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饭时，后妈周云霞频频偷瞄杜兰心，好几次欲言又止。
杜兰心全看在眼里，终于在那碗饭快见底儿的时候，张口道：“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我看您憋着也挺着急。”
周云霞一怔，放下筷子，挤出一脸讨好的笑：“那个，兰心啊，你也知道，我亲儿子小满的养父母家煤气罐爆炸，一家子都死了。亏得小满当时在外面学徒，捡了一条命。他现在一个人无依无靠，妈想把他接过来，跟咱们一起住……”
她急急地解释，“你不用担心，他不靠咱们养，他养父母家在小镇上卖早点的，有些积蓄。现在人都走了，那些钱也就留给了他。妈就是觉得，他这个年纪，要是没人管，很容易走上歪路。现在这社会多乱啊，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最容易被带坏。我也见过他了，他说愿意过来。兰心，你看……”
原来如此。杜兰心放下筷子冷冷道：“既然你都决定了，还问我做什么？反正这房子也有你一半儿。”说着起身去厨房刷她自己那副碗筷。
周云霞正不知如何接话，杜兰心漫不经心的声音伴着水声响起：“其实您也挺狠的，当初为了自己好嫁人，把刚出生的亲儿子送人。人家长大了，你又瞒着我爸偷偷去见他……”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跟他保持着联系，他每年生日，你都送他礼物。只是没想到，我爸才刚走没多久，你就想把人接过来。”
“这是你爸临终前同意了的呀！”周云霞颤声道，“你爸爸人好，她知道我心里记挂着小满，所以后来这些年里，我去见小满，也没再瞒他……你要是不愿意……”
“我没说不愿意。”杜兰心苦笑，“你也说了，我爸都同意了，那我有什么资格反对呢！但我得跟您约法三章。”
周云霞顿时面露喜色：“你说你说，只要你同意小满搬过来住，别说三章了，三十章都行。”
杜兰心刷完了碗出来，看着周云霞一脸讨好，顿时有些无语，片刻道：“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生活习性。我怕吵，他不能影响到我，我的房间他不能进。我讨厌烟味，他不能抽烟——”
“不抽烟不抽烟，他这么点大年纪，抽什么烟啊！他也不喝酒，不打牌，不染头发不纹身，什么不良习性都没有。这孩子懂事又勤快，还会做饭……”
周云霞倏地闭了嘴：“那个，我不说了。总之，兰心你放心，我绝不让他讨你的厌。”
杜兰心犹豫片刻，又说：“我对您也有一个要求。”
2
杜兰心这句话出口，周云霞微愣，讪讪地搓了搓手，仿佛知道杜兰心要说什么。
“您以后能不能别去打牌了？你说小赌怡情，可我知道你玩得一点也不小。虽然我爸总帮你瞒着，可架不住你一把输掉他半个月工资。我没提，是因为我爸不让提。他心疼你，你是不是也该为我着想一下？爸留下的钱不多了，再不省着点，我怕最后连我上大学的钱都没了……”
周云霞一脸赧然：“不，不会的，我……有分寸。那，我听你的。我以后，不去玩儿了。”
片刻之后，又似不甘地嘟囔道：“其实不大，真的是小牌，打发时间……”
杜兰心不知道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叹了口气，进了自己的屋。
隔天，周云霞就把书房整理出来，摆好了床铺。
关于郑小满的情况，杜兰心从周云霞和杜爸的谈话中知道一些。养父母刚收养小满那两年确实对他很好，孰料几年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变了。初中毕业后干脆连书也不让读了，送去修理厂学徒。
周云霞正是那时候跟他悄悄联系上的。
