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学篆刻,我们觉得发生在晚清时吴让之与赵之谦的那次“拙”与“巧的争论很关键,甚至是学习篆刻必知的印坛掌故,因为它对后世印坛的影响巨大。因此我们今天就把赵之谦的《书扬州吴让之印稿》拿出来再细读一番,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为了方便阅读,我们采用分段解说的方式,一段原文,跟一段解说。详情如下:

【原文】摹印家两宗,曰徽、曰浙。浙宗自家次闲后,流为习尚,虽极丑恶,犹得众好。徽宗无新奇可喜状,学似易而实难。巴(予藉)、胡(城东)既殁,薪火不灭,赖有扬州吴让之。让之所摹印,十余年前曾见一二,为大叹服。

解说:就算一直发展到现在,印坛大的流派仍然依南北两宗:其一是北派徽宗,其主要刀法特征是冲刀,徽宗相对较为复杂,包括:1、早期的徽派,以程邃为代表人物;2、四凤派:即八怪、四凤(之前文章里详细说过)等;3、歙四子。即董、巴、胡、王(汪);4、邓派,以邓石如、吴让之为代表人物。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1)

(徽宗代表人物邓石如)

其二是南派浙宗,其主要刀法特征是切刀。谱系相对较为简单,以“西泠八家”为代表人物。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2)

(浙宗代表人物丁敬)

徽宗发源早,而至邓石如、吴让之之后又大发展,浙派发源稍晚,但到“西泠八家”第七家赵之琛(字次闲)之后,印风渐渐结壳固化,成了程式化创作,渐渐失去活力,所以浙派是“后起先亡”(当然,后来还有王福庵等的“新浙派”,那是后话。)

赵之琛是高产印家,忙于刻印换钱,所以,他的大部分作品是程式化创作,但尽管如此,依然成为流行时尚,所以赵之谦说浙派发展到赵之琛之后,虽然非常丑恶,却是大众所喜好的印风。

徽宗没有新奇可喜的样子,一刀一刀冲去,学起来似乎简易,但实际上却相对困难。

巴予藉即巴慰祖,胡城东即胡唐(他自号城东老人),其实他们两个是徽宗“歙四子”的代表人物。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3)

(巴慰祖画像)

巴、胡死后,徽宗薪火不灭,是因为还有扬州吴让之(吴让之其实不是扬州人,他是江苏仪征人,他只是长期在扬州生活),而吴让之学习的是邓石如的“印从书出”,虽是徽宗,但与巴、胡的徽宗已经大不相同,其创作模式的区别是根本性的,赵之谦尚未意识到或没有区隔清楚。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4)

(吴让之画像)

吴让之所刻之印,在十年之前,赵之谦曾经见过一、二方,赞叹不己,大为佩服。(这实际上是赵之谦早期自我印学修养未深的原因。)

【原文】今年秋,魏稼孙自泰州来,始为让之订稿。让之复刻两印令稼孙寄余,乃得遍观前后所作。让之于印宗邓氏,而归于汉人。年力久,手指皆实,谨守师法,不敢逾越,于印为能品。

这是1863年的秋天,这一年很关键,实际上是赵之谦印学大成的一年。这一年,魏稼孙(即魏锡曾,字稼孙)去泰州见了吴让之(这时,吴让之在泰州避太平军战乱,他去见吴,实际上是携带赵之谦的印谱让吴让之点评)之后回来,开始着手编纂《吴让之印稿》,同时也携带了两方吴让之给赵之谦刻的印回来。除了近距离看这两方印外,赵之谦也有机会见识了吴让之几乎所有的代表作品。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5)

(吴让之刻赠赵之谦的两方印)

注意,这时,赵之谦的印学理论水平已突飞猛进了,他再看吴让之的作品,已经不像当年一样赞叹不止,而是开始转向中肯的批评,与魏锡曾讨论之后,他认为吴让之的印作完全遵从邓石如之法,最终归依汉人之法(吴让之曾临汉印超过十年)。评价很诚实:“年力久,手指皆实。”但也有问题,就是不敢创新(我们知道:实际上,吴让之有创新,就是解决了白文印的“印从书出”问题)。最终的结论就是:吴让之刻印,算“能品”级别,既算不上“妙品”,也算不上“神品”。

