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绕过一道弯墙,隔着太液池冰面那边,东面一片灯光照耀之下是万寿宫、仁寿宫工程,北面一片灯光之下是朝天观、玄都观工程,两片灯光相距约有一里,都正在连夜修饰,依稀可见。
“主子,再往前走就要经过禁门了,就在这里看看吧。”黄锦停住了。
嘉靖也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倒是站住了,远远地先望向东面灯光下的万寿宫、仁寿宫,后又望向西面灯光下的朝天观、玄都观,目光在夜色里显得那样深邃。
“黄锦。”嘉靖轻声唤道。
“主子。”黄锦在身边也轻声答道。
嘉靖:“朕给你念首唐诗,你猜猜,朕说的是谁。”
黄锦见嘉靖这时病体见好心情也见好心中欢喜:“奴才不一定能猜着,要猜不着主子可要告诉奴才。”
嘉靖日望夜空已经轻声吟了起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倘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黄锦:“主子也太小看奴才了,这个人说的是李广。”
嘉靖依然望着远处:“笨奴才,李广还要你猜。”
黄锦从语气中听出了嘉靖的惆怅:“主子想起胡宗宪了?”
嘉靖:“严嵩父子不争气呀!弄得朕连胡宗宪这样的人才也不能用了。要是他还在,俞大猷和戚继光他们早就把福建和广东海面的倭寇剿了。今年那几百万军饷也就省下了,丝绸瓷器还有茶叶早就可以卖到西洋去了…”
到这里可以回顾一下胡宗宪这位浙直总督,严党重臣了,他才是全剧里真正的权谋高手。
第二集:"我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改稻田为桑田是国策,必须办。可桑苗现在插下去到秋后也没有几片嫩叶养中秋晚秋的蚕。官府不借贷粮食,只叫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饭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可如果为了多产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出了三十万个反民,我胡宗宪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官逼民反的一幕何其相似,胡宗宪亲自出手把百姓给放了,国策要推行,下面百姓的生计也得照顾。百姓真的把事情闹大了,嘉靖会怪罪的是谁?国策是严嵩提出的,自己的恩师肯定会受到牵连。李时珍开的方子里面“官居二品,执掌两省,上下掣肘,忧谗畏讥”就直接点到了胡宗宪的痛处。
第四集先是拿马宁远的供状逼郑泌昌,何茂才,杨金水一起联名上奏,然后嘉靖还特意问了杨金水:“马宁远的那份供状你亲眼见了吗?”里面又传来嘉靖的问话声。杨金水:“回主子,胡宗宪当时叫奴才和郑泌昌、何茂才看,奴才和他们俩人都没有看。”以嘉靖的精明马上就能想到里面肯定会有文章了!
第五集:嘉靖转过头问吕芳:“你知道这份供状里写的是什么吗?”吕芳:“奴才不知道。”嘉靖:“告诉你吧,这份供状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原本牵连甚广的毁堤淹田一案被他直接在这里掐死了。朝廷的脸面,严党的基本盘,还有严嵩父子的性命一起保住了。做事情的尺度和分寸拿捏得准确到了极致,不仅是能打仗,这也是嘉靖赏识胡宗宪的另一个原因。
第十七集:嘉靖:“做人难,做官难,都不难。不做小人,做个好官,这才难。严嵩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不愿背恩负义,这是不愿做小人,朕体谅你。可不要忘了,你做的是我大明的官,不是他严嵩的官!朕再问你一句,今年五月淳安、建德发大水到底怎么回事?”胡宗宪:“马宁远有供词在,微臣已经呈交朝廷。”嘉靖:“马宁远的供词只有天知道。朕现在要问你,新安江大堤是怎么决的口子?”嘉靖这是在逼胡宗宪说实话,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胡宗宪既不能说真话,也不能说假话。如果说真话严嵩和严世蕃这么大一个把柄被捏在嘉靖手里,严党能不能保住不说,自己前面的说辞就是欺君之罪!假话更不能说,嘉靖这么逼问,以胡宗宪的政治修养,肯定能猜到是出了什么状况,杨金水那张嘴堵不住,万一他和盘托出,自己说假话也是在欺君,胡宗宪已经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杨金水说得很清楚,胡宗宪对严嵩的感情还是深的。嘉靖此时的所作所为就是要逼胡宗宪说真话,捏着这么个大把柄在手里,就能顺势威胁严嵩父子,顺便把胡宗宪收了做自己麾下的人,日后严党倒台了,胡宗宪这样的国家栋梁还能留下来继续给朝廷效力。
胡宗宪:“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疆域万里子民百兆,皇上肩负祖宗社稷,治大国如烹小鲜!今年正月,鞑靼从河西渡冰河犯山西,顺天府百万军民缺粮;二月,山东济南府饥荒;三月,京师又饥荒;四月,山西又饥荒;五月,东川土司内乱;闰五月,江西流民叛乱攻泰河,四川苗民叛乱犯湖广界。本月,山西、陕西、宁夏又地震,死伤军民无算。何况东南沿海倭寇的战事又已到了决战时刻!国事艰难如此,倘若兴起大狱,牵及内阁和六部九司,天下立时乱了!皇上现在问及新安江大堤决口之事,臣无言以对,也不可言对。恳请朝廷在适当的时候再行彻查。臣的苦心不只是为了严阁老的知遇之恩。严嵩当政二十年,到底贪了还是没贪,是别人打着他的牌子在贪还是他自己有贪贿行为,皇上比微臣更了解他。”
胡宗宪这一番奏对不仅说出了皇帝的难处,也说出了国家的难处,严嵩的难处,算是变相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也有一些自己的私心,话说到这种份上嘉靖自然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第二十集:杨金水看着赵贞吉,好久才说道:“沈一石的家产只能卖给胡部堂的亲谊!”这几个徽商的事情,就是做局要把胡宗宪拖下水,毕竟胡宗宪对国家,对社稷功劳很大,没有把柄还真不好动他,况且未来严党倒台是早晚的事情,留一个统兵大将两省总督,他要铁了心保严嵩怎么办?再极端一点,严嵩下台了胡宗宪又不听朝廷的调遣,东南赋税重地国家肯定不放心,所以在皇帝的授意下司礼监,织造局,再加上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一起提前挖坟,严党倒台前先把胡宗宪给埋葬了。嘉靖收服胡宗宪不成,又没有什么把柄在手里,就想办法硬是把胡宗宪拖下水,严党倒台留个胡宗宪自己不放心,对天下人也不好交代。以胡宗宪的政治素养而言,早就看穿了这些事,所以战事结束后主动请辞,告病回乡。
第三十二集:嘉靖有些黯然:“胡宗宪是有大功劳的人。写个信给他,叫他一是好好养病。二是管管自己的本家,不要掺和江南织造局的事。弄出事来,面子上不好看。”一边拉拢安抚,一边借机打压!胡宗宪的几个本家本来就是嘉靖的安排,这时候又把这件事翻出来,也就安慰一下严嵩。胡宗宪没有写信也是为了避嫌,以他这种身份引起嘉靖的猜忌对谁都不好。
嘉靖对胡宗宪的感情非常复杂,一方面想继续重用,一方面又因为严嵩不得不舍弃,爱才却又不得不弃才,尤其是这个时候内心的纠结就更加难过。
说到这里,主仆一阵黯然。
嘉靖:“朕有个念头,等修好了这两宫两观,就让裕王接了位,朕一心玄修。你说,朝里这些大臣还有外边那些封疆大吏哪些能够辅佐裕王?”