从小在父亲的关爱下长大的杜兰心，是不太理解郑小满对于亲情的渴望的，只觉得若换成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曾经抛弃过自己的人。可偶尔的嘘寒问暖，生日时一份廉价的小礼物，竟换来了他的原谅，唤回了他灵魂深处对于母爱的渴望。
他也真够没骨气的。杜兰心想。
前年，养父母家煤气爆炸，一家三口不幸离世，周云霞对郑小满关切更甚。母子俩的感情更近了一步。
也许那时她便动了把小满接过来住的念头，只是赶上杜爸身体有恙，她没好意思提。
后来杜爸病重，周云霞日日服侍于床前，费心竭力地照顾。到杜爸临终前，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是因她知道自己照顾他良久，他一定不会拒绝。唯有他同意了，杜兰心才不好说什么。
果然，杜爸走了不到两月，周云霞就跟杜兰心提了这茬。
3
第一眼看到郑小满，杜兰心说不出什么感觉。这男孩浓眉大眼，不难看，就是皮肤黝黑，精瘦精瘦的。
看到杜兰心，他有些紧张，喊了声姐姐，然后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礼盒，说感谢杜兰心同意他搬来住，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杜兰心没多话，淡漠地道了声谢，又说：“该说的我都跟妈说过了，她应该也跟你讲了吧！”
“讲了讲了，姐姐你放心，我不会打扰到你的。”
不得不说，郑小满这人确实不算讨厌，她提的那些要求，他全记住了，没有一条触犯到她。不仅如此，他还特别勤快，每天早早回了家，帮着周云霞做家务。
周云霞虽然还算年轻，但有腰腿疼的毛病，他便嘱咐周云霞：“妈，你腰不好，就别收拾了。我把菜洗完，一会儿我来拖地。”
周云霞就给他拿来吸尘器：“不用拖，你一会儿用吸尘器吸一遍就行，省些力气。”
“不用这个，我自己拖好些，吸尘器声儿太大，别吵了姐姐看书。”
以往周云霞打扫卫生没那么仔细，但郑小满却细致到连窗户缝儿都不放过。家里窗明几净，灶台发亮，连那口常年附着一层厚厚油垢的大炒锅都被擦洗得锃亮如新。
不仅如此，每天杜兰心放了学回家，郑小满总是第一时间上前给她递拖鞋，然后把她换下的球鞋拿去刷。
太阳好的话还给她把鞋垫儿抽出来晒。
杜兰心没被人这么伺候过，她不习惯。可是看着郑小满抬起一张黝黑帅气的脸，笑得梨窝浅浅，那句到嘴边的“你不用跟我套近乎”又咽了下去。
她不禁纳闷儿，他何故要这般用力地讨好她？她既已答应他搬来住，就不会贸然赶他走，他还怕什么？
4
那天，餐桌上出现了几道杜兰心没吃过的菜。杜兰心确实有些饿了，看着那满满一盘喷香扑鼻的酱色大肉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她二话不说夹了一块到碗里，一口咬下去，浓郁的肉香在唇齿间散开……
那一顿杜兰心一口气干了两大碗饭。
周云霞忙不迭为儿子邀功：“好吃吗？这都是小满做的。”
杜兰心其实也猜到了，周云霞厨艺一般，而且做来做去也就那么几道菜。
“姐姐，这叫虎皮大肉。你爱吃以后我经常做。”他骄傲中又带着点腼腆，“之前我在一个餐馆学过徒。后来爸妈让我学汽修，其实我还是对做菜感兴趣。我会好多菜式，以后我变着花样给你做。我现在找了个地儿学西点，我想以后开个蛋糕点。嘻嘻！”
杜兰心脸微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年，周云霞这个后妈虽然也算尽职，但从没说过要变着花样给她做菜的话。爸爸虽然对她关怀备至，但毕竟一个大男人，没那么细致，像刷鞋子晒鞋垫儿这些事儿，从小到大都是她亲力亲为。
可她并不想被这个不速之客感动。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眼下对她的好，在她眼里都是有目的的谄媚和讨好。她不安地想，周云霞总不会是盼着她嫁人之后，把这房子留给小满结婚吧？所以这才提前讨好做准备？
这绝无可能！她是不可能答应的。
