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回来了。
这个樱子是谁?
她是我妈妈的一个同学,据说性格很开朗,人很乐观,小的时候是小伙伴中最快乐的一个。在那个年代,全国的平均城市化率也没有达到东三省上世纪40年代的水平。像这种小县城里,虽然没达到别的地区那样,全县城的小孩都互相认识,但是毕竟条件在那摆着呢,全县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靠近火车站和靠近县人民广场的这两个地方。
我们县一共有六个小学,其中一个是我小时候才成立的,半私营半公立,学费很贵。中学一共也六个,其中第一中学是高中,第五中学分初中部和高中部,而第六中学和第六小学一样,也是半私营半公立,而且是同一个老板。90年代,能够在初中当一个老师,便是知识分子,能够读完初中,便是尽了本分。如果上了高中没上大学,也算是大学漏子。啊哈,对了,如果你能够考进省卫生学校的话,那就注定有高收入了。
我和妈妈都是生在这个县的,爸爸是外地人。
我小时候出生在妈妈长大的那个小胡同,那个坐卧在火车站附近的小胡同。妈妈的同学们其实大多来自这胡同附近,毕竟同属同一学区。这些孩子,既是小学同学,也是初中同学。能上高中的不多。
妈妈常常讲起她小时候的同学们,那时候年龄小,完全没心思,知道渐渐长大,对这些老故事产生了点兴趣。其实,也是因为那年我看了一部名字叫《新宿事件》的电影。一个东北农村的老太太因为身上种了牛痘而被识出二战遗孤的身份,许多年轻人慕名而来假装他的猴子猴孙以获得去日本生活的机会。我总觉得这个情节那么的熟悉,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是的,这就是樱子的故事。
樱子阿姨本来不叫樱子,而是一个带有东北腔的称呼,“英子”。她是一个苦命的人,也是一个幸运的人,在更多人眼里,她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说她苦命,是因为她的婚姻。
2012年,我因为扁桃体发炎而在本县西门庆家的药店里输液,邻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母亲见到这女的,便一直偷瞄,最厉害一直叨咕着“不能啊”,“不会吧”。
母亲最后憋不住内心的疑问,凑过去问了她“我问一下,你是英子吗?”就这样,母亲和二十多年未见的英子相认了。她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九十年代中期。
那时的母亲,在胡同中的小伙伴里,算是个异类。她没有像其他的朋友们一样早早嫁人,而是一直陪在父母身边。英子就不是异类,她很早就结婚了,在符合法律的年龄。
用现在的话说,她并没有嫁给爱情,而是嫁给了媒人的嘴。她和一个卖手腕的小伙子小白结婚了。人人都祝福英子,嫁给小白这样的小伙子,妻子肯定过得美满。勤劳的小白娶了英子,也一定能够挣出个家业。
夫妻俩没几年就生下来一个儿子。没想到这个儿子成了两个人婚姻的分水岭。东北很少有重男轻女,即使有,也是刚刚闯关东来的新东北人。小白的母亲,就是这新东北人,母子俩的口音似乎隔着一个渤海湾。小白的母亲,从小白娶了媳妇开始,就天天催促着生育,从怀了孩子开始,就用尽了偏方来祈求贵子。原本幸福的家庭,被生儿覆盖了一层很奇怪的阴霾。
香烟是男人的标配,啤酒是男人的圣水,当这二者同时长留在一个底层男人的生命之中,
可能带来的是一个深渊。原本勤劳的小白走进了这个习以为常的深渊,他想在深渊中逃避母亲强行送来的生育压力,他想远离这已经腐烂掉了的婚姻感情,他更不想掺和因为生育而变得奇怪的婆媳关系。可能,如今的我们有无数种办法解决这些,可是对那勤劳而又懦弱老实的小白来讲,他没有办法像自己砸墙一样把这些困难砸烂,更不能在婆媳大战时像搅拌水泥一样和稀泥。
儿子诞生了,英子长出一口气,婆婆如释重负,而小白彻底变了颜色。
曾经,母亲因为英子吃了一口辣椒大发过多少雷霆,又因为肚子的形状烧过多少香火,又因为小品里一句“生儿生女老爷们儿是关键”在小白面前唠叨过多久。如今,这个本应带来惊喜和快乐的儿子变得那么的讨厌,那么的厌恶。
然后,他开始逃离了这个家。他搞破鞋了。倒霉的孩子不知招谁惹谁了,从出生开始,只有妈妈和奶奶陪着他。也是从她出生开始,奶奶不再唠叨,妈妈也不再受气,只是爸爸不知道去哪了。
英子在录像厅门口,看到了一起去看录像的小白一对儿。
她保持着开朗,仅仅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天性。
回到2012年的那次见面,母亲与英子阿姨互相问候,聊了许久。从话里面,我听到了很多事情。回到家中,母亲和母亲聊天时,又有些内容,让我很愤怒于这个女人的行为。
她抛弃了亲生儿子,当了小三。
英子知道小白出轨以后,一直想办法改变自己的生活。她愿意供着丈夫的烟酒钱,只希望丈夫能够回心转意,她愿意忘记婆婆的恶劣旧行,以换来家庭的和睦。她成功了一半,失败了一半。
