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夜花
从《飞越疯人院》到《肖申克的救赎》,讲述追求个人心灵自由、反抗世俗桎梏与陈规陋习的电影,总是容易获得观众的情感认同。这两部电影于大众传播角度上的成功,均在于它们简化了时代背景、降低了观众的欣赏门槛,从而通过人物与故事强化“自由”这一普世主题。
而此类电影中,《铁窗喋血》是颇有代表性的一部,影片提名了第4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等4个奖项、并获得了最佳男配角奖。作为一部处在好莱坞新浪潮时期的佳作,从内容到手法上的革新都是值得探索的。在此,先从影片中最关键的一句台词着手窥探影片的魅力,这句话也曾入选AFI(美国电影学会)百年百大电影台词的第11名。
“What we've got here is failure to communicate.”
“我们这里的问题是——沟通失败。”
很大程度上,“沟通”一个词是贯穿好莱坞主流电影中永恒的主题。
一方面,这是一个关乎人的社会属性的现实命题。个人需要与社会沟通、在自我个性与人类共同的文明法则中找到一条平衡的相处之道,这是成长需要面对的最大问题。
是掩盖自我、收敛个性、磨平棱角、墨守成规,以此寻求一种安稳中庸的生存之道,成为循规蹈矩的“大多数人”?还是拒绝妥协、在寻找自我的路上一往无前、纵使风雨路遥依然毫不畏惧?
另一方面,这种“交流的无效性”、“沟通的徒劳感”,又是一种哲学上的思考。
因为绝对的理解难以达成,所以当代的人害怕交流与表达,用自我封闭与掩饰,去避免因无效沟通所带来的不必要的唇枪舌剑与难以掰扯清楚的纠葛冲突。因此,在渴望言语关怀与爱的表达失语中陷于一种难以消解的疏离与淡漠之中。
从《革命之路》到《婚姻故事》,从婚姻、爱情、朋友到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相处方式中,“沟通”都是永远探索不尽的母题。
如何从“对抗”与“逃避”两种极端方式中,找到一种个人与社会、自我与他人的调和之道、和解之路?这是此类影片一直试图诠释的。
除却这个堪称“现象级”的台词,《铁窗喋血》的意义更在于它是“新好莱坞时期”创作风格的典型,可以从后世的《飞越疯人院》、《监狱风云》中看到它的影子。
01
影片《铁窗喋血》通过一个“社会雏形”监狱中形形色色、性格各异的人物之间微妙的博弈与制衡关系,去隐喻一个更广泛的社会模型以及现代文明中永恒的话题——个体自由与社会机器的对抗与融合、如何在文明法则中寻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并合乎自然与文明。
电影《飞越疯人院》中,戏份不多的“护士长”给观众留下了难以抹去的深刻印象,是“去人格化”角色的一次颇为成功的尝试:她面容端庄、言语温柔,却丧失了自由人格,永远都是一副冰冷若木的姿态,失去了正常人般悲欢喜怒的能力。
因此,角色去人性化的同时被赋予了一种象征性——僵化刻板、陈规陋习的维护者与践行者,所做的就是用一种固定的程式与标准去规训并异化那些形形色色、性格各异的“自由之人”。
而这种角色处理方式,《铁窗喋血》中给予了更具讽刺意义的象征性表达。影片中的权力意志、权威代言人成了以监狱长、巡视员为代表的男性监狱管理者。他们的形象千篇一律,面无表情、神色凝滞、孔武有力、雷厉风行。堪称妙笔的是电影使用了“墨镜”这一道具,这种隐喻性是不言而喻的:当监狱长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成为“监狱机器”权力的行使者,他彻底失去了自我、成为机制度的附庸与傀儡。
对比囚犯的赤诚坦荡,他们甚至更需要墨镜掩盖自我。而这一层“无眼之人”设定的背后,更将人类社会比喻成一个“巨型监狱”,我们生活的空间,都处在一种无形的“监视”与“驯化”之下。
对于习惯了管制与约束的狱中人来说,他们意志消沉、神色麻木,原本自由的天性、自我的个性,逐渐成了服从的牺牲品。当他们麻醉在这种被监狱模式驯化的生活方式之中、对此安之若素之时,他们开始将“自由人”视为异类。
主人公卢克的进入,带来了一种反叛精神,他不服从驯化与管制,充满着质疑与抗争。因此他的出现,逐渐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一部分人开始逐渐受他的精神感化,开始了对自由的向往与奋进,而另一部分人仍旧将其视作不合时宜的“疯子”。
02
