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也说不清,自己在养老院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好像是去年……”
因为新冠疫情的缘故,上海乃至全国多地的养老院,都曾有过一个阶段性的封闭时期,不予接收新的老人。对家属开放的探视时间也是附带条件的,需提前预约,还要携带72小时内的核酸检测报告。
老田口中的变化,大约从这时开始。他的两个儿子,很少再来看他。房间里还有两张空床位,“以前不会空超过半个月。”现在,小半年也没人来住。
“上海很多养老院都空出床位来了。”这绝非一家之言。尽管“不接收新老人”的禁令去年就已解封,但市场需求的一端却仿佛失去了复原的弹性。
最近,记者从多家公办、民办养老院及养老领域专家处了解到,上海老人入住养老院的数量和意愿,似乎在疫情中双双遭到抑制。
疫情固然极大地影响了许多行业、家庭,但在养老院的市场,它带来的那些短期内的“小事变”——我们后来会发现——已成为一系列变化的醒目的先兆。
“原先三四个月等一个床位,现在三四个月等一个老人”
浦东大道旁的春馨养老院,向南对着浦东洋泾、金杨两大老年人集中的社区,是浦东新区一家颇受欢迎的民办养老机构。
150张核定床位在市场最紧俏时,被扩到了160张,还有不少老人排队轮候着。“等几个月也并不稀奇。”院长陈春良说。
转折点似乎就出现在疫情发生后。从去年10月至今,长达一年多时间里,春馨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床位没“卖出去”。
而如果将视野转向非中心城区,乃至郊区,类似情况更甚。
浦东孙桥养老院院长刘妹,同时也管理着另一家公办机构环东养老院。前者,210张床位,入住158位老人,均为张江本镇老人;后者因地处外环外,且同样只招收本地区老人,81张床位,入住了31人。
一位在上海远郊区从事养老工作的民政干部则坦言,该区30余家养老机构,目前只有1家需要“排队”,其他均有空床,有些空置率甚至已经超过50%。
根据《上海市养老服务发展“十四五”规划》,截至今年,上海养老床位数量已达到16.1万张。其中有多少空床位?在上海市政协委员、爱照护创始人丁勇看来,这个比例可能在40%以上。
这或许还不足以说明上海的养老院在疫情中遭遇了普遍性问题。事实上,上海乃至全国的养老机构,长期存在着结构性矛盾。
有的养老院地段好、周边需求旺盛,有的则不然。根据民政部2020年底公布的数据,我国已建养老机构床位429.1万张,床位空置率高达50%。丁勇认为,上海作为一个中观层面的模型,和全国的宏观情况也是基本吻合的。
然而当疫情发生,这种结构性矛盾变得更加显著。
王海水经营的两家民办养老院,一家在黄浦区老西门街道,市中心地段。96张床位,入住率受影响不大。不过王海水还是明显感到,有入住意愿的老人相对疫情前少了。“过去可能是(老人)三四个月等一个床位,现在是(养老院)三四个月等一个老人。”
另一家在杨浦区控江街道,情况却不乐观,133张床,空置25%左右。“如果不是年初有一批老人从另一家即将关闭的养老院集中迁过来,空床还会更多。”
最令王海水不解的是,他2019年选址控江街道成立快乐靖宇养老院,是基于充分的调研。当地有人口9万余,其中42%是老年人,80岁以上老人达到7000人以上,且周边同业竞争并不激烈。“按常理来说,两年时间是可以住满的,现在却远远低于预期。”
为什么相比疫情前,老人更加不愿意住养老院了?想要搞清这个问题,恐怕要先弄明白疫情中的养老院里,究竟发生着什么。
“又加上封闭式管理,做这个决定只会更艰难”
刘妹常会听到一些家属的抱怨:看望老人还让我们做核酸,真麻烦!
