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大理
杨莙
说起大理,我最先想到的,并不是洱海,尽管它美得不像话,像画,尽管那不是海的海,一见面就用海一般的辽阔浩荡,将我所有的想法瞬间覆盖,尽管在水边住的五个夜晚,那海浪一般的涛声,夜夜穿过我的梦境,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
洱海是湖,湖是洱海,海是湖,湖是海,这面叫做洱海的人间大湖,可低吟湖的静美,亦可奏响海的壮美。固然,那漫天翻卷、瞬息万变的白云,在苍山歇脚的三五朵闲云、阳光下或月光下,或闪着金光或泛着银光的浩阔的波光、洱海上飞翔的雪团似的群鸥,洱海中独自悠游的墨锭似的小水鸭(鸟中大熊猫,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青头潜鸭)?以及,水上的泛舟,水边的骑行,都值得一说再说。只是我更想说的,是洱海的涛声。也见过一些有名的大湖,每当提到它们,水连着天、天连着水的巨幅画,就会铺展于眼前。但提起洱海,却是那澎湃的涛声,哗哗地,从耳朵直抵心空。
涛声宏亮激越,入夜尤甚,那涛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启程,裹挟着风,还镀得一身月光的银,一路“铜琵琶,铁绰板”地,放声而歌,呼啸而来。
酒店在洱海边,三面临水。住一楼,阳台如舟,飘浮于水面之上,涛声不停歇地拍着阳台,哗——哗——,虽然气势浩大,却和我喜欢的虫吟、蛙鸣一样,将自然界的天籁,馈赠予睡眠质量不高的我作枕。夜晚,我都会去阳台上,站一会儿或坐一会儿。夜深人静,洱海的“洱”字,随潋滟天光的撤退而神秘消失,大海茫茫,我站在或坐在海边,听海浪执著地撞击着礁石,“轰”地扑来,又“哗”地退去,听自己无声地、泪流满面地唱: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也不是在洱海边摔的那一跤,尽管那一跤,摔得我魂飞魄散,摔得我以为,恐要在大理多逗留些时日了。
一个走路不看路的人,旅途中摔过好几次,绊得特别厉害的,是新疆的一仰翻,彭水的一扑爬。非要找个借口的话,那么新疆是因为路上有水,滑;彭水是因为天黑了,看不清;而大理的这一跤,是繁华迷了人的眼。都说春天花会开,对于云南来说,哪一天不是春天?所以照样在盛夏七月,把花儿开成河,开成海,开成一座又一座艳丽而芬芳的城池。你甚至觉得,在云南的土地上随手插根木棍子,指不定都能生根发芽,开出好看的花。
一边是海,一边是花,一边听涛声,一边看花开。洱海沿岸的一条小路,与其说是走在路上,不如说是走在花儿们的围追堵截中。幸福的被围。
开满鲜花的小路,也挤满了花一样的多肉植物。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又如此壮实的多肉,这些呆萌可爱的多肉,肉嘟嘟圆滚滚的多肉,集结成洱海边的另一片天地,——没有分离也没有伤痛的童话世界。
繁花似锦,因此眼花缭乱。还要登两步石梯子才能走到小路上,投向花草们的目光却不知收回,依旧昂着头,大步走,于是,脚尖与石梯的立面猛然相击产生的力量,瞬时将我弹了起来,然后,一个人犹如一截柴疙篼,“砰”一声,就被结结实实地砸在路上。碎石子点缀而成的路。
扑向大地时不知后果的恐惧,落地时敲骨剁肉的剧痛,逼得我发出了狼嚎似的哭叫。权当周遭无人。
“摔到哪儿了?”“先躺一会儿再说。”四个同学的脸同时出现。可是,那张清瘦的、每一道皱纹都折叠着慈爱的脸呢?还有,不论我摔了还是碰撞到哪儿了,总是飞速赶到的焦灼而心疼的声音呢?——“哎呀哪们了嘛?我看哈我看哈!”然而我知道,去年暮春之后,我最熟悉的脸,我最熟悉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索性痛快地哭一回。
时间强大,没几天便顺走了膝盖上的两家染料铺,左膝上的一道伤口也结了痂,留下一个疤。不过小指甲大小的那个褐色疤痕,快四个月了仍然赖在膝盖上,提醒我洱海边的那一扑爬。不肯离开是吗?没关系,我相信,膝盖上的这个小疤痕终将被时间抹去。但心中的伤口结得了痂吗?如果可以,时间又能够带走那个看不到边际的疤痕吗?
