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前后,江苏徐州博物馆了收入了两尊鎏金铜像,其一尊为北齐天保三年造像,一尊为隋开皇十八年造像,这对于考古学界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然而,这两尊鎏金铜像从被两名年轻工人挖掘、到送来鉴定,再到正式被徐州博物馆纳入馆藏,经历了一个万分曲折的过程,一尊1981年被发现的鎏金铜像,直近1990年名正言顺归属国家,这背后,满是考古学家的惊喜、心酸、笑泪与落寞。
鱼塘现金佛,藏者识不得
1981年的春天,乍暖还寒,徐州市贾汪北三公里处的侯孟村,张良(化名,以下用小张称呼)和李敏(化名,以下用小李称呼)只穿着薄袄,“吭哧吭哧”地挥着锄头,村里这处废弃的鱼塘原本想收拾一下看能不能做耕地,但是这一下锄,“好家伙,这全是臭垃圾破盖头。”说话间,小张扔出去一只烂胶鞋。
小李擦了一把汗,两人承包到的是一片小土包,原以为这是个轻松活,不想“小土包”全是“垃圾包”,挥两下锄头,就要弯下腰去打捞垃圾,转眼间,烂泥没少多少,垃圾倒是堆成了小山。
小张一边踢着烂胶鞋,一边大发牢骚:“也没点值钱的玩意。”小李则哈哈大笑:“你还想要值钱的玩意,你得看看咱们这往上数三代出过什么财主官人。”小张听了这话,这才奄奄住脚,也不再搭话,只求早点下工,回家休息。
下了工以后,途中听到左邻右舍你一言我一语:“听说了吗,废品太多了,直接搞成化粪池了。”一听这话,两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早早听说了村里要修化粪池,谁能想到是这块鱼塘促成的呢。
第二天,小张和小李更是没了干劲,舞一下锄头叹一口气。小张正准备拉上小李去一旁的休息之时,小李突然“欸——”一声,小张赶忙凑了过去:“挖到什么齐整胶鞋大宝贝了?”他笃定了这块垃圾场出不了什么大宝。
小李佝下身子,抹去了物体上厚厚的泥土,也真是怪哉,这附近都是稀烂的臭泥,挖到这一处,地势算不上多高,确实干巴紧实的泥土。小张凑近了看:“是尊佛像,没什么稀奇的。”早年间,徐州贾汪北一带佛道盛行,但是后来,这股风气就淡了不少。
小李也点了点头,估摸着这是动乱时,哪户人家无处可藏,只好扔进了鱼塘。“哟,这还有一尊呢。”小张扒开了土层,捡起了另一尊同样小巧的佛像,他眼睛一转,笑着拍拍小李的肩膀:“得了,老哥,就当是份福报,讨个吉利平安,我们好歹捡回去吧。”
小李原本在想这尊佛像要不要充公,但又见小张握住那灰败斑驳的佛像快活的模样,好似两日来的阴晦都一扫而空了,他也低下头擦了擦佛像:“行,一人一尊吧。”
这时,哥俩相识大半辈子的默契显露无疑,小张和小李再没有讨论过佛像的事情,虽然他们料想这暗淡剥落的成色一定是普通的工艺品,但是贪小便宜的本性使然,他们将佛像埋进了原处,随后若无其事地干起了活。
待到天黑散工之后,小张来到了小李家窗前,拍了拍窗户:“李哥,是我,白天那事还没办完呢。”小李的媳妇纳闷地看着他:“什么事情?”小李则挥了挥手:“小事,我出去一趟。”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小张提了一盏煤油小灯,两人一路上没有说话,只是来到原处挖出了两尊佛像,默然瓜分。
不知什么时候起,小李的媳妇发现自家窗台上摆放了一尊造型古朴的佛像,她颇有兴致地抚摸着这尊佛像,转头问小李:“这哪儿来的?做工还挺不错。”小李瞥了一眼:“应该就是废铜烂铁烧出来的,别凑那么近。”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量外国廉价工艺品从江浙一带售往内地,小李的媳妇听了这话也没多想,只当这是丈夫从哪个小摊上淘回来的,但因为实在喜欢这佛像的造型工艺,便把其摆在了家中的香台之上。
百元不换铜造像,恍然惊觉无价宝
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徐州贾汪北多的是收废品的老头老太,他们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纸废铁废塑料,这一日,小李见那收废品的大爷直勾勾地盯着自家香台,他顺着那道视线望了过去——正是自己和小张从鱼塘挖出来的那尊铜造像。
自家没什么废品可卖,但那老人迟迟不走,农家人的客套热情总不至于令他轰人,他挂着笑脸走向那发须皆白的老头,招呼道:“大爷,怎么,这太阳都要下山了,您今儿个不急着收废品啦?”
