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丁,抑或说报新丁,是农民生活的一场狂欢。

子嗣繁滋、人丁兴旺,是生民以来人类的不懈追求。且看《诗经》时代,人们把自己比喻成鱼啊蛙的,希望自己拥有它们一样的生育能力,人们热情描绘瓜啊果的,希望自己的生产像它们一样丰硕。灼灼桃花、绵绵瓜瓞,人们对繁衍的渴望热切而悠长。报丁,就是对生殖最原始的膜拜,对新生命最隆重的欢迎。

2012版村里这些事之年关(农村记忆IV报新丁)(1)

传统的农民极重报丁仪式,同一年报丁还被看作一种特殊的机缘,就像科举考试的同年,或者NBA同一年的新秀。人们能记住村里谁跟谁同岁,往往依据的就是他们同时报丁。报丁给同年的村民一次集中面世的机会,此后他们将被人们口头捆绑在一起,笑谈他们的升沉荣辱。

仪式需要在祠堂进行。随着近世传统乡村社会的瓦解,祠堂的传统功能也逐渐凋零,除了报丁,人们似乎没有理由走进这栋衰朽的大房子。人们在祠堂里直面着祖先左昭右穆的灵牌,同时也让祖先检验着他们一年艰苦劳作与繁衍的成绩,大家沉浸在差可告慰先人的荣光与同宗的温情里,表现出类尼采笔下“酒神精神”的微醺与癫狂。任何仪式的进行都离不开吃喝,向祖宗与同宗报告添进新丁的重大活动更没理由不大吃一顿了。吃食照例由报新丁的人家提供,如果有多个人家报丁就把吃的拼在一起,食物的丰俭没有固定的标准,都依着主家的条件和脸面。因为每家每户都渴望着繁衍,所以报丁的游戏规则无非就是礼尚往来轮流坐庄,乡村遵循这样规则的活动还有很多,比如做寿分面、嫁女分饼,这种不知起源于何时的不成文的规定,简单却公平,颇能体现出底层乡邻的孝友精神,非常具有可持续性。

2012版村里这些事之年关(农村记忆IV报新丁)(2)

准备宴席

谁家要报新丁就要摆宴席,没人敢打破这种默契。某种意义上来说,报丁是一道身份认同的程序,只有履行了这一套程序,这个新丁才会被整个宗族接纳。一个新生儿来到世间,他首先是宗族的村民,其次才是国家的公民,这是传统乡村潜在的逻辑。在乡村这个世代居住的小共同体内,宗族男丁的身份也许比国家公民的身份更为重要,因为除了征发徭役和钱粮,人们几乎感觉不到政府的存在,更不要奢望享受政府提供的福利,而在自己宗族的小共同体内则不同,人们只要履行了规定的义务就能享受宗族相应的权利,强势的宗族还能提供一些基本的教育、医疗及失去劳动能力的救济,给依附其中的人们一种安全感。报新丁就是宗族规定的一种义务,谁要是拒绝履行,就意味着自绝于宗族也将被宗族排斥。在严抓计划生育的时代,无数不被允许来到人间的孩子硬被爸妈带到了人间,结果自然是既成不了公民也无法做村民了,改名换姓、骨肉分离,避几年风头,待该交的交了该罚的罚了,一个个约莫总角的小孩才翩翩归来,归来后父辈们一定会买好东西,在第一年的正月就去给这个早已不新的男孩报新丁,迫不及待地让他获取村民的资格,这种执着可谓是饱尝辛酸,百折不回。程序的履行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看,在乡村的小共同体内,我们的村民是多么遵守规矩,又多么富有契约精神!

报丁的仪式固定在每年正月初一的上午,农民把仪式定在新年最重要的时刻,可见重视程度。平日破败的祠堂会稍作整葺,阴森腐朽的气息稍稍散去一些。大门口的长联鲜红似火,贴在苍老的木门上凑成一对十分不协调的组合,如同十八新娘遭遇八十新郎。空气里弥漫着热闹喜庆的因子,人们的笑脸和柱子上“添新丁丁丁映耀彩”的楹联一样灿烂。贴在墙上的字辈歌诀颇受关注,闲来无事的人都喜欢聚集在这里:“邦子德定元,希廷时汝大……”一溜念过来,既无完整的意义也不押韵,但在他们嘴里比“床前明月光”还要琅琅上口。人们互相排一下字辈,关心下现在传到哪一辈的繁衍大计,对用心的人来说这都是常识,每家每人是什么字辈了然于胸,对村民来说,这算每年一度的复习。报新丁的人家围在管祠堂管族谱的人身边,裁好红纸,备好笔墨,热切地期待着自家小孩的名字写进眼前这本陈旧厚重的册子,跟远在明朝的祖先的名字睡在一起,这个过程,比起上户口什么的,人们觉得神圣荣耀得多。

待一通躁到几乎让人失聪的爆竹声后,人们冒着几乎要让人失明的浓浓硝烟,开始了新年第一次丰盛享用——不够体面的是,这是一顿近乎哄抢似的享用。数张桌子拼成长桌,桌上各色烟酒瓜果点心横陈,但长桌下似乎藏有一个巨大的漏斗,饶你桌上堆砌的食物浑如座座小丘,也总能被迅速夷平。大人们密密地围着桌子站定,用蛮力撕扯开食物的包装,但少有人会耐心地细细品味,都是伴随着震耳的吼叫声机械地咀嚼完食物,然后吞咽进胃里,好像在进行一场消灭食物的比赛,以威化饼为代表的食物碎屑四处喷溅,散落在桌面,填充进开裂的缝隙。孩子虽然没有资格上桌,但他们消灭食物的速度不逊于大人,他们在桌腿和人腿间往来穿插,等待自家的大人把桌上的东西递过来,然后把自己的盒子塞满,再速速运回家去,卸完后提着空盒子再扎进人群里,往来如是者再三。村里的话形容这种行为叫“熊”,富含贬义。但家里主妇对孩子露出的满意的笑容,可以看出人们还是很务实的,这些辛勤奔波的孩子也往往被大人们“称之曰能”,搞得我小时候一度以为这种自己不贪吃一心为家里谋福利的行为是一种美德,并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惭愧。村民的先辈们对待这场仪式有多虔诚庄重现在无法想见,但到了他们儿孙身上,只沦为了一场大呼小叫吃吃喝喝的狂欢,让人三叹。说这是狂欢又不尽显其狂,人们往往不消一个小时就解决战斗,然后集体作鸟兽散,全然没有“家家扶得醉人归”的酣畅之态,一切都太过草草。

等结束了报丁的饕餮之宴,祠堂复归往日的落寞,桌上的冷炙残渣,留待报丁的人家来慢慢收拾。他们没有抱怨,因为明年的他们也将加入宴会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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