“回主子,这话奴才不敢答。”黄锦答道。
“朕也不怪罪你,着实回答就是。”嘉靖十分温和。
黄锦有些急了:“奴才着实想不明白,不是怕主子怪罪。”
“是呀!”嘉靖叹了一声,“连朕都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你又怎么想得明白。我大明朝这么多文臣武将,可真能留给后人的又有几个。尤其有些人,现在就在裕王身上打主意,甚至把主意都打到朕的孙子身上了,这样的人朕不得不防。”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西边灯火处,“找条路绕过去,到朝天观看看,那个冯保在干什么。”说着不等黄锦回话,自己已经踏着雪向前走去。
黄锦举着灯慌忙跟去。
朝天观左侧小土山上
这个位置找得好,就在西苑禁门不远处的北边,山上长满了松柏,往前能看见朝天观左侧的观门和院子,往后能望见不远处宫墙外通往禁门的路,人站在树下还不易被别人发现。
“先吹熄了灯。”嘉靖说道。
黄锦便吹熄了灯笼,在身旁一根树枝上挂好了,又顺便折断了几根松枝,在嘉靖身后那条石凳上把雪扫了,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折叠成几层垫在凳上:“主子请坐吧。”
嘉靖在斗篷上坐下了,目光所及处,朝天观观门内的院子和观门外那座牌楼的灯光下一个个正在抢修和指挥着抢修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黄锦在他身后站定了。
虽在病中,也许与长年服用丹药有关,嘉靖这时须发皆黑,目力也极好,其实这是丹药最迷惑人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先在观门内刷油漆磨阶石的人役中找着,没有看见冯保。目光移向了牌楼外,很快便发现了冯保。
牌楼是最后一道工程,修好后脚手架都拆了,这时都要一根一根用车运出宫去。
两个工役正抬起一根长术架到冯保的肩上,冯保一手扶着肩上的木一手撑着大腿伸直了腰,扛着那根好大的长木踩着雪艰难地走到一辆车前,这里却没人帮他,只见他慢慢蹲了下来,将肩上的长木往车上一卸,还好,那根长术稳稳地架在车上已经堆好的木料上。
牌楼下还剩下三根长木,冯保吐了口气,又走了过去,那个披着斗篷的监工太监却突然对那两个抬术的工役喝道:“不干你们的事了,都歇着去,这些让冯保一个人搬!”
那两个工役立刻拍了拍手,向牌楼对面的小屋工棚走击。
嘉靖定定地望着,黄锦也睁大了眼望着。观门内还有好些漆工在给几处刷最后遍油漆。牌楼前搬木料的就剩下了冯保一个人。
冯保抹了一把汗,只得独自向牌楼下那几根长木走去,可走到长木前,他望着那些又粗又长被雪水粘得滑滑的长木难住了,怎么把它们搬上肩,他一个人实在艰难。
披斗篷的太监:“还不搬,站在这里等过年哪!”
冯保竟一声不吭,走到一根长木细一些的那头双手抬了起来,费力搁到肩上,想着只有把肩移到长木正中的力点才可能将木料扛起来,于是身子一点一点慢慢往前移着,长木在肩上慢慢竖起了,冯保的身子也慢慢直了,该是力点了,冯保便双手去撑身前粗木的那头,可撑了几下撑不起来。突然鞭子抽过来了,冯保疼得一抽,兀自挺着不让那根木头掉下。
监工太监:“你不是有能耐吗?一根木头都搬不动,还打量着将来进司礼监作掌印太监!我再数三下,你要搬不动,就把这根木头啃了。一,二……”
“三”字还没出口,冯保双手猛地一撑,那根木头横在了肩上,紧接着他身子一摆,长术靠背后的那头重重地撞在那太监的头上,那太监立刻摔倒在地!
冯保扛着木头走到车前腰都没蹲肩一卸便卸在车上。
“好!”黄锦情不自禁低声喝了声彩。
嘉靖慢慢回头向他望去。黄锦低了头。嘉靖又掉转头望向那边。
只见冯保又走到了另一根长木前,还如搬前面那根长木一样,抬起了细的一头,搁到肩上往前移去。那个监工太监已经站起了,咬着牙走到他背后猛地一鞭,抽完便闪身跳开,见冯保被鞭子抽得身子一紧接着又往前移步,那太监奔过去又猛地一鞭,抽完又闪身跳开。冯保忍着疼还在往前移步。
“主子,奴才可得去管管了。”黄锦显着气愤向嘉靖求道。
嘉靖:“管什么?”