自从小满来了，主动承包了家务以后，周云霞轻松了不少。于是杜兰心很快发现，周云霞旧习难改，又去赌钱了。
杜兰心厌恶赌博，她更担心周云霞把爸爸留下的那点钱败光了，到时候连她上大学的费用都没有。为了给她留点面子，她挑小满不在的时候沉着脸问周云霞。
周云霞坦然道：“放心吧，我没动你爸的存款。你的学费在那儿呢，不信我给看余额？”
杜兰心便没再说什么，心道她这阵子手气应该是不错，没输钱。
5
那天晚上，周云霞吃过晚饭，筷子一丢就出去了。杜兰心知道，她是去打牌了。
小满一个人默默收拾好餐桌，洗完碗，一声不吭进屋了。等杜兰心出来倒水喝，竟看到他在厨房剥蒜。杜兰心惊讶地发现他眼圈竟然红红的，像是哭过。
一时忍不住，她问他怎么了。
小满蹲在那儿没回头，大概是不想让她看出自己哭过，哽咽道：“明天是爸爸妈妈还有弟弟的忌日，我要回去一趟，我想把明天的菜做好，做个虎皮肉。明天让妈热一热，你们就能直接吃了。”
杜兰心心里咯噔一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试探着问：“他们走了，你……难过吗？我听妈说，他们后来对你……很不好。”
“难过的。”他缓缓道，“不管怎么样，我是他们养大的，他们对我……也好过的。其实那些年……”他终于忍不住，轻轻抽噎起来，“我真的很孤独。白天在修理厂学徒，晚上跟师傅们挤通铺，听着他们打呼噜，我睡不着，老想回家，忍不住掉眼泪。那时候，我就……就很希望爸爸妈妈能给我打个电话，关心关心我……”
大概意识到自己太过失态，他赶紧抹了把泪，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姐姐你别笑话我，我平常不怎么哭。我就是……太想他们了。”
然而他并未撑过三秒，就彻底破了防，将头埋于双臂，呜呜地哭了：“爸爸和弟弟当天就走了，我得到消息赶回去，却还是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妈妈在医院躺了一周，最后……也走了。她走之前，把家里的那点积蓄都给了我……呜呜……”
也不知过了多久，灶台上的虎皮肉顶开锅盖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儿，小满才收起情绪重新站起身来，拿双筷子去戳肉，看看烂了没。
杜兰心心情沉重，目光凝滞，倚在门口又忍不住问道：“你不恨你妈妈吗？毕竟当年是她不要你的。”
小满愣了一下，说：“我本来也以为我恨的，可是当她来找我，我第一眼看到她，忽然就不恨了。那天我正在给师傅打下手，拧螺丝，一身机油，乱糟糟的。我赶紧找了块布擦脸，结果越擦越黑，越擦越脏。我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我怕她嫌我脏，又要跑掉……”
杜兰心的心突然一阵扭绞，痛得不行。他怎么会……这么卑微？作为被抛弃的那一个，他本该昂首挺胸，眼神锋利冷硬如刀削斧砍，语气僵硬冷酷如深潭寒冰，他应该指责她痛骂她，然后背过身去不理她。
杜兰心不理解，完全不理解。她默默退出厨房，回到房间，双目却已湿红。
6
隔天下午，周云霞下了麻将馆，哼着小调喜滋滋儿回来了。杜兰心单刀直入：“你是不是拿小满的钱了？”
周云霞一怔：“怎么？他告诉你了？”
“他没说，我猜的。自从小满来了，家里的伙食好多了，你还给自己添置了不少东西，又买了首饰。我听到你在电话里跟人约牌，你每天都去赌！你哪儿来的钱？你既然没动我爸的钱，那就是小满的钱吧？他给了你多少？”
周云霞还沉浸在赢钱的喜悦中，她根本不相信杜兰心会为他的儿子担心，坦言道：“是是是，是小满的钱，我是他亲妈，他把钱交给我保管不是天经地义吗？你老担心我花了你爸的钱，现在你放心了？我花的是小满的钱，没花你爸的钱。再说了，你爸统共也没留下几个钱啊！”
她说罢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现在你知道小满搬过来对你有好处了吧？”