“铁窗喋血”是典型的意译方式,其原因无外乎传播层面的便利性,但却无法传递电影原名的微妙含义。片名“Cool Hand Luke”(酷手卢克)是典型的“中心主人公”命名法则,饰演男主人公卢克的保罗·纽曼,自身即是一个银幕形象定位明确、气质鲜明的好莱坞明星。狡黠不羁的笑容、纯真无暇的蓝瞳、棱角分明堪比古希腊雕塑式的面容,叛逆却不张狂、潇洒却不暴戾。
“酷手卢克,他脸上带着笑容,他是个天生震惊世界的人。”卢克一角的意义在于其去类型化、反英雄特征,保罗·纽曼那种离经叛道、潇洒不羁、对一切世俗压迫嗤之以鼻的讪笑成了角色最好的注解。
卢克是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式的人物。西西弗斯触怒诸神,众神通过推动巨石上山坡的方式惩罚他、用苦难消磨他的意志;由于巨石的重量,屡屡未果而终。因此,西西弗斯精神即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面对无法达成的目标、精神上的苦难桎梏,永不停息、坚持不懈地进行命运的抗争。
影片通过生动的情节将人物性格具象化。其一,卢克一开始就向狱中的“大块头”挑战,纵使面对对方压倒性的生理优势与力量打击,他也未曾屈服倒下,他没有取得搏击的胜利,却赢得了尊重;其二,“酷手卢克”的绰号来自于狱中的扑克,无论他拥有的是一把如何不堪的筹码,他总是无惧无畏、敢于搏命,因此对手在他的气度与魄力之下,不战而溃;其三,1小时吞50个鸡蛋,他挑战生理极限的行为,又使得他彻底获得了敬仰。
这三个的细节铺陈,为的是影片后半部分三次越狱。这三次结果都以失败告终,他的个人力量与反抗手段,显得微不足道。最终在不断地反抗中,他的生命消磨殆尽。
他的反英雄化,在于他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没有高大全的正面形象,但他的精神力量却使得他成为了“狱中神话”。这与华语电影中周润发的Mark Lee(《英雄本色》中周润发的角色名)所传递出的精神是相似的:抗争的本身并不需要结果的光鲜亮丽,而是在冲破枷锁桎梏的同时,更清醒地明白什么是自我的最大价值,并为捍卫内心、实现自我而不惜一切地努力与坚持。
《铁窗喋血》的卢克与其后《飞越疯人院》杰克·尼科尔森饰演的麦克·墨菲也存在很大的共性,但比之墨菲更趋于大众视角的玩世不恭、亦正亦邪,卢克反叛精神背后内心的虚无与精神世界的坍塌,更具有一种社会典型性、凝聚了更多时代的痼疾与精神压抑。
03
如果进一步探索下去,在影片高度隐喻式的故事模型、卢克性格成因背后,有着更为深层的时代因素。亲历战争的卢克,经历了无数生存与死亡的考验,任何形式对战争的美化与粉饰,在他看来都是荒谬与谎言。因此,他对暴力摧毁与意志驯化有着天然的抵触心理。
所以,《铁窗喋血》的意义,不仅仅是在于为“疯人院”模式与“监狱电影”树立了一个标杆,更体现在它与《毕业生》、《雌雄大盗》等影片共同构建起60年代末的“新好莱坞”影像世界。影片的摄影风格上比之传统大片厂制度下的呆板与刻意,有了很大的革新。影片的摄影康拉德·霍尔,曾用《美国丽人》等片多次获得奥斯卡最佳摄影。
先是摒弃了古早时期的摄影棚习惯,运用大量的自然实景。“公路”元素的强化,开阔与无限延伸的外部环境——铺满焦油的公路、无边无垠的蓝天、蔓生野草的荒野,压抑幽暗闭塞的监狱内景——铁丝网、栅栏、黑木屋,形成一种强烈的对照。
除却场景上赋予反差的丰富性与多层次,光线与构图也是影片的精华之处,逃跑时的手持摄影与监狱内利用床铺、窗网等矩形框架,将客观存在的“实物”,抽象成图形化的“牢笼”。辅以多变的主观视角与过度曝光的逆光镜头,强化了这种毒辣的日光与人物内心的压抑与扭曲。
从《毕业生》的青春迷惘、无可适从、寻找一种青年人价值的真正归属,到《雌雄大盗》的释放暴力反叛秩序。青年文化主导下的“好莱坞新浪潮”对腐化闭塞陈旧的传统价值的批判与反思从未停止。
《铁窗喋血》中通过引入音乐元素与非裔孩童、女性角色,更为丰富了影片内容。忠于人性的自然爱恋、尊重生命尊严族裔间的平等包容价值的呼唤、音乐抚慰心灵的“摇滚时代”,都成了影片细节中的潜在思考。
结语:无论是电影、电视亦或是其他形式的艺术文学,无论是“反叛传统”或是“回归现实”,背后始终都是关乎于个人价值的思考。在不断地审视过往与思考当下的过程中,或许仍旧无法摆脱现实的琐碎繁杂,但终究可以更好地认识自己、并清醒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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