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佛家的东拉西扯》
by门框
在我年轻的时候,刻意寻求孤寂,却又有凑热闹的习气,即使读书,也如此,不屑畅销的,而对名气大、抬轿子多的,趋之若鹜。儒道释当然成了大头,特别是佛家那些玩意儿,一度时常默念: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自以为其中有境界,而在外人看来,多半是神经出了状况;后来莫名其妙就变了,也不知算是革面,还是豹变,总之再听见或看见高谈儒释道的,就生气,而且这情绪还跟着年龄生长。此事说明,年龄也未必只是冰冷的数字,对于我们的人生,它自有它自己的看法。不过,读过的书,原与遇见的人一样,总归是有些痕迹的,都值得说说,即使时移世易,人或者还是原来的人,只是想法却有了些今时今日的味道。比如对于禅宗。我承认它的境界令我向往,它的法门也确实方便;但也有些烦腻,以为缺乏客观的印证,而强求“心照不宣”,使高僧和混子难辨,即使公认的高僧,也难免偶然表现得像个混子,总之实在参悟不透,佛祖何以是“干屎橛”?或许释迦,特别是禅宗这个路子原本是与理性为敌的。
别派的和尚似乎也有这个意思,比如莲池大师《竹窗随笔》论禅宗问答:“譬之二同邑人,千里久别,忽然邂逅,相对作乡语隐语,旁人听之,无义无味。”这实在是生活中的平常事,只是“听之无义无味”的程度,随人随事不同。换个通俗易懂的角度理解,比如我斯混的那个圈子,常常彼此戏谑:“你娃是个禽兽!”一句话出来,惹得过往同胞侧目而视,以为光天化日真有禽兽出没,而实际上,这句话原与乡语、隐语无异。依我想来,莲池大师作为净土宗的第八祖,身份尊贵,自不好用这么生动的比喻,只好弄了句文雅的话来,倒有些隔靴搔痒了。我这么说也不完全是胡说八道,净土宗的主要修持方法是念佛。而念佛,本来有三种:一是称名念佛(主要靠嘴),二是观想念佛(主要靠想象宝像之美好庄严),三是实相念佛(抽象地想“空”,这个就比较死脑细胞)。净土宗的念佛,后来就演变为专指“称名”一种,相对于天台、华严、法相诸派而言,净土宗的修行算是大大的简化,不过,据说有大成就的信士弟子每天还是要宣(阿弥陀)佛号几万遍,嘴皮子没少磨破——所谓活罪难逃。但是,禅宗就厉害了,彻底地不管这一套,直接宣讲,“见性成佛”,讲“顿悟”,发展到最后,睡觉吃饭皆是佛,连嘴皮子工夫都省了。还不留口德,挖苦其他宗派,“迷人著法相……却是障道因缘。”所以,我的怀疑,也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莲池大师也许就是想说:“你娃是个禽兽!”
