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是《红楼梦》里我很喜欢的一个角色.
胸怀鸿鹄之志又德才兼备,有颜又有才,既有察人之明又有雷霆手段,兼具了众姐妹的博学强知和凤姐的精明能干,是在贾府破败衰亡之际,最有望力挽狂澜的那个。
这些都是她的盔甲。
前半段的探春一直打酱油,做人肉背景。到了二十七回,才有了单独的戏份。
她拿零用钱给贾宝玉,让他出去给自己买些小玩意,还说等宝玉回来再给他做一双比上次还好的鞋。
贾宝玉就复述了袭人的话:赵姨娘气她不给亲弟弟贾环做鞋,却给不是一个娘生的贾宝玉做。
探春一听,就沉下脸来:我又不是做鞋的,贾环的鞋有丫鬟做,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做双鞋而已。爱给哪个兄弟给哪个。
宝玉劝了一句,探春更生气了,说了那句常被后人骂的名言:我只认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兄弟,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人就是这样,心里越在意什么,表面越要装作不在意。实际上,庶出的阴影一直笼罩探春的童年和少女时期,是她在贾府最大的软肋。
02 通透又骄傲
初次看这一段很容易觉得探春不近人情,想要攀高枝,细看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
87版电视剧里,探春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很复杂,一半赌气,一半真心。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宝玉不一样,宝玉的劝解只会更加突出她的庶出身份。宝玉确是真心实意拿她当妹妹,否则不会当她面说赵姨娘的坏话。
可她是赵姨娘生的,这是事实。她心里只会更难过,恨这阶级森严的社会,恨赵姨娘的不识大体,恨这一团糟的家庭环境,恨下人的搬弄是非。
自幼读书识字、由贾母一手教养的孩子不知道仁孝礼仪吗,不知道赵姨娘是她的亲生母亲,贾环是她的亲弟弟么。
当然不是,实在是赵姨娘、贾环烂泥糊不上墙。贾府这样一个关系纷乱复杂的大家庭,谁不是耳聪目明,恨不得多长一百个心眼、打起精神来应对,偏偏亲妈见识如此阴微鄙贱,因为一双鞋到处编排她。
所以她才赌气说只认老爷太太,言外之意不认她这个亲娘。
“爱给哪个兄弟给哪个”,则是她的真心:再是庶出,我也是贾府的三小姐,又不是做针线活儿的下人,不过心情好了做一双,给谁不给谁全凭本小姐高兴。
这一场戏,探春在《红楼梦》里的人设就立住了:庶出又如何?下人再怎么嚼舌根也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真是通透又骄傲。
还有一次,贾母因为鸳鸯的事错怪王夫人,别人不好分辨,只有女儿能张嘴的时候。探春站出来替王夫人解围,担起了女儿的责任。
戏份短而精,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探春的聪明、可靠。
这里探春站出来是经过思虑的。她是先随众人一起下去,后思忖:别人不好开口,正是女儿说话的时候。
她是替王夫人分辨,也更是体现自己王夫人女儿的身份。
如果她真的只认老爷太太,就不会犹豫,更不会想到“这应该是女儿做的事”才替王夫人解围。
03 探春管家,赵姨娘捣乱
在第五十五回,探春迎来了重头戏。王熙凤病了,探春、李纨接手管理大观园,展现了她的聪明才智和能干。
按道理,李纨是大奶奶,应该主管;探春一个未出阁的丫头,最多从旁协助,实操一下管家技能。
可李纨是尊菩萨,素日厚道多恩无罚,哪里应对得了一干刁钻耍滑、看人下菜碟的奴才。而探春一个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所以丫鬟婆子们都不把她俩当回事儿。
可等接手后,众人发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而且比凤姐管得还要严,连吃酒玩的功夫都没有,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
就在探春要大展宏图的时候,赵姨娘又出来作妖了。探春管理大观园的第一场戏就是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吴新登家的来问如何赏银。
贾府家大业大,办事儿自然有一套规章制度。若是凤姐管家,她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选择施行。
故意来问,就是给探春出难题:赵姨娘的兄弟,就是探春血缘上的舅舅。下人们都要看她如何处理。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
而且吴新登家的话说的很明白:“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
什么意思呢?王夫人知道这件事但没发话,摆明了要看看探春的办事能力。
这对探春立威、证明自己是个关键时刻。
她先问李纨,李纨说:袭人的妈死了,给了四十两。然后直接让吴新登家的去领四十两。
这时候探春突然拦住了,问吴新登家的:几位老姨奶奶家里和外头死了人分别怎么赏的?
吴新登家的一下被问住了,说一时记不起了。探春早看出她的居心不良:你办事办老的了,还记不得,到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
后来查明旧例,外面的(平民)给四十两,家里的(家生子)给二十两,赵国基是家里的,按规矩,只能给二十两。
探春刚把局势稳住,赵姨娘不干了,坐在地上又哭又闹,一会说自己生了一儿一女待遇还不如袭人,一会说如今你当家,舅舅死了,多给二十两银子太太未必不肯偏你不肯。
乍一听,挺有道理,生了孩子的妾室当然更有脸面一些,她又是探春的生母。可赵姨娘不明白,正是如此,她才更要避嫌,做出宽厚大度的样子,给自己闺女把场子撑起来。
太太当然不会为了二十两银子不依,可心里如何看得起她?以探春的聪慧敏锐早意识到这是王夫人在考验自己能否秉公办事,也关系到贾家上层以后如何看待她。
可怜赵姨娘实在太蠢,这其中的苦衷,平儿、王熙凤、李纨都能体谅一二,连丫鬟婆子都知道这是立威的关键,只有自己的母亲赵姨娘不明白,不懂规矩。
探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不能使这个蠢笨铁憨憨明白过来,只一味胡搅蛮缠、不知进退,骂探春攀高枝。
赵姨娘之短视、糊涂、混账、庸俗,可见一斑。探春摊上这么个母亲,内心焉能不痛?
