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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重钰上神死得很窝囊,明夏常听人说。这样一位风华正茂大名鼎鼎的青年才俊,是为了一个女子而死。
身为青屿峰的主人,上古白羽神鸟一族的后人,一身通天的修为,没有死在为天界鞠躬尽瘁的革命道路上,居然死在了风月情场里,确实有失上神的风范。
往前推一千年,白羽族剩的神就剩了重钰和他表妹琉萤。重钰这一死,为了白羽一族的传承问题,琉萤不得不撤了青屿的结界同天界的神仙成亲。
是以各路神仙们在琉萤成婚当日纷纷赶赴青屿,瞻仰上古神族的居所。
明夏自然也不例外。
琉萤成婚这日,明夏是专门起了大早赶过来,等到了青屿,正打算去附近的浮峰落脚,却听得人群中一声高呼明夏仙子。待她定睛看时却是个小仙娥,不等她回话,仙娥就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仙子,我家上神有请。”
良久,琉萤终于收拾妥当由侍女牵着走出来,红妆妖娆红装妩媚,说不尽的勾魂摄魄风华绝代。只见她并不搭理明夏,却略施法术,将慕时脖子上的镜子收过来,走进明夏,晃着镜子问她:“你可知这是什么?”
明夏摸不着头脑,但也老实回答:“是轮回镜。”
琉萤冷笑一声,将镜子翻了个面,涂了蔻丹的手指轻抚着镜面,神色不明:“你只知这正面是轮回镜,可令人起死回生,可你却不知反面是幻世镜。”
说完她抬起头看着满脸疑惑的明夏,凉凉地说:“你果真全忘了。”
她不明白琉萤让她来这为了什么。
无法,她只能四处奔走寻找出去的办法,几日的行程,她突然意识到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牵引着她来到这——苍山。
她隐约想起来,似是有个人对她说过这个地方,如今看来只有一片白雪覆盖其上。
可她不知道的是,苍山之顶上有一个人守着千年的冰雪,与她隔了万丈红尘,只为了此刻她的漠然一望。
2
靖宣四十一年,姜国大败燕国,这场持续三年之久的战争,终于在姜钰一声攻城令下尘埃落定。
明夏从城墙下跳下来的那一刻,甚至直到她被姜钰在空中接住的那一瞬,她都没有丝毫要活下去的念头。
姜钰破了燕国,是她的仇人;可又救了她,是她的恩人。很多年后明夏在神坛上看着他的时候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城墙上他白衣翩然出手接住她,或许就是那惊鸿一瞥,便彻底断送了她整个人生。
姜钰攻破皇城之后带着明夏来到大殿,她的父皇正坐在大殿之上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君王尊严。姜钰却出乎意料地对着座上的亡国之君跪下来,扬言自己可以放燕国一马,甚至可以立刻退兵并与燕国和解——条件便是:“公主须得嫁与我为妻。”
就这样,明夏嫁来了姜国。
她一直以为姜钰是为了自己才肯放过燕国,否则分明已经到手的领土为何要拱手让人,却只要了一个她。
诚然,姜钰对她也很好。皇宫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亡国公主,比起最下等的奴婢都不及,可就是姜钰对她三年如一日的宠爱,让所有人都不敢对她有半分不敬。
可后宫争斗向来不可避免,明夏刚来燕国没多久就中了毒。御医说是一种很罕见的毒,不仅要名贵药材,而且还要每月放血排毒。姜钰为了她的病大发雷霆,可始终没有找到下毒之人。
就这样药膳药浴每日用着,毒血每月排着,可明夏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意识越来越模糊,时常连着十几个时辰昏睡,有时她也怕这一睡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有一日她又迷迷糊糊地犯起困来,侍女在一旁喊她喝药,她虽听得见却没有力气应答,侍女只当她又睡着了。
“阿碧,为何皇上近日不大到娘娘这里来了,娘娘可是日日都盼着呢。”
