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父亲从秦岭深处出山,公共汽车象甲壳虫样在群山峻岭高低起伏山道上缓行几天,才从北坡峪口进入平原,顿时景象把他唬住。说:好大一片平地啊。极目远望不见头,川道如长弓在挽,远处是气象浑然的很大渭河,要是在江南,那河早被敬畏是江了。它在腹地横跨很久,才把腰身变得臃肿,但还不满足,下游汇入气势宽博的大河,才万源归宗,入海沉寂。八百里沃野是那大河冲击出来的,让变成内陆著名的平原。也是最好的粮棉乡,让十二朝帝王选做帝王都。
二十世纪末,这片地被某作家称为《废都》。既然是废都,皇帝早作古不见。父亲喜欢豁亮的,虽让心顿觉失重,如同在山外醉氧。平原的氧气充足,让他脸红脖粗,像下蛋鸡样,也像便秘憋得难受状态。眼前的景象宽阔又平整。父亲以前在大山深处生活,觉得县城的坪地大,好房屋集中建在那里,就像参差不齐树儿栽在搁浅鲸脊上。对照出了老家奇怪狭长、拙劣,半浑圆流线,尽显不自然的规则。小坪中心政府,手臂样扯开东西两街。街口连红绿灯也不用,小脚太太就能跨罗圈腿过去。城市在平原上,才敢开花结果长出。而山里的坪地只能结出小镇,在兜水不漏的小盆地,被茏葱的群山当菜心包裹。
闪电打中他的心,由此心底憎恨。切。一片光秃秃,毫无风景,毫无颜色,毫无层次的平原。平原的特点,是村庄相连,像公路穿起的佛珠。包括到处摇曳起伏的庄稼,如同动物雄性毛发样柔顺滑溜。他心愤懑,但心底还是被眼前景致震撼。夹脚的塑料皮鞋,似乎不会走路,在水泥地一直高低不平。头脑里也跑火车样隆隆作响。一泻千里沃野,累死牛马农夫的田垄,没有骨头,没有石头,只有丰腴肥肉脂肪。老家屠夫把平原叫膘,说厚膘流油,在年上杀猪时,往往满村号角连营样轰动,为过年快乐,老农手摸厚实肥膘喜庆。
他是孩子王,领孩子为猪尿包喜庆,在泥土里搓净血水油脂,泡在檐下的水缸,耐心把蔫木瓜揉无限柔软,才噘嘴憋气吹大吹圆,当皮球滚动玩耍。大山房屋依次建在山腰上,像悬空的楼阁。把地种在门前坡地,庄稼依次往上,收割也是朝上。现在踩着平原肌肤,站在最适合庄稼生长,并极有层次的生命地,有若读唐诗宋词,韵律,温软、律动、香腻,更如同伏在少妇样身体,就像孩子荡漾在母亲身上的忽悠感。他愤恨地骂:光秃秃的,松散稀软,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像平原人的五官,开阔平板,一点不紧凑,不精致。也是胡人杂交。遍地狼烟过的大平原,以前是鲜卑居住地,汉人嫁给高门户女人成上门女婿,才改变身份。父亲来平原读书的,背一卷散发山野棉花味道被褥,还有清爽新鲜阳光味道。出山前他神清气爽,带着满县人热忱祝祝福话,网兜有堆没吃完的煮鸡蛋和干瘪水果,有瓷碗和洗脸盆。盆底兜着全部家当。在车站下汽车,那群人汇聚在街上不见,从此再不相遇。
一车人就父亲考上大学,才让他有机会出山。每年也有人上大学,但和中状元样很少。眼前一切很新鲜,也给他带来懊悔和打击,让心底沮丧至极,也不知道怎么到学校。从此埋头读书,不敢出来看街景,觉得读书才能克服自卑和失落,也增强征服踏入平原的自信。他后来去延安,学生时大家向往去圣地,说巍巍宝塔山,清清延河水。看弯曲延河也是一沟湾流,他才自信起来,觉得和老家一样,敢把布口宽的溪流当江流。
父亲是憎恨平原的,尤其饕餮样蹲坐的西安城。傍山依水的格局。山是终南山,也是著名佛道是圣地,从来很出名,长过老子鬼谷子等大隐,还有渭河某处湾流稳坐钓台的姜子牙先生,最早把直钩方式传播开的渭河宰相。他是直钓大鱼的高手。水是环绕长安城的八渎,是渭渎承载北麓的全部水系,长成了蜿蜒的大渭。传说禹王挖掘的,在下游开凿洞眼,让堵石壁变成龙门。也是扳指头数不清的典故,让父亲潺潺冷汗,面对大平原感觉虚无、不真实,为这辽阔无限地方紧张。只有女人才能安抚他心,镇住心底燥热。
