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友明(河北)
引子
在一个“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凄迷”的晚秋的夜里,父亲走进了我的梦。他白发苍苍,皱纹纵横,正拄着双拐,立于秋风萧瑟的街口迎我。我噙着泪水,奔了过去,尽情扑向耄耋之年的父亲的怀抱,喃喃道:“爹,您好吗?儿子好想您,儿子看您来了!”
朦胧中,胸间充满了酸涩和凄苦。子夜醒来,枕上点点泪痕,心间弥满着惆怅。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父亲那双满是血口、老茧累累的手和那张布满核桃壳般皱纹的脸以及那副木制的双拐……
一
那是九十年代末期的一个春日,我获悉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父亲左侧股骨头坏死被县医院判了“死刑”,已经卧倒于床了。弟弟再三恳求骨科大夫想想办法,大夫无奈地说:“这种病,在咱们县医院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手术做不了,吃药又没用,只能长期卧床。老人想吃点啥,你们就给做点啥吧。”大夫的话,无异于一个响雷,震呆了全家人。更如冷水浇身,泼灭了父亲生的希望。一向健谈的父亲,即时双眼含泪,没有了言语。接到消息,我心急如焚地四处咨询,终于打听到了“股骨头坏死可以手术置换”的喜讯!
这喜讯,使我阴霾的心空豁亮,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父亲见到我,哽咽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回我算是完了!”我拉着父亲枯瘦的手,说:“爹,您的病能治,我回来就是接您去治病的。”“我的病能治?”父亲一脸的疑惑。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父亲顿时精神起来,兴奋地眼里放光,一丝微笑掠过唇间。
翌晨,我们冒着密集的雨箭上了路。辗转十三个小时,方才到达了晋南,住进了北京军区驻侯马市第二八九医院。我轻声问:“爹,您累不累?”父亲笑了笑说:“不累,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累。”我知道,此时的父亲,心中已燃起了一团希望的火焰。
二
为稳妥起见,第二天,我带着各项检查结果,专程跑到西安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西京医院,找专家会诊。七八位专家教授看完检查结果,最终确诊为:左侧创伤性关节炎伴股骨头坏死,需行全髋关节置换术。当得知父亲已是八十三岁高龄后,有位教授问我:“都这么大年岁了,还做手术哇?”我毫不犹豫地说:“人活着就要讲究个生活质量,只要能让父亲站起来,不论花多少钱,冒多大风险,我都不在乎!”从我的骨子里,就是不能让父亲这座大山倒塌!骨科马教授被我的孝心所感动,紧紧握着我的手,爽快地说:“就冲你对老人的这片孝心,我去为你父亲做手术!”
这一天,是父亲的手术日。马教授和研究生助手,带着价值二十余万元的手术器械,风尘仆仆,如约而至。下午两点半,父亲被推进手术室。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毒蜂螫了似的,一下子缩紧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等候在手术室外。我不时地看手表,那一分一秒过得是如此的缓慢。有生以来,那次等待,是最难熬、最难忘的等待。五时整,马教授走出手术室,告知我:“手术十分成功!”我的心潮沸腾了。是激动?是喜悦?还是感动?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含着泪水紧紧握住马教授的手,连连说:“谢谢,谢谢您救了我的父亲!”
那晚,近十年已滴酒不沾的我,一下子喝醉了,而且醉得一塌糊涂。凌晨三时醒来,只觉得头昏昏沉沉,胃阵阵作痛。妻子没有一句责怪的话,笑着说:“为了老人,喝醉一次值得!”我放心不下刚刚手术的父亲,执拗地要去病房看看。妻子便搀扶着我,一步三晃地走到父亲的病床前。我俯身问:“爹,刀口疼吗?”父亲微微一笑:“真没想到,一点都不疼!”转尔又关切地说:“听说你喝醉了,胃疼吗?你身体不好,回去歇着吧。”望着慈祥的父亲,我心里涌起了千言万语,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惟有眼泪一个劲地流。我慢慢弯下腰,把滚烫的嘴唇贴于父亲的额头,心中默默祈祷:“爹,祝您早日康复!”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来到病房。父亲的精神很好,可我心里依然沉甸甸的。我担心的是,年迈的父亲能否闯过早期伤口感染关、肺部感染关和血管栓塞关。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在陪床的日子里,我时常望着窗外出神,那片片小扇般翠绿的泡桐树叶,密集地护卫着强劲的枝干,显得更加生机勃发。我也多么渴望,自己能变成一片硕大的绿叶,去护卫父亲已衰老的躯体啊!陪床的日子是无奈的,辛苦的,但也是温馨的。每每我陪在床头,父亲总要忆起我儿时的一些往事;每每我为父亲端屎倒尿,喂饭喂水,擦脸捶背之时,便记起父亲对我的呵护。浓浓的亲情,盈盈的笑语,始终萦绕在那间小小的病房,更充满了我的胸间。
三
具有顽强与惊人生命力的父亲,尽管年纪已大,身体素质却好,抵抗力较强,硬是闯过了“三关”。术后十二天顺利拆线,伤口愈合得很好,父亲的脸上堆满了微笑,我这颗一直悬着的心,也落了地。此时,医生又反复嘱咐父亲,左腿依然不能动,还要坚持一个月。父亲谨遵医命,左腿一动也不动地硬是躺了一个月。
谁知,就在我们欣喜之时,父亲的小腿部突然溃烂了一个洞,深至骨头部位。医生说,只能采取二十四小时以盐水冲刷,让其自然恢复的办法。大山一样坚强的父亲,又卧床三个多月后,终于离开了病榻,在我们的搀扶下,拄着双拐行走了。父亲布满沧桑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做梦都想不到,还会有重新站起来的这一天!”
