主纵以轻纱遮面,亦难掩其风华。若是惹得路人侧目,不免露了痕迹。

  何其狂一笑:“且看我给你们变个戏法。”他打声呼哨,一辆马车忽从林边驶出,停在四人身边。赶车的车夫是个相貌普通的汉子,也不多话,只是朝何其狂微微点头。

  何其狂十分夸张地一举手:“请水乡主入轿。”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面前的不是马车,而是八抬大轿。

  水柔梳心知何其狂早有安排,那马车外表看起来破旧不堪,自是避人耳目,车厢里却都是新铺的坐垫,十分清爽洁净,暗赞何其狂细心,当先落座。

  何其狂朝小弦和水柔清眨眨眼睛:“你们两个快上车吧。”

  水柔清犹豫一下,终于与小弦一前一后上了车。小弦猜她大概不愿与自己同车,只是不便违逆何其狂,心头沮丧,上车后亦是一言不发,只是抚摸手中的扶摇,水柔清好奇地望一眼小鹰儿,欲言又止。

  何其狂与水柔梳一左一右将两个“小冤家”夹在中间。凌霄公子向来不拘俗礼,在水柔梳面前亦无收敛之迹,隔着小弦开水柔清的玩笑,又提到小弦智斗追捕王、赌坊大胜等“光辉事迹”;水柔梳亦是一改平日矜持,笑语嫣然地朝小弦问个不休,看来两人都有意化解两个孩子间的“恩怨”。反而弄得小弦与水柔清百般不自在,加上道路颠簸,彼此不免略有碰触,又闪电般分开……两个孩子虽是并肩而坐,却尽力保持着一线肉眼难辨的距离。何其狂与水柔梳见状,亦只得暗叹一声,不再言语,气氛显得十分微妙。

  渐渐的,小弦耐不得与水柔清之间的沉默,想起自己在水秀墓前暗暗立下的誓言,数度想开口说话,脑海中却是一片紊乱,翻来覆去涌上嘴边的只有一句“对不起”,奈何碍于何其狂与水柔梳在旁,话到唇边,终又咽了回去。这一路上心思百转千回,耳中似乎只听到水柔清轻缓的呼吸与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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