不过,佛教的先贤们——大师就是大师,对此似乎是早有准备的。依大乘佛教所讲,佛法分高低两层。高层的最胜义谛乃属不可思议,超越一切言诠,不但没有生死涅槃,甚至连佛教都不存在;但在可言诠的世俗层面,就允许宗派的存在,于是而有了禅宗、净土宗等方便法门。六祖慧能,在《坛经》“法达来参”一节,也说,“如来广说三乘,只为世人根钝;经文分明,无有余乘,唯一乘佛。”当然,在世俗的应对上,他还嫌三乘之说不够,把自己的顿悟法门,算做第四乘,比大乘都要高一个档次。慧能是牛人,他爱怎么说都行。
虽然佛法标榜不可言诠;但传法,却似乎必须是向下的。例如慧能讲“定慧一体”,先讲“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接着却讲“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又以灯光为例,“善知识。定慧犹如何等。犹如灯光。有灯即光。无灯即闇。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最后却落实到“名虽有二。体本同一。”这里,明显的不兜头嘛!既然是一体,又哪里来的定、慧?定慧既然无别,又怎能喻之灯火?既然喻之灯火,又何来同一?这也是慧能等法师宣扬佛法之无奈。不过能喻之灯光,说明禅宗六祖也是个文雅人,到了后世普觉禅师那里就成了“寸铁杀人”——依我看来,即使向下,也该有个尺度问题,弄成限制级就不好了。
据说朱熹先生倒挺欣赏此喻,在《朱子语类》卷一一五中,教训门徒,“因举禅语云:‘寸铁可以杀人;无杀人手段,则载一车枪刀,逐渐玩过,毕竟无益’。”可惜当时没录视频,否则倒真想看看,朱老夫子举例举到“杀人”,其时,该是怎样表情。初听见这话,我也觉得好,酒桌上,喝高了,跟一哥们卖弄:我有寸铁,便可杀汝!小子眯着两眼,手捂裆下,作风流状:你有寸铁,我有手枪!我那朋友是个文盲,不懂“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所以必然是彼枪不如寸铁的——不用声明,以上纯属胡扯,不过也表明了我读经的不正经态度——但倘若联想到“北宗门下,势力连天”的神秀法师,就更不得不佩服,曹溪门下的寸铁厉害。
《坛经》里曾讲:“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癫,即有数百般以如此教导者,故知大错。”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把弟子带得神经错乱,慧能没有明言。只是其弟子志诚和尚曾问“(神秀法师)常指诲大众:‘住心观净,常坐不卧。'”(慧)能法师答曰:“此说不可思议。”回答得非常含蓄。不过这个志诚却是个有来头的人,“志诚来参”一节,“(神)秀师唤门人志诚曰:‘汝聪明多智。可为吾到曹溪听法。若有所闻。尽心记取。还为吾说。志诚禀命至曹溪。随众参请。不言来处。”这个志诚实际玩的是大唐版无间道。只可惜这小子演的是刘德华那一角,演着演着,就真拿自己当警察了。看到这里,再翻回“定慧一体”,能法师有云:“自悟修行。不在于诤。若诤先后。即同迷人。不断胜负。却增我法。不离四相。”不禁哑然失笑。有趣的还不止于此,到了后面,能法师干脆直接喊出了“无《坛经》禀受,非南宗弟子”的口号,并解释说:“未得禀受者,虽说顿教法,未知根本,终不免于诤。”
我的意思并非要来评判慧能、神秀孰高孰低。只是这让我想起《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则故事:“尔时,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当何名此经?我等云何奉持?佛告须菩提,是经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以是名字,汝当奉持。所以者何?须菩提,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只不知道,是慧能、神秀等辈努力践行佛法,还是释迦牟尼有先见之名,防患于未然了。佛这个东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好鉴定。不过,佛经上的语言,读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比如,“依偈修行,去慧能千里,常在身边;此不修,对面千里。”
关于“诤”的问题,无妨再啰嗦几句。公元700年,武则天召神秀法师入京,成就“两京法主,三帝门师”——两京:长安、洛阳;三帝: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由此奠定了北宗的正统。不过神秀入京之前,劝门下弟子到岭南师从慧能,显出一代宗师气魄——其弟子神会便是因此机缘而改投慧能门下。
公元730年,已是慧能得意弟子的神会法师北上洛阳,弘扬南顿之时,神秀及其弟子普寂已是官方认定的六祖、七祖,面对北宗法师的质问:修此论者,不求名利乎?神会答得坦荡:修此论者,生命尚不惜,岂以名利关心!其后安史之乱,年愈七旬的神会法师主持“度僧卖牒”,为朝廷筹措了大笔军饷,平乱后,朝廷为表嘉奖,诏其入宫供养。神会借机连做两件大事:其一,请郭子仪出面,为菩提达摩申请了谥号;其二,由节度使韦利奏请朝廷,为六祖慧能供养传法袈裟,一奠定了南宗的正统地位,而神会自己也被立为禅宗第七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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