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七,一个喜欢妖魔鬼怪的四川姑娘,一个沉迷于扯淡的萌妹子。这篇稿子来自于知北游。
一、东皇太一“东皇太一”这个名称,只见于《楚辞·九歌》,是《九歌》的第一篇。
对于这位神祇到底是什么神,有很多猜测,据吴广平先生《屈原〈九歌·东皇太一〉祀主研究述评》一文的梳理总结,有天神说、上帝说、天神兼上帝说、南方天神说、东方上帝说、楚国至上神说、齐国上帝说、玉皇大帝说、傩坛神谱中的至高神说、太一星说、北极星说、天枢星说、岁星(木星)说、岁星神兼战争神说、岁星神成汤大乙说、大火星说、女娲说、伏羲说、太昊与伏羲的混合体说、黄帝说、颛顼说、炎帝说、舜帝说、苍帝说、蚩尤说、水神说、日神说、月神说、石母神说、春神说、混沌神说、虎神说等等,说法多达40余种,纷纭得有点惨烈,总之五花八门的说法,但凡大家能想到的解释,学者们都说过了。
二、到底是个什么神?
吴广平先生在对各种说法进行分析后,他同意黄灵庚、潘啸龙两位先生的看法,即“东皇太一”就是帝高阳颛顼,“东皇太一”的“东皇”即东方上帝、东方天帝,具体指的就是楚人信奉与崇拜的天帝颛顼高阳氏,称“东皇”是因为楚人祭祀上帝是在东郊进行的。
个人也觉得,说东皇太一是高阳氏帝颛顼还是比较合理的,但是里面一些问题还需要一些说明。
首先,东汉王逸注《楚辞》时没有解释“东皇”是啥意思,说楚人祭祀上帝在东郊是唐代吕向的“发明”,《六臣注文选》载吕向说:
“太一,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东,以配东帝,故云东皇。”
吕向这个说法有没有根据就是个极大的问号,东汉王逸时候都搞不清的事儿,到了唐代说得这么明白,就很让人不能相信。
周代至汉祭祀上帝、祭天,都是在南郊而非东郊,《逸周书·作雒》里说:“乃设丘兆于南郊,以祀上帝。”《汉书·王莽传》里说“莽祀上帝于南郊,迎春于东郊”,《大戴礼记·朝事》里说:“率而祀天于南郊,配以先祖”,《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里说“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东南也是南而不是东,方位是一样的,根本就没有在东郊祭祀的上帝或太一的说法,
何况,《离骚》里还有个“西皇”呢,说“诏西皇使涉余”,难道这个“西皇”是因为“祠在楚西”?显然不能这么解释。吕向的解释不过是望文生义,毫无根据。
其次,《九歌》里祭祀的神祇都是自然神,没有一个祖先神。根据《世本》《史记·楚世家》和出土文献安大简等记载,高阳氏颛顼是楚人的最高祖先,屈原在《离骚》里第一句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他的情况很象是商、周人的上帝帝喾,既是最高祖先,也是自然神的上帝。我们看看《史记》的《殷本纪》和《周本纪》,虽然里面也说商人的始祖契和周人的始祖后稷都是帝喾的儿子,但是他们也只是尊契、稷为先祖,把帝喾当成上帝,也称“高祖”。
本来在殷商人的心目中最高祖先就是上帝,所以他们卜辞中的高祖夒就是帝喾、帝舜,《山海经》中写作帝俊,就是上帝,但是到了周代开始虚化上帝的概念,上帝成了“天”的代名词,成了一个纯粹的自然神,而和高祖无关了,所以周人才把帝喾、帝舜演化成人间的帝王。关于这些问题,郭沫若先生在《卜辞通纂》和《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中论述得都很详细,也很有说服力。
楚人在战国时期的观念应该也是如此,他们很可能是模拟商周人的制度,周人尊高辛氏帝喾为高祖,楚人就尊高阳氏帝颛顼为高祖。从出土的楚简书看,楚人祭祀的祖先里,只有“三楚先”(老童、祝融、鬻熊)和一些后来的先王,没有帝颛顼,大概他们已经把帝颛顼虚化成了一个自然神的上帝,不能算是实在的祖先了。