明夏恍惚间听到侍女问道,被叫做阿碧的侍女明显愣了一下,继而压低声音说:“你还不知道吧,也是。皇上把这事瞒了近三年,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说是皇上啊其实另有心上人,这些年一直病着,才没有对外宣扬,近来不知怎么那女子的病又好了,皇上大约有意纳入后宫,这才松了口。”
“那娘娘……”
“什么娘娘不娘娘的,皇宫这个地方哪有什么长情,不过是新人换旧人罢了。”
姜钰这些年对她好,好到她从未怀疑过他有其他喜欢的人。
她想见见这个女子。
一连昏睡了三天,守夜的侍女都觉得她不会醒来所以早早地回房睡了。她翻身下床,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宫门。她不认为自己能找到姜钰和那女子,她只是觉得这样好的月色恐怕今后再也看不到了,于是她越走越偏竟走到了冷宫。
这个地方葬送过多少红颜,有过多少冤魂谁也说不清,所以鲜有人过来。可今日明夏却从门缝中窥得了一丝亮光,她便偱着那亮光鬼使神差地进了门。
冷宫萧索,所以那一处房屋的亮光极为明显,她很快就找到了。她费力地趴在从破洞的窗户看进去,只见姜钰正端着药碗给一女子喂药,想来这便是他的心上人了。
见姜钰舀了一勺红色的汤药轻柔地喂给女子,用手帕擦掉她嘴角的药渍,一抬手一挑眉都是无限温存。明夏心中浮起一丝异样,她从前以为的宠爱怕都是她一厢情愿,什么才算爱,他怕那女子受到伤害竟不惜藏了她三年。
他竟肯为了她屈尊到这冷宫来,相比之下她不过是一个风光在外的摆设。旁人将矛头都对准了自己,就没有人找他心上人的麻烦了,姜钰啊姜钰你真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他不知对那女子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女子侧过头笑起来,侧脸正对着明夏,明夏瞪大了双眼看着那张同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孔,心中万千思绪全都化作热血朝头上涌。她蓦地吐出一口血喷在窗纱上,白色的笼烟纱红色的血,犹如红梅初绽,决烈而悲戚。
独得圣宠3年,看着冷宫那和她长一样的脸,她一口心血喷出。
3
明夏再醒来时一帮人闯进牢房架着她往出走,她不知道在冷宫那一昏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她只知道一切都变了。
侍卫们拖着她带到神坛,七手八脚地将她绑到神木上,不多时又添了几捆柴火在她身边。不远处祭坛已经摆好,国师及百官恭敬地立在百级石阶之下。
明夏自高台上向外望去,明日远悬,晴空凝碧,日光照耀的秀丽皇城以及城外的万里江山,这千秋盛世天下太平,与她,都再无关系。
她看着一步步迈上神坛的男子,眉眼如画,曾经她以为她离他那么近,如今他站到自己身前她都觉得他是那么远,远到她情愿自己从未见过他。
她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只是城墙上那一面,他就肯放弃燕国只为换她一人,的确是因为爱,可惜这爱是给另一个人的。
姜国这么多年一直天灾不断,国师推算很久才算出是因为姜国有天煞灾星的存在,因此星煞气太重所以须得在她十八岁之时于神坛上焚烧祭天才可化姜国百年浩劫。
好巧不巧,姜钰的心上人便是那位灾星,而且正是因为她命格不好,所以常年患病。只因姜钰一直护着她才活到如今。
本来心上人必死无疑了,可这时偏偏明夏出现,生得同那女子别无二致,是个绝佳的替死鬼。
她看着眼前这个要烧死他的人,还是笑了出来:“姜钰,你说我可不可笑,到这个时候我还痴心妄想着要问你一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自然是没有过了,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姜钰没有作答,却见与她生得一样的女子从神坛后的大殿里走出来,将火把递给姜钰,眼睛却看着明夏。
明夏啐了她一口,呵斥道:“谁都有资格羞辱我,唯独你没有。这位姑娘,我的血你喝了三年,不知好不好喝?午夜梦回你难道就没有怕过我会找你报仇?”
