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除了日常的清洁以外,还能放松、安神和驱寒,甚至可以捋顺思路,自省人生。每次面临挑战、新戏开机,我一定会于当日清晨认真洗澡,那是抛开过往、澄澈心境、积蓄能量、准备迎战的意思;每次杀青、某项工作结束,我也会在当晚认真洗澡,那是回顾过往、去除征尘、彻底放松、以利再战的意思。
2016 年 11 月 22 日凌晨,我沉默地洗着澡,除了对刚刚结束的近一周以来工作的回顾,更多的是想缓解不舍,和失落。
窗外风雪交加,华北终于有了冬天的意思。几个小时之前,《我不是潘金莲》路演小分队在导演冯小刚的带领下走出机舱,我冻得哆里哆嗦的,恨不得把脖子缩进胸口。
第一时间迎接这群风雪夜归人的,是帆姐。她给我们每个人以热烈的拥抱,好像我们是凯旋在子夜的战士,她问遍每一个人冷不冷,累不累,要不要加件羽绒服,要不要吃点热乎的东西——帆姐的接机,为整部电影的路演画上了一个最为完美的句号,也注定成为我一生难忘的一次平安落地。
电影的路演,往往被我们称作是一部电影命运的最后一哆嗦,也是电影宣传的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作为商品,电影一样需要吆喝,酒香也怕巷子深。而主创能够亲临观众看片的现场,最直观地听取观众的观影感受,近距离的和观众交流,既有利于电影口碑的扩散,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增加院线的排片。
“北上广深重武成杭”,是业内的一句老顺口溜儿,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重庆武汉成都杭州这八座城市,因其文化集中、经济繁荣,是电影的“票仓“,也就成为了宣传的重镇。大多数电影的路演,会以这八座城市为圆心,辐射周边地区。近几年,随着人们观影热情的不断提升,一些新的票仓城市涌现出来,比如苏州,比如西安,于是总体算下来,十多座城市,而路演的周期也就是上映前的十天左右,所以行程是非常紧张的。
现在大家都很忙,很多演员的档期自己说了并不算,而且又是被变来变去的。因此,路演之前,根据和每座城市院线协调好的日程、大家的档期汇总,排定好路演的阵容组合,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一旦排定,很难变更。
于是,各家开始做准备工作,发行方为大家统一购买机票、租车、预订酒店;宣传方准备路演的宣传方案;各主创邀请化妆师,服装师,筹备每一站服装和造型的搭配。工作量大且繁琐,不到出发的那一天,工作永远做不完。
一旦出发,就是一段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上气不接下气的旅程,为了赶时间多去几家电影院,路演的一行人往往一天一飞,甚至一天两飞,同一天出现在三座城市的情况屡见不鲜。11 月 17 日一早,《我不是潘金莲》团队自北京出发,飞赴成都,跑了六家影城,路演结束,当日深夜又飞抵深圳……以至于次日醒来,我在床上费了半天的劲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高强度的行程,飞机是唯一可以补觉的地方,因为一旦落地,就必须马上投入战斗。
也许因为航班的延误,从机场到影城的汽车上,就得把妆画好,到了地方,换上衣服直接冲上舞台。饭更是没时间踏实吃的,我要感谢各地影城的经理和工作人员,你们为我们准备的每一餐饭都是独具当地特色的美味,配以新鲜的水果、酸奶和甜品,可惜,我们只能囫囵吞下,暴殄天物。
影城最近有了新发明,在深圳,影城的工作人员把无人机飞进了影厅,为《我不是潘金莲》的主创拍摄视频。我相信那视觉效果一定很嗨,但事实证明,这个做法不实际,因为有风,而且噪音比较大,观众被吹得乱七八糟的,还听不见我们说什么。特别是,我总是担心那玩意儿掉下来砸到人。
这两年,走进大学校园的路演方式也逐渐被越来越多的电影剧组接受,年轻的学子们对电影的热情高,擅长用自媒体表达感受,对口碑扩散有着良好的效果。但是进校园的见面会往往就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再加上受学校假期的限制,依然有很多路演还是会延续传统的方式,跑院线影城。有的影城只需要一家影厅,有的就需要每个影厅都进一次。一下车,主创就在影城安保人员的引领下,穿过围观的人群,先进休息室。休息室不是为了休息的,短短的十分钟里,主创在这里要签海报和明信片、为影城按手印、和影城工作人员合影、演员要补妆、导演要和经理 say hello、人们要抢洗手间……然后进影厅,通常每次见面活动的时间不会长,15 到 20 分钟,因为还有其它的场次要放映,因为主创还要去别的影厅。去年跑《山河故人》的路演,一天的最高纪录是一家影城十几个厅都跑遍了,说的全是一样的话。这样特别消耗精力和体力,一行人在台上都会把最灿烂的笑容绽放给观众,一旦出离影厅,疲惫就会像一盆凉水兜头泼下……那天在影城的电梯里,冯导嘟囔:“这可比拍一整天戏累多了……”突然电梯失控,自由落体了两整层。后来,这一路,导演都没再嘟囔了……嗯。