我们根据现有传世的古书知道,先秦时期的典籍里,除了《九歌》之外,没有用“太一”作为上帝之名的,而是用为黄老道家之“道”的代称,比如郭店楚简里的《太一生水》,《庄子·天下》里说“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文子·下德》里说:“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这些“太一”都是“道”的代名词,并不认为是上帝。谭宝刚先生《“太一”考论》一文认为,“太一”出现的时间在春秋末期或战国早期,是老子开创的哲学概念,起最初的意义为:物体形之大者和时间之最初者,为万物之终极起源,因此而被后世附会为神名,后又因神名而附会为星名,这个看法很可能是对的。
三、关于他的关于祭祀
祭祀太一神的事情,古书的明确记载是汉武帝时期,《史记·封禅书》里记载亳人谬忌向汉武帝奏上了“祠太一方”,说:
“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
于是汉武帝就命令太祝立太一祠于长安东南郊,祭祀的方法就按照谬忌说的来。后来又有人上书说:
“古者天子三年壹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
汉武帝又同意了,命令太祝领祠之于太一坛上。这时祭祀的不止是太一了,还有天一、地一。
问题在于,汉代人从高帝刘邦开始祭祀上帝(五帝),而汉武帝又立太一祠,可见那时候还不认为太一就是上帝,只是认为是天神里最尊贵的神,而五帝都是他的辅佐,太一的地位在上帝之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里说“太一者,五帝之君也,其位尤尊于五帝”,就是这个意思。
到了汉平帝五年的时候,汉平帝采纳了王莽的建议,“称天神曰皇天上帝,泰一兆曰泰畤”,就是把泰(太)一改称皇天上帝,把本来祭祀太一的泰一兆改成泰畤,等于取消了对太一的祭祀。而从侧面可以看出,那时候人们是把太一当成皇天上帝的。可也有不同的认识,比如东汉时袁康作的《越绝书·外传记宝剑》里说“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可见他认为天帝和太一不是一个神。
祭祀太一的做法是肇始于西汉汉武帝时期,战国时期的楚人不可能祭祀太一,所以近世有学者研究,《九歌》各篇其实本来没有名字,而是汉代人整理《楚辞》的时候给分别拟的名称,所以“太一”这个名称实际上是汉代人用当时的神名命名的,并非是先秦楚人的名称,比如刘心予先生就认为祭祀太一的事情是始于汉武帝,“东皇太一”之名可能是汉初人加的(或改的),潘啸龙先生则直接认为是刘向所加。
这个看法很可能是不对的,《九歌》各篇应该本来就有题目,只是“东皇太一”这个篇名出了问题,它应该是本名“东皇”,汉代人整理《楚辞》的时候认为这个“东皇”就是汉代祭祀的太一,所以在“东皇”下注了“太一”二字,后来流传中把注文的“太一”和正文篇名的“东皇”混在一起成了“东皇太一”。因为根据目前的材料看,先秦无论哪国的确没有祭祀太一神的。
有人把出土的楚简中那个“大”(主要写法是在“大”的横笔的右边加一短竖)认为是“大一”即“太一”,但经学者研究知道,这个字其实该读为“厉”,就是大厉神,并非是太一。在先秦有祭祀“厉”的风俗,据《礼记·祭法》的记载,古代王(天子)祭祀泰厉,诸侯祭祀公厉,士大夫祭祀族厉,都是很重要的祭祀对象。《山海经》里说西王母司“天之厉及五残”,天上也有“厉”,大概“厉”是古代一种地位很高的神,和后来说的瘟疫的厉神还不是一回事。
看看《东皇太一》这首辞,它开始就说:“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王逸注说:“上皇,谓东皇太一也。”“上皇”的意思,就相当于“上帝”,马茂元先生《楚辞选》解释说:
“东皇太一实际上就是楚人称上帝的别名。‘皇’是最尊贵的神的通称,这里以指上帝,因为上帝是天神中最尊贵的神。‘太一’,意思是说神道的广博无边。楚人以‘太一’称上帝,正如后来道家称天尊为‘元始’一样,都是对某一问题所表现的抽象概念。”
马先生说楚人称上帝是太一恐怕不对头,但这位“东皇”就是楚人祭祀的上帝,应该是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上帝为什么会称“东皇”,可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好回答,否则就不会有40多种说法了,这里可以有两个看上去比较合理的解释。
第一种解释:《九歌》里还有一篇《东君》,里面也有个“东”字,讲的是日神,《广雅·释天》里说:“朱明、耀灵、东君,日也。”日神怎么称“东君”呢?洪兴祖《楚辞补注》说得很到位:“日出东方,犹帝出乎震也。”其中“帝出乎震”这个说法是出自《易经·说卦》:“帝出乎震,……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汉代人就用这个来附会太皞伏羲,比如《前汉纪·高祖皇帝纪一》里说:“《易》称‘帝出乎震’,故太皞始出于震,为木德,号曰伏羲氏。”其实“太皞伏羲氏”的说法是汉代人的发明,先秦太皞和伏羲毫无关系,这个学者们已经辨析的很清楚了,这里也不再多说。
战国时期的五方帝的确是以太皞为东方帝的,但是也《说卦》里说的意思好像与之不同,《说卦》里说上帝巡行周天,是从东方出来,然后东南、南、西南直到东北,这么顺时针转一圈儿,就象太阳从东方出来从东到西转一圈儿的意思相同,所以他们称上帝是“东皇”,称日神是“东君”,都是因为他们从东方出的缘故,实际上“东皇”还是上帝,所以《东皇太一》里直接地称他为“上皇”,说是高阳氏帝颛顼大概也说得过去。
可能有人会有疑问:战国以来都认为帝颛顼是北方之帝,又称黑帝或玄帝,怎么能是“东皇”呢?其实上面也说了,五方帝的说法是邹衍一派的阴阳五行学说盛行以后才产生的,屈原的时代还没有这种说法,所以这个没法当作推翻帝颛顼为东皇的证据。
第二种解释就复杂一点了:前面说过,同是屈原的作品《离骚》里还有个“西皇”,王逸注说:“西皇,帝少皞也。”可是王逸的说法也有疑问。战国时期五行学说兴起,有了五行配五方帝的说法,少皞(少昊)就是西方白帝,所以王逸认为是“西皇”。可是五行学说的昌盛是由邹衍张扬起来的,屈原的时代要比邹衍早,他是不是会受这种说法的影响是很值得考虑的,何况,屈原的作品中只有“东皇”和“西皇”,并没有见到“中皇”、“南皇”、“北皇”的说法,所以,东皇、西皇是否与太皞、少皞有关还有疑问。
楚人祭祀的“东皇”而称之为“上皇”,应该有更早的来源,很可能和古人祭祀岁星(木星)有关。
《淮南子·天文训》里说:
“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其神为岁星。”
东方之帝是太皞,其神就是岁星。在殷墟卜辞里,可以看到很多卜辞记载“王宾岁”的内容,就是王宾祭岁星,但是没见有祭祀其它星的记载,可见祭祀岁星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传统,直到秦、汉人们仍在祭祀岁星,《论衡·祭意》里说:
“岁星,东方也,东方主春,春主生物,故祭岁星,求春之福也。四时皆有力于物,独求春者,重本尊始也。”
可见古人一直有春天祭祀岁星的习俗。最早提出来东皇太一是岁星的是苏雪林女士,她认为东皇太一的原型即西亚木星神马杜克(Marduk),东皇太一在天为岁星,在地为青帝,其方向为东,其时令为春。苏女士的说法并没有得到学界的认可,但是却足以给人启发。
在西方的神话传说中,古巴比伦人认为木星是马尔杜克(即苏女士说的马杜克)的显示,马尔杜克是神殿的主神,是诸神之王,巴比伦大城的守护神,也是战神,他的表征物是一面战斧和巨龙穆什胡什(Mushhush)。