啪——
“够了!”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耳光,明夏除了耳边的嗡嗡声之外还听到了姜钰对她喝道。
她侧过头,极轻地对他说:“姜钰,我只问你可曾有一刻心里有过我。”
“没有,一刻也没有过。”
熊熊火光之中,她见他的嘴唇开合之间便有几句话被风吹到她耳边:“你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死,你应该庆幸生了一张同她如此相似的脸才能活到现在,燕国才能得以保住。你给我性命,我还你燕国,我们两不相欠。”
身体的痛楚明夏渐渐已经感觉不到,她也不管已经走下神坛的姜钰能不能听到,只一昧地放开了嗓子喊,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去哭喊:“你欠我的,姜钰,你还欠我一颗心。”
天空突然一声惊雷,顷刻间乌云便以铺天盖地之势布满了皇城上空,紧接着响彻百里的雷声。百官全都慌做一团,祭天之日却遭风云突变,这对于谁来说都不是好兆头。
明夏疯了似的哭喊,半空中的轰隆声也愈来愈大,乌云压得越来越低。明夏眼中倒映出的那道闪电片刻之间便劈到了自己身上。
疼痛,挑筋碎骨的疼痛,仿佛每一寸躯体都有万针相向。明夏感受着令人窒息的痛楚,看见从自己身上发出的金色光芒,她的神识似是进入了一片虚无,可她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
鸿蒙众神,三清道祖,以此仙躯,元灵为祭,予我神力,诛!
她看见无数的天火如星辰陨落之势落下来,恍然间竟有如一场盛世烟火,在她眼中迸发开来。
什么姜国,什么姜钰到头来不过一捧随风而化的烟灰。
4
明夏是开在凌尘殿的一株无相花,无相花生来并蒂,是以她还有个叫紫菱的同胞妹妹。
种种迹象都表明,重钰喜欢她妹妹。这些她当然管不着,可是紫菱却是被重钰宠得有些发昏了。
某日竟带着她来了后山的禁地。
“姐姐,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禁地里到底有些什么?为何重钰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到此处来?”
明夏抬头看了看高达几百丈的结界,摇了摇头。
“姐姐不用担心,我趁重钰不注意时偷学了破这结界的法子,你看。”
明夏无法只能被她拽着往前走,待走到走廊尽头拐过一个弯,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是一个由玄冰打造的牢笼,连锁链脚拷也都是用玄冰制成,被铐在墙上的人衣衫凌乱,垂下头,毫无生气。紫菱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半晌就在两人以为他已经死了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见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明夏,明夏见他这样看着自己,难不成是旧相识?
可她就没出过凌尘殿,而且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怎么可能认识他?正这样子想,就听那人沙哑地唤了一声“明夏”,再要说话时竟抑制不住哭了出来。
明夏挺奇怪,明明她和紫菱长得一样,却为何此人一眼就能认出她,而且还知道她的名字。她想起来有的地方关的魔界之人,有蛊惑人心之力,怕是这人想迷惑自己好骗自己放他出去,妄想!
神游至此,明夏赶紧拉了紫菱就要往外走,身后之人却突然大喊:“明夏,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背叛你,伯父的死我原也不想,我不知道为何就成了这样。”
明夏听他这么一说,铁定是想蛊惑自己,她是无相花,哪来的父母,这人也真是胡诌。
她只顾着往出走,却不防冷不丁撞到一个人身上。她心下大惊,抬头看去,正是重钰。只见他脸色铁青,目光阴沉地看着自己。可谁知还不等重钰开口,紫菱就先一步跪下来,声泪俱下地哭诉:“上仙,此番是姐姐硬拉着我进来,我修为不济你是知道的,无论如何也没有打开结界的本事,都是姐姐逼着我来的呀!”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重钰会相信谁,明夏就这样被罚下凡历劫。只是她不明白,自己历劫算是惩罚,重钰和紫菱又来凑什么热闹?