黄锦:“冯保有天大的罪,毕竟伺候了几年世子爷。要责罚,也轮不到他们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
嘉靖:“那个奴才是陈洪的奴才吧?”
黄锦:“回主子,正是。”
嘉靖:“那就甭管。你斗不过陈洪。”
黄锦兀自不服气,也只得将那口气带着唾沫生生地咽了下去。
嘉靖望着又扛起了长木向车子走去的冯保,突然进出一句话:“今后能杀陈洪的大约便是此人!”
黄锦一惊。
嘉靖接着说道:“往后你不要太直,不要再当面跟陈洪顶嘴,朕这是为你好。”
黄锦愣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沌。
冯保学乖了,比之前的夹着尾巴做人更加的辛苦和低调。这和吕芳的栽培有着莫大的关系,不仅是为了自己安身立命,也是为了朱翊钧,为了日后的司礼监。
“今后能杀陈洪的大约便是此人!”嘉靖此时的这句话就是看出了冯保身上的政治素养,那个飞扬跋扈急功近利的冯保已经变成熟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偏偏又是陈洪的人在欺负他,以后他有机会会不想办法对付陈洪吗?嘉靖劝黄锦的这句话说得很明白,他不是陈洪的对手。之前就劝过黄锦,少跟陈洪找别扭,现在又再次说出这种话,对黄锦也是十足的上心了。
“应该是那些人来了。”嘉靖面对着朝天观耳朵却听向了背后的禁门,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句话。
黄锦的脑子哪里跟得上这位主子,刚才那句话还没想明白,这时又突然听到这句话,只得问道:“谁来了?主子说哪些人来了?”
嘉靖:“你回头看看就是。”
黄锦这时依然什么也没听到,便转过头向宫墙禁门那边望去,立刻一惊。
——远远地离禁门还有半里地果然有好些灯笼照着好些人向禁门奔来!
“真有人来了!”黄锦又惊又疑,仔细再看,这回看得有些清楚了,“主子,好像都是官员,有百十号人奔禁门来了!”
嘉靖依然坐在那里没动:“朕带你来就是让你看看,我大明都是些什么官员。再让你看看陈洪的厉害!”
西苑禁门外
就是李清源那些人,百十来号,这时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本奏疏,黑压压全在禁门外跪下了。
在西苑禁门外当值的禁军都是些年轻的人,在他们的经历里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只听说过三十多年前当今皇上为了跟群臣争“大礼议”,在新华门外出现过二百多个官员集体上疏的事件,那一次皇上大怒当场便杖死了十几个人,杖伤了好几十人,还抓了好几十人。那以后虽也有官员上疏,最多也就几个人,从没再出现这么多人集体上疏的事。现在严党倒了,是徐阶掌枢,而徐阁老一向对官员都不错,何以会突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而且是在要过年的时候。他们都紧张了,列好了队,把着刀枪紧护着禁门。
今天领着禁军当值的是提刑司一个大太监,这时站在禁门外正中的台阶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谋反吗?”
李清源跪在第一排的正中,高举起奏疏:“我大明朝有死谏之臣,没有谋反之臣!我们有奏疏要直呈皇上!”
那大太监:“上疏有上疏的路,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礼监,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吗?”
另个跪在李清源身边的官员大声回道:“我们参的就是通政使司,还有各部衙门的堂官,还有内阁!这个疏我们不能交给他们!”
李清源紧接着说道:“请公公将我们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所有的官员都是商量好的,这时众口同声:“请皇上纳谏!”
朝天观左侧一个小土山上
西苑是二十多年的禁宫,入夜后十分安静,这时突然被百多人齐声一吼,声震夜空,好些树上的宿鸟都惊了,扑簌簌飞了起来。就连这座小土山上也飞起了好些鸟。
黄锦担心了,连忙伸直手背弯着腰从一旁遮住还坐在斗篷上的嘉靖:“主子,主子,咱们先回宫吧。”
嘉靖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你今年多大了?”
黄锦正在焦急,又不得不答:“主子知道,奴才虚岁四十了。主子在这里惊了驾可不得了!奴才得立刻伺候主子回宫。”
嘉靖眼中闪出了光,声调里也透出了杀气:“惊驾?惊驾的事你还投见过呢。三十五年了,那一次跟朕闹的人比这一次多得多了,好些还是大学士。朕一个人对付二三百人,把他们全杀下去了!吕芳当时就在朕的身边,可惜你那时太小,没遇上。”
黄锦这才彻底明白了这位主子今晚单独带自己出来就是在等这一刻,那颗心顿时揪紧了,说不出是害怕是紧张还是难过,身为君父为什么要和自己的臣子这样斗呢?他懵在那里。少顷还是说道:“主子……”
“住嘴!”嘉靖立刻严厉了,“再说一句,你就下去跟冯保扛木头去!”
黄锦愣住了。嘉靖又和缓了语调:“该徐阶和陈洪他们出场了,仔细看着,往后给朕写实录时把今天看见的都写上。朕没有惹他们,是他们在惹朕。”
“是…”黄锦慢慢转过了身子,又向不远处禁门外望去。
这些官员们果然闹到了嘉靖面前。有意思的是,他们不去玉熙宫,偏偏跑到快要竣工的道观,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百官们都指望着严党抄家的这笔收入,能给自己的薪水补上,可是现在倒好,为了道观是彻底没指望了,他们心中的不满可想而知。
直接上疏就是在打皇帝的脸,都是聪明人谁也不想把自己的命给葬送掉,正好借着户部的事情,集体闹事,法不责众,嘉靖也不能一口气把所有人都给撤了。他们跑到这里发泄自己的不满就是一种无声的表态:都是你要修道观,害得我们年都过不去,你这个皇帝这么当觉得自己很称职吗?文化人骂人都是不带脏的,官员们集体“上访”本身就是一种打脸皇帝的实际行动。
西苑禁门外
徐阶是被赵贞吉搀着走在最前面,紧跟着便是李春芳和高拱,后面跟着两队禁军都打着火把,簇拥着四个阁员走到禁门廊檐下的石阶上站住了。
跪在那里的一百多人看见了他们,都不吭声,只是依然将手里的奏疏高高举着。
徐阶缓缓望着众人,慢慢说话了:“国事艰难,我们没有做好。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皇上,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天下的百姓。可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去做。这个时候,大家不应该到这里来,惊动了圣驾,你我于心何忍?”