“啊?”那老头回过神来,“哦哦哦,收啊。对了,你家这佛像卖不卖啊?”听到有生意可做,小李这才打起精神来:“您这出价多少啊,我这可是家中几代人传下来的啊,虽不说如何值钱,但到底是个念想。”
小李的媳妇见到丈夫称这捡回来不久的佛像是“家传之宝”,不免哑然失笑,但摇摇头,忙进屋烧水泡茶招待老头。那老头让小李将佛像拿来给他细看一番,见那老头又是贴面看,又是对日看,不时还搓一搓,敲一敲,那架势不似是在收废品,倒像是在鉴宝一番。
“咳,大爷,我这不是什么珍宝,就是年头久一点,您这可别给我咯噔坏了……”其实小李也料不准这佛像有多少年头了,但是诓一诓这收破烂的,倒也没什么,他早就打定主意了,若是没有十块钱,他绝对不卖。
听到这话,那老头也不恼,伸出一根手指:“卖不卖?”那小李心下一喜:“大爷果然识货啊,这足金足量的,保准你不亏。”眼见着那老头就要将佛像收入褡裢之中:“那就说定了,一百块,买定离手。”
“一百块——”小李和媳妇惊呼道。一百块,若是俭省一点儿,足够一家人过上大半年了。小李的媳妇这才反应过来,先定住那老头:“大爷您这歇息一会儿,我看看家里还有没有货啊。”
那收破烂的老头拍拍裤腿,坐了下来,倒很有几分气度。小李的媳妇在内屋掐住他问道:“这佛像到底哪来的?这老头肯出这么多钱?”小李这才将佛像获得的来龙去脉告知,并一拍脑袋道:“有件事你倒说对了,小张家确实还有一尊。”
两人出了屋子,小李和媳妇沉浸在不费一分钱就能大赚一百块的惊喜之中,收破烂的老头倒也爽快,一听说小张家还有一尊,先掏出几张钞票,结了小李这一尊。
一路上小李将这到手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大爷您身上钱带够没有啊,他那尊可是和我一样的。”小李心想,没有自己拿一百,兄弟拿几十的道理。老头则是呵呵一笑:“带够了,带够了。”
一进小张家门,就撞上了忙着洗洗刷刷的小张媳妇,小李将这事和她说道完,小张媳妇就连忙去屋内将睡大觉的小张叫了起来,两人倒也不急着拿佛像,小张媳妇将小李也拉了过来,一起商讨:“这年头哪个收破烂的随身带两百块出门的,他买着玩意儿图什么啊,又卖给谁呢?”
这时,小李才冷静下来:是啊,自己刚刚未曾想到这个问题。正琢磨着,他又看了一眼那老头:虽然头发和胡须花白,且杂乱不堪,但是那双眼睛确实炯炯有神,全然不似耳顺之年的人。
小张媳妇劝住他二人:“先等等,我们去试一试他。”小张媳妇从家中的柜子里取出了那尊佛像,原来,小张觉得,到底是来路不明的东西,所以从鱼塘偷取回来后心中仍是不安,所以一直压在柜底。
只见那老头一见小张那尊佛像,眼中惊异之色一划而过,随后极为淡然道:“一百块,卖吗?”小张妻子也微微笑道;“您看这值一百块?”那老头却轻轻擦了一下那尊佛像:“老头子嘛,信这个,就觉得值了。”
小张媳妇丝毫没被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套路给绕晕,她取回佛像,盈盈笑道:“我们家中也就是留个念想,还是不卖了。”见状,小李也看出了门道,摆明了小张媳妇想另择买主,他也舔着脸讨回了佛像,退还了一百块。
那老头也不恼,极为干脆,只是留下一句:“若是想卖,还可以找我。”送走了收废品的,两家人才聚在一起商议,天黑之后才敲定:把佛像送去博物馆鉴定一下。
小张和媳妇算盘打的好,他们想着,送去别的地方,容易被别人下套敲竹杠,但是博物馆,公家的地方,总不会骗他们;二来,如果博物馆说这是小玩意,那他们就依着卖给收破烂的老头,但若是博物馆说这是宝贝,他们可要发一笔大财了!