和观众的见面,分映前和映后两种场次。映前场,观众还没看片,主创不能剧透,彼此讳莫如深,交流起来很太极很武当,主要局限在一些诡异的话题上,比如“我都喜欢你八年了你的每一部戏我都看了我们家从我姥爷到我女儿全是你的铁粉我就一个请求能不能求张合影么么哒”,比如“我好喜欢这座城市啊上次来印象最深的就是驴肉火烧羊肉烩面清蒸狮子头你们才是最棒的感谢你们的一路支持拜托帮我们多宣传单独拍照时间不够了我们来张全体大合影吧……”然后主创背对观众,自拍杆举起来,那位么么哒幸福地微笑举起剪刀手,但她很可能完全不在画里……映后场才是我们最期待的,因为大家终于可以积极地就整部电影进行探讨。
很荣幸,这次《我不是潘金莲》的路演全部是映后。在南京,一位女观众兴奋地告诉我们,她带了两位朋友来看我们的电影,一位是盲人朋友,这位特殊的观众,看不到我们的表演,也欣赏不到圆形和方形的画幅,但是他完全听懂了;一位是她的父亲,这位退了休的国家公务员看着我们的电影掉了眼泪,他说:是的,生活就是这样,这是真实的。
形形色色的观众会带来不同的观点和话题,帮我们完善着一路下来和观众交流的语汇。路演本身也像一部作品,台词、节奏,甚至“包袱”全靠观演双方不断的切磋和磨合。观众也会带给我们不同的感动,让我们瞬间觉得作电影是幸福的、跑路演是值得的。有时恰好一对恋人看罢电影,大声的告诉我们,他们见到我们很幸运,电影很喜欢,于是,他们决定明天就去结婚了!那天正好碰上一对夫妻,他们当年准备分手,无意间看了冯导的《不见不散》,国立老师说,幸亏你们当初看的不是《手机》……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路演的人员构成,还应该包括观众,包括跟着我们跑去每一站的 fans,他们抱着鲜花,拉着横幅,举着我们的照片、名牌,他们买了每一场的电影票,却甚至来不及观影,就那么无怨无悔跟着我们跑遍每一个影厅。
冯小刚导演每到一处,都喜欢听人们最直观的反馈,他不去做更多的阐述,更不会强迫任何人按照他的意思去理解这部电影。他常常会对观众说:你理解的,都对。我们私下笑他偷懒,然而,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本身就是多义的,每个观众都有其不同的认知,怎么理解,可不就是,都对。正如每次他收到观众的鲜花,一定在离开的时候,回赠给观众,你琢磨吧,这里边,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刘震云老师是最不讲究形象的,我时常怀疑他的 T 恤穿反了,也不换,每站都是这一身。但他数学十分好,每到一场,他都会迅速判断出观众的人数和主要年龄层,甚至会关心到大家是不是饿着肚子来观影。去年在婺源的饭桌上,有个人端着酒壶,恭恭敬敬地为一桌十几口人斟酒布菜,与每个人碰杯的时候,他都实实在在地表达着自己最真诚的感受与谢意。这便是我初见的刘震云老师,的确该叫刘大师。说回路演,时间一久,没个不讲重复话,但是刘大师厉害,每一场,哪怕面对同一个问题,他也会用完全不同的语言回答同样的答案。他确实不用换 T 恤,他在精神上的财富,能买好多羽绒服。
我们得换着衣服穿,我们不但得讲重复话,还慢慢形成了分工:冰冰负责向观众致谢,请大家帮忙多多推荐,大鹏负责挑气氛逗人们开心,我负责向观众朋友介绍具体的推荐方法,和伟老兄……就比较模糊,只有到了南京之后,他才顿悟了自己的分工——南京是他工作过的城市啊,这让他迅速萌生了一丝荣归故里的主场感。
那天,他先是给我们每个人悄悄送上了一碗地道的鸭血粉丝汤,然后,我估计是格外庄重地换上了一套,精挑细选的,呢子的、立领儿的、酱蓝酱蓝的,嗯,礼服吧算是。终于到了和观众见面的时候,大家前所未有地抢先发言,我们替他把在南京工作许多年啊,南京是他的第二故乡啊,他最爱鸭血粉丝汤啊,以及为了这一天和大家见面特意换上了一套……领班制服啊,的话,全说了。和伟老兄顿觉生活索然无味……我说,老于,你和墙顺色儿了,太难得,咱们抠个蓝拍张照呗?老于丧着脸生无可恋。
路演的一路,虽然短暂,但是密集的行程、高强度的劳动更可见一个人的品质。不记得是哪一站,有位工作人员大力地把一个男孩子从我们的休息室门口拉开,冰冰急忙大声制止,原来那个男孩就想和冰冰拍张合影。冰冰二话没说,欣然同意,男孩子当场泪奔。拍完了,她低声告诫自己的工作人员,切不可如此对待观众。一件小事,确实让我心头一震低头自省。自省的结果:我认为李晨是幸福的。
在最后一站的最后一场,大鹏的一句话,让每一个主创眼睛一热,他说:“今天是他最后一次为王公道这个人物站台了……”这句话,让太多太多的回忆涌现在我们各自的眼前,从得到导演的通知、读剧本、开会、造型、做功课、学方言、进组、实际拍摄,到每一次的欢聚、看片、路演,从北京到婺源,再到每一座路演的城市,每一个动人的画面,每一句观众给我们支持的话语……其中的滋味,我们会永远珍藏在心里。导演说:再见了李雪莲,再见了王公道,再见了郑县长,再见了贾聪明……再见。
于是,在路演结束之后的这个凌晨,窗外风雪交加,《我不是潘金莲》却红红火火地破了两亿的票房。从紧张有序的拍摄现场,到人声鼎沸的路演影厅走出来,我现在,沉默地洗着澡,洗去征尘,洗不去的是不舍,和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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