“徐阁老!”李清源代表百官答话了,“这样的话你们内阁已经说了不知多少回了。
不知道阁老说的一步一步去做,要做到什么时候?圣上把大明的江山都交给了你们管,北边抵御鞑靼南边抗击倭寇都没有军饷,那么多流民灾民饿殍遍地,近在顺天府这两天就倒卧了一两千饿殍!我们这个时候还不到这里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到这里来!”
赵贞吉接言了:“你这是夸大其词危言耸听!谁说南北没有拨军饷?哪里就至于饿殍遍地了?一早户部接到大兴宛平有饿死的百姓我们便立刻动用了通州的军粮派人去赈济了,这些你们难道不知道?户部是欠了你们的俸,不也是一点一点在补发吗?我们内阁几个人今年都没有领俸禄,还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白天我就跟你们说了,高大人也对你们说了,欠你们的俸禄一定想办法在明年开春补齐,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来闹'明知给皇上修的官观立刻便要剪彩竣工,大过年的吉日,你们一定要闹得皇上过不好年才肯罢休吗!”
“我们不是来闹欠俸的!”李清源身旁那个官员大声接道,“没有钱过年,喝碗粥吃口白菜我们也能过去。我们来就是要向皇上奏明实情,让皇上问问你们这些内阁大臣还有各部堂官,这两年到底在干些什么!过了年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你们有些什么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百兆天下臣民!”
“回话!”“回我们的话!”百官一齐吼了起来。
朝天观左侧小土山上
“陈洪呢,”嘉靖突然问道,“陈洪没来吗?”
黄锦向禁门内望去,一眼便看见禁门内已经站着好些提刑司和镇抚司的人,都举着火把,有些手里章着廷杖,有些手里拿着长鞭,都列好了队,静静地在那里等着指令。
“回主子。”黄锦这才向依然面对朝天观坐着的嘉靖说道,“提刑司、镇抚司好些人都来了,只是不见陈洪。”
“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嘉靖侧头望向黄锦。
黄锦:“奴才哪里知道。”
嘉靖:“他这是找朕去了。想要朕下旨,他好大开杀戒呢。”
黄锦:“奴才明白了。”
“我们要见皇上!”
“我们要将奏疏面呈皇上!”
不远处禁门外又传来了百官的吼闹声。
“皇上!”黄锦失惊地叫道,“徐阁老他们向百官们下跪了!”
嘉靖的身子动了一下。
徐阶终究不是严嵩!
黄锦接着叫道:“陈洪来了!”
嘉靖坐在那里又一动不动了。
西苑禁门内
列队静候在禁门内的提刑司、镇抚司那些提刑太监和锦衣卫见陈洪大步走来,都齐刷刷跪下了一条腿。
陈洪从大门向外望去,看见徐阶、李春芳、高拱和赵贞吉都面对百官跪在台阶上,那些百官还在吼闹着。
陈洪眼露凶光,满脸焦躁,在两行跪着的队列中来回踱着,突然站住了:“主子万岁爷在清修,请旨已经来不及了,都起来!”
左提刑、右镇抚那些人刷地都站了起来。
陈洪把一只手举在空中,突然劈下:“冲出去,打!”
“是!”随着一声吼应,两支队伍像箭一般冲了出去。
灯影下,立见鞭杖齐挥,人倒如泥。
西苑禁门外
可怜那些文官,一个个跪在那里兀自没有醒过神来,便有好些被打倒在地,有些人头上脸上流出了鲜血。
高拱是第一个惊醒过来的,立刻从石阶上站起:“谁叫你们打人的?住手!快住手!”
徐阶也已被赵贞吉扶起了,见状脸都白了:“陈公公!陈公公!不能够这样子!快叫他们住手”
李春芳也已爬了起来:“出大事了,闹出大事了!”
陈洪就站在他们身旁的台阶正中,这时压根就不理他们,看着手下在那里打人。
“孟静!扶我过去!”徐阶已经大急,在赵贞吉的搀扶下向打人处走去。
高拱紧挨在他的另一边,一起走了过去。
“住手!”徐阶喊着。
“住手!”高拱也喊着。
毕竟是内阁大员,他们所到之处,提刑司、镇抚司那些人便停止了打人,可围在百官周围的那些鞭杖依然挥舞着。
“陈洪!”徐阶猛地转过头来,“再不住手干脆连我一起打了!”
“罢了!”陈洪这才一声令下。
那些鞭,那些杖立刻停了。除了跪在正中间的一些官员侥幸没有挨打,跪在四周的官员都已经被打得趴在地上,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
朝天观左侧小土山上
嘉靖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这个时候都没有转身去看禁门前发生的这场惨剧。
黄锦面对他扑通地跪下了:“奴才要参陈洪!主子容奏”
嘉靖慢慢望向他:“参他什么?”
黄锦:“未曾请旨毒打百官,这是僭越!”
嘉靖:“他为什么要毒打百官?”
