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同全 图/廖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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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兄弟情
昨夜,我又梦见了四哥。
梦见他同我在一起,在周围满是山林的黑土地里锄黄豆,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锄黄豆地里的草,东北那肥沃的山林黑土地养育了那出名的大黄豆,也使那雨后的野草像风一样的长。
剧烈的腰疼催逼我直起身来左手扶住锄头把,右手成拳捶几下腰眼。显然,我很快就被四哥他们落下了一段距离。本来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跟上他们而已,更何况我直起腰来休息片刻呢?
于是,四哥手中的锄头便加快了上下、左右翻飞的速度,超过了兵子表哥和雇主刘生。而后倒回来温善的看了我一眼,替我锄了一大截撵上了他们。而就在那短暂的一瞥中,我体味到了那种安慰、疼爱与鼓励的情感。
我便又弯下腰去,赶了上去。但就在低头的同时我的眼泪也就留了出来,有酸涩、也有幸福,可此时此刻我认为那是幸福的……
醒来了,眼前是后半夜皎洁的月光,泪水流进了枕头,湿了。刚才是在梦里。
一九八九年,我高考落榜。
艰难的凑齐复读费后我回到了一中复读,下学期我萌生了去黑龙江高考的想法。几经周折联系到了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大舅家二表哥,他答应帮我办理户口和学校报名。
一九九零年春暖花开的“五一”过后,从没出过远门的我就独自一人坐了四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又是倒汽车,又是换牛车,再走了五十里山路之后,到了黑龙江鸡西市麻山乡南沟村,答应帮我办手续的二表哥家里。
作为当地的能人和富户表哥告诉我:“表弟,一切你都放心,我很快就给你办好,你先到八面通(穆棱县城)你大姨那里好好复习,只等考试就行。”
可是,等到我在八面通的大姨家边复习边等待了十几天后,那个在当地堪称能人的表哥违背了他那信誓旦旦的诺言,嗯啊很久之后,才吞吞吐吐告诉我他没有办好。那意思很明显:就是我今年不可能在东北参加高考了。
听到这个消息发了半天呆的我终于明白了今年我又做了一个上大学的白日梦。长泪沾襟之后的我彻底的丧失了考大学的信心,更何况我赶回山东老家再去报名参加高考已经来不及了呢!
复读了一年的我早已让年已六旬可怜的小脚老娘为二百块钱的复读费愁白了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对于考大学是跳出龙门的唯一出路的农家孩子来说,无疑是你将去修理一辈子地球的开始。
此时此刻,我要想再去考大学,谈何容易!如何去考?用哪里来的钱去复读?
更何况今年我是寄托了最大的希望,我娘的千等万盼就是为了等着我能给她一个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消息,才决定到东北来的。真是无颜见山东老娘!
不得已,我只能在这里打工挣钱,以备回去之后的复读费用。再说,四哥已先于我到达这里打工,挣钱补贴家用和以后他的结婚成家花销。
我垂头丧气的辞别大姨一家,不得已再次到了南沟村。得知我不能参加高考的消息后,四哥苦闷至极,抽了很久的东北老旱烟之后,四哥说:“没关系,不就是晚一年吗?在这打打工,挣点钱回去再复读,考上大学只是早晚的事!”
短短的几句话,虽不是什么名言警句,却也胜似那伟人的格言;虽不是久旱之后的甘露,却也是抚慰心灵创伤的玉液琼浆。四哥的话语,揉酸了我的鼻子,揉红了我的眼圈,阻塞了我的嗓子,但它也疏通了我伤感心灵的河道。
于是,我抬起头,在东北的黑土地上,开始了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打工生涯,开始了我一生中第一次为他人干活挣钱而养活自己的生活,开始了我人生之路上的转折旅程。
受雇于当地的农民去种小麦、玉米,种木耳、采木耳、晒木耳,锄地,种人参,工钱是管吃住每天十块钱。当然,那时我也是农民。
除了雇给人家干那些活以外,自己还可以去山林中采野蕨菜卖钱。绿蕨菜每斤两毛五分,红蕨菜每斤两毛。
打工第一次干的活是给别人种黄豆。
东北的黑土地虽是种植春小麦和大豆的最适宜土壤,并使之成为全国冬小麦和大豆的生产基地;但是,在山林中刚刚开垦出的头荒地并不像未见过而只是听说过的关里人所认为的那样,在油油的黑土地里掉个种子就能出苗。
最难干的活就是在头荒地里种庄稼。
而那所谓的头荒地就是头一年的冬天封冻之前,在山林中将所有的大小树木、灌木丛、野草等全部由人用镐头刨出,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冰冻和春季的化冻,使得那黑土成末,以便于在来年的春季种植时充分利用在漫长的岁月中腐烂的各种树叶和杂草形成的腐殖质黑土长出令人心花怒放的庄稼。
春季种黄豆时,首先要用黄牛拉着耙将头年开荒时留下的树根、草皮以及大块的石头耙出来,收拾在一起,该扔的扔了、该烧得烧了、然后再在留有尚未刨净的大小粗细均有的、满是树根茬子的荒地里用黄牛拉着那原始的犁杖豁出所谓的浅沟,撒上黄豆种子。
