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先生写一笔糯米文字、画一笔糯米画,性情气韵,亦是一团糯米。丰先生回忆他的父亲,无事在家,每天吃酒,看书。
他不要吃羊、牛、猪肉,而喜欢吃鱼、虾之类。而对于蟹,尤其喜欢。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亲平日的晚酌规定吃一只蟹,一碗隔壁豆腐店里买来的开锅热豆腐干。他的晚酌,时间总在黄昏。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酒壶,一只盛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我脑中这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地浮现出来,我在旁边看,有时他给我一只蟹脚或半块豆腐干。然我喜欢蟹脚。蟹的味道真好。
丰先生这一段文字,清汤一碗阳春面,不疾不徐,漫漫写尽一枚中国男人的良夜,有蟹的良夜。
等丰子恺姐弟长大一点,一家人,团团坐于月下,食蟹。
我们都学父亲,剥得很精细,剥出来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积在蟹斗里,剥完之后,放一点姜醋,拌一拌,就作为下饭的菜,此外没有别的菜了。因为父亲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说蟹是至味,吃蟹时混吃别的菜肴,是乏味的。我们也学他,半蟹斗的蟹肉,过两碗饭还有余,就可得父亲的称赞,又可以白口吃下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励节省。现在回想那时候,半条蟹腿肉要过两大口饭,这滋味真好。
借丰子恺的文字暖场完毕,写蟹宴。
一向对蟹宴不是很有兴致,庸厨们整顿出来的蟹宴,从头至尾,只得一个味道,蟹粉味,近年多了一个秃黄油味,食一席蟹宴,无非是蟹粉的各种盖浇作品,审美相当疲倦。食蟹本是风雅之事,至此就粗恶以及无趣极了。
施炜先生一个月之前跟我讲,试试我们的蟹宴。言下之意,本店作品,不至于落入窠臼。
晶浦会的蟹宴,大闸蟹之外,兼取梭子蟹、松叶蟹、帝王蟹和青蟹,五种名蟹共襄盛举,巧冶一炉,眼界和思路,骤然辽阔,施炜先生手舞足蹈,问我好不好玩。
秋日品蟹(海派重彩) 李守白
darling,好玩的,这一夜,食到一席海棠铺绣、梨花飘雪的蟹宴,真有惊艳之叹息,一扫我对蟹宴的冷倦态度。
八道凉菜,极尽巧馔之思。
金橙红膏蟹糊,以当令的金橘,满盛舟山梭子蟹之蟹糊,金玉满堂,秋意浓稠。碟子于桌上缓缓转圈,金橘的香,芬芬飘过,雅不胜雅,让我深为着迷。木樨尽,金橘黄,四季之美,让人心软如麻。而蟹糊通常的溃散,亦得到了解决,小小一口之闷,无限馥郁美味。
蟹粉豆花配黑醋鱼籽,以自制的豆浆压的豆花配以蟹粉,有日本料理中胡麻豆腐的清甜以及入口即化,而蟹粉与黑醋鱼籽的勾肩搭背,完成一曲娟娟细歌。加之大口香槟杀到,酣畅淋漓,满足之至。施先生讲,灵感来自鸡汤豆花。
蟹肉沙鳗鱼饭,融潮州鱼饭与日本人的押寿司于一体,口感密切,沙鳗与蟹肉,一清一浑,相得益彰,亦与前面两款轻灵之作,跳开饕餮距离,布局十分懂经。
蟹粉姜醋松花蛋,亦是一碟功夫巧馔,完美贡献清凉软滑口感。八个凉碟子,八种口感滋味纷呈,实在是今年里,见识过的,最佳凉菜阵容,满分之作。
跟着是两道汤品,一清一浓,一弛一张。清汤是冬瓜、帝王蟹肉、西施舌汤,粉淡衣襟,落落满怀,食一个鲜甜嫩脆不已。浓汤是大闸蟹拆肉、蟹汤、烩鱼翅,浅浅一盏,真如马嘶人起,浓到化不开。施先生在我左肩,讲,汤底是用了110枚大闸蟹的蟹壳吊的,当然不同凡响。
蟹宴的汤,其实是至难的,蟹是奇鲜之物,汤要如何整顿,才能不寡薄?我家里,自幼食蟹,从来不伴汤,都是薄薄白粥,就是避拙。母亲认为,蟹季里,新米当时,食蟹过后,一碗烫粥,于小孩子,最是祛寒。今夜的两道蟹汤,真真宽阔了我的食趣。
海派重彩 李守白
热菜上桌之前,我请教今晚伴蟹的醋,特选的意大利黑醋,来自意大利Modena产区的Giusti家族的醋品,1604年至今不衰,1926年成为宫廷用品。今晚的这款,是25年的陈物。据说,如此一款醋,陈化过程中,要经历七次转桶,从橡木桶、枫木桶到杜松子桶,等等。滴了一些在碟子里,拿手指蘸尝,醋味圆融凝润,酸甜正确,岁月消磨得毫无火气,美不胜收。我从小食蟹,都是在家里,从不去馆子里食大闸蟹,原因之一,是母亲看不上馆子里的姜醋,再好的蟹,没有得体的醋,终究不得其味,不食也罢了。
我们讲完醋,热菜迤逦而出。
25年雕皇清蒸松叶蟹,咸亨雕皇里,布了当归黄芪种种滋补药材,蟹香酒香药香,浓香馥馥,而松叶蟹之细甜,真是娇软可喜有姿色。这个碟子,是当晚唯一一个我一筷子不足、连食了两筷子的菜品。
帝王蟹拆肉、治蟹饼、配雪花牛肉,碟子里一肉一蟹饼,一抹杏黄色的酱汁,一边食,一边点头,蟹饼好,肉好,最要紧,还是这个酱汁佳美。食完搁下刀叉,问是什么酱汁,如此提神点睛?施先生讲给我听,是芥末醋酱,德国的,芥末里,调了三种醋进去,葡萄醋、雪莉醋、酒精醋,所以酸得复杂多层次,转弯抹角婉转多姿,胜过太多平铺直叙的无趣醋味。这个酱,是我去法兰克福,看他们德国人吃猪手,配这个酱汁解腻,看到心里去了。东方巧遇西方,我拿回来,还改良过,过滤掉一部分芥末籽,太辣了,滤掉一部分,口感变得细柔温存,配蟹和肉,刚刚好。(石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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