黄锦:“百官有错,也无非是对徐阁老他们不满,上个疏也不至于遭此毒手。”
“你太老实了。”嘉靖终于慢慢站起了,“他们这不是对徐阶不满,也不是对内阁不满,他们这全是冲着朕来的,无非是因为朕盖了几座屋子想养老。严嵩和严世蕃在他们敢这样?朕用陈洪,就用在他这个狠字。要是连个陈洪都没有,我大明朝立刻就要翻天了。’
黄锦也是司礼监的老人了,可平时只是分内当差从不琢磨这些事情,今天让嘉靖带到这里,当面看着这副场景,亲耳听到皇上这番话语,从来不觉得这位主子可怕的老实人,这时只觉得一缕寒气从脚底升到了脑门。
嘉靖:“朕也不想这样,可不得不这样。你现在应该明白朕为什么要让吕芳去南京了吧?”
黄锦茫然地望着嘉靖:“奴、奴才不明白…”
嘉靖:“这样的事,吕芳不会干,朕也不想让他去干。”说着径自向山下走去。
黄锦的脑子哪里跟得上,这时灯笼也来不及取,甚至连自己的斗篷也没拿,追上去搀着嘉靖,只是借着远近透来的余光,认着脚下的路,扶着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已经看不见禁门那边了,却听见那边一片哭声大作。
第三十二集:严嵩这时精神格外矍铄,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一一望了一遍身前的这五个人,说道:“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老夫临渊履薄凡二十余年,刀枪剑戟都替皇上挡了。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弃微臣如敝屣,之后只怕就没有人替皇上遮风挡雨了。悠悠我心,皇天可鉴!他徐阶、高拱、张居正想夺这个位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要杀了我,杀了你们。我们都没了,他们能替皇上遮风挡雨吗?”
严嵩一语中谶,百官们今天的闹事完全在嘉靖的意料之中。吕芳是个老好人,压根做不出这种事,只能派去南京养老。他如果还在司礼监留着,陈洪很难立威不说,一些人想跟陈洪,一些人要追随吕芳,司礼监就会直接撕裂成两股势力,今天的这种场面,陈洪根本不可能打压下去。严嵩如果在,软硬兼施直接就能让他们服软了,哪里会在这里讨一顿毒打。嘉靖故意躲出来,陈洪私自动手有错也是他未经请示擅自僭越,黑锅自然是陈洪来背!
大兴县城外粥场
大兴县属顺天府,离京城也就五六十里,天子脚下居然有如此惨景,海瑞尽管有两任县令的阅历,也亲历过几场大灾,可眼下的事情还是让他不忍目睹,不敢置信。
十余座粥栅在他的厉声督责下已经搭好了,十几口大锅也正在大火上熬着粥,活着的人却并没有抢着来排队,而是到处散坐着或是躺在雪地上,这些人已经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更有惨者,离活人不远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这时正让大兴县衙招来的人从车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将他们裹起来。
海瑞满目凄然,回头向一个粥棚望去,目光立刻严厉了。
大兴县令也来了,这时披着厚厚的皮毛大氅,居然还有一个差役替他搬着把椅子摆在一口大锅的灶火前在那里烤火。
海瑞对身边那个户部的书办:“将大兴县令叫过来。”
“是。”那个书办走到了那口灶火前,“县爷,我们海主事请你过去”
那个县令站了起来,走到海瑞身边:“海主事。”
海瑞:“这么多死了的人怎么掩埋,”
县令:“眼下正在找人,准备挖一个大坑作义冢,一处埋了。”
海瑞:“还有这么多活着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间睡哪里?”
县令叹了口气:“我也犯愁。这么多人哪有地方让他们睡。”
海瑞:“那就让他们冻死,”
大兴的县令也是六品,见海瑞声严色厉,便也不高兴了:“谁想他们冻死了?”
“粥棚不设在城里,让这么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让他们冻死吗!”海瑞的目光倏地刺向那个县令。
“这么多人,都进了城,怎么安置?”那县令毫不示弱。
海瑞:“你睡在哪里?你的家人睡在哪里?不是都住在城里吗。你有地方睡,就没有办法安置这些难民!”
县令一怔:“海、海大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海瑞:“你要我怎样说话?朝廷将大兴县交给你管,大兴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对自己的儿子对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吗!我告诉你,粮食我已经给你运来了,不够我还会向户部要。从今天起再饿死一个人、冻死一个人,我向朝廷参你!”
县令这才有些气馁了:“那海大人给我出个主意,要是你老来当我这个县令该怎么办?”
海瑞:“把县衙腾出来,把县学腾出来,还有庙宇道观,还有一些大户人家,城里所有能腾出来的地方都腾出来,让难民住进去!”
县令:“有、有这个规矩吗"
海瑞:“我告诉你,我在淳安在兴国当知县都是这个规矩!施了这顿粥,把粥棚都设到城里去!”
说完这句,海瑞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声说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乡亲能坐的都请坐起来,能站的都请站起来,再躺着就会起不来了!喝完了粥我们都搬到城里去,你们县太爷给你们安排了屋子!听我的,都起来,起不来的,请别人帮一把!”说着他自己先走到了一个老人身边蹲了下去,将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将他半抱半搀扶了起来。
扶起那位老人,海瑞的目光向县令和那些差役这边望来:“你们还站着,要我一个一个请吗!”
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过去。
大兴县,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百姓们都快没了活路,别的地方就可想而知了。大明朝此时已是快要病入膏肓了。
字幕: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
海瑞回到家里已经是正月初五的黄昏了。这个年只有母亲和妻子两个人在家里度过。
海瑞的眼睛网着一层血丝,才几天脸上也瘦得颧骨暴露,身上那件官服已经脏得不像样子,面对母亲和妻子还装出一丝笑容:“母亲,儿子不孝,没能在家里陪母亲过年。”说着转望向妻子,“快扶阿母坐好,我们给阿母拜年。”
海妻连忙过去扶着海母在正中椅子上坐下了,海母望着儿子满眼疼怜:“不用了,你这个样子赶快吃口热的,洗一洗先歌下来。”
海瑞已经跪下,海妻虽有身孕,也伴着他并肩跪下了:“儿子和儿媳给母亲拜年了,祝母亲长寿百岁!”祝罢,海瑞磕下头去。海妻将手贴在腹前弯了下腰。
海母:“好。扶你媳妇起来。”
海瑞抬起了头,便去扶妻子,一条腿刚抬起准备站起时,眼前突然一黑,自己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汝贤!”“官人!”