5
明夏低头看着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孩,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最痛苦的意识就这小屁孩?这谁啊。
“姐姐,你快跟我来。”
她这厢甚不在意,小男孩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要拉她走,她一边被迫朝前走,一边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行行行,你别急啊,有事姐姐帮你解决。”
男童却不理会她,她正愁不知他要去哪,一抬头眼前便突然出现一副厮杀的场面。离她最近的地方,正有一中年男子在奋力修复破损的结界,却突然从那结界之外伸出一柄长枪刺穿了他的身体。
“不——”
明夏几乎是下意识地哭喊出声,她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不认识此人,心里却依然很痛苦,像是谁夺走了她用以维持生命的东西。她连忙要赶过去救那人,身后男童却突然推开她大喊:“小心!”
她回身一看,一支银箭正擦着她的脸飞过去。等站直了身子,却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站在她面前,而且这男子她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一时想不起来。那女子一脸轻蔑的神色,上前说:“明夏,谅你也想不到吧,慕时一直在骗你,他跟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我银魅族有朝一日踏平天界。”
慕时?这个名字怎么这样耳熟,可到底是谁呢?自己究竟和他有什么关系?
她一边思索,一边抬头看向立于那女子身侧的男子。对,他就是自己那天在凌尘殿禁地见到的囚犯,难怪自己的幻境里会有这些,一定是那天被他的话迷惑了心智。明夏刚记起此人,心下暗叫不好,连忙要逃。
只见那人突然红了眼睛,像是发狂的样子,以迅雷之势自手中幻化出一把剑刺向明夏,她根本躲闪不及,眼见着自己被刺穿胸口。方才拉着她的小孩惊呼一声,却丝毫不慌乱,竟开始做起法来。
随着冗长咒语从他口中念出,她恍然想起来自己曾看过这段咒语,是上古流传至今很古老的招魂秘术,极少有神仙学得会,不想这么小的孩子竟有如此本事,人才人才。
明夏不住地感慨此等人才竟能被自己遇上是何等荣幸,直到自己的元神升到半空中,她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一点地模糊,仿佛又回到了历劫回来之时的虚无之境。
她感到自己在一直下落下落,突然触到实处,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睁开眼,头顶是碧色的床帐,身上盖的是缠枝莲花纹的绸缎被子。她坐起身,对着窗前正对床的梳妆台上的镜子遥遥一望,镜中那张脸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记忆便也同潮水一般涌来。
明夏根本不是什么无相花,一千年前她是流华宫宫主的女儿。流华宫最出名的便是做仙障立结界,打通各界的阻碍,所以天宫同其余各界的结界一直是流华宫来做。
慕时那时在天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武将,因着父辈的关系早早地便与明夏定了亲,所幸两人倒也情投意合,这亲结得很是妥当。
直到银魅族起兵攻上天界,慕时才露出他的真面目。
明夏那时因为被银魅族的邪术所伤一直不能出战,慕时就是这个时候叛变的。更准确地说是回归原本的阵营,他自始至终都是银魅族的人,他爱的是银魅族的公主,他到天界蛰伏这么多年也只是为了心爱之人能达成心愿而已。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离开之前还同那魅族公主设计杀了明夏的父亲流华宫主。
那一场战争,明夏拼尽了所有修为,与天界众将士同仇敌忾,最后甚至以牺牲元神为代价终于彻底灭了魅族。后来的事情,她便都不知道了,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元神被毁后居然还能回来。
6
既然自己回来了,那就自然不能留着慕时,这凌尘殿的禁地她少不得还要再闯一闯。
一出房门四下看去,她才发现这里竟是重钰的凌尘殿,兜兜转转,她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往后山去的一路上她都没遇着什么阻碍,可到了后山果然不出她所料,重钰当真在结界处候着她。重钰冤枉她,在凡间杀她这事她暂且放在一边,明夏现在只想杀了慕时替父亲报仇。于是她长剑一挥,指着重钰说:“里边的人我要带走,上仙若是不给我面子,那就别怪刀剑无情了。”
她要慕时死,死也是死在流华宫,她父亲的地方,这样父亲才能看到自己替他报了仇。虽然不知道重钰这么多年留着慕时还不杀他是何原因,但无论是为了护着他还是折磨他,今天,谁也别想拦住明夏。
明夏手腕一转提起剑准备动手,重钰却一把拂开她的剑,无奈地说:“你要什么我给你便是,你不必对我这么拼命。”
作为一个曾经被他伤害过的人,明夏并不能理解他言语中表露出的委屈。
除了没有以往的热闹,流华宫陈设一切如旧,想来应该是从前父亲的弟子常回来探望打扫,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等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能够手刃仇人,除了痛快,她看着慕时这张脸并不能勾起一丝一毫的爱慕之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也轮到慕时对她卑躬屈膝讨好卖乖的时候了。他跪在大殿上,她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明夏。”
“我听着呢!”
