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行本《老子》第五章中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一句;初读这句话,对于一部分读者而言,或有石破天惊的震撼效果:圣人不胸怀仁义,又怎么能称为“圣人”呢?
有人据此一语说,老子思想有冷酷无情的地方,但这其实却是曲解和误读。当然,说老子思想冷酷无情,这种看法其来有自;太史公在《史记·老子韩非子列传》中评价韩非子时,有“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源于道德之意”之语,或为始作俑者。
众所周知,韩非子是法家的集大成者,因而后世反对法家专制严苛、刻薄寡恩的人,多引此言以说明韩非子的无情源于老子“天地不仁”一语;比如,苏轼在《韩非论》中就曾引用了上述说法。今人解经者中有出于对法家思想“每个人都是奴畜的对象”的抗议,也蹈袭此说。但这种解读不能无误;人们多注意到太史公在评价韩非子时所用“其极惨礉少恩”一语,但接下来一语“皆原道德之意”里面说的“皆”,还包括他对庄子与申不害的评价,而不是单就韩非子而言。
但真正的问题还不在这里,因为这句话完整的说法是:“皆原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太史公的意思很明确:韩非子的思想可能有他从老子学说中获得的启发,但老子学说远比韩非子理解的深远;换言之,韩非子的理解可能就是误解。当然,通过有意或无意的误读而阐述自己的思想,这在思想史上是常见的现象。既然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今天在读这些过于有名的说法时就要多多留心,尽可能回避各种门户之见。
我们仔细看就会发现,老子根本没有说圣人没有仁义的美德在身,更没有说圣人行事会违背仁义,而只是说圣人在治理天下时应该效法自然,以自然对待万物的方式对待百姓。“任自然,无为无造”,这一点在王弼、河上公的注释中都很明确。那什么是自然的方式呢?这又涉及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理解了。这句话字面意思并不难解:天地生育滋养万物,遵循雨露均沾的普惠做法,没有对哪种生物抱有特别的爱怜和垂青,但天地万物却彼此适应,形成了一套天然和谐的生态体系,每一种生物都获得了各自生存和活动的空间。而且,我们如果观察大自然的食物链,看到诸如蝎子、蜘蛛等同类相互吞噬、互为彼此的食物,看到动物各种“残酷”的猎食行动,甚至想到人类对一些动物的“虐食”乃至对他人施加的种种可怕的残暴行为,我们会由衷地感叹:天地确实不会对任何存在有怜悯慈悲之情。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看似毫无仁爱观念的大自然体系,却有着生生不息的巨大能量,周而复始,永不枯竭。从天地的视角来审视,大自然毫无偏私,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这难道不会给有着最高智慧的圣人带来深刻的启示吗?有道在身的君王在进行统治的时候,对待人民不也应该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吗?——不错,这正是“圣人不仁”的真意。大自然对待万物无心施为,而万物却各自得到了自然的哺育,得到了自由繁殖和生长;同样,圣人如果以无心施为的方式对待人民,那人民自然会得到天地万物的滋养,各自得到自由自在的空间。
明刊本《道德经》
圣人取法天地,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如同自然界中的生物以丰富多样著称,社会生活中的人在价值观念上也是多种多样,因此为政者就要同天地一样,为多样的人保留自由自在的空间。这种政策的结果,就是人们都获得了各自的自由,获得了各自的自我实现。如果用“仁”这一有着最高人道主义精神的说法来描述,老子这种不以“仁”为出发点的为政方法,因为为所有人都保留了自由自主的可能,对他们各自的主体性加以了保护,可以说反倒成就了天地间的“大仁”。后世解经者对此多有阐述,唐代有名的道教思想代表人物吕洞宾,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发现了“天地之至仁”;南宋时代的范应元亦有“圣人体此道以博爱,其仁亦至矣,而不言仁”的说法。
当代学者鄢圣华在《老子旨归》中对本章胜意尤有阐发,他写道:“‘法自然’,是说不在乎官员们是否以仁(爱民)自律,而要确保官员不主观任意地行使权力,不得不有所不为,让制度的运行确保民众的自然(自由自在)不被打扰或侵犯,做到法民众的自然”。这些说法,事实上将权力的本性完全揭示了出来。控制与强制,往往是造成人间各种惨祸的罪魁祸首。