这最为艰难的还在后面呢!就是由人工用镢头在树根茬子和草根团子里刨出一点一点的土末末将黄豆种子盖上,然后等着老天爷降雨使之生根发芽和长大。那时你再到地里一看:满坡都是胖孩子样的黄豆苗,作为农民的你就会乐得合不拢嘴。
人力和畜力的原始结合,就是东北黑土地上林区或山区开荒种地的人们所采用的最原始也是最高级的,尚处于铁器时代水平的种地方法。无疑,这就要求人——大自然的改造者,去用自己的体力一点一点的刨土、盖种子。
于是,每一个劳动者的形象就是:鞋子扎破了,裤脚撕裂了,小腿直至膝盖上,全被那黑色的尘土所遮盖,混上汗水,根本看不出你的皮肤本来是个什么颜色,倒像是蚯蚓爬满了小腿。
再仔细看,我的小腿上本来并不多的汗毛及毛孔处形成了一幅美妙的国画山水写意,黄、白底色上,有山也有那沟壑纵横的山谷和谷中的河流。
而经过几天超负荷劳动的手,虽然本并不是多么娇嫩甚至还有几个老茧,可此时,却也磨起了几个如黄豆粒般大小的血泡。
在异乡东北黑土地上的四哥和我,也真正体现了兄弟间的情同手足,毕竟是亲兄弟。原来因为一句话谈不来或是观点不一致就会导致一场“战争”,而今被“和平”所替代。并且,我也享受到了日渐成熟的四哥对我的亲切关怀。
在满是千年淤泥的草甸中,除了远看是郁郁葱葱的各种牧草外,夹杂着几朵橘红的小花,抑或是一片片紫色的甸子百合,与远处山脚下箭荷一样高耸的山百合花相映成趣,装点着这远离市镇的山村——东北地区普通的山中屯子景象。
清晨,当薄薄的轻雾裹着清新的湿气从朦胧的夜空中慢慢袭来,幻化成乳白色缥缈的轻纱时,远处山上的树木、草丛、野花,近处的房屋,一切都象刚刚在水中洗过澡的孩子一样。
硕大的露珠点缀在草尖、花心、叶子上,偶尔传来几声“哞哞”的牛叫,一幅恬淡明丽的山村图便会跃于眼前,让早起的人们享受着无边的大自然无私的恩赐。
在暂时栖身的舅舅家中的每一天,便会从这几声哞哞的牛叫中开始。
昨日劳累的躯体经过了一晚上的睡眠和富有东北特色的大热炕的抚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酸痛赶走,敏感的神经末梢将一个个受尽了委屈的肌肉细胞叫醒,睁开千斤重的眼皮,活动活动已经伸不开的手指,爬到炕边胡乱地蹬起被子,裹上衣服,穿上鞋子,草草地抹一把脸,就开始一天的活计了。
要么是先把牛牵到草甸子里让他吃草,或者就是拿起锄头去锄地,要不就是提起篮子去拾黑菜(东北人管木耳叫黑菜)。
当扁得不能再扁的胃条件反射般的、烦躁地嚅动时,我总是不自觉地抬起头瞟一眼那屋顶上的烟囱,看舅家的屋顶上空是否升起那淡淡的、意味着早饭即要开始的乳白色轻烟,吞几下口水,忍着再干一会活。
那乳白色的轻烟,闻起来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有时是松香的味道,因为在东北的农村,人们日常烧柴都是柞木或是松木劈成的劈柴柈子,所以会产生特有的松香味道的炊烟。
一顿狼吞虎咽、痛饮大嚼之后,两大碗苞米馇子粥、一碗炖土豆、两个玉米卷子便进了肚。生活的节奏在此刻似乎才开始她一天的主旋律。
搬开凳子、包上中午的饭、装上水,走出屋、直奔牛圈牵出牛套上车,拉开木棍子做成的栅栏大门,赶出牛车,鞭子一甩听一声今天干活的安排跳上车便直奔目的地。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去干活的路上,大舅家的表哥不在时,同行的我、四哥还有二舅的兵子表哥一起,与平时不苟言笑的大舅开上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或是谈一些有关于四千多里路以外山东老家的人和事。
有时我就干脆边走路边一个人静静的想那些关于我的学业、我的未来,不免会和着寂静山谷中的白雾幻化出海市蜃楼般的憧憬,依稀看到在远山淡雾中隐现的梦幻中的大学校园。
繁重的体力劳动使本来很是瘦弱的我慢慢变得粗壮起来,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如果不看脸的话谁都会说是一双标准的在田间长期劳作的老农的手。
偶尔在田间或地头坐下来休息时,我也会学者他们的样子去卷一袋东北老旱烟,抽上几口,虽然是呛的鼻子、眼里流泪,可是也似乎能找到抽烟人所说的解解乏提提神的感觉,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慢慢学上了抽烟。
不过在那时的东北“大姑娘腰里别个旱烟袋”的几大怪中,男人抽烟就变得再正常不过和司空见惯的了。
偶或休息时临近地块的人也凑过来抽支烟借个火,讲几个笑话或黄段子,慢慢就知道了那“头刀韭菜、香椿芽、黄花闺女、鲜黄瓜”的四大鲜,还有那什么四大黑、四大红、四大快、四大慢、四大硬、四大软等等黑色幽默的荤段子。也似乎使我融入到他们中成为闯东北捞世界的他们中的一员。
锄地时弯腰前探、前腿弓、后退蹬以及手里单调的挥锄动作,会使我那尚显稚弱的腰部产生剧烈的疼痛,恰似一个狠毒的家伙拦腰给你猛击一棍。你想站都站不起来。
开始时我就曾在连续给人锄了四天黄豆地之后,在表哥家里睡了一整天。原因很简单:我实在是再也忍不住、受不了那要断裂似的疼痛了。
想起那一天的睡觉,也的确令人心酸。早上忍着剧疼爬起来时他们都早已吃完饭收拾完碗筷了,于是我只好饿着肚皮继续蒙头大睡。
当我再次在朦胧中醒来时,听到在外间表哥一家吃饭的声音,本想起来吃饭,可是寄人篱下所不能做的,尤其是在“有钱就是爹、有奶便是娘的”,“谁的褂子也好套袄穿的”当时的东北人眼里,不干活就没有饭吃,不管你是爷娘老子,还是七大姑、八大姨的表兄弟,更何况是两顿饭都没叫你起来吃,你还好意思主动起床去蹭饭吃吗?