明夏抱着胳膊站定,想听听这个人死到临头还有什么把戏要耍的。
“我等了你几百年,我以为你回不来了。你现在还活着,真好,我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此生无憾了。”
苦情戏,明夏腹诽道,还当我是十几岁小姑娘呢?说两句好话就不杀你了?幼稚。
所以明夏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在他满脸期待的时候将剑送入了他的胸口,他神色痛苦地看着她。明夏漠然地看着他的眼睛,黑如曜石灿若星辰,慕时的样貌生得自然是没的说,一双眼睛更是出众,她曾觉得他眼中有星辰大海,如今再看不过极为平常的一双眼睛,想来大抵是因为不爱。
明夏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又神游起来。她觉得自己最近时常做梦,她梦到重钰烧死她,梦到紫菱要杀她,她梦到自己一会儿是无相花,一会儿又是流华宫的主人。如今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何时醒着何时又在梦中。
她不自觉地向前走着,一切如梦如幻,似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天边。她看到在一千年前那场浩劫之中自己被银魅族所伤,慕时各处替自己寻找解药,途中突然有一男童拦住他,她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在无妄谷遇见的那个孩子。他揪住慕时的袍角,急切地对他说:“你快去看看,我方才看到南天门那里的结界似是裂开了,你快去。”
话毕又推了慕时一把。
就在明夏思索这小孩是谁的功夫,慕时已经赶赴南天门,明夏站在半空中很清楚地看到结界的裂口只是一个障眼法,是银魅族做出的假象。可慕时却没有看破,依然不遗余力地修复,她想告诉他赶紧走,那是银魅族的陷阱,却惊觉自己发不出声音。
不多时就见慕时起身回到流华宫,对流华宫主通报结界破损一事,后来发生的事明夏在无妄谷都看到了,流华宫主就这样被银魅族所害。
明夏还没理清这其中利害关系,却见慕时又和当日她在无妄谷见到的银魅族公主在一起。她凑近了听,那女子对慕时说:“你不必再费心替她寻解药,被银魅一族的法器伤了,自然只有我们的药可以治。”
“你什么意思?”
慕时上前一步逼问道。
那女子娇羞地看了看慕时,遂做出之前高傲的姿态:“只要你答应同我在一起,我便把解药给你。”
慕时沉默良久,后来很含糊地答了一句话,明夏没来得及听清,就见女子塞了一个瓷瓶给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想必这就是解药了。这么说,当年慕时之所以叛变,竟是为了救她!
而且父亲的死,根本不是慕时和银魅族联手设的陷阱,最初告诉他结界消息的是那个孩子!
“明夏!”
她隐约听见有人唤她,忙四下看去,只见慕时站在流华宫门口抬头看着她,见她看过来又接着说:
“明夏,我不想骗你。这是我用元灵织成的陨梦,我知道即便告诉你真相你也不会相信。况且天庭已经认定我是叛徒,定不会放过我。所以这个梦,我想要你知道真相,我想要你留在这梦里,就你和我好不好?”
明夏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她没想到自己恨了一千年的人竟是自己最不该恨的人。她从前喜欢慕时,所以看到他和那个公主在一起时只想要他一个说法。而今一切都清楚了,可惜迟了整整一千年,不管他到底是狼子野心还是为了自己,她对他都没了当初的悸动。
她想对他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我已经不爱你了,我不可能在这里陪着你——可她不能。陨梦对于织梦者是一场赌博,倘若织梦者想要留下的那个人冲破梦境,那么织梦者就会死。她不想让慕时死,可慕时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眼中的不情愿。
明夏感到整个世界都开始晃动,天上不停地有巨石砸下,她躲闪不及被巨石砸中后直接从云头上掉入万丈深渊,她呼吸一窒蓦地从梦中醒来。
她扭头看去,身侧慕时已经紧闭了双眼再无生气。她知道是慕时破了陨梦,可她也知道,便是慕时不出手,她也不会留在陨梦中陪他,到头来还是她害死了他。
7
侍女来通报重钰在门外求见的时候,明夏正手执黑子对着一盘棋发呆,听得重钰二字时手中黑子顷刻之间便化成粉末。好啊,我不找你算账,你却找上门来,那今天便新账旧账一并算了!