黑瓷疙瘩母亲有胡人血统,苗条秀气,有苹果香气味道,但被男人一夜吸咂,立马变成三斗瓮肚子,大脚片踏出孔武有力脚步声。也是平原的母亲,才让父亲在城市生活下去。他选择城郊菜农人家女儿,觉得粗壮姑娘适合他,可后来始乱终弃。我发狠时,母亲劝慰不要放上心,说官打民不羞,父骂子不恼,再说父子没有隔宿仇。以前的过去了。我惊讶她如此态度,从此不屑母亲的想法。
父亲对我还是不错。他会做肉,每逢家庭重要日子,都要吃把子肉。本来河北流行名菜,却被平原女人影响,他无师自通能做最好,让入口即化,香而不腻。他周末回家让母亲喜滋滋找屠夫买肉,要不肥不瘦的肉,斩杀成条,为不散开不断节,用麻绳捆成一把,细签子串起来。他发现牙签串肉好,有了纤细牙签才主动做。用带皮的五花肉,加上海带豆腐料酒甜面酱老抽生抽,还有碘盐冰糖葱段八角鲜姜香叶桂皮花椒等,把洗净的肉下锅,大火烧开撇浮沫,捞出切成巴掌长,手指宽,甜面酱老抽生抽食盐料酒调成酱汁,细葱切段,鲜姜切片,海带结扣,豆腐切方块入油锅炸出金黄色出锅。再锅里放油、放冰糖,放肉挂色,放香料葱姜蒜和调好酱汁,放入淹过肉清水闷盖煮开。大火转小火,再炖多半时辰,加入园子摘采的青椒、茄子、豇豆,还有城里超市买的香肠、鸡蛋等,和肉片酱汁一起炖好带锅端上桌。配上西府暴烈的西凤酒,吃得一家大小满脸红汗,浑身香腻,才尽心罢手。
平原是很奇怪的,有传说的息壤,从来不用填埋,春分从东南方向刮来弥漫黄沙,水漫过样让丘壑合拢,就像伤口复原样平整。收获也做到颗粒归仓。仔细收割后,一米宽大耙来回搂,再把鸟雀样孩子散赶在地里,一点不心疼小手被斜口麦茬扎得鲜血迸流,绝不让一粒落在地里。不像山里大方,摇曳树梢上挂满红彤彤山柿,并不做到全部收获。山芋毛豆玉蜀黍在坡地遗落,等候不是候鸟的鸟兽熬过严冬。
父亲在老家经历荒诞不经的恐惧,才把他变成什么都不怕的男人。他是山里田野的毛孩,还没有长大,没有褪绒毛,还是一身软肉,没有钢铁意志,筋骨没有泼实起来。当然,田野有自己生态,独特特产,这些与特殊土质有关,与氮磷酸钙铁钾铜,硼玻理镁铝锡铀等元素有关。才能长出七月炸果,在炎热的天气,狗都喘气,嫌皮厚毛长。果子长大灌浆,变成气球大的炸弹,你挨身时,还不等摘采,它迫不及待地大声炸裂,吓唬一大跳。就像红脸孩子憋气吹挣裂的尿脬,能喷出几丈远,足以证明你恐惧紧张防范它,也显示它爆破威力和脾气大。
还有河西食人柳桑,传说三蜀汉丞相诸葛亮栽培的。被父亲转移在平原村庄,让长出更多桑柳,被耐心在侧枝挂坠重物,让挨地匍匐生长,用土压住细枝,待来年长出根须移植河滩,用它来固沙防水,怕水冲击堤坝。那些习惯把养分聚集在叶片,也不开花,也不挂果,只为摘叶喂吐金丝的蚕。等长到七八尺高,掐去顶让头发样披撒下来,也不用爬高扭树枝。开花的母树,往往树叶稀少,不硕大肥厚,蚕也不吃。
也是这样的奇怪柳桑变成食人异物。你在黄晖走过,风荡漾着它细长树枝,待无意挨着身后细藤,把身体紧紧缠绕住,越挣扎越紧密,待没有力气时,才被耐心仔细缠裹起来,就像缠裹撞网鸣叫的响蝉。分泌汁液的酸水烧灼皮肤,腐蚀衣服,让你眼睛迷离,看世界最后一隙光亮。身体填在树根的底洞里,就像吃在胃里,每日排泄塑料包、书皮和铅笔盒,还有花书包,把不易消化的塑料、金属纽扣拉出来。还有马猴脸面果,还有嘴果,红嘟嘟的厚实嘴,就像风流鬼果,有刻薄刀嘴的果,紫皮蒜样果,黑紫茄子果,更可怕是骷颅样葫芦瓜果,都是长成精灵的植物,一点不敢马虎大意。或者动物植物间饕餮,都是化妆成村庄的静物模样,等着你主动上钩牺牲。