你看,他对吴让之的评价,降低了,这不是赵之谦改变主意了,是他在印学成就方面提升了。

【原文】其论浙宗,亟称次闲。次闲学曼生,而失材力,让之以曼生为不如。曼生刻印自知不如龙泓、秋庵,故变法自遁。让之薄龙泓、秋庵。蒋山堂印在诸家外自辟蹊径,神至处龙泓且不如。让之不信山堂。人以为偏,非也。浙宗巧入者也,徽宗拙入者也。今让之所刻,一竖一画,必求展势,是厌拙之入而愿巧之出也。浙宗见巧莫如次闲。曼生巧七而拙三。龙泓忘拙忘巧。秋庵巧拙均。山堂则九拙而孕一巧。让之称次闲由此。

解说:大概是魏锡曾传递了吴让之的评论,所以赵之谦也要说说自己的观点:吴让之论起浙宗,极度称赞赵之琛。赵之琛向陈曼生学印,但却才力不足,但吴让之偏偏认为陈曼生(即陈鸿寿)的印不如赵之琛。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6)

(赵之琛的神仙眷属)

陈曼生知道自己刻印不如丁敬(龙泓)和黄易(秋庵),于是改变了自己的风格以掩饰短处自我逃遁,实际上,到陈曼生,浙派已开始走下坡路了。但吴让之却认为丁敬、黄易刻印不佳。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7)

(陈曼生:曼生)

又说蒋山堂(即蒋仁),赵之谦认为蒋仁在丁黄之外独辟蹊径,神采独到之处,丁敬尚有不如,但吴让之却不喜蒋仁。

紧接着,是赵之谦的结论:人们认为这是吴让之的偏见,其实不是这样的,浙派以巧入印,徽宗以拙入印,现在我们看吴让之的作品,他的每一根笔画都必求舒展气势,这是他讨厌“拙”而愿意以“巧”出的审美观确定的。很清楚,赵之谦认为吴让之的审美是喜“巧”而厌“拙”的,所以他喜欢赵之琛,不喜欢丁敬、黄易、蒋仁等。

然后,他评价浙派诸家的巧拙程度:浙派最“巧”的是赵之琛,陈曼生巧七拙三;丁敬忘拙忘巧(其实这才是大宗师,心中无巧又无拙),黄易巧拙各半,蒋仁则九拙一巧。你看,凡拙超过巧的,吴让之都不喜。而最喜的就是赵之琛。

【原文】让之论余印,近汉官印者为然,而他皆非。且指以为学邓氏,是矣,而未尽然。非让之之不能知也,其言有故,不能令让之易,不必辨也。

解说:紧接着,赵之谦开始剖析吴让之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吴让之评价赵之谦的印,凡是接近汉印的,就认为是好作品,而其他作品都认为有问题(主要是让头舒足),并且他认为赵之谦是学习邓石如,已经迈入邓石如的大门了。这虽然也对,但并不全对(赵之谦此时已开始探索“印外求印”,所以他认为自己已经超出了邓派的范畴),但他很客观的认为,吴让之认识不到这一点,局限于吴让之自己的审美,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因此也就不需要辩论了。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8)

(赵之谦像)

其实,篆刻初学,奠定自己的审美并渐渐提高,是最重要也最基础的事情。

【原文】少日师赤䒺沈先生,同学有何自芸,力学诗,始学明七子,既而宋、元,既而唐,进而晋,又进而汉、魏,其言以三百篇为准,穷年累月,为之不已,得句自珍重,遇人必长吟。余时不喜为诗,数年不一作,偶有作,信手涂抹,成数十百言,若庄,若谑,若儒,若佛,若典重,若里鄙,若古经,若小儿语,自芸大恶之,目为颠痫。余亦侮自芸为蠢愚。争不下,质之师。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9)

(赵之谦:为五斗米折腰)