从此,父亲又变得健谈了!
工作之余,我常常搀扶着父亲,走出室外,散步于林荫小道、花园之中。每每挽起父亲的胳膊,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时,我也经常这样和父亲亲近。只是,父亲那时头上还没有白发,脸上也没有皱纹。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步入黄昏的父亲,是多么需要儿子的搀扶与亲近啊!我也想能永远与父亲在一起,为其孤寂的黄昏撒下一片温馨。可身在军旅,却往往不能如愿,这令我是何等的不安和内疚呵!父亲总是微笑着说:“官差不自由,爹能理解,只要你有一份孝心,爹就高兴了。”
父亲的身体渐渐得到了恢复,心头喷射出灿烂而快乐的火花。父亲每天的心情都特别好,脸上没有一条皱纹不溢着笑意。
一天早晨,父亲对我说,特别想回家。我只好遵从“父命”,将父亲送回故乡。回家时,我特意购买了一副木制拐,父亲如获至宝。
到家的那天,父亲格外高兴,兴致勃勃地向前来看望的父老乡亲,讲述起手术过程和所见所闻。
守着笑容满面的父亲,我的心潮也禁不住绽开了开心的浪花!我想,不知以后的路上还会有怎样的荆棘和崎岖,但我相信父亲这座山不会倒,会一直坚强地挺拔着……
四
谁知,2002年初,一直拄着双拐行走的父亲,有次串门时不慎扭了一下。谁知,这一扭不要紧,竟使左腿膝盖处的骨头断裂了。医生说,父亲年老体弱,骨头松散,不能手术治疗,只能卧床休养。其间,弟弟几次要打电话告诉我,都被父亲劝阻了。直到“五一”放假回家时,才知道父亲扭断腿的事。我埋怨为什么不告诉一声,父亲笑着说:“你转业时间不长,工作还不太顺,怕影响你呗!”我被父亲的话感动了:已经风烛残年的父亲,竟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支持着我的工作。这种爱,是最伟大、最无私的爱。顿时,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更加高大了。我在家住了十余天,离开时,父亲仍旧躺在床上,我真不忍心向父亲辞行。父亲知道后,让弟弟把我叫到身边,微笑着对我说:“孩子,放心地走吧,有你弟弟他们照顾,我不会受罪的。回去后,安心工作,别惦记家。”话虽这样说,可我还是从父亲的脸上读出了一丝依依不舍的神情。
回到单位,日夜牵挂着父亲的我,隔三岔五地打个电话,询问一下父亲的病情。为免除我的牵挂,父亲也经常让弟弟或侄女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但我不信。直到有一天,从一位同学口中得知,坚强的父亲已经恢复了健康,又能拄着双拐行走的消息后,我一直悬挂在心头的石头才算落了地。我了解父亲的脾气,几十年来,“忠孝不能两全”的古训,一直深深地刻在父亲的心底。不管家里有多么大的困难,只要父亲能扛得过去,是决不会叫我分心的。
五
一年过后,三弟来电话说,父亲又不能走路了。我赶回家一看,那副拐摆在父亲的身边,正打点滴的父亲,脸色苍白,颧骨高突,精神颓丧地坐在铺着厚厚海绵垫的椅子上,双下肢严重肿胀,皮肤溃烂,脚下的砖地被下肢渗出的脓水浸湿了一大片。我经过多方联系,好不容易才买到了药品。用药半月后,父亲双下肢皮肤溃烂的状况便得到了有效控制,又可以拄拐走出家门了。
每次回家时,只要一走到胡同口,我就能远远地看见父亲坐在门前的拖拉机铁箱板上,一副拐杖放在身侧,或与路人打招呼,或独自沉思,或了望天空,或凝视白杨树,那挺直的腰板依然像耸立的大山样。见我回来了,父亲就立即起身,一手扶着铁箱板,一手去抓拐。我连声说:“爹,您别动,您别动。”父亲还是拄着双拐,喜滋滋地迎着我走来。尽管那天吹着凉风,我却看见父亲的额头渗着汗水。
望着父亲一步一挪行走的身影,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真的很敬佩父亲那大山般顽强和惊人的生命力!