海母和海妻的呼唤声海瑞已经听不见了。
玉熙宫大殿外
画外音:“钦天监择的吉时竟如此上合天象!御驾迁居新宫的时辰定在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酉时末刻。整个白天冬目灿烂,入夜后,穹窿又现星光无数。殿坪里那一百零八盏灯笼遥映夜空便有了感应:三十六盏在前,上符三十六天罡之数,七十二盏在后,上符七十二地煞之数。玉熙官内外一片辉煌。”
夜空中星光点点。一百零八盏灯笼光的照耀下,大殿石阶前正中跸道上摆着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龙舆,三十二名抬舆太监单腿跪候在各自的轿杆下。
龙舆的左侧,列着手执法器的朝天观观主和一应道众。
龙舆的右侧,列着手执法器的玄都观观主和一应道众。
徐阶则率领六部九卿堂官跪候在大殿的石阶上,所有的目光都静静地望着洞开的玉熙宫殿门。
灯火通明的玉熙宫大殿的正中摆着一座好大的铜壶滴漏。
如此静寂,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
玉熙宫大殿内
大殿的各个方位上都站着捧执御物屏息静候的太监。
只有一个人这时在大殿里走动,虽然步伐极轻,气势依然逼人,这便是陈洪。但见他一会儿步到通精舍的那道大门口听一下里边的响动,一会儿步到那座大铜壶前看一眼慢慢上浮的刻木,如此往返,片刻不停。这就使得跪在门外那些内阁大员和六部九卿堂官身影矮锉,突兀得陈洪一人飞扬。
镜头透过陈洪往来踱步的下半身空隙中照过去:徐阶跪在正中两目低垂,李春芳跪在徐阶左侧微闭着眼睛,赵贞吉跪在李春芳的身边两眼望着自己的鼻尖。
只有一双目光闪出厌恶鄙夷之色,暗中盯着陈洪往返飞扬的身影,那便是跪在徐阶右侧的高拱。
陈洪终于走到那座大铜壶滴漏前停下了,侧着头望着那块刻木。
匦外音:“殿内殿外这时都在等着酉时末刻的到来,等着精台里嘉靖帝敲响那一声铜磬。彼时,景阳钟便将敲响一百零八下,朝天观、玄都观的道众都将齐奏仙乐,然后铳炮齐鸣,整个北京城都将听到,当今圣上龙驾腾迁了。”
玉熙宫精舍内
这里也安放了一座铜壶滴漏,黄锦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铜壶边紧盯着上浮的木刻,目光一刻也不敢移开。
嘉靖换上了那件绣有五千言《道德经》的道袍,头上依然束着发,只系着一根玄色的绸带,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看着手中一道贺表。
一顶偌大的香草冠静静地摆在他身边左侧的茶几上,那座铜磐摆在他身边右侧的紫檀木架上。十几道已经看过的贺表叠摆在他身前矮几的右侧。
嘉靖看完了手中那道贺表,往矮几右侧那叠已看过的贺表上一扔,目光射向了矮几左侧剩下的最后一道贺表,却不再拿它,突然问道:“贺表全在这里了?”
黄锦目光本盯着木刻,这时连忙转过头来答道:“回主子,全在这里了。”
“再没有了?”嘉靖问这句时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黄锦其实早就等着他问这句话,也早就担心他问这句话,还是按照事先跟徐阶商量好的口径答道:“奴才糊涂,惦记着吉时起驾,竟把这个事忘了。徐阁老送贺表来时便叫奴才转奏皇上,因担心每个官员都上一道贺表太过劳累圣上,因此只叫六部九卿部衙各上一道贺表,既不使主子太劳累,也转达了我大明所有臣民对主子的忠爱之心。”
嘉靖笑了,笑得好阴森:“每个官员上一道奏疏不怕劳累了朕,每个官员上一道贺表倒怕劳累了朕?无非是看朕盖了几座屋子,在心里骂朕,不愿意上贺表罢了。黄锦,徐阶用这个话来蒙朕,你也跟着蒙朕?”
黄锦立刻跪下了:“主子!主子足天下的君父,君父有了安居之所,天下的臣民只有欢喜的道理,怎会如此没有天良。大吉大喜的日子,臣子和奴才们都欢喜着呢,主子是仙佛降世,应该生大欢喜心才是。”
嘉靖眼里哪有半点欢喜的神色,本想再驳斥他,见他满目乞求的神色,便不再看他,将目光转向精舍里面那道门,穿过正对着那道门洞开的东墙窗口,望向远方天际闪烁的星斗,突然喃喃地顾自念起了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问,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黄锦大惊失色:“主子,大吉的日子,主子万万不可…”
“闭嘴!”嘉靖已经闭上了眼睛。
黄锦只得闭上了嘴。
玉熙宫大殿内
大铜壶的滴漏声越来越响。低头紧盯着滴漏木刻的陈洪猛地抬起了头,快步走到大殿门口,做好了准备发令的手势。
徐阶那些官员都挺直了身子。殿外大坪里两班道众都拿起了法器仙乐。
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陈洪那只高举着的手,只等那手往下一按,便山呼万岁,鸣钟奏乐。
陈洪高举着手,左耳简直都竖得拉长了,单等精舍里那铜磬一响。
玉熙宫精舍内
黄锦两眼直着,铜壶木刻上“酉”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戍”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
黄锦强堆出满脸笑容从铜磬中捧出那跟磬杵高高举起,双腿朝嘉靖跪了下来:“天地吉时良辰,奴才启奏主子万岁爷起驾!”