师告自芸,汝诗辟窭(jù,贫穷)人子,勤俭操作,铢积寸累,以毕生产,初获十百,久而千万,历知艰难,深自护惜,不自暇逸。彼诗辟膏梁子弟,生长豪华,日用饮食、宫室妻妾、奴婢狗马惟所欲为,纵恣狼藉,朝慕游侠,夕逐荡子,弦歌末终,叱咤数起。幸货财多,非年齿与尽,酣豢挥霍,无虞中落。然其乐也,人忧之矣。自芸犹欲争,而余骇汗竟日。

解读:这一段我们不用详细解释,因为这一段是赵之谦为了说明“巧”与“拙”的差别而举的例子,这个例子是他年轻时跟随沈复粲求学的经历。他有个同学叫何自芸,努力学诗,最实学明七子,然后上溯宋元,进而唐,又最归到了汉、魏,追根到了《诗经》,然后言必以诗三百为准,穷年累月用心于吟咏,得到妙句就赶紧记下来,遇到人就长声吟哦。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10)

(吴让之:观海者难为水)

而赵之谦那时候还不喜欢诗歌,所以他的诗没有根据,或庄重,或戏谑,或儒生之论,或佛家之言,或者古典,或者乡野之言,又或者古文经书,又有时如小儿之语,何自芸大为厌恶,认为赵之谦是癫痫(简直就是神经病嘛)。不过赵之谦也不喜欢何自芸,认为他是蠢愚之人。

两人争论不下,于是去问老师,于是老师告诉何自芸:你的诗像是穷人家的孩子,每日勤勤恳恳,锱铢必较,一点点积攒,慢慢积累了一些财富,初只十百,时间久了才终于累积到成千上万。因为积累不易,所以特别爱惜,一点也不肯放松。而他(赵之谦)的诗,如富家子弟,出生于繁华之族,日用饮食富足,家中妻妾成群,奴婢仆人众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放浪不羁,早上向往成为游侠,晚上又如浪荡子,这边弦歌未终,那边歌舞又起,钱多到到死也花不完,从来也不担心生活没有着落,所以自己欢乐自如,而别人却替他担心。

何自芸(听后)想要争论,而赵之谦听完之后,冷汗淋漓,终日不止。

赵之谦写这一段话,旨在说明人的风格是先天注定的,审美一旦形成,必定影响作品风格。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11)

(赵之谦:赵之谦印原印)

【原文】今让之摹印,诚不与自芸诗比,而余生平所为,岂惟印与诗,皆此类也。稼孙与余最善,不刻印,而别秦以来刻印巧拙有精解,其说微妙,且有让之与余能为之不能言者,附书质之。同治癸亥十月二十有三日,会稽赵之谦书,时同客京师。(1863年)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12)

(吴让之:沈平章字协轩原印)

现在吴让之所刻之印,大致就相当于何自芸的诗(属于穷家之子日积月累的结果)。而我生平所做的事,不管是印还是诗,不都是一样的(如富家子弟)。

魏锡曾是赵之谦的密友,他不刻印,却是收藏鉴定大家,他鉴别秦以来的印章以巧拙来细加曲别,他的论说非常精妙,有一些论点是吴让之和我能做到却说不出来的。写这封信来跟他讨论。后面是日期、署名,写信的地点。

后记:

这篇文章在印学史上很有名,它指出了印学中“巧”与“拙”的审美差别,实际上,也由此界分了徽宗与浙宗的“拙”与“巧”的分野。之后,“徽宗从拙入,浙宗从巧入”几成定论,后世学篆刻大多如此入手:以巧入则学浙,以拙入则学徽。

篆刻十大必背知识(学篆刻请先理清)(13)

(吴昌硕像)

但赵之谦之说也并不到底,因为赵之谦这篇文章是褒拙贬巧的,这并不全面。实际上,我们更主张向丁敬学习,学习他的“忘拙忘巧”,当然,那境界太高了,但赵之谦再向后的吴昌硕关于“巧”与“拙”,却有更精彩的论述:“余癖斯者既有年,不究派别,不计工拙,略知其趣,稍穷其变……”显然,在天资来论,吴昌硕远输赵之谦,但从境界来说,吴昌硕似乎更高明些。

(【老李刻堂】之339,部分图片引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