我们要留意的是,将老子的意思解释为对儒学“仁”观念自身的批评,这并不是老子的本意。那么,什么是儒家所说的真正的“仁”?其实,“仁”是孔子学说中最核心的概念,相当于“道”在老子学说中的地位。如果只是从形式上看,通观《论语》全篇,孔子面对弟子什么是仁的询问,只是因材施教般地给出了一些说法,并未给出关于“仁”的明确界定,但我们并不能这么简单地看问题。
在那些关于仁的说法中,针对樊迟给出的“爱人”与针对颜渊给出的“克己复礼为仁”最为著名(《论语?颜渊第十二》)。其实,将两种说法合起来,我们就可看到“仁”的真精神。在孔门弟子中,樊迟以天资平庸纯朴著称,而“仁者爱人”的说法,也最容易为凡俗的众人所理解。凡俗的人们如果将“仁者爱人”视为人类智慧导师的金科玉律,并能有所践行,就能极大改善共同体生活的秩序,表现为道德水准的上升。与此相对,颜渊是孔门弟子中天资最高的人,所以孔子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回答。“克己复礼为仁”这一句话丰富而深刻的含义,在沉睡了大约一千五百年后,在宋代新儒家的精神世界中才得到了清晰而完全的揭示。
我们且看宋代新儒学的集大成者朱子在《四书章句集注》中对这一句的讲解:“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我们之所以说这个注释是对孔子“仁”的思想最为整全的揭示,就是因为朱子的目光穿透了“仁”“礼”这些“常名”、这些概念表象,直观到了“道”自身——“仁者,本心之全德”,说的正是心灵的完全觉醒的状态。德者,得也;“全德”就是“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因此,成为“仁者”就是成为一个真正觉醒的人;这样的人对他人、对万物都有同情与慈爱之心,又是天理之当然、天道之必然。这同样意味着,“爱人”从本质上说仅仅是经过“克己复礼”后,“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的自然表现。当然,很多圣人显现出的那种对世人的无限爱愿,更是本性使然,而不需要一番“克己复礼”的工夫;孟子所谓“尧舜,性之也”(《孟子·尽心上》),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用老子的概念,“仁”就是“道”,在它所显现出的众多作用,亦即众多的“德”中,有一个虽然高于但毕竟接近人们直观感受到的根本“美德”,那就是“爱人”。明代高僧大师憨山指出,因孔子为名教宗主,“故对中下学人,不敢轻言破我执”,而只有对颜子才说出“仁”的真实本质:“克己。”破除我执,其实也就是任自然的意思。此诚为不刊之论。
仇实父《老子出关图》
既然“仁”是作为人的生命意识的最为彻底的觉醒,我们就可以说“仁”同样是对生命本质的直观,它注定表现为极少数人的自我意识。圣人自然是仁者,是一位觉者,但正因如此,他才看到了众生的平等,以不偏不倚、公正无私的方式对待众人和世界。本句中两度出现的“刍狗”比喻,我们要在这个万物平等的意义上,才能把握老子深刻的哲学洞察。——“刍狗”即古人捆扎草为狗以用于祭祀,祭祀前为尊贵之物,用后旋即抛弃。这或许是对大自然的生命机制最为生动的比喻。在凡俗的人们眼中,圣人行事显现出的是一片慈悲的胸怀,但圣人自己知道,他们只是遵循大道、遵循天理天道行事而已,是“克己复礼”后“人欲净尽,天理流行”的自然。圣人行事并非出于世俗的仁义观念,故曰“圣人不仁”。
另一方面,为政者怀有仁义,这又是他们身居高位、尊位的必备条件。如果他们行事不仁不义,必然会遭到身败国破的命运。“圣人不仁”,是说有道的君王虽然如高天大地般有抚育众生的大仁大德,却并不是出于利己主义的政治计算而行事。《庄子》中大量对“仁义”的激烈批评,本质上是对“假仁假义”这种政治骗术的批评。其实,圣人依循天理天道进行统治,圣人所制作的礼乐政刑无非是“道”在人间政治事务上的表达,无非是“道”的表象而已。
因此,老子“圣人不仁”在政治哲学上的含义要从孔子“为政以德”(《论语·为政第二》)的意义上去把握,二者说的是同一件事,只是在概念表象上有所差别。庄子本人也有类似的说法:“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庄子·应帝王第七》)——圣人治理天下是用法度治理外物吗?不是,圣人一定先治理自己的身心,然后行不言之教,能保证人民做到顺其自然、各尽其性而已。近代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曾有言:“在我的国土上,每个人应当关心他自己的拯救,他自己认为怎么最好就怎么做吧。”此王以英明著称,由此语录亦可见一斑。就此而言,老子学说诚如太史公所言“深远矣”。后人每见“刍狗”或“仁义”时,常常火冒三丈,其心情固然可以理解,其学风则不禁让人蹙眉。
腓特烈大帝
李永晶(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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