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一句俗话:“鸟之将死其鸣亦哀,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鸟之将死其鸣哀不哀还要等鸟的专家来证实;人之将死其言善不善我们人的经验是可以证实的。 其实,人将死时其言善不善也没有人做过调查,我们最多只能说,许多人都会口吐善言。“将死”实在不是说人在病榻上要死的时候,这也有可能;它的意思毋宁是 人老了,死亡之年近了,人的思想就渐趋于善了。
不一定。根据我们在西方的经验,虽然与老死的人接触不多,也感觉西方人没有像中国人这 种鸟死鸣哀、人死言善的说法。人死言善,更准确地说人老言善的说法极可能是国产的,就是说到了老年,人的思想改变,趋向于善。孔子的六十而耳顺是善的开 始,但人真正感到接近死亡的时候是接近七十的时候,孔子说“从心所欲”。“从心所欲”的今说应该是“自由”,就是说“七十而自由”。
“不逾矩”是为从心所欲加注。统观前五项,从十五岁到六十岁都没有自己的注解,恐怕人不懂或误解他的意思,怎么唯独说到从心所欲就需要注解呢?谁会做出这样的脸红的注解来?想来不至于是孔子吧!
人生的情感、精力在不同的阶段上有所不同,人们经常分之为儿童、青少年、发育期、成长期、成人期、中年、老年。从童稚到成年、到老、到衰退、到死,各个 阶段的感悟也都有所不同。老年可能有的智慧在青年身上没有什么意义。中国人爱夸赞“少年老成”,二十世纪已经不大听到了。二十一世纪简直听不到了。对于儿 童、青少年的精力认为是“野性”的时代,希望一切都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态度来对待人生的时代也可能是一去不返了。人生的每一阶段都有其特征,都有生 命的使命,要想跳过一或多阶段是违反自然,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能是一种罪,一种病,神经病或精神病,或是未老先衰病,是不足为训的。有的人老了就会身若槁 木、心若死灰,也就谈不上“欲”了。有的人四十岁就无“望”于人世,看到自己的生命已无浪花可言,庸碌至死,他们的“欲”就趋低了。有的人上了年纪却因为 生命总是得不到满足而拼命地要抓住它,一面怕死,一面离生命的满足愈远而终;“欲”只是个永不可得的幻影,一现即沉入黑暗之中。不论如何,到了七十岁能谈 “欲”的人已经很少了,那么,孔子的从心所欲也不过是年龄使然吗?
年龄肯定会在“欲”上起决定性的影响。一个七十岁的老翁的欲和一个 青少年的欲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正如老翁已步履维艰而少年则跳跃奔跑,“欲”也就很显然的不同了。那么孔子的“从心所欲”是自由呢,还是年龄带来的欲衰而无 欲呢?如果是无欲,那么不应该是“从心”而是“无心于欲”。孔子的一生是个低欲的人,那是因为他的欲被求学和求道心切而提升了 (Sublimation)。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欲,孔子的欲是有的,而且还不掩饰。在经过几十年的求学、求道后,他的欲虽然因年老而衰退,但也因之而自 由,这一过程还是很清楚的,也是生命使命的完成给予人的一种报酬吧!
欲的问题是一个大问题,在心理学中、生物学中、基因学中的探讨大大超出了我们的范围;但又因为我们谈到了孔子的欲,不能不略及它的内容。
欲的最原始的现象是食和色,但是此中又有物欲、情欲、性欲、权力欲、占有欲;欲还是无尽头的,可以一直发展到永生欲。
欲在人的生理发展时是分阶段的。从儿童到少年、到青年、到成年、到老年,它们的物理性、生物性也是有限度的,但和精神糅合在一起时往往根据个人的过去儿童时代的满足、缺乏和不满足而膨胀到幻想的程度,完全脱离了现实,成为病态。
欲是一种生长着的动力,并不是从字眼上看到的是一种固定的力量。它能增加、减少、转化、膨胀、萎缩,从现实变为幻觉。它的改变是基于人的心理的形成和满足度。社会是它成长、改变的土壤。
在科学家(如生理学、社会生物学)或心理分析家的理论中,只存在人的食(保存)、色(繁殖),而人对其需求是伴随终生,得到了就有快感、快乐、和谐的心情。这些快感的回忆是终身的,永不变质的。中国文字创造者用饱食作为“和”是极形象化的了解人的最基本的欲的存在。
在我们“从心所欲”的讨论中,我们必须将欲的多方面的性质提出,如“十五有志于学”等。
“志于学”的志也是一种“欲”。欲在这里作“要”、“想”、“下决心”、“专心”等解,其中并没有食和色的影子。那么,食和色就不在其中了么?科学家、 心理分析家都不以为然。“志于学”对他们不过是“欲”的一个方法,使之得到欲的目的。要科学家们接受“志”的独立是办不到的,只能将“志”作为一种得到 食、色的方法、手段。那么孔子的“志”和“欲”是什么关系,什么内容呢?