明夏见他一个人站在门外,竟难得显出几分萧索来,于是嘲讽道:“贵客啊,重钰上仙,今日怎的不见我妹妹了?你平日不是最喜爱她了么,去哪都要带着她在身边。”
重钰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遂低下头拘谨地回答:“你在凡界降的那一场天火,不是早就将她杀了吗?她不过一株修为尚浅的无相花,如何能承受住天火。”
“那这么说,上仙今日来找我,是为了给心上人报仇了?”
明夏轻嗤一声,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已然幻化出一柄剑。
“我,我不是。”
“上仙可想清楚了,当日我妹妹不过一句是我逼着她去了凌尘殿禁地,上仙就一怒之下将我打下凡界,在凡界又对我百般折磨。而今我杀了她,上仙果真要放我一马?”
重钰争辩道:“我本就无意要向你寻仇,何来放你之说?”
“既然上仙宽宏大量不计前嫌,那我倒要好好翻翻旧账,今日便要你尽数奉还!”
话毕,明夏猛然抽出手中长剑后退一步,迅速将剑架到重钰脖子上。
“你这是何意?”
“上仙何苦做戏,且不说你和我妹妹之间的恩怨害得我被天帝处罚,单说你当年暗地里同银魅族联手致使我父亲被害一事,你如今也应该还了。”
陨梦中的那个孩子,告诉慕时结界破裂的人,腰上戴着一枚玉佩,与重钰的玉佩一模一样。明夏记得从前父亲领过一个孩子来流华宫居住,对他的身世很是保密,所以她只知道那孩子随身戴的玉佩是他娘亲的遗物以外,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是自己母亲的遗物就不会随意给人,也不会轻易摘下来。而且她隐约记得那孩子的相貌,与重钰却有相似之处。如此这般,那孩子定是重钰无疑。
只是她没想到,父亲当年怜惜他年幼丧母接他来流华宫,他却恩将仇报害死了父亲。
想到这,她手中的剑便又握得紧了些,她走进重钰,欺身问他:“对于此事,重钰上仙可有话说?”
“当初我也未能识破银魅族的诡计,何况我同令尊无冤无仇,何来要勾结旁人害他之说?”
“你敢说你当年不是为了陷害慕时才故意告诉他?你明知他会告诉我爹,到时自然会让旁人以为是慕时害死了我爹,你居心为何?”
“为了你。”
重钰打断明夏的话,明夏看着他的眼睛,一时语塞。她之前的那些愤懑不平竟因着这一句话开始瓦解,竟不知重钰何时也学会了蛊惑人心的把戏,她怕他再说下去自己就会心软。
于是抽回剑,趁他不备,凝聚法力反手就是一掌打在他身上,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明夏扭头不再看他,厉声喝道:“我就姑且算你无意害人,可你害我一事却无可辩驳,念在你栽培我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便不再追究,你走吧!”
“明夏。”
他追上来还要再说。
“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明夏背对着他留着一句话,摔门而去。
8
她和重钰的事了了,可她欠慕时的却怎样也还不清,慕时死了。他为了救她而背负叛徒的骂名,被囚禁一千年,最后竟死在了自己拼死要保护的人手里。纵然她对慕时已没有了感情,但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她要救他,她知道谁能救他。
在历代神仙传记中,六界之外的青屿峰之上的白羽神族,最擅长的就是起死回生之术。
近日又有传闻说青屿峰的上神刚刚游历回来,这样好的时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明夏都要拼尽全力去做。
六界之间的结界在苍山之顶,终年白雪覆盖的地方。因为天界一向崇尚万物生长,一年只有春夏两季,姜国和燕国又地处南方。所以在来苍山之前,明夏并没有见过雪。
她在苍山上跪着的第三个年头,青屿峰的结界终于打开。她那时匍匐在地上,身躯已经被大雪覆盖,有人将她拖着带到青屿峰的大殿里,突如其来的温暖令她舒服地闭上眼,可头顶突然传来的声音却让她立时从头冷到脚:“你来青屿峰有何事?”