毕竟,近来老有什么考古学家说徐州有古墓,说不定这就是哪个皇帝王爷的陪葬呢?一想到这一着,小张和小李可是眼睛都红了。翌日,天蒙蒙亮,两人就赶路去了市区,直奔徐州市博物馆。
王恺鉴古佛,李张还文物
秋日的一个下午,考古学家王恺正在办公室写出席江苏省考古学会年会的论文,清爽气宜,他的心情也很是舒畅。突然,办公室的门被叩响,年轻的工作人员引着小张和小李走了进来:“王教授,这两位挖出了两样东西,您现在方便吗?想请您老帮忙鉴定一下。”
坐镇徐州市博物馆,王恺隔三岔五就会收到碰到这样那样的“鉴宝申请”,但是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后来的兴味索然,也只不过几个月功夫,当地人送来的不是些现代工艺品,就是年代较近的赝品。
他摘下眼镜,望向了略显局促的小张和小李:“年轻人,挖到了什么宝贝啊?”
小张和小李对视一眼,眼前的老人看上去和蔼儒雅,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考古学家?小张和小李掏出了两坨用报纸包的死死的铜像,放在了王恺的办公桌上:“我们在老家整地的时候,发现了这两尊佛像。”
一听到“佛像”二字,王恺的眼神骤然锐利,他剥开了报纸,重新戴上了眼镜,反反复复端详,摩挲着佛像,看完一尊看另一尊,不时还自顾自地点点头。小张和小李惊奇地发现,王教授的那专注的神情竟然和那个收破烂的老头有几分相似。
待到王恺看毕,小张才堆起笑脸问道:“教授,这铜像怎么样?是宝贝吗?”王恺却不答反问:“年轻人,你们是在哪里挖出来的,具体地点?”小李报上了老家的地址,王凯点点头又问道:“你们专门挖这东西的?”
小张犹豫了片刻,如实说道:“不是,我们两个是在橡胶厂工作的,这佛像是我们过节回家,在老家鱼塘里挖到的。”无业游民说上去极为不体面,不知道为什么,小张非常不愿意眼前的老教授把他们当作游手好闲之徒。
王恺仍是不住地点头:“那挖出来有时日了,怎么现在才想到来博物馆鉴定?”这一问题问的犀利,小张和小李半天答不上来,王恺却接上道:“约莫,是有人见着了,求卖了?”
小张额头的冷汗都吓了出来,但他转念一想,这毕竟是自己挖到的东西,像审犯人一样被审问算怎么回事?
他又急又气道:“您这也没个准话,这到底是不是宝贝啊?”王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无价之宝。”小李和小张猛地抬头,望着对方,极力压抑住心中的狂喜。好半天,他们才缓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大概值多少钱?”