杜兰心整个僵住。小满眼含热泪吐出那番心里话时的脆弱无助，和周云霞此刻的悠然自得、心安理得形成的强烈反差刺痛了她的心，她第一次对人性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怀疑。
她不曾看过婴儿时期的小满被抛弃时的样子，不曾目睹他童年时刻无人关怀的孤单和冷寂，更未见过他年少时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但这一刻，她的目光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久远的一切。
杜兰心看到了那个裹在襁褓里吧嗒吧嗒吮吸着自己粉嫩的小指头的小满；那个背着破书包踽踽独行的小满；那个拎着比自己的还要沉重的行李箱挤在臭烘烘的人群中的小满；那个仰卧在车子底盘下学着师傅的样子费力地拧螺丝、浑身黑乎乎的小满……
她有点理解小满了，理解他为什么恨不了抛弃自己的生母，理解他为什么这般费力追撵讨好。
因为不曾得到，所以格外想要。
她忍不住喉头哽塞：“你怎么能心安理得花他的钱？那是他养母临终前给他的，他们后来是薄待过他，可是他养母死前最后一刻，还是把仅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你花了他的钱，那他以后怎么办？他拿什么生活？”
7
周云霞怀疑杜兰心的脑子被驴提了。小满是她的儿子，她儿子的钱，愿意给她，怎么了？再说她吃的喝的也沾光不少，怎么还大义凛然地指责起她了？真是可笑！
但因丈夫生前待她实在太好，她也不想跟她吵，她说：“小满这么大了，他马上就要赚钱了。再说我也没把他钱都花光啊！几十万呢，哪儿能一下子花完？
“再说我不用小满的钱，用谁的？你有吗？你现在还靠我养呢！就你爸留下的那点钱，够干什么？我给你买的球鞋，给家里换的空调，都是小满的钱。我都没说什么，你倒指责起我了！”
杜兰心哑然，她的确没资格要求周云霞出去赚钱。而她眼下高考在即，也不可能出去赚钱。她的一腔愤怒如噼啪爆起的火源，还未熊熊燃烧起来，就被一盆凉水扑灭。
杜兰心本以为，周云霞接小满来住，是为了替他筹谋，是想等她出嫁后抢占她的房子。
可她错了。周云霞不是在为小满打算，她只是想要小满的钱，是披着母爱外衣对小满的搜刮和利用。
“还是省着点花吧！”冷静下来的杜兰心红着眼睛淡淡道：“小满的钱也是钱……等高考结束我会去打工，上了大学我也会勤工俭学。小满以后要成家，要买房子的。”
周云霞微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沉默了半晌才“嗯”了一声，叹道：“我知道的，我有分寸。小满是我儿子嘛，我怎么可能一点不为他考虑。”
隔天，小满回来了。
再看到他，杜兰心没了当初的戒备与猜疑，有的只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与心疼。他只比她小两岁，可他年轻稚嫩的脸上却写满了风霜与孤寂，惶惑与担忧。从容又不安，患得又患失。
但当他进门那一刻，他脸上所有的孤苦与不安都消失不见，变成了一个庆幸而又满足的灿笑。
有一个家在这里守候，有一扇门愿意为他打开。这也许就是一个风雨飘零的少年最大的幸福吧！
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也需要有一个人真心地和她相互依靠，相互温暖，没有提防和戒备。不牵扯利用和利益。
杜兰心第一次以最诚挚的态度向他伸出手：“小满，回来啦？”
小满一怔，而后明眸骤亮，眼睫簌簌，露出一个充满讶异和惊喜的笑容，脆生生道：“嗯，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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