这声音她听了几百年,她记得火光之中他对她说,他的心里从未有过她;流华宫门口他说他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她。现在他坐在青屿峰大殿的高座之上,是白羽一族的尊神,高高在上漠然地问她有何事?
真是可笑,兜兜转转,她终究还是和他纠缠到了一起。
她跪下来,谦卑地垂下头乞求道:“小仙此番来是想求上神救我一位故人。他已经死了,望上神能救回他,小仙甘愿以命相抵。”
大殿之上静如苍山初雪,亘古不变。
良久,重钰都没有出声,明夏不禁抬起头看去,却见他怀中搂着一位女子向自己走来。他蹲到自己身边,明夏把头又低了低,他却执意抬起她的下巴嘲讽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明夏试图挣开他的手,却只是徒劳,她支支吾吾地说:“若……若是上神不要我的命,那上神便说要什么,我一定拼死拿到奉给上神。”
“明夏。”
他凑近她,近到她能看得到他眼中满盛的寒意,他将她的脸扭到一边顺势放开她的下巴,站起身往回走,留给了明夏一句话:“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觉得我非你不可?”
明夏跪在地上窘迫极了,方才站在他身侧的女子还立在自己跟前,极为不屑地骂道:“我表哥不想看到你,还不快滚!”
明夏爬起来,低下头哽咽着:“我明白了,小仙告退。”
她仓皇而逃,都不敢看他一眼,或许她选择到这来找他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是她说的不想再见到他,如今又腆着脸来求他,确实是她妄想了。
可还没等她走到大殿门口,就感到身后有一股力猛地将她扯回去,她狠狠地摔在重钰脚下,满身的疼痛令她没有力气抬起头。她趴在地上看见他银白的靴子从座上移下来,走到她身边时微有停滞,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冷冷地说:“我要你。”
早年在凡界的时候,她将一颗心都双手奉上任他宰割。整整三年,重钰虽对她百般呵护,却从不在她宫中过夜,便是偶尔在她宫中小憩,也是分房而眠。她那时以为他是顾及自己身体不好,到后来她看见他待紫菱那般好才知道,他只是为紫菱守身罢了。
怎的到如今又说出这般话来?莫不是只为了报当年她在流华宫羞辱他之仇。
但无论如何他要的,她如此容易就可以拿出来,比起救慕时,她这点委屈实在不算什么。
9
慕时是自毁元灵的,所以比起外来伤害导致元灵破碎,要更难恢复。
除了要用轮回镜寻回元灵,还要若水河上悬挂的曜石来聚魂。
明夏出发去若水的时候被琉萤拦住,容貌煞是好看的女子一见到她登时神色倨傲起来,挡住她的去路质问道:“表哥为救你已经耗尽了千年的修为,你不仅不报恩,反倒伤了他。如今竟还有脸来求他救你的小情郎?明夏,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救我?”