也不是大理古城,尽管我一直不忘那碗过桥米线,那只比脸盆还大的碗,尽管不断与一家挨着一家的杨家店铺相逢。
站在大理高大的城门外,少年时代即开始迷念金庸小说的那个人,又看到了城门内那个能使一阳指的一灯大师,“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中的南帝段智兴。历史上的段智兴,乃大理国第十八位皇帝,他可不是“天下五绝”之一,更不会一阳指,于忽必烈征云南时,降为世袭总管。
大理皇帝早已随那段历史远去,而大理人和大理的花,依然在这个古城里繁衍生息。
既是古城,定然有着青石板路、一排排白墙乌瓦的建筑,定然是人群熙攘,土特产以及大同小异的小吃扎了堆……古城古镇大抵如此罢,所以,对热爱美食的人而言,有时候,探访当地美食比探访当地更重要。
云南最有名的小吃当是过桥米线,寻得一家规模不小的米线店,还未吃,先被装米线的碗惊得扯了个嗝噔,堪比脸盆,适合埋下整个脑袋。“你以前在云南探亲,见到过比洗脸盆还大的碗吗?”自去年暮春以后,我每到一处就会向她说几句,因为,她曾经那么牵挂我在外的行踪,每次出行必叮嘱,“走到哪里了要记得打电话给我说一声哦!”走到大理古城了,面对过桥米线,五个同学里,唯我来了个秋风扫落叶,呼呼地席卷了整盆米线,外加桌上剩下的一芽糖饼子。“嘿,一扫光!”我听见,她脆亮的声音凌空响起。每当她看到饭桌上的菜被吃得盘碟皆空时,总会喜不自禁地来一句,“嘿,一扫光!”
继续逛古城,本为探访美食,不想访到一连串杨家的铺子:大理杨记乳扇,杨二孃烤乳扇,大理杨氏饭店,杨家老字号烤饵块,老杨家铜锅牛肉馆……我一家一家地给她介绍,遇杨家老二土菜馆时,特意多说了几句,因为,我也是她的杨家老二。
杨家老二,是时候说说最先想到的是什么了吧?
是,藏在双廊古镇的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里一家小小的烧烤店,烧烤店里,那瘦瘦的、中等个子的白族大妈。
酒店对面的巷子,“梦里香”白族石板烧——小方桌,石板锅,小椅子,朴实得如同邻家大妈。在烧烤店做服务员的那个白族大妈,就那么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淡蓝色衬衣,斜襟盘扣的深紫色布褂,翠绿的格子袖套,黑色围裙,腰间系着绣花的飘带,黑底红花滚淡蓝边儿的头帕,裹得高高的、实实的,不露一根发丝。与汉族老太太迥异的穿着,否则,我不会主动与这位白族大妈攀谈。一年零三个月了,我总是本能地避开灰白短发、身材瘦削的老太太,更遑论对话。
“老人家好多岁了呀?”
“七十几了。“大妈的笑容慈祥而明朗,声音很清脆,像她。她面容憔悴,步履老迈,声音却年轻得很,脆生生的。
不好意思追着问到底七十几了,便赞上一句“好精干哦”之后,再问,“是哪一年的呢老人家?”
“四四年。”
就是这声“四四年”,和她同年的“四四年”,让我一把搂住了这个白族大妈,几乎哽咽着,要同学闪上一张。
第一张失败了,虽是笑着,脸上却开满泪花;第二张,仍是笑着,泪花也并未从眼眶里掉下,嘴唇却被那么狠地咬着。
“还不来吃啊?”石板锅边的同学们喝住了我,“这么香你也忍得住!”我回到了座位上,不好好地吃,又哪来的力气好好地向她汇报,同她说话?一张圆形石板上,嗞嗞作响的包浆豆腐、五花肉、蒜蓉茄子……家常的食材,石板锅上嗤啦嗤啦地倾吐香气。在异乡,在白族烧烤摊,我品咂着别样的家常。
夕阳西下,白昼的哗杂悉数退去,天地间只剩下两个声音,一个是白族大妈脆生生的嗓音,温柔地、细细碎碎地拍打着我的耳朵。另一个来自洱海,那海浪一般的涛声,一下一下拍打着我的后背,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
编辑:罗雨欣
责编:陈泰湧
审核:王 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