于是,在屈辱中,在流泪中,我又进入了痛苦的梦乡……也是这个原因,使得我在日后无论是在别人家还是一个人出差在外时,养成了没事或办完事就不出门我在家里或旅馆里,看点书想些心事、看电视的习惯,似乎这样就能远离那喧嚣的世界和事故的人情冷暖,躲在小楼成一统的感觉。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捶一下略微轻松的腰,我艰难地一节一节的把自己从炕上撑起来。挪下炕,穿上鞋,拖着自己那不灵便的腰,走出龇牙咧嘴的柴门,奔向昨天锄黄豆地的山坡,拿回了忘记在那里的鞋垫。其时的鞋垫也早已分不出是什么料子、何种颜色了,只是一张硬硬的、糊满了因脚汗和黑土而活成黑泥,干了,犹如一段柞木皮。
远处的山模糊了,天已麻眼,渐渐的黑了下来,今天去给另一家人家锄地的四哥和兵子还没有回来。
晚饭不知有没有着落,在哪吃呢?我怅然的、痴呆似的看着那山口的路,渐渐的,山口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嘴,吞噬了世界,也残食了我复杂,孤苦、饥饿的心,挣扎着,很久才出的来……
而对于那只有三个机械重复动作的种黑菜(东北人管黑木耳叫黑菜)的活,又会使一个正常的干苦力活的人不寒而栗。
在碗口粗二到三米左右长的柞木棒上,用特制的木耳锤(在一种类似于八磅大锤的锤头一端有一段中空的管子并且在管子的中部处有一径向小孔与之相通,以便让锤出的木塞从小孔中挤出),冲出一排排大约一厘米深和粗的孔洞,再把用锯末培养好的木耳菌用一个漏斗和细铁棍捅进洞里塞紧,之后用冲出的木塞将洞口堵上。
等到柞木棒上布满了菌洞之后,将其抬到主人房后的山坡上,放在木头搭起的架子上排好,就等阵阵雨后发出的木耳长大到可采摘时的收获了。所以当日后我能买的起木耳或是吃别人送给我的木耳时,我会很内行的鉴别这木耳的真假和好坏。
东北人管收获木耳叫拾黑菜。这些木耳棒在当年可通过吸收柞木中的丰富营养,使得木耳长的又肥又大且产量高,到第二年时就会因营养的丧失而使木耳长的又小又瘦且产量低,到第三年时就已基本淘汰了。
一般一个季节稍微有点实力的主家会种上大约两千根木耳棒。用来种植木耳的柞木是在头年的冬天到山上砍伐后趁着大雪封山的冰冻时节用牛车拉回来的,需要主家的人既胆大心细又勤劳吃苦的一根一根的攒起来。稍不注意的甚至会在下山时翻车丧命。
那时的黑菜收购价格大约在十六块钱一斤,主家便会有五十麻袋,每麻袋有三十多斤五百块钱,共有两万五千块钱的收入,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时的东北农村甚至中国就会使主家成为一个让人眼红的不折不扣的万元户。
可是这对于每天十块钱受雇于主家干活的我们来说,钱是人家挣去了,累趴下的是我们。但这就是现实,毕竟你要接受你是雇工,是为别人赚取财富从而自己谋几个赖以生存的小钱,是很公平的现实。
种木耳时,通常由三个人配合,这样不窝工。一人轮锤打眼、一人放木耳菌、一人砸木塞。具体干时三人过段时间轮换一下,以便能显示公平,同时也能彼此休息一会。
我、四哥和兵子我们三个组合出去给人种黑菜时,四哥从不让我打眼,他心疼我年小力弱,每次轮到我时他都是默默的将锤子接过去并示意我去放木耳菌或砸木塞。一根柞木棒上被种了八百到一千个洞的木耳菌后就可以抬到山坡上了。
这犹如石匠开山劈石头时轮锤打眼的活,能让一个壮汉子不到吃饭时间就饿的直不起腰。更何况只是吃玉米馒头就咸菜棒的我们呢?往往刚过半晌肚子就唱开了空城计,前心贴后背了。
超强的体力劳动使得我饭量大增,一顿能吃十八个煎饼或一斤玉米馒头。
在这种寄人篱下的打工生活中,我们兄弟的感情在劳动里变的越来越默契和谐。我会在四哥的一个眼色下,懂得吃饭时是多吃还是少吃、是吃快些还是慢些,是该吃某个菜还是不该吃,我还会在四哥的一瞥中知道该不该说话,该说什么,说多还是说少。
种植完的柞木棒如果赶上老天作美时,三天两头的下雨之后,大约在不出半月的时间里就可以摘黑菜了。
摘黑菜的活可以说是较为轻快的活。既不用你弯腰,也不用你出大力气,可是,当你真正干了之后,你就有这辈子不是要饿死就再也不会去干的想法了。
晴天时,太阳的光照会很快将黑菜晒干,此时,紧紧贴在柞木棒上的干黑菜便会将你的手指甲慢慢磨秃磨光,同时,指甲根部手指背面的肉会摩擦出根根肉刺,直至血肉模糊。相对这些,那太阳对你的暴晒只当是你进行了日光浴。