平原的孩子也胆大,被大人说在河里收来的,就像城里孩子说在垃圾台捡拾的,和大人没有气味相投地方,眉目上不相像,给孩子出世冠上外来出身。从此孩子感恩父母,更要听大人话,遵从孝敬父母道理,要么去找丢弃在垃圾台的亲生父母。大人吃准孩子胆子小,无法跑路,心甘情愿被欺压,甘心情愿叫讨债鬼。似乎说准了。大多孩子对照镜子,看不相似的眉眼五官,也相信对方不是亲父母,自己的父母无奈之举,有难言之隐,才把他托付在垃圾站,躲在暗处看被好心人抱走,恋恋不舍揉着红眼圈抽噎地走了。要是流浪狗和长鼻猪拱动,会跳身出来驱赶蠢笨动物,不让落入低等口舌肚腹一点。
我也是奇人禀赋,幼年时不明显,越长越显山露水。半边身体虎豹狰狞,半边鸟雀样灵秀,五官眉眼、手脚也是,一半孔武有力,一半软绵少劲。我把这原因归结于幼年无知,为女孩爬树骑树杈夹坏了雀蛋。实际不是雀蛋,是没发育成熟的小睾丸。没有护裆,没有抵抗力,皱皮筋肉容易受伤。从此我被夹坏半边雄性,少了勃发阳刚气。或者是和刁蛮同学打架被膝盖磕住裆,或者在高处跌落挣断系带。底下像装满水样,透光地一片通红,就像生命萌动蛋壳,里面裹了一汪蛋黄。由此身体保持一半强悍,另一半绵软细腻。一半阴阳,一半乾坤,整个阴阳变化,都在容器样身体反映出来。
和乡村同学比,我纤细葱管手指,显得是文人式手,在城市却相形见绌,显得关节粗大,力量也勃发惊人,能瞬间扭断生锈的螺丝。脸颊上长出焦黄干硬虎刺胡须。我把这些,也归结在胡人血统,还有平原劳动损害痕迹。后来长大后,靠祖父遗留的膏丹丸散,和察言观色人情练达骗术,在八仙庵前转角楼前出摊,做坐堂医卖炮制药物,也没有摆脱在田地干活。母亲没有罢休农事,却体力心态的原因,不再主要下田,是大我几岁的大哥带我干活。他高中毕业,正是体力长成,将要在家订婚娶亲,喜滋滋地如父亲身份吆喝,让我对命令言听计从。
桑园是八分自留地。和屋前隔一陇地,村上分给我家,母亲说是我的田地。我从此格外操心,知道在家有一片封地的地位。放学回家撂下书包,顾不上吃饭,先去地里查看,顺便择自家地头几片芸薹叶,让母亲下锅,给中午饭里添点青绿。也情愿人拉犁起早贪黑埋头苦干,仔细除草和拉浇灌沟。
那块地变成梨园前,我按大田种植玉米。平原的玉米是粗杆高大,长势郁郁葱葱,种子被供销社垄断卖得很贵,母亲没有多余钱买良种,单独我的那块田地用坏粮食做种,长出很多空怀谎杆。她也没浸泡种子,怕错过气候种得密实。也是黄历过时,按传统节气,错过雨期出苗不全。她知道我也被城市父亲抛弃,和她在一起变成孤儿寡母。我愁眉苦脸,不愿跟在她屁股后种地,更不甘心用路上抛洒的蔫苗补种,也不想给剪了蔫叶的补苗浇水。
那年哥哥去城里上学,父亲接受他而抛弃我,就像二选一我不是亲骨肉。这也是我极度失落和不情愿干活理由,才没阻挡她把坏种子种进田地。她不知道我嫌弃别的。我配合乡县政府主动拉粮上缴设在学校的收购点,等秋后去政府大院算账分钱。有人领到厚厚一叠钱,人前炫耀样,手沾唾沫幸福点很长时间。我在窗口听见吆喝母亲名字,说差三十斤,就我一家欠粮。我羞愧难当,好像干坏事被政府喊打的勾当。我在家提前称好的,却不知道收粮人要按等级差别去糠去杂抛出毛重。我幼年读《论语》《礼记》,让血脉喷张,觉得对母亲名讳不敬需要维护,浑身哆嗦想释放箍不住气血,却没有勇气打砸保护政府的栅栏。
土地是农人的命根,从来不准外姓帮人落户扎根,要么怎会恐惧外来女婿,必须是和女人一样娶来,并情愿丧失继承的权利。父亲是国家干部,但也是入赘的女婿。他不帮母亲经营土地。我太小,读书太少,没有振臂一呼影响力,也不能人前探讨并公车上书的举子身份,没有资格论述乡县村组提留等系列开支合理性,只是带灰溜溜情绪出去。大家积极朝前,而我却落后,这种落后是被鄙视的。脑后凉飕飕的,有清醒声音喊:忍着,乖,别犯傻。这是农民的品质。我只有把怨气强咽下去。
