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兰州大学文艺评论中心执行主任、文学院副教授 周仲谋
电影《驾驶我的车》改编自村上春树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同名短篇，反映了当代日本社会的真实情感状态，对人性情感的复杂、幽微进行了深刻揭示和细腻呈现，闪耀着温暖向上的精神之光。
《驾驶我的车》海报
原著小说《驾驶我的车》讲述老年男演员家福因出现白内障症状，雇佣年轻女司机渡利为自己开车的故事。在与渡利的相处和交流中，家福逐渐走出了亡妻生前出轨带来的心理困扰。小说篇幅不长，不足以撑起一部电影的容量。改编者通过运用“扩充”与“合并”的方法，使得内容更加充实、人物更加丰满，较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
“扩充”指电影改编文学作品时增加人物和情节，是改编短篇作品的常用方法。电影《驾驶我的车》对原著情节的扩充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增加契诃夫戏剧《万尼亚舅舅》的排练和演出过程，这不仅使主人公家福悠介与其他人物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为塑造人物形象性格奠定了基础，而且使电影剧情与戏剧剧情构成了“互文性”，从而更好地透视人物的内心世界。二是增加了渡利带家福看广岛的垃圾回收站，以及二人去山中废墟祭奠渡利母亲等情节。在这些情节中，渡利的人生经历被讲述出来，完善了“人物弧光”，使人物承担的功能得以成立。
影片对人物方面的扩充，除增添情节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立体外，还增加了一些新的人物，例如扮演“戏中戏”《万尼亚舅舅》中索尼娅一角的韩国手语女演员李允儿及其丈夫尹秀，还有其他戏剧演员等。李允儿虽口不能言，但她热爱戏剧，对生活充满信心和希望，她和尹秀的爱情纯真甜蜜，映衬出家福的自我封闭、渡利的沉默寡言、高槻的躁动轻浮。李允儿的晚餐邀请在影片中起到过渡作用，让家福逐渐走出封闭，开始与渡利交流。
作为电影改编方法，“合并”是指把两部或两部以上文学作品合而为一，构成一部电影作品。黑泽明的经典影片《罗生门》就是由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罗生门》和《竹林中》合并来的。电影《驾驶我的车》也采取了“合并”的方法。影片不仅取材自同名小说，还吸纳了村上春树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其他两部作品《山鲁佐德》和《木野》里的一些内容。如音给家福讲述少女故事，认为自己前世是七鳃鳗的情节，来自于《山鲁佐德》中女主人公的经历；家福目睹妻子音和别人偷情的情景，则出自《木野》。通过对不同作品的合并，不仅让原著中“缺席”的妻子成为具象化的“在场”，增强了她的魅惑力和吸引力，而且展示了家福由深爱妻子到产生隔阂的始末，使电影情节变得更加完整。
电影的改编有效填补了原著中的空白点。影片采取正叙的手法，把小说中家福的回忆内容放在开端部分，转变成现在进行时的故事。全片几乎没有闪回镜头，对往事的交待都由人物对白完成，就像一部话剧式电影。同时，影片中的人物性格心理也与“戏中戏”的舞台戏剧《万尼亚舅舅》相互映照，从而深入地揭示了人性情感的复杂和幽微。影片的风格犹如一条波澜不惊的大河，表面平静，底下却暗藏着股股潜流。
影片着重表现了家福的复杂心理和情感。女儿夭折后，家福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到音身上，也认为音全身心地爱着自己。当无意间发现音出轨的事实，家福既感到被欺骗和背叛的愤怒，又害怕失去妻子，不敢当面指责她的行为，不敢询问她是否还爱自己。因为他害怕音的答案若是否定，那么他的人生便像万尼亚那样，陷入没有意义的虚无感与荒诞感之中。戏剧《万尼亚舅舅》中的台词“那个女人所谓的忠诚只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你毁了我的生活，我从来没有真正活过，因为你，我浪费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正是家福内心体验的写照，表现出他对妻子的怨怼。而音突发脑溢血去世，又让家福深感愧疚。
两年后的广岛之行，家福偶遇了与音有染的高槻。他对高槻的态度也是复杂的，既有恼怒，也因“我们是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而产生共情。他坚持让高槻扮演万尼亚，固然是出于报复的快感，想让高槻体验角色遭到欺骗与背叛的痛苦，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觉得高槻与万尼亚这一角色存在精神相通之处。高槻生活迷茫、空虚、混乱，找不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都跟万尼亚相似。高槻最后因小事过失杀人，看似自暴自弃式的毁灭中，含着自我解脱的意味。
渡利是原著中帮助家福走出情感困境的角色，电影增加了该人物的戏份，把渡利和家福的关系改成了互相开释、互相点化，细腻地表现了两人从抵触、沉默到逐渐交流，再到无话不谈的过程。一方面，家福在与渡利的深入交流中，慢慢打开了心结，走出过去的阴影，坦然面对现在和未来。另一方面，渡利自己也曾有不幸的过往，双重人格的母亲对她时好时坏，好时是知心朋友、快乐玩伴，坏时则拳脚相加、毒打凌虐。渡利对母亲的情感也是爱恨交织的复杂状态，当山体滑坡房屋被压垮时，她明知母亲在里面而没有采取救助措施，导致母亲死亡，为此觉得自己是杀死母亲的凶手，长期处于负罪心理之中。家福在得到渡利帮助的同时，也鼓励渡利勇敢地生存下去。
相似的情感创伤以及对所爱之人的复杂态度，是家福和渡利能够深度交流的基础。与其说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一类人，不如说他们代表了日本当今社会普遍的情感状态。爱与伤害、甜蜜与背叛、报复与愧疚、精神危机与空虚迷茫、深陷孤独与渴望交流，正是其复杂而真实的现代生存体验。
整部影片在感伤、压抑、哀婉、清丽的氛围基调中，闪耀着温暖善良的精神之光。影片结尾，家福和渡利都从过去中走出，开始了新的生活。这与“戏中戏”里索菲亚劝慰万尼亚重建生活信心的情节彼此呼应，蕴含着乐观向上、顽强坚韧的生命哲学。有意思的是，“戏中戏”部分没有完全照搬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而是让人物说着日语、汉语、英语、韩语等不同语言。电影以此告诉观众，人与人的沟通或许会有障碍、困难，甚至存在种种隔阂、误解和愤恨，但仍要坚持不懈地进行沟通和交流。只有敞开心扉地交流，人在这个世界才不是孤独的、无意义的。
电影《驾驶我的车》是一次较成功的创造性改编，也是一部风格清新淡雅的“治愈系”影片，在揭示情感复杂性、探究人性幽暗处的同时，彰显出人性中善良、美好、积极、向上的一面，给观众以心灵的抚慰。（周仲谋）
本文为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批准号：21lzujbkyjh006”阶段性成果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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