嘉靖将放出去的那点白光收回来了,收到了印堂穴,那白光又渐渐隐去了。他慢慢睁开了眼睛,望向黄锦捧在自己面前的那根磬杵,却一动没动。
铜壶的滴漏声更响了,嘉靖依然一动不动,黄锦感觉到铜壶里滴下的每一颗水珠都落在自己的脑门上,那水珠又变成了汗珠从他的发际沿着脸流了下来。
嘉靖终于慢慢伸出了手,抓过了那根磬杵,瞟了一眼身侧的铜磐。
黄锦满脸堆着紧张的笑。
可嘉靖突然举起磬杵往地上一摔!——可怜那根磬杵,立刻断成数节,好些碎片迸溅起来!
黄锦跪在那里眼睛都直了。
玉熙宫大殿内
只听到里面有一声响,陈洪那只手刚要往下按,亏他立刻又停住了——面露惊愕之色。
那一声跪在门边的徐阶等人也听见了,不是铜磬在敲,而是砸碎东西的声音,所有人都惊愕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精舍那个方向。
从大殿的大门可以看到,静候在大坪里那些人众也都惊愕在那里。
一切又都归于沉寂,只有漫天的星斗在闪烁着,只有那上应天罡下应地煞一百零八只灯笼在闪着亮。谁也不敢动,谁都在等着,等着下面发出的不知是什么声响。
玉熙宫精舍内
嘉靖从抽中掏出一份不知何时早已写好的御旨朝跪在地上的黄锦扔去:“出去宣旨!”黄锦醒过神来,连忙捧起那道御旨,磕了个头,爬了起来,踉跄着向精舍外走去。
玉熙宫大殿
陈洪终于听见了精舍传来的脚步声,接着看见黄锦走了出来。
陈洪立刻迎了过去,压低着声音:“怎么回事?”
黄锦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向殿门,走出殿门外站在那里。
玉熙宫大殿外
无数双目光都投向了站立在殿门口的黄锦。黄锦何时有过如此大的气场,这时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黄锦展开了圣旨:“上谕!”
“万岁!”所有人立刻有了反应,同声答了这一声,原本跪着的大臣都趴了下去,原本站在大坪上的人都跪了下去。
陈洪本还在殿内门口生黄锦的气,这时也只好在殿内跪了下去。他身后满殿捧着御物的太监们都跟着跪了下去。
黄锦事先也不知道这道旨意里的内容,颤声读道:“朕御极四十有五年矣!敬天修身,卧不过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紫禁城广厦千间避而不居,思天下尚有无立锥之民也。故迁居西苑,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风雨而已。奈何建一万寿宫一仁寿宫竟遭天下诟病,百官竟无一人上贺表者。且以野有饿殍官有欠俸迁怨于朕,朕之德薄一至于斯乎!朕将两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托诸尔内阁及各部有司,前因严嵩父子及其党羽天下为私贪墨而害民,今尔徐阶等大臣举止无措踟蹰而误国。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
读到这里黄锦已经满脸流汗,口舌干燥,读不下去了。徐阶等一应大臣全都匍訇在地,无不惊惧莫名。
黄锦好不容易运出了一口津液,润湿了舌头,接着读道:“百官诟朕,朕其病也!民有饿殍,朕其忧也!万寿宫仁寿宫朕尚忍居之乎?着尔徐阶等人会同裕王筹一良策,安我大明,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宁,朕一日不迁居万寿宫仁寿宫。钦此。”
为了给他修这两宫两观,徐阶等人绞尽脑汁不惜东墙西拆,挨了多少唾骂,误了多少大事。如今到了乔迁之时,他又突然不搬了,而且骂尽百官,罪及众人,原因只是挨了毒打之后在京诸官没有都上贺表而已。都道天有不测风云,毕竟础润知雨。月晕知风,有迹可寻。可这位皇上如此变幻莫测,岂止不润而雨无晕而风,简直是旱天惊雷,冰雹打头!听完了旨,徐阶等人身心俱寒,都僵在那里。
众人都懵了,身为首辅徐阶却必须表态,勉力双手撑在地上,抬起了头,大声说道:“臣徐阶等尸位内阁,举止无措踟蹰误国,上遗君父之忧,臣等愿受天谴!伏乞我圣上龙驾迁居万寿宫仁寿宫,以补臣等不可或恕之罪于万一。不然,臣等万死难安!”
说到这里悲从中来,万般委屈化作了一声嚎啕,老泪纵横。
内阁其他三员,六部九卿各位堂官也是委屈万分,此时被徐阶这悲声一放牵动了衷肠,一齐嚎啕大哭起来。
站在他们面前宣旨的黄锦这时也转身跪了下来,跟着放声哭了出来。
站在大坪里那朝天观、玄都观两个观主这时另有应变之策,二人对视一眼,大声念起了符咒,紧接着他们身后的道众一齐跟着念起了符咒。
一时间大哭声、念咒声并作,玉熙宫大殿在灯光中摇曳,仿佛要被这潮浪般的声音浮了起来。
请罪,内阁当然得请罪!都是内阁这帮官员们办事不力,让百官们跑去闹事,害得皇帝坏了兴致,大喜的日子居然那么多的官员没有上贺表,你们这些人又是何居心!圣旨显然是嘉靖亲自写好的,否则不会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今尔徐阶等大臣举止无措踟蹰而误国。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表面上是在责备自己,实际上是在赤裸裸地打脸百官,尤其是陈洪毒打百官后,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和训斥,对比上次朱七来请罪时嘉靖的态度,大家心里就都会明白,这肯定是嘉靖默许的行为了。所以内心有怨气,不愿意上贺表也是情理之中。徐阶想了个借口,跟黄锦串通好了来推脱,倘若吕芳还在也会是一样的做法。可惜嘉靖这般难伺候的主子,没那么容易糊弄,这道圣旨说白了就是逼着官员们上贺表。
海瑞突然病倒,竟至人事不省,这在海母近五十年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一婆一媳家无三尺应门之童,可怜两个妇人一老一孕半拖半抬将海瑞就近搬到了海母的床上,替他盖上了海母平时盖的那床薄被。海妻情急之下求告对面那户近邻,那近邻知这海老爷是位清官,当即受托派人去告知了王用汲。王用汲闻讯带着一个长随先去了裕王府,叫出了李时珍,赶到诲宅。
海瑞躺在床上依然未醒,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李时珍默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三指搭上他的手腕。
海妻这时也顾不得避嫌,站在一旁不停地淌泪,海母就坐在床边儿子的脚头,一手捏着儿子的手,一手不停地抹泪。
王用汲也是满脸忧急,紧盯着李时珍给海瑞诊脉。
李时珍松开了手:“准备几样东西。”
“什么东西?”王用汲抢着问道。
海母、海妻都收了泪紧望着李时珍。
李时珍:“把家里的棉被都搬来给他盖上,再搬个火盆来,生一盆大火。”
“我去拿被!”海妻连忙走去。
王用汲立刻对站在门外的长随:“去厨房,搬火盆搬柴!”