阴天时是比较舒服的时候,可连阴几天后,那沤坏了的黑菜就像浓浓的黑鼻涕,胶一样的粘糊在柞木棒上,摘不掉、抹不干净,你还得想办法耐着性子把它清理下来,要不然会影响下一茬的生长,而晴天时你手指上磨破的尚未愈合的伤口沾上那沤烂的黑菜胶时就如同撒了盐,钻心的疼。直至你不再摘黑菜后伤口才有机会慢慢结痂愈合。
一般的来讲,采摘下来的黑菜需尽快的晒干,就是没有晴好的天气晾晒也要尽量的摊开,以便避免生热、捂烂或发霉。
将黑菜撒在屋顶的红瓦上,晒得又快又干净,没有土也没有沙子,这样晒干的黑菜再稍微挑拣一下过于小的碎末末或捡拾出过多的木塞,就是质量上乘的一级品了。在那个年代由贩子到屯子里去收购时就是十六元一斤,而这样的黑菜大约需要三十斤新鲜的才能晒一斤黑菜干。
当黑菜由关外运向关里时,他就大多被称为黑木耳或简称木耳了。散装或袋装的木耳(压缩包装的除外),鉴别其的好坏或真假时,一般的可以先看里面有没有木塞,后看其颜色是否比较纯正的黑色或是黑褐色,再看木耳的正反两面应该是比较的光滑,没有白色的绒毛等。
真假分辨出来之后,其质量的好坏,不是非常专业或有经验的人你就不好判断了。通常你可以抓取一下把在温水或开水中迅速将其泡开,闻一闻有无霉味、看一看有无一经浸泡就破碎的腐烂现象等,如果既没味又没腐烂且大小也颇为均匀,有肥头大耳之像,那可以说你吃到或买到的木耳应该就是较为上乘的人工种植的木耳。
天然的野生木耳你很难见到了,除非你自己到山里去采的或是采木耳的人送给你的。当然这种木耳的个头是比较小的,但颜色较黑且纯正,有较厚的质感,口感会更肥厚、脆。
雇人干活的主家,有相当一些人还是善良和宽厚的,这也使得在外打工的我们在体会到别人给予的温暖的同时,更加珍惜和升华那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
当四哥和我以默契的配合结束屯子南头和平家五天锄黄豆地三天摘黑菜的活时,在家说了算的和平媳妇决定在算工钱的那顿晚饭上招待我们吃鲜豆腐,就是当天下午磨豆子刚刚作出的热乎乎的豆腐。
晚饭间,和平媳妇在夸奖我们兄弟两个实在能干的同时,还拿出了一瓶当地产的“百合花”高粱白酒,记得好像是六十五度的,就着热乎乎的鲜豆腐和一盘肉炒蕨菜,和平媳妇越说越高兴、越喝越开心一口气喝了七杯“百合花”,每杯是一两。
吓得喝了一杯酒就脸红如关公的和平那小子一个劲的给他媳妇使眼色:别喝了!就在那时才真正让我体会到了当家的东北女子的厉害。
酒足饭饱之后,和平媳妇给了我们一百七十块钱的工钱,多给了十块钱。和平媳妇说:“谁都不容易!”,眼角湿湿的她使得我鼻头也好酸。
眼看锄地和摘黑菜的活越来越少,不干活就没钱的压力使得我们坚定了去跑山采蕨菜的决心。
而就是采蕨菜的过程中,四哥对我的疼爱和心灵配合的默契,更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蕨菜是一种当年生、根性繁殖草本植物,在东北地区的树林中,土质较为肥厚的或撂荒的山坡上,都会有成片的但又会是稀疏生长的蕨菜分布。
可炒肉,炒海鲜或用热水焯过之后作凉拌菜。又因其含有多种大量的微量元素和维生素,备受国人欢迎,经加工和保鲜储存后成为一种时令鲜美野味,更出口到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
在东北夏季的雨后,树林中、山坡上就会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出一根根直立修长的顶端带有弯钩样的尚未伸展开叶子的蕨菜,犹如一支支雨后的箭荷,傲然而修颀。高的、矮的,粗的、细的,有红的、有绿的。
当然,茎部颜色是绿色的其价格要高于红色的。那一年,嫩蕨菜的山中收购价格是绿的五毛一斤,红的四毛五一斤。
要采蕨菜就得跑山。
“跑山”,形象地说就是在山上乱跑,凭机遇、碰运气,去采蕨菜或是什么你想要采到的东西,比如药材甚至是人参什么的。
当然,当地人或每年都到此处附近山林中跑山的人,因熟悉了地形和自己要采摘的东西生长和分布规律后,就不会漫无目地的到处乱跑了,而是直奔目标而去。
对于我来说,初次采蕨菜,难度可想而知。既不熟悉当地的环境和地形,又不熟悉蕨菜的生长规律和分布特点,只是在问了一下小外甥营子后便带着麻袋和筐子出发了,还好有营子跟我一起走。