六
然而,命运的暴戾和乖张,却不肯成全我再让父亲多活几年的心愿。
公元2007年3月29日清晨,父亲终于还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忍受着难言的哀痛,我驱车急急地往家赶,因为高速路堵车,直到夜间十二点多才回到家中。一进家门,摆放在院子中央父亲的遗像便映入我的眼帘。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虔诚地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地说:“爹,我回来看您了!”
踉跄着,我来到北屋,看见父亲躺在那张白色的木床上,脸上盖着一块蓝布。揭开蓝布,看着父亲那熟悉的面容,摸着父亲那软软的只是有点凉的脸,我忍不住大声哭喊:“爹,您睁开眼看看,儿子回来看您了!”父亲,您一定是听到了,对吗?父亲啊,您没有走,我分明看到您眼角的泪水溢了出来,我知道,您是舍不得离开我们,儿子也舍不得离开您啊!我伸手去拉父亲的手,想像着父亲能和平时一样坐起来,跟儿子说说话,可父亲的手同样是软软的凉凉的。我这才相信,父亲那顽强的生命力终未能战胜病魔,未能从鬼门关平安归来。
父亲走了,父亲真的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我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万丈深渊里,黑暗像高山压着我,像大海淹没我,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过来,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够和我此时此刻所感觉的痛苦相提并论。这种痛苦是那样的锐利,那样的深刻,那样的复杂,那样的沉重。父亲,您是安心地走了,可您留给儿子的却是永远的悲与痛啊!
那天晚上,我为父亲守灵。冥冥之中,总觉着父亲在呼喊我的名字。我长跪在父亲的床头,为父亲点香、烧纸,真想扑进父亲的怀里,再享受一下父爱的温暖,再聆听一次父亲的教诲。父亲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那副拐也无声无息地立在墙角,蜡烛伴着我悄悄流泪,夜风伴着我嘤嘤啜泣。悲哀的苦痛,浸透身心,像时光一样绵长,分分秒秒挥之不去。
在夜的深处,我守着父亲的遗像,守着那副木制拐杖,如同守着一段过往的岁月,如同守着一泓深情的相思,如同守着一帧悲凉的图画!
该入殓了,我把那副木制拐杖擦得干干净净,放在了父亲的身边,让它永远陪伴着父亲,它可是陪伴了父亲十余年啊!
七
自从父亲走了的这些日子里,每每独处之时、每每夜深人静、每每黎明时分、每每看到父亲的照片或写给父亲的文字,我就会想起父亲。一想起父亲,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这细腻的悲伤刻在岁月上,只要不经意间一触摸,心尖就疼痛难忍。
父亲,岁月无痕,我对您的思念无尽啊!有多少个静寂的夜晚,儿子都是伴着思念的泪水入梦,也只有在梦中儿子才能尽情地享受无边的父爱呀!儿子记不清多少次在梦中与您相聚,向您诉说工作和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醒来则是泪湿枕巾,更加的惆怅与无奈。无论我做何等的努力,都赶不走那如影随形的思念。思念如一缕温暖的春风,穿越时空,透过心窗,又涌动起心海的涟漪:世间多少事,莫过生死别啊!
父亲这座大山倒塌了,我像是缺少了支撑一样,感觉到一片迷茫,感觉到十分的孤独和无助。但是,父亲啊,您这座生活中的大山倒塌了,但是,您那山一样敦厚的性情,山一样坚强的品格,山一样宽阔的胸怀,始终深深地印在儿子的脑海中。儿子心底的这座父爱大山,是不会倒塌的,是会永远巍然屹立的,且将永远标示着儿子以后的人生道路。
尾声
月有阴晴圆缺,我与父亲却只能是隔天相望,再会无期了。每每看见那一堆黄土,那几缕枯草,我就蓦地滋生出无限的心酸和悲痛,就蓦地后悔起来,真不该叫父亲把那副木制拐杖带走,如果它在的话,我就能够随时闻到父亲的气息。
啊,木制拐杖,你不会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你将和父亲一起,永远珍藏于我记忆的仓库!
作者简介:王友明,河北临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天津散文研究会理事、临汾市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临西县散文学会名誉会长、《河南文学》《东方散文》杂志签约作家。出版专著11部,《岁月如歌》《心灵有约》《时光印记》3部散文集,荣获临汾市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曾荣获中国具有最高荣誉大奖之一的“中国当代散文奖”,荣登中国散文年会2009年度(下半年)中国散文排行榜、《南国文学》2021年优秀作家排行榜。有散文入选初中毕业生学业水平模拟考试语文试卷、中小学生优秀学习辅导读物《当代作文》、儿童百科•课外读物。
投稿邮箱:haijiao424242@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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