孔子不是一个抑欲的人。他欣赏鱼肉、而“脍不厌细”;也从不认为“好色”是件坏事,只是希望更“好德”。从他的“绘事后素”的评论上看来,他是个追求美,甚至于色而讲求高尚、艺术的品质的人。孔子是一个将食和色、将欲提升而非压抑的人。
“志于学”或志于任何东西如创新、小技、创造、创业,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将追求食、色的精力转移到非食、非色的目标上去,虽然科学家们、心理分析 家们认为这种转移是扩张食和色,但重要的是这种“扩张”的对象非食,也非色,甚至于在一定冲突的时候会出现排斥食和色(所谓的牺牲)。如果我们像大多数文 学家艺术家一般地认为,文学和艺术有一种更为崇高的魅力能使人发生“转移”,我们似乎要科学家们注意他们无法在放大镜下找到的、一种浮泛地被称为精神的东 西;这些东西他们是不能承认其存在的。
孔子的“志于学”、“志于道”的、从十五岁一直到七十岁经过的“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顺”的阶段中并无食、色的影子,那么他的食、色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了?这是不科学的,甚至于是反科学的,不能成立的谬论。但“转移”的确是个现象。
根据心理分析的理论这种道的追求是一种性的压抑,促成了精神病患者或神经病患者。孔子的转移食和色是很成功的,使他能说出“从心所欲”来。
转移是将食、色的需求和精力用在与食色不同的目标上(不是食、色的变相扩张)。从转移会达到提升(Sublimation)。提升其实是食、色的变异。 人类中被认为优秀的利他主义者如保卫人民的烈士、卫国者、为他人的福利牺牲性命者,许多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发明家、科学家,等等,许多爱护子女的父 母、孝子孝女,大都有着提升的生活。心理分析接受提升,但科学家中的极大多数都或沉默不言或不接受、或不承认有这种可能,因为不能检验和测量,不能在放大 镜下找到它。也许神经学家哪一天会发现提升的脑细胞的组织。
未言变异的是宗教和倡天理、灭人欲的宋明儒学;变异就是宋明儒学的天理的 昭著。但宗教和宋明理学都无法证明一旦变异或天理畅行,食、色就无影无踪了。有时候,越讲天理就越是地理,就应验了心理分析所说的压抑;是压抑而成的变异 和天理的凯旋。孔子的“从心所欲”和这些是有分别的。孔子从未排除过欲,只是很明显的叹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后来孟子更进一步完全接受好色,更喜 熊掌之味,只要“与民同之”。在孔孟二人身上验证了提升的可能性可以和食、色同存。欲是有的,是活动的,但在人的精神生活的成长中,它们的动力自然地提升 了,而达到“从心所欲”,不仅不矛盾,而且使欲呈现了它的变异和光辉面。
话还得说回来。孔子说“从心所欲”的时候已经是过了七十了, 孟子见梁惠王时也有一把年纪了,当然是比较容易让食、色提升的,那种年纪不提升也是离入土不远了,不能成为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或是踌躇满志的成功型的中年 人那么的经验到食、色的膨胀的楷模。基因学又告诉我们遗传的类型:有的人就是永远不可能求提升:太重了,升不上去,这又不是能自由选择的。有的人就是天生 的提升型的,如颜回。笔者也曾见到过颜回型的人,他们也的确存在,可以誉之为“谪仙”。但谪仙是有限的,多数还是凡夫俗子。孔子主义从未能为己洗清“精英 主义”之嫌;也许这就是“精英”的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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