也就是在这个七岁孩子的指点下,我平生第一次认识了蕨菜生为何物!当然,第一次的收获是很少的,我们全部给了营子。
而真正采蕨菜卖钱得到属于自己的收入,是我和四哥的合作。
灌木丛中,柞树下,山道上,松林里,深谷里,半山腰,山梁上,伐木区,人工林里……整个南沟地盘,都被我和四哥的脚踏遍了,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草甸子里,稍不小心或是你看到了一条金黄色的、黑色的蛇,一惊一慌之间,就会因为躲闪而把本应踩在草墩子上的脚滑到油黑油黑的深没到膝盖的淤泥里去,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直至下午回去在泉水沟里洗脚时,脚丫子就向泡透了水的发面馒头,更像现在超市里卖的白色的泡椒鸡脚。
在密林里,一双满是老茧的手,会被枯枝败叶、野草刺根磨出一根根带血的油刺,蕨菜折断处的粘稠的分泌物会一次次的在你的伤口上再浇上滴滴盐水,和着黑土的伤口,成为一道道出血的小口和黑黑的烂纹。生疼生疼,虫子似的一蜇一蜇。更像是龇牙咧嘴的魔鬼,渗着、滴着血,嘲笑你苦寂的命运。
每当实在是累极了而坐下来休息一会,用裂满了血口子的手去揉一揉因满山乱跑而酸痛麻胀的腿时,觉得那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可用力掐掐,还疼。
当和别人搭伙一起出去采蕨菜时,那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虽然没有炮火,没有战斗的厮杀;却有那嫉恨的怒火,更有亲切的呼唤。
那嫉恨的怒火,是人类的一种天性。是看到别人得到的比你多却并不一定付出比你多时的一种极不平衡的心理状态,是一种极度的自私。每当看到兵子表哥采得比自己多时,就会有那种因羡慕而生嫉妒和怨恨产生的。
声声的呼唤,有时低沉,有时急躁,有时害怕,有时责备。
低沉是因找到多的蕨菜而想让自己的亲兄弟赶紧过来采时怕让别人听到;急躁是对方走远了看不到生怕他迷路叫他赶紧回来;害怕是因林中有真能碰上大蛇和狼;
责备是一方发现了大片的蕨菜而另一方不在,在你跟前和你一起分享的是兵子或营子、还有可能是和自己一样的淘生活的人,而这时你又不可能将他们赶走你自己采,就是你再自私也只能是在心里而不能表现出来。
跑山采蕨菜是劳累的,但它可以给你带来无尽的惊喜和惊喜过后那种收获的快乐和满足,由此,对未来的憧憬与幸福会使自己过于慨叹命运坎坷的心重新鼓起信心。
每当看到一片肥壮而高大的蕨菜时,一切的劳累会顷刻间烟消云散,本来沉重如灌了铅似的双腿会立刻轻盈起来。
惊奇而焦急的呼唤,麻利而准确的动作,清脆而又饱满的蕨菜梗在手中断裂的声音,相信每一位买过蒜薹的人都不会陌生,因为,你都会拿过一根折断试一试老或嫩,那嫩的自然是断裂时非常的清脆。
还有兄弟两个会心而甜蜜的相视一笑,都会把劳累与痛苦抛到九霄云外。
其中有一天的跑山业绩是兄弟二人收入四十四块两角五分,让人终生难忘!
这次的收获,可以说是无意中的收获,是撞了大运的。
当天从大舅家二表哥那里出发到达后山时已是天东南晌了。准备开始采蕨菜时我们和兵子分开了,各人找各人的还是方便些,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分开后我和四哥就进入了一片人工林,满以为那里会因树几灌木相对较少会给蕨菜的生长留下充足的营养,肯定能多采点。可是,事与愿违我们空跑了不少路,采到的却挺少,而且又累又渴,沮丧之余两人决定先到山下的草甸子里找条水沟喝点水,解解渴,顺便休息一下。
东北的黑土地不但养育了森林、庄稼和那“人参、鹿茸、靰鞡草”的东北三宝以及那种种数不清的宝贝,更重要的是在白山黑水间最大的特点是:只要是在山间、在草甸子里是流动的水,你就能喝,不会伤人。
我下到甸子里时抬头看见对面的一座秃头山上有稀稀落落的灌木丛,心想:会不会有点发现呢?因为通过几天来的经验,我总结的规律是:向阳山坡上的灌木丛中,如果土质较为肥厚,蕨菜就会多一些。
有希望吗?
找到一条小水沟喝过水,我和四哥决定回表哥家吃晌午饭时走那秃头山,这样算是抄近道回去,顺便看一下。
忽然,瞳孔放大了。
路边不远处,灌木中,草丛里,枯叶间都伸出一棵棵虽是个头不高但肥胖的的蕨菜头!