这种“麻烦”进而影响了家属的探视频次。“以前家属总归每个月来看看,现在好久不来一次,老人情绪难免受影响。”
王海水养老院里的老人反应更强烈。因养老院位于市中心,交通便捷,从前许多家属“每天都来陪老人,像上班打卡一样。”
现在不同了,“家属只能偶尔来一趟,老人都感到很沮丧。所以我们今年加强了对老人的心理疏导,也较往年组织了更多的娱乐活动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子女为老人送来生活用品。
入住养老院本身就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需要老人们做足心理建设,“下大决心”。王海水说,养老院生活是对老人过往生活模式的彻底颠覆,从无约束到有约束,从个人生活到集体生活。“现在又加上封闭式管理,做这个决定只会更艰难。”
疫情后,很多养老院已经陆续发现,新招收的老人身体质量总体不如从前。“以前还会有一些活力老人入住,这一年来,我们能招收到的老人几乎都是‘躺’着进来的。”陈春良说。其中,相当数量已到了“临终关怀”阶段。“都是家属无奈之下的选择。但凡有办法,人家就不来了。”
需求方主观态度变化的同时,供给方客观条件的限制,也一定程度上劝退了老人。陈春良说,疫情后,院内有个别老人“退出了”。原因是外出就医,康复后也不再回来了。
根据丁勇的观察,养老院老人在疫情期间的“外出就医难”,是较普遍的现象。“老人本身看病、配药频次高,现在每出去一次,再想回养老院,都需要家属陪同走完核酸检测等复杂环节。家属把老人送进养老院,本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照护负担,如果反而变得更麻烦呢?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并非所有养老院都要经历老人的“因病流失”。孙桥养老院因几年前与原孙桥卫生院合并改建,是一个医养结合的新型养老院。医的部分与养的部分,通过院内2号楼的绿色通道连接在一起。“如果老人要就诊,转到隔壁楼的病房就可以了。”刘妹说,“这方面(就医导致老人减少)对我们倒没什么影响。”
实际上,医养结合作为国家推动养老服务高质量发展的必要手段,近年来已得到全社会的重视。但由于两种资源的打通不能一蹴而就,即便在上海这样的特大城市,真正有效的“医养结合”也仍在局部实践。
但疫情出现了。它打破了许多事物本身的发展进程,正敦促着那些我们已经意识到的和未曾意识到的理念与探索,加速变为现实。
在《上海市养老服务发展“十四五”规划》中,民政部门已明确,将医养结合作为未来5年提升养老服务能级的举措,并把“基层医疗卫生机构与养老服务机构签约服务率达到100%”,设定为一个重要的预期性指标。
丁勇表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制度设计,可以一定程度缓解过往养老院资源的结构性矛盾,同时增强养老机构抵御包括疫情在内的外部风险的能力。
通过孙桥养老院2号楼的绿色通道,老人可以直达医院。
“我感觉‘家床’是一片蓝海,必须抢先布局起来”
回到当下,疫情对养老行业的加速分化是显而易见的。一部分养老院或许可以暂时躲过寒冬,但更多因医疗能力薄弱等种种原因陷入困境的养老机构,却不得不更快走上符合市场需要的转型之路。
陈春良的春馨养老院从今年开始,“每月亏损五六万。”为了尽可能广泛地获客,养老院首次在互联网平台上做起了广告,还特别增加了鼻饲等服务项目,倒逼自身服务能力提升。
春馨养老院,医护人员为老人作例行检查。
王海水告诉记者,养老院空床持续增多,给院内带来了一定的经营压力。这也成了他主动参与到全市家床工作的主因之一。
去年,王海水的快乐之家养老院成为服务上海市首批家床试点的机构。家床,全称家庭照护床位,也就是把养老院的护理资源延伸到老人家里去。
成为家床服务单位后,快乐之家养老院陆续接到了近90单生意。其中,纯老家庭占73%,独居老人占19%。服务对象最大年纪95岁,平均年龄约82岁。这些老人在过去都是养老机构的潜在客户。
如果不是家床的出现,何老伯或许就带着老伴去住养老院了。去年,因唯一的女儿定居国外,这对年近90岁、双双患有基础疾病的老人不得不主动作为。