假若赵姨娘一闹,探春就兀自同意了,依赵姨娘既蠢又笨还容易受人挑唆的性格,往后岂不处处受辖制?
最终逼得探春不认这个亲娘,只认王夫人这个嫡母,一面哭一面说: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非要表白表白。
这时候王熙凤派平儿来了,平儿给探春台阶下,说多赏也不要紧。
探春立马就炸了:"又好好地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
不得不说探春聪明,如果王熙凤当家,别说赵姨娘不敢来闹,即使闹了,王熙凤也一个子都不会多给,还会把赵姨娘骂的墙都找不着。
如今来做好人,还是等闹得差不多了才来:探春人也丢了,王熙凤好人也做了。探春若是个傻的,不仅立不了威,在众人面前丢脸,还要念她的人情。
赵姨娘也不是真的蠢得无可救药,探春一说,心里也就明白了,不再说话了。众人看到探春连王熙凤和亲妈都怼,也就不敢闹事,听话了。
王熙凤也因此对探春刮目相看,对平儿说: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只可惜是个庶出。
所以赢得尊重不是一味听话,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和办事魄力。
04 探春改革,赵姨娘作妖探春立住威,开始着手改革,给大观园兴利除弊,节流开源。这时候赵姨娘又一次冲在了作妖一线,给探春扯后腿。
起因是贾宝玉的丫头芳官得了一包蔷薇硝,贾环看到了问她要。芳官因为这包蔷薇硝是好朋友送的,想另拿一包自己的给他,结果没找着,另一个丫头催芳官吃饭就说:随便拿点什么给贾环,反正他也分不出来。
芳官就随手拿了一包茉莉粉给贾环,贾环很高兴,拿去给丫头彩云。彩云一眼认出这不是蔷薇硝。贾环本来没在意说这个也不错。
但是赵姨娘不干了,觉得芳官是故意欺侮贾环,就去怡红院闹事。路上遇到了夏婆子煽风点火:早该修理这群小粉头了,您老早该把威风抖一抖。
赵姨娘越发得了意,壮着胆子去怡红院打人。芳官原本是家里的戏子,戏班解散后,被分去了怡红院。仗着老太太、太太、宝玉喜欢她们,并不把赵姨娘这种半奴半妾的身份放在眼里。
俩人打的不可开交,怡红院的丫头们看热闹,也并不十分认真拉架。结果战火升级,演变成戏班子一群小戏子群殴赵姨娘。
最后探春出来劝她:“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玩意儿,喜欢呢,和她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她。便她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她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她,她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账人的调唆,没得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
这段话充分体现了探春作为一个大家族庶女的为人处事和生存技能:无论别人如何小觑,自己要把该有的身份、架子端起来,成日与丫鬟婆子打骂,赢不了尊重反而自降身份。
点了赵姨娘:别傻傻呆呆地给人当枪使,更别在自己管家的这几天闹事,给自己、给她丢脸。
告诉众人:别以为她蠢笨,就挑拨她,拿她当枪使,你们的小心思我都知道,她糊涂我可不糊涂。
可怜探春每次想要做点什么事儿,她娘就出来捣乱。她掌管大观园,赵姨娘第一个出来打脸;她搞改革,赵姨娘带头生是非。
探春好不容易靠着精明能干博得一点尊重,赵姨娘总能凭实力把她的脸撕下来。
以赵姨娘的智商,也做不来大奸大恶的事儿,奈何贾府里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她耳根子软,又缺心眼,经常被人当枪使。
做母亲的不仅不替孩子着想,还尽想着从女儿身上捞好处。
如果说庶出是探春的软肋,赵姨娘的行事作风又无限放大了这个软肋。
每每她作妖,都要把探春拉出来溜溜。探春每一次放狠话,几乎都是被赵姨娘的撒泼无赖样给逼的。
所以探春才尽可能地与她撇清关系,甚至想逃离这个家: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的道理。
05 壮志难酬
庶出是探春最大的软肋,不是她敏感,是封建社会对庶出孩子的不公平待遇真真实实地存在。
妾的身份低于正妻,是半个奴才。赵姨娘在王夫人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王熙凤在王夫人面前毕恭毕敬,但是对赵姨娘隔着窗户骂街。
庶出的孩子也被人瞧不起,儿子不能继承爵位,到了年纪给一笔钱分府另过,不能继承家业。
贾府枝叶庞大,除了嫡系,还有若干旁支,庶出的后代就像贾蔷,贾瑞、贾云之类,只能依靠嫡系的提携和接济过日子。
男子还能走经济仕途,科举做官。女子呢?只能待字闺中,婚姻大事上也要被挑剔。
当一个体制不合理时,往往是深受其害的人感受最深,最有反抗精神,最先改革。
探春正是深切地体会到这种不公,才有凌云之志,想要靠自己立一番事业。只可惜,那个年代留给女子的路太少了,她们根本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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