那长随应着立刻朝客厅正门奔了出去。
“他今年都五十了,从来就没有这样。”海母说着又淌泪望向李时珍,“怎么会突然病成这个样子?”
李时珍:“太夫人不要担心。刚峰兄原是个极阳之体,本身极能抗受风寒。可骤然到了极寒之地,由于几日几夜不食不睡,极阳尽而极阴生,风寒侵人了肌骨,因此这样。”
海母立刻变了脸色:“要紧吗?”
李时珍急忙接道:“有我在,不打紧。先发出一身大汗,再准备一碗热粥,喝下去我再慢慢给他调理。”
“厨房现就有粥,我去热。”海母立刻站了起来。
王用汲一把扶住她:“太夫人,我去吧。”
海母:“粥是我热的,我知道存哪里。拜托你帮我陪着李太医。”
“那太夫人走好了。”王用汲只好松开手让海母走了出去。
说话间海妻已经搬来了一床被子,王用汲连忙接过,盖在海瑞身上。
“不够。”李时珍说道,“有多少被褥都请拿来。”
海妻低头站在那里,眼里又淌下了泪:“家里也就这床被了……”
李时珍和王用汲碰了一下目光,二人心里都是一酸。
王用汲当即将搁在椅子上自己那件披风和李时珍那件披风都抄了起来盖在海瑞的被上。
那个长随止搬着生燃了的一盆火进来了。
“把火生大些!”王用汲一边对那长随说道,一边又去解身上的棉袍。
长随赶紧趴下身子吹火,那火熊熊燃了起来。王用汲巳将身上的棉袍又盖在海瑞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内布长衫和一件厚布夹衫。
“再搬些柴来,再烧大些。”李时珍大声说道。
长随又奔了出去。李时珍这时也解下了身上的棉袍,盖在王用汲那件棉袍上。
海妻眼泪刷刷地直淌,也去解身上的腰带。
“万万不可!”王用设连忙阻住了海妻,“嫂夫人有身孕的人,可不能再感了风寒。也去厨房帮太夫人吧,这里有我。”
海妻依然要解掉身上的粗布棉衫。
“够了。”李时珍也出面阻止了,“嫂夫人要再病了,伤了胎儿,我也没有办法救你们了。听王大人的,去厨房帮太夫人吧。”
海妻这才淌着泪,低头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长随又进来了,怀里却只抱着几根劈柴。
王用汲:“柴也没了?”
那长随点了下头:“还剩了几根太夫人要热粥。”
王用汲望向了李时珍,李时珍也望向了王用汲。
忧眼相对,四目黯然。
“刚峰清寒如此,我这个朋友没有尽到心哪!”王用汲自责了一句,转对那长随,“赶车回去,油盐柴米还有被子多搬些来!”
“是。”那长随立刻又奔了出去。
李时珍带着感动带着赏识望向王用汲。
“不会有大碍吧,”王用汲却避开了他这种目光,望向依然昏厥未醒的海瑞,低声问道。
李时珍:“难说。身病好医,心病难愈。刚才跟太夫人我只说了一半的病因,刚峰这个病更多是因心病而起。”
王用汲:“此话怎讲。”
李时珍:“他醒来后,你问他就是。”
太医院南院御医堂
裕王突然出现在御医堂的门前,徐阶、李春芳、高拱、赵贞吉、张居正跟在他的身后走进来了。
那些躺在病榻上的官员们怎么也想不到裕王爷这时会亲身出现在这里,能够转动的人都挣扎着坐了起来,折断了腿脚的人不能坐起,也将头抬了起来,多数人显得神情十分激动,也有些人脸上依然木然。
“快躺下,都请躺下”裕王眼睛湿了,没等这些人开口,站在大堂的中间环向大家按着手,望向一双双激动的跟大声说道。
“躺下吧,都请躺下吧!”徐阶先扶着一个官员躺下了。
“请躺下。““请躺下。”
高拱、赵贞吉和张居正都分别走到一些官员的床前扶着他们躺了下来。
李春芳帮着接过御医端来的一把椅子放在裕王的身后:“王爷请坐下。”
裕王挥了挥手。
张居正:“搬开吧。”
御医又把椅子搬开了。
那些病榻上的官员虽然都躺下了,目光全都望向裕王。
“我是奉皇上的旨意来看大家的。”裕王声调黯然,“皇上心里也惦记着大家。”
又是一番巧妙的安排!父亲揍了人,儿子出来收场唱红脸。反正裕王也是早晚要登基的,这时候出来安抚群臣,立德立威时机正好。“皇上心里也惦记着大家。”这话其实应该变成“皇上心里还惦记着大家的贺表。”就对了。嘉靖此时是断然不会亲自出面的,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出面事半功倍,但是架不住这些人当面去参陈洪。就像这些人跑到朝天观名义上是参内阁,实际上是冲着他来的一样。他如果在这里现身,参陈洪,骂陈洪的声浪都能把他给淹没了。同样也是借着陈洪,在打脸皇帝,所幸裕王仁慈宽厚,这时候让他出面再合适不过,而且这些人也不会得罪裕王,让这位还没登基的皇帝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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