王恺凝视着桌子上两尊鎏金铜佛像,一尊是北齐天保三年的铜造像,一佛二菩萨,后方有莲瓣形背光,可以看出,分别铸好之后,用以榫铆固定,那佛下座已经遗失。
他又用尺子量了一下这尊佛像,佛约13厘米高,细巧一座,确实做工异常精美,佛头顶有高肉髻,头部微微前倾,跣足立于莲花台上,大耳垂肩,深目高鼻,身着开领宽袖长衣,双手于前方施无畏印,头顶项光展放,中心饰双层莲花,更显肃穆端庄,外部四个同心圆环饰、菩提树及莲朵,在周遭的火焰纹的衬托下足见昔日北齐佛像铸造工艺的荣光。
他还打算仔细看看,却听见眼前的年轻人已经等不及了:“教授,您给估个价?”王恺笑笑,一边继续端详,一边推塞道:“你让我好好看看。”
那立于两侧的菩萨高约10厘米,左侧的菩萨着花冠,双目平视,穿着束腰长衫,系着璎珞,同样是跣足立于莲座之上,其左手下垂持桃形饰物于胸前;而右侧的菩萨择头戴高冠,左手下垂,握有物件,右手则屈于胸前,同样立于莲台之上。
在这铜造像的背光后方,下部赫有阴刻楷书“天保三年正月二十三日,盖家破上愿家口聚集,造像一躯。”很显然,这是一尊乞求家人平安团聚所造的祈福像。
眼见着眼前两人明显急躁,王恺扶了扶眼镜,也来不及看另一尊佛像,劝解两人道:“这两尊佛像有千年历史,按理说,它不属于家传文物,应该归博物馆统一管理。”
再说张李二人,听到前半句心脏狂跳,已然梦飞了天边云端温柔富贵乡去了,但一听整了王恺的话,霎那间脸色大变:“这怎么行,这是我们挖到的……”说时迟,那时快,张李二人就将佛像抱走,夺门而出。
端坐在办公桌前的王恺目瞪口呆,但静了下来也不急,他刚刚已经知道了两人的住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怀疑这一处鱼塘下方是一个古墓葬。
当即,他就通知考古队,准备家什,赶往徐州贾汪北。然而,当一行人驱车到达此处后,出示了证明,随即就开工挖了起来,但令王恺不曾想到的是,他们除了挖出垃圾,什么也没能挖到,想来,那两尊佛像应该是战乱时期遗失的。
忙活了几日之后,他决定先去处理了小张和小李手中那两尊佛像。却说这两人,自从回到家中后,既喜又忧,更不提王恺带人来到村子里那一日,两人只当王恺是来抓他们的,一整日也不敢出门。
眼看着王恺似乎和那片鱼塘杠上了,小张和小李才略微放下心来,一天下午,两人正在商量怎么卖掉两尊佛像。“依我看,本地不好卖,我们得去大地方。”“麻烦什么劲,找个洋商卖了,他们可大把的钱。”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正当小张和小李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一道急喝吓住了两人。两人往门口一看,竟是王恺。
王恺见两人要转手给外国人,苦口婆心地劝解两人:“文物本就不能买卖,卖给外国人更是千古罪人。”小张听到这“千古罪人”只觉得又急又愧,三五句话就回敬了王恺,表示自己绝对不会交出佛像的。
王恺锲而不舍,倒是三番五次登门拜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直到最后,他无可奈何,只好向博物馆申请了一笔经费,美名其曰:“表彰人民群众贡献文物的精神。”
这是王恺第九次登门拜访,他已然习惯了小张和小李的无视,仍旧笑容满面地进行了一番文物政策和法律法规宣传,说罢,掏出了三千元:“这是我为两位申请的奖金。”
小张和小李一见到三千元,眼睛都直了,两人推推搡搡半天,终是收下了钱,一人一千五,小张和小李乐呵呵地分着钱,同时叫媳妇赶忙拿出佛像,将两尊佛像交还给了博物馆。而直至这时,王恺才得以细看另一尊佛像的真容:
这一尊佛像是隋朝开皇十八年的铜造像,虽然较之北齐天保十三年的那一尊更小,但是保存得显然更完好,通体淡蓝,高肉髻,着长衫,袒胸,手施无畏印,背面同样是阴刻楷书“开皇十八年二月八日,佛弟子为佛婢,为父母造像一躯”。
王恺收回了两尊佛像,长舒一口气,带着工作人员向着小张和小李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你们,它们回家了。”
参考文献:
- 王恺 《王恺考古文集》[M],黑龙江:黑龙江出版社,2015.
- 王震中 《炎黄文化研究第十八辑》[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