明夏一时语塞,下意识问道。
琉萤嗤笑一声,没有细说,仍旧是不屑的语气:“真是蠢到家了,也不知表哥是不是瞎了,竟会为了你这种人犯险。”
明夏这才回想起自己当年用元灵祭天才得无上神力,本应灰飞烟灭,到最后却又借无相花重生。她一直都觉得是自己运气好,如今想来其实是她自己一直在回避。无相花是佛门圣物,花开两生面,佛魔一念间。花开并蒂,一朵化仙,一朵成魔,只有一方杀死另一方才能存活下来,否则到最后只会互相影响走火入魔。
她杀了紫菱,所以即便她是成仙的那一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只是佛门圣物为何会出现在重钰手中?而重钰身为白羽神族为何又会成了凌尘殿的主人,这一切她都无从知晓,她也不想知晓。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比不知道更好。
若水之滨的曜石能聚魂,她是闻所未闻的,但重钰到底是远古上神的后代,知道的比自己多,或许曜石的确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神力也未可知。但是当水神制止她夺取曜石之时也表示:曜石聚魂之事他也是闻所未闻。
明夏才觉出不对劲。曜石只是用来镇水中妖灵的法器,怎么着都跟聚魂挨不上边。她忙赶回去查看究竟,可她根本回不去了,青屿峰的结界闭合,连同苍山也一并消失。原本皑皑白雪覆盖的地方,如今再往前一步只有万丈深渊。
她从未有过一刻这般不安,不是重钰骗了她又将她赶出来,而是她隐约觉得自己失去了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回到流华宫后,她的记性大不如前,从前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一并忘却。某日侍女突然进来禀报说在门外捡到了一面镜子。她拿起那面镜子,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怎样都想不起来,她下意识地略施法术,就见那镜子上幻出一个半透明的小人——她认得他,他是慕时,他小时候就长这样。
她本以为慕时再救不回来了,却不知是哪路高人替他重塑元灵,照现在的情形,要不了几年,慕时便可重生。
到那时她就又可以回到从前,又有人可欺负了。
10
明夏遥望着苍山之顶,一抬眸一回忆,在这幻世镜的幻象之中,她一步一步将前尘往事都忆起来。
当年重钰的父亲魂归混沌之前,担心幼子无依无靠,就将他送到了老部下的流华宫寄养。因为身份特殊,所以即便是明夏也只是与他见过几次,印象不深。可重钰却记住了明夏。
流华与银魅一战,他那时确是见到了南天门结界破损,但到底是障眼法还是真的,他并不能确定。于是他告诉了慕时,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倘若是陷阱,那慕时肯定没好下场。他向来不喜欢慕时,正好借机整他,可重钰没想到,银魅族的公主喜欢慕时,没有对他动手,最终导致明夏父亲的死。若说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那绝对不可能。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因为父亲的死,明夏杀红了眼,竟不惜用元灵做交换获得神力杀敌。幸而他在她元灵散尽之时保留了一丝,流华宫败落之后他便逃了出来,用白羽神族的身份向佛祖求了一株无相花,将她的元灵养在花中。为了掩人耳目,他便隐藏了自己上神的身份。
无相花半仙半魔的传说他知道,但他无所谓,哪怕她堕魔,他也愿意陪她大乱天下。
可要想她活下来,就必须让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他知道她做不到。所以他故意偏袒紫菱,故意在凡界激怒她,只是为了激她杀了紫菱。这样她既可以活下来,又不必为了妹妹的死而怀疚在心。
有些神仙有起死回生之术,可天道永恒。活了一个,就要死一个,这场劫数总得有人来应。明夏的劫,应在了紫菱身上。
所以要救慕时,这场劫就要由他来应。
他向来不知道怎样拒绝她,生也罢死也好,他爱她就够了。
轮回镜救人的最残忍之处就在于:被救之人重生,施法者就会消逝。不仅仅是生命消亡,而是从与他有过交集的人记忆中消逝,越是亲近者忘得越彻底。
这样也好,明夏会忘了他,她会和慕时一起岁月静好,永生永世喜乐太平。
可惜该来的还是会来,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她与他隔了万重山水,隔了他整整一生,她还是来到他身前。
她记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说过,要带她来看苍山之雪,如今她来了,他却再不会睁开眼,说好的白头偕老却只剩了她一个。
苍山之顶,白雪皑皑,霜雪长风中有一人白衣胜雪浮在半空,青丝染雪成白发,此情何须问苍天。她望着他,望了又望,永生永世,至死不渝,她这一生终于有一次全心全意地想要将自己交付于他,想要他起来答她一句话。
可是再不能了。
她的面前是用尽毕生之力想要换她一个回眸的男子,身后是千年霜雪覆于其上的苍山。
天地间空如此生,寂若彼岸。(原标题:《苍山雪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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