老太太是一时的坏人,孙子出生以后,又成了好人。每天老太太捡着破烂,英子每天在胡同给人掌鞋(方言,修鞋子)、修盆儿,小白不见了踪影,也许是在游戏厅,也许是在录像厅,也许是在歌舞厅。以前,她把称婆婆为老太太,而现在,改口叫了妈。她对“妈”的儿子,充满了憎恨。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的人出现,打破了这个状态。
他是英子的小舅爷,小舅爷是外县来的技术人员,来到我们县的塑料厂当副厂长,他想起来自己在这个县有一家亲戚。经过父母的联络,他找到了英子的父母。
英子的父母对小白一家积怨已久,但是他们无法接受离婚这种事情。他们能做的,只能是在英子哭着回娘家时,哄劝好了就送回去。这一回,他们突然央求着小舅爷给英子找个工作。并没有多大文化的英子,来到了塑料厂当了会计。
一夜之间,那个忍辱负重的英子成了会计,挣得多,又体面。游手好闲的小白希望自己也能够进入塑料厂找个活干。他抛下了自己的出轨对象,一个一直没抛弃老本行的三陪小姐。小白没有获得英子的原谅,英子对他回心转意的动机是心知肚明的。孩子渐渐长大,开始记事儿了。从她出生开始,就看到拥有体面工作的母亲,每天数落着老实巴交的父亲。每当孩子用脏话喝制住母亲对母亲的责骂时,奶奶总是会抱着孩子大哭,“不怪你妈妈!”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伙奇装异服人士的出现,彻底颠覆了这个家。
那是一伙日本人,乘火车从哈尔滨来到了我们县。他们的着装,让人耳畔不由自主的响起了电影《追捕》中“啦呀啦”的旋律。在招待所住了一晚后,这伙日本人中的妇女们,换上了和服,走在了街上。
胡同里,一个贫穷的老太太被查出是日本开拓团的孩子,这次来的,就是他们的亲人,最年长的妇女,是她当年回到日本的妹妹。
老太太虽然是日本人,但是早就忘了日本话,只是偶尔记得日语里“爸爸”、“妈妈”的叫法,却忘了什么意思。儿时在一起玩耍的姐妹见面,交谈需要翻译。老太太的孙子刚刚准备结婚,因为这一件事的打扰只能先放一放,因为他要去这个世界上第二富有的国家了。
这一夜,英子来了,艳妆浓抹,红色长裙,这身行头,是特意去市里买的。
车站街,用现在的眼光看,并不是很大,在当时尽管相对繁华,却也是像农村一样有点小事就传遍每一户人家。英子知道了穷老太太成了日本人,可以带着儿子孙子回日本。英子与穷小子彼此认识,穷小子也对这位塑料厂的女会计有着从职业与地位本身带来的仰慕,英子也用这个职业给她带来的不一样的开朗让穷小子更加的无法拒绝。
英子来到了穷小子值夜班的小铁皮屋,此时已是深夜,两人四目相对,心情像外面的雨水一样滴滴答答。
铁皮房罕见地上了锁。
就这样,英子成了穷小子的对象。
英子可以离开这个乱七八糟的家,满脸委屈的婆婆,怒目而视的儿子,嗷嗷待哺而心中暗潮涌动的丈夫。她和小白离婚了,小白跪下来求她,没有用。
之后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英子净身出户,留下了她用工资买的电视机,还有亲生的孩子。婆婆一时间感觉天崩地裂,肝胆欲裂,在那一年的冬天,趴在了离火车站很远的铁轨上。小白带着儿子离开了这个胡同,不知道去了哪里。
妈妈和我讲过,老街坊在我们县的农贸市场见到了小白的儿子,因为看着面熟,老街坊问他“你是不是姓白?”
“我姓黑!”
英子阿姨和穷老太太一家回到了日本名古屋,在那里开了一家主打东北菜的中餐馆。至于樱子,那是这几年,我妈妈这些同学微信群里的戏称,樱花代表着日本,英子,也是她的原名。变了的,只是“子”不再读轻声了。英子阿姨没有变动自己的户口,也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儿子,她和那个穷小子在日本生下了一个新的儿子。英子阿姨说,他想让儿子将来到中国上学,在中国的日企工作,她和丈夫都学会了日语,几乎是和孩子一起学会的。每年她都会带着日本的儿子回来,看望姥姥姥爷,孩子不知道自己有一个身在底层的同母异父哥哥。
有一个老街坊都知道的故事,当年英子正在妇幼保健站要生孩子的时候,小白正在台球室里打台球。胡同里的街坊全员出动去找小白,告诉他孩子要出生了。孩子出生后,隔壁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台球室找到了他,大喊“哥,嫂子生了?”
“生的姑娘还是小子?”
“小子!”
“等一会儿,等我打完这一杆儿的,你先回去吧。”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小白才说出了这句话。“啊,行了,我不打了,我媳妇儿生孩子了。”其实,他是把钱花完了。
故事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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