啊!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急忙放下筐子,撒开脚步,猛扑过去,伸出双手,耳中听到的只是蕨菜杆清脆的断裂声。
劳累与痛苦已不复存在了,代之而来的是兴奋,是希望、是紧张、更是一种神秘。一边双手不停的采着,眼睛早已瞄向了目光能及之处,看好了随后要去采的地方。蹲着、跪着、弓着腰甚至是坐着的姿势都有,一处或一片采完后飞速的跑向下一个目标。
就这样我和四哥将劳累与饥饿抛之脑后奔跑于枯叶间(山上几年前刚伐过树,叶子挺多、挺厚,还未来得及烂透),采到了一抱一抱的嫩蕨菜。整个山上,被我和四个哥踏遍了,换回的是两麻袋的收获。
当然,在那种山上缺乏大树而只有灌木的土地里,长出的蕨菜只是红杆的多,绿杆的少。要不然,那次的收入还会更多。
等到劳累的身体和紧张的神经都松弛下来时,人似乎就要瘫痪了。
好不容易将蕨采和自己拖回到屯子前的小河沟旁,脱下早已成了泥球的解放球鞋,把和黑泥一样的脚洗出来再看时,在鞋子里被汗水和泥水浸了一天的脚又成了泡透了水的馒头。
再站起来走路时就更累了,走不动了,这才是真正的一瘸一拐。可是,什么是累在身上,甜在心里?什么是美孜孜的?这就是。
“没有共同的经历,就没有同感!”只有亲身经历了,你才能真正的体会到。
有甜就有苦,有乐就有悲。
就在我们曾经发过一笔小财的那座秃头山山梁后的第二个山头上,我和四哥迷路了。东北人叫“走麻哒了”。
那次采蕨菜想走的远一点,便决定绕道之后翻过那个山头。登上山顶道时,向周围一看,林海茫茫、松涛阵阵,全然看不到以往只要登上附近的任何一座山头就能看到的我们驻地和参场的丁点影子了。
无奈,我用老跑山的大舅教我的办法:爬上了山顶附近的最高的一棵柞树,还好,看到了参场。
这是希望。
可我们并没有立即下山找路。为稳妥起见,我高声喊:“大——舅——,兵——子——,你们在哪里——”。
山谷回音,松涛轰鸣,只是没有人的回答。
心里没有底,走哪呢?
脚底下长草——荒(慌)了!
焦急?伤心?两者都有!
镇定下来之后,兄弟两人一合计便朝刚才在树上看到的参场方向奔去,深一脚,浅一脚。
耳边,冷风飕飕;松针振动;脚下,撒步如飞。终于,穿松林,过荆棘,插草甸,绕山沟我俩走到了一条不太经常有人走的山路上。
仔细辨认,这是一条可以通往参场的路。只要我们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可以到达参场,进而可以从参场再走回驻地。可是,顺着路越走越觉得生疏,是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不单单是我,四哥也有些慌了神,从他煞白的脸上就看的出来。
不可能是“走麻哒了”吧,想到这里,我心里一沉,不由得惊恐的看了一眼四哥,四哥也看了一下我。
忐忑不安的商量之后,我们决定为避免迷路,先按刚才走过的路返回,重新去找路口。
蒙蒙细雨打湿了草叶,叶尖上滴下暗淡而又湿冷的水珠。一株株宝环塔似的落叶松,幻化成了一树树晶莹的冰雕,在雨雾中似有似无,虚无缥缈般的和你捉着迷藏。身上不时地滴上几滴露珠,那落进脖子里的感觉冰凉冰凉。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片参棚,欣喜若狂般的冲过去后才知道是一片今年被撂荒的参场,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今天是不能再采蕨菜了。重要的是赶在天黑之前必须能想方设法回到住地。可是,路呢?走哪里?
察看了一番后,兄弟二人决定从参场边上的一条很不起眼的小路上一直走下去,运气好的话,可能会直通到屯子或较为熟悉的一处甸子。
如果说在学校里学习时能理解“慌不择路”的词义的话,此时为了能走出这片森林而脚下不论是什么就往前走才是真正的体会了它的含义。
耳边风声飕飕,脚下连滚带爬,长筒的解放球鞋早已成了黝黑的靴子,跌打着,摔倒了,用手撑住再爬起来,在草上、在树皮上抹掉手上的泥,再向前走……兄弟两人相互鼓励着、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在林中,在草甸里艰难地寻找着路……
啊!
前面竟然是一条大道!