他们发现,找保姆或者居家养老的护工,都仅能照料生活,如果想进一步地享受定期健康监测、理疗等专业护理服务,必须借助于养老院的资源。
购买家床服务后,快乐之家养老院医护人员上门评估了老夫妻的身体状况,并为他们制定了每日3小时的上门护理计划。上门的护工和养老院内的护工具有同等护理资质和护理能力,护理价格也差别不大。但采访中许多老人却表示,钱还不是考虑的主要因素,关键是可以“不离家”。
记者又随机询问了15位中青年人,请他们针对未来的养老需求,在养老院和家床中做选择。结果,选择家床的比例高达86.6%。
丁勇表示,这个数据“并不意外”。一个家庭选择养老院,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理性思考,要么老人需要专业照料,要么照料产生的机会成本远高于住养老院的成本,“但感情上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从这个意义上看,更加符合国人养老观念的家床模式,短期内可作为解决疫情下养老院护理资源过剩的一种手段,长期来看,也不啻养老机构谋求可持续发展的转型方向。
随着家床试点范围越来越大,养老机构的供需两端,也有望达到一种新的动态平衡。就在不久前,王海水为他的快乐靖宇养老院申报了上海市第二批家床试点。“我感觉这是一片蓝海,必须抢先布局起来。”刘妹也表示,很有试水的意愿。
“就怕我们的老一辈护理员退休了,新护理员接不上”
上海预计到2025年,全市60岁以上户籍老年人口接近600万,且高龄化趋势越发明显,户籍人口中80岁以上老年人口数量,有望增加到近86万。
从市场的规模看,养老院的生意不会难做,整体预期也仍然向好。陈春良告诉记者,眼前尽管有亏损,但院内砍掉了一部分后勤保障的配置,却没有砍掉护理团队规模。相反,这一年来,春馨养老院的大门口,始终张贴着招聘护理员的广告。
刘妹认为,养老院,特别是公立养老院的服务客群是确定的,服务目标也是为一个特定地区“保基本”。随着疫情的逐步退潮,人们对养老院的需求总还是会回到常态水平。
孙桥养老院,院方就更好改进膳食听取老人意见。
刘妹真正担心的,是未来中长期内,优质服务人员会出现短缺。“就怕我们的老一辈护理员退休了,新护理员接不上。”
39岁的黄坪,四川人,是目前刘妹管理的孙桥养老院内,最年轻的护理员之一。养老院日常一个“班”的时间是11小时,从早上8点到晚上7点,或晚上7点到次晨8点。“确实比较辛苦,但薪资达到我的预期了,照顾老人也比较有成就感。”
陈春良开出了差不多条件的工资,却很难招到一个“黄坪”。他说,目前在岗的、持证的护理员平均年龄50多岁。年轻人此前也招过几个,但都是干一两年就流到别的行业去了。今年,陈春良特地跑了一趟西部城市,“听行内人介绍,那里招到愿意干我们这行的年轻人的概率比较高。”
尽管上海有养老护理员近7万名,持等级证率超过70%。但“人才紧俏”仍然是多家养老机构负责人的普遍感受。他们认为,上海有必要在护理人才的培养和供给上,形成一条从学校到岗位的通路,为养老行业储备定量人才。
与此同时,家床等新型服务方式的出现,也对护理员的不同服务特点提出了新要求。王海水介绍,在他的养老院里,负责院内照护的护理员和家床护理员是两支队伍。后者工作自由度更高,但更强调走进客户家庭、与客户沟通亲近的能力。
孙桥养老院,男性护理员获得不输女性的口碑。
记者了解到,上海当前已将护理人才队伍的建设提上日程。上海民政部门明确,将不断吸引年轻人进入养老服务行业,探索建立与中西部地区劳动力市场对接机制,扩大护理员供给。
同时,将加大教育培养力度,鼓励有条件的院校开设老年服务与管理类专业,逐步扩大招生培养规模;支持用人单位开展“企校双制、工学一体”的企业新型学徒制培养,引导建立养老护理员薪酬等级体系,从改善和优化优质护理员待遇这一根本出发,培养和留住一支靠得住、干得好的专业队伍。
栏目主编:唐烨 文字编辑:杜晨薇
视频采制:杜晨薇 图片拍摄:李茂君
来源:作者:杜晨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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