我早盘算好卖粮钱,以前母亲答应零头让我支配,让新学期买鞋买书买文具。我感觉上当受骗,在心底骂一句,垂头丧气扯辕回家。从此对交公粮没有好感。那是自己土地,却被演绎成责任田,命运不掌握在农夫手里。这哪里是主人,还是农奴身份,以前城里挂灯笼,开门迎接李闯王,李闯来了不纳粮,后改成城里挂灯笼,开门迎接毛泽东,解放区的天不交粮。谁知道队伍在紫禁城坐天下,舍了困难时滋养的黄土地。
我没老实间苗,才让平原长出茏葱青纱帐。青纱帐密不透风,尤其在天花吐出,中腰长棒子时最费水,让这片地变成吃水厉害老虎地。玉米是庄稼的水老虎。种田人告诉我,它最拔地力。玉米根浅,却狠劲吃土。尽管培土,但迅速暴涨的根筋掩埋不住,经常暴露在外,龙爪根狠劲抓吸水分。我盯着水渠灌溉,让不敢错过,只要上游转渠就不好浇。专意浇灌流几公里的空渠水,没多家合摊水费很大。我钟爱自己的庄稼,也没荒废母亲的田地。一个檐下住,在口四尺口径的铁锅吃饭,交公粮和乡村提留款等项,都是在她统一的户口本上。我不马虎母亲的田地,但在我的私人田地最下功夫,也费心力最多,期待收获最好。每个庄稼棵我都清楚记得。除草间苗,给发达暴露的外根培土,来回填埋刺激呛鼻的碳酸氢铵肥料,脚下踩实不让外泄一点。那时不用炕土。三千五百颗玉米坑窝,在间苗时留一坑两株,把全家多半化肥埋进去,希望不缺肥力,也指望长出硕大棒子。
也是遇到她,我才释放了愤懑,心底肚里装满了温柔,阻挡我不攻击喊母亲名字的干部。我挡好水堰,改好水口,由上朝下又横扎几下,上下拍实在,也抹光溜,不让渗漏一滴,不会把堰堤冲溃散,使水头拽渠水朝前催赶。我相信大禹也这样干的。村庄人都是大禹遗落在民间子弟,有无师自通的遗传基因,也自带水利专业的才华。那八分八的田地,我无数次丈量过,每寸泥土脚踩手捏,把它踢软和,揉松散。我横跨脚步12步,兄长脚步估计只有十步,纵深走三百五十一步,来回也这么多,不多不少一步。我学过数学,应用题上讲过十分一亩,一亩是十丈长六丈宽,田地是用丈尺量的。一亩六十平方丈,五十亩才是以顷地。
南边莽苍的阴影,是著名的秦王陵。平原的土地被堆土为冢。也让孔子子弟搞得寸草不生,一粮不打。他的子弟死了,不敢称陵,改为林苑。贪腐者是农田的公敌。十八顷田地寸草不生,可见天子的恶毒。关中道四万平方公里平地,就秦汉唐的帝陵占了七十二座,都是千古独尊的圣主。我是厌恶皇帝的,可个性声音成了不和谐者。大家热爱圣主,主动嫁接血脉,变成龙肝凤脑。我被皇家走狗恨上,肯定要落得挫骨扬灰下场。我被认为脑后长顶骨,无数的倒刺,皮肤布满牛皮癣的逆鳞。包括狰狞长相,也被那些人觉得不舒服。我浑身痒痛,很不舒服。尤其干活疲累时,心情不好,出了一身热汗,浑身蛰得抓挠不得。但我不能像文化人郭沫若,用批文把贼洞掀开曝光天日,从此断送龙脉。
田地越来越少,息壤被天帝收走,田野变成城市,父亲老家的大山,现在全是烧石灰的窑厂,化身成旷野混凝土的森林。似乎平原下的大墓阴魂冬眠过去,集体复活,又把村庄变成宫殿。田地变成回廊,变成吸纳钱财的机器,入出口吞吐着无限数额。村庄叫晏寨,是晏子的后代居住,后改成秦陵镇,又变成街道办,彻底没有了耕田。先民遗留的后代,也一夜消失,沉寂于尘埃不见。
作者简介: 原名季风,七零后人。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无法逃离》等。有大小作品约六百万字。长篇小说《出世记》,被贾平凹认为“是为陕西几十年未见之作品,最能改变陕西文学土壤的作品。”邱华栋大评“是一部罕见的心血之作,阅读后发现自己灵魂的后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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