于是,脚下的速度更快了。飞一样的向前跑。
路,终于在脚下了,硬硬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是惊喜,还是有些幸福的感觉?什么也有,而又什么也没有。
有的,只是一种释放感,轻松感;本能的求生欲望的紧张感在此刻已经使我们兄弟两人抛弃了一切,彻底的放松下来,惊喜的相互对望着,笑了。
顺着大道,我们在天刚黑的时候,回到了屯子。
后来,我们又到过那迷路的山两次。尽管都已知道进出的路,可是,人一到里面就会迷糊,再清醒的记忆也无济于事,似乎失去了功效,本来直直的路也会遇到岔道,又迷过两次道。不过,因知道了能出去的大体方位,也就比较容易出去,找到回家的道。
泡制好的人参种子到了要种到地里的时候了。我们找上了种人参的活。
人工种植及栽培人参,需下苦工夫,费大力气。我们去种人参的地已是去年主家伐过树,刨过树根和草窝子的地了,相对来说还要少出一些力气。从筛土开始干起,六个长一百二十米、宽两米的参畦子,我们五个人筛了六天。
把需要铺在底下和盖在上面的土筛的如同面粉一样细,那黝黑黝黑的土末末看上去犹如碳厂里的碳灰粉,这是千百的沤烂的树叶形成的腐殖质肥土,惟有它,才能用充足的肥力、毫无现代工业化肥污染的、将那人参供养出来。
把仔细筛过的土铺在畦子里铺到二十公分厚左右,荡平。撒匀泡制好的人参籽,密度稍稍稀于种芹菜时就差不多了。之后,再盖上大约二十公分厚筛过的土。就等冬天来临大雪封山之前再盖上一层三、四十公分后的防寒土,人参籽就可以过冬了。
来年开春、河开冰化之后除去防寒土,就可跟庄稼差不多时候发芽了。三年后,将人参苗移出重栽,保持较稀疏的间距,再过三年后就可以刨出卖钱或进行深加工了。
一次种参时,大约已时近正午,准备休息吃饭。此时整个畦子都已经撒好参籽,就等盖筛过的细土了。刚刚约好东家起身去洗手吃饭,还没等到坐下屁股,突然刮起了风,起始没注意,可一听之后,在场的每个人全都竖起了耳朵,惊呆了。那是一种由远而近的唰唰声,带着一丝凉意,一股腥气。
正惊恐之际,有经验的老东家大喊了一声:“不好,抄家伙,跟我来” ,边说边拿起一张铁锨跑了。
不明就里的我们拿起铁锨也跟他跑了起来。只见老东家跑到参畦子旁没命的向上面盖土,见我们赶到后急急的说道:“快盖,来不及了,晚了这一畦子参就没了!雨要来了,还有四五里地,一旦来雨就全都冲走了!”
直到此时我们才明白是要来雨了,而且是大雨。
现场的每一个人都疯了似的,飞快的扬起手中的铁锨掘动着细土,拼命的盖着人参籽,什么累都不觉得了。
只听得远处的雨声起初是寂静的夜晚中蚕在咀嚼桑叶,渐渐的越来越大,变成了沙子洒在落叶上的声音,变成了由远而近的瀑布水声;一滴黄豆粒大的雨滴掉在干涸的黑土中,扬起淡淡的尘雾,紧接着,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了铁锨上、身上、人参畦子里。
霎时,瓢泼似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对面不见人,分不清人身上是雨水还是汗水,每个人手里的铁锨掘起的是泥浆甚至只是雨水,一切已是徒劳无益,那来不及盖上土的近三分之一畦子的人参籽被雨水无情的冲走了!
老东家和我们几个呆呆得站在雨里,任凭雨水泼在身上,看着那乌龙似的雨水顺着山势卷走了参籽,卷走了参畦子……
啪塔一声,老东家徒然的一屁股坐在了满是泥浆和水的参畦子里,半天才爬起来。直到下午雨停了,我们和老东家谁都没吃饭。
……
后来,我们又去过老东家的参园子几次,还喝过老东家亲手给我们泡的参花茶,可无论我们怎么逗他,老东家始终没有开心的笑过。
几个月的东北打工生活结束了。那耽误报名的高考,埋葬了我当年上大学的梦。
但是,人生的路,特别是对于当时的我,还得去走这唯一的能改变我的命运的或者说是跳出农门的路,我需要再回到老家去找一所适合于我复读的中学,以备明年的高考。再说我必须回家去看看年已六旬的母亲和身怀六甲的姐姐。
我决定动身回家了。
临行的晚上,支出两人的部分工钱和平时卖蕨菜的钱,凑够了回家的路费和计划复读的费用后,四哥催促我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赶车,今天干了一天的活,很累!”
无甚修辞但很体贴的一句话,尤其是在这即将离别的的夜晚,那种摧脏之感在寄人篱下的异乡,在寄居的东北大炕上,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泪水顿时模糊了我的双眼。趁着低头在炕上铺被子的当头,我擦了一下眼,以免让本来说话时就有些哽咽的四哥看见后更加难受。
我钻进了被窝,和四哥同枕睡下,泪水打湿了枕头。
黎明前,我和四哥起床了,时间是当时的“夏令时”5点钟,也就是现在的北京时间4点钟。
摸黑洗过脸,拿过书包,拉开栅栏门,真要迈开步子走时,我还真有点不忍或说是不想离开。
出于礼貌,临出院门前我隔着窗户向正在睡觉的表哥一家道了个别。空着肚子,没有吃东西。
还有五个多小时的路程,需要我用脚步去丈量,而且大多还都是山路。中途还要路过一个来时被狗追着咬,被迫用书包当武器撵走的村子,那是必经之路。
没有他人的送别,更没有来时母亲的叮咛和热切期盼能看到儿子出人头地的目光,我和四哥离开了我再也不想看一眼,今生今世也不想再踏进去的柴门。低着头,走了,凄凄惨惨的,有些孤寂。
晨雾,低回弥漫在草甸子上空、半山腰处,远处则从黛青色山顶的松林里升腾起来。路边,半人高的玉米肃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默默的看着我离开,不时从叶尖上滴下颗颗晶莹冰凉的露珠。它是那凝聚的露,还是冷却的雾,或是说滴滴泪?我也说不清。
微微的风吹过来,沙沙的、低沉的玉米叶子摩擦的声音,如同两颗在哭泣的心,幽幽的、哽咽着。我不由的打了一个哆嗦。
“回家以后什么事也别管,那些闲事更不用去操心伤脑筋,先帮咱娘干些活,自己及时地去联系一下,找个学校,好好复习。我这里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了,回去以后和咱娘说说,别叫她挂念着。”四哥开口说。
我点了点头,“嗯”。
停了一会四哥又说道:“你也看到了,指望什么人都是不行的,不管什么事,自己多巴家点,挣着点,靠谁能行呢?只有靠自己!”