而中国的岁星的“岁”在甲骨文中也是一面斧钺的象形,《唐开元占经》卷二十三引《春秋纬》说:“春精灵威仰为岁星,体东方青龙之宿”,也与龙有关,这可真是个巧合;在希腊神话中,木星是宙斯的显示,在罗马神话中则是朱庇特,这两位也都是诸神之王,相当于上帝。中国的上帝,目前能知道的最古老的就是殷墟卜辞中的“高祖夒”,郭沫若先生在《卜辞通纂》和《甲骨文字研究·释祖妣》中已经指出他就是帝喾、帝舜,也就是《山海经》中的帝俊,是上帝。
《离骚》里说:“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敶词”,王逸注:“重华,舜名也。《帝系》曰:‘瞽叟生重华,是为帝舜。’”《史记·五帝本纪》里也明确地说“虞舜者,名曰重华”,战国到秦汉时人认为帝舜一名“重华”。
那么,事情就奇异了:《史记·天官书》里说:“岁星一曰摄提,曰重华,曰应星,曰纪星。”司马迁根据的是《石氏星经》,《唐开元占经》卷二十三引《石氏》曰:“岁星,他名曰摄提,一名重华,一名应星,一名经星。”又说:“岁星,君之象也。”《五行大义》第十六也说:“岁星,木之精,其位东方,主春,苍帝之子,人主之象,五星之长,司农之官,主福庆。凡有六名:一名摄提,二名重华,三名应星,四名缠星,五名纪星,六名修人星。”
岁星也称“重华”,就是上帝帝舜,这和西方神话里的情况非常一致,而且它还是君主的象征,岁星神又称“灵威仰”,就是说它灵威赫赫,人所共仰。也有把灵威仰当成上帝的说法,比如《通典·礼十四·巡狩》里说:“天子将巡狩,类乎上帝。”注云:“帝谓五精(星)之帝所配祭南郊者,谓灵威仰也。”这事儿很难说是“巧合”了,肯定有什么渊源。
说岁星是上帝帝舜这大概是商、周人的观念,而楚人似乎不以帝舜为上帝,而是以帝颛顼为上帝,那么在他们的神话传说里,可能岁星也是帝颛顼的显示,也就是战神,孙常叙先生在《〈楚辞·九歌〉十一章的整体关系——〈楚辞九歌通体系解·事解〉之一》一文中就提出过东皇太一“其神为岁星,乃是一个战神”的看法,也是有道理的,《春秋元命苞》里说:“颛顼并干,上法月参;集威成纪,以理阳阴。”宋均注:“水精主月,参伐主斩刈。”颛顼是个主管杀伐的神。《帝王世纪》里也说:“女枢生颛顼于若水,首戴干戈”,干戈和斧钺都是征伐的武器,显然具有战神的性质。
那么,楚人祭祀“东皇”实际上内涵有两个:一个是祭祀上帝,一个是祭祀岁星,都属于自然神,算是二合一的做法。
以上两种说法,到底哪种合理,只能由读者自己去做出判断了。
参考文献:
【古籍】:《楚辞》《山海经》《易经》《逸周书》《文子》《淮南子》《史记》《汉书》《大戴礼记》《礼记》《孔子家语》《论衡》《前汉纪》《越绝书》《帝王世纪》《六臣注文选》《唐开元占经》《五行大义》《通典》《古今合璧事类备要》
【近人论著】:
吴广平:《屈原〈九歌•东皇太一〉祀主研究述评》,《职大学报》2014年第1期。
谭宝刚:《“太一”考论》,《中州学刊》2011年第4期。
刘心予:《祀太一为天神始于汉武辩》,《学术论坛》1981年第1期。
马茂元:《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
苏雪林:《屈原与九歌》,台北广东出版社,1964年。
郭沫若:《卜辞通纂》,科学出版社,1982年。
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科学出版社,1982年。
孙常叙先生在《〈楚辞·九歌〉十一章的整体关系——〈楚辞九歌通体系解·事解〉之一》,《社会科学战线》1978年第1期。
我是小七,一个沉迷于研究山海经与妖魔鬼怪的四川姑娘,喜欢可以关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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