雾,飘忽不定。渐渐的淡了,近山的路也逐渐变陡了。
“那几百块钱除了留下做路费的以外,别自己带着,路上不安全。多花个三块五块的怕什么?到了穆棱以后去邮局汇到家去,啊,老五!” 四哥提醒我道。
“还有,路上别难为着自己,想吃点什么就去买,穷家富路么!想吃烧鸡的话就去买一个,也花不了多少钱,不管怎么说,路上要吃好,在这里几个月没见油腥了!”
本来即将离别的痛苦在这没有他人送别的情形下已经够凄苦的了,更何况是我再也不能用哽咽的嗓子去说一句更加凄怆的话来渲染和增添这难舍气氛呢?
酸涩的泪再也无法忍耐,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洒在鞋尖上,雾和露水打湿的路上。
模糊的视线里已分辨出脚下的路是到了山岗下了,爬上这个山岗,以后就都是山路了,山不高,有二百来米。但我想,不能再让四哥送了,离别的情怀,长亭连短亭,无法割舍。
“行了,你回去吧,四哥,我走了。”
“嗯”,四哥答应道。
“路上快走,别误了鸡西到牡丹江的小客,实在是赶不上时到三道河子车站边黑瞎子沟传玉大哥家住一晚,那人很好,没什么事。到了穆棱大姨家后别待时间长了,拿了东西马上就走,赶紧回去。家去看看咱娘后,立即给我来封信,路上坐车一定要小心,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走吧,老五,快6点了,我就不送你了。自己多长点心眼。”
我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去接受更多的嘱咐对我本来就已经十分脆弱的心情的刺激了,转过身,答应了一句,快步向山岗爬去。
在山顶上,我偷偷的回头一瞥,四哥还站在那里抬头看着我。
我不能再有一刻停留了,如果我再回头,当四目相对时,我会不忍离去,更何况我不愿看到四哥那双眼婆娑的泪水。
山顶上,东方的天际已经泛青,将原先的鱼肚白染成淡青、浅黄、淡红、棕红……群山的线条柔和了,远处那黛青的山顶轮廓,已越来越清晰的看出萦绕的雾。
近处的山坳,已有炊烟袅袅升起。鸡鸣声、狗叫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混响在一起,亲近而又遥远,回响在初夏郁郁葱葱的群山幽谷间,兄弟离别的悲痛与亲切之情和着清新、淡冷的空气,一同吸入我的肺里,扩散到全身各处。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而且也无须控制,决堤而出,冲淡了黎明的晨光。
别了,南沟。
别了,南沟的生活和一切。
别了,南沟我撒下的汗水和泪水。
别了,四哥。归心似箭的游子之心,催绽了我尚存的有些乐观的性格,慢慢的,我收起了眼泪,迎着喷薄而出的红日,疾走在山路上。
脚下,不远处一条金棕色的蛇盘卧在路中间,似乎是因为闻到了我逐渐走进的气息,抬起头,迎着如轮、火红的朝日,吐了吐信子,钻入了山上的林中……
我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
五十多里的山路,我走了五个半小时,坐上南去的小客火车,到了大姨家。为了不让出来闯关东二十多年就没有回过家的大姨伤心,我没有强走,在那里逗留了两天,登上鸡西到哈尔滨的大客列车,在暮霭沉沉中,迎着落日余辉映红的满天彩霞,踏上了回家的路。
落日,开始落入地平线,将要沉没了。尽管落日是令人失望的,但它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脚下的车轮,顺着无缝钢轨,碾过了那段艰难而心碎的时光。
寂静的黑夜,长长的,似乎漫无尽头。但火车的轰鸣声和一往无前的勇气,给我充盈了前进的力量,自立的勇气,奋争的斗志。前面的路,很长,很长,但毕竟已经开始,又何愁它的结束,它那到达自己目的地的希冀呢?
轰、轰、轰……
充满激情的车轮,疾驰前进的列车,从苦恼的岁月中冲将出来,奔向远方……
(1990.09.16初稿于莒县招贤中学晚自习日记,2006.11.28凌晨0:05终稿于济南家中电脑,2008.10.17中午12:24修改于东营办公室,2020.10.31深夜再次修改于济南搬迁家中。)
后记:
这篇文章从以日记形式写出到今天成稿,时间跨度30年,期间数度自己翻看、阅读,几次修改。自小,四哥性格比较耿直暴躁,但心地善良,颇有狭义。父亲早年去世后,可以说我跟四哥形影不离、相依为命长大。
东北打工,上海求学生病住院、结婚、孩子读书学费等等人生关键时刻,都有四哥悉心照顾、出钱出力,鼎力相助。没有私家车的时代,每次出远门,都是四哥早起或是自行车、或是摩托车送我到县城车站。
母亲去世后,每到逢年过节,四哥都是提前电话来问我何时到家。而每次回到家,都是四嫂早已做好饭菜等我。长兄如父、老嫂比母。此生感谢有四哥、四嫂,能让我在父母离世后,始终牵念着老家,有四哥四嫂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作者︱王同全:山东日照人,毕业于上海理工大学,机械工程师,济南邦德激光股份有限公司工作;廖博:郑州金成装饰设计boss;「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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