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石爱华
编辑/刘汨 宋建华
时针停在14时28分,十年没再动过。
2008年的那场大地震,带走了87150人的生命,超过37万人受伤,它不仅是灾区的一场浩劫,也成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之痛。
身体的伤口已经愈合,心却经常被再次撕开。十年前的汶川大地震,开启了心理救援的元年。十年后的今天,深一度(ID:bqshenyidu)记者深入四川多地灾区,历时3个月完成了这份灾民心理精神康复状况的系列田野调查。
人们无法抹去这段记忆,但可以努力抚平伤痛。
▷涪蓉降生时的模样
涪蓉这个名字取自绵阳和成都的简称,这是与她降生有关的两座城市,母亲刘洪英在成都进行了胚胎移植,在绵阳产下了她。
八岁的涪蓉还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也不知道,自己的降生与那个从未谋面的哥哥有关。2008年“5.12”地震,母亲失去了儿子王强,她跟自己说:“老天爷收走我一个娃娃,我偏要再生一个”。
2009年底,刘洪英在42岁时生下了涪蓉,小女孩成了汶川地震后再生育家庭里,第一个出生的“试管婴儿”。
据统计,地震后,四川省5525个家庭进入再生育服务流程,到2015年底,再生育家庭已出生婴儿3542个,其中不乏像刘洪英一样,通过辅助生殖技术再生的母亲。
新生命带着特殊的“使命”降临,他们成长于一个个遭受重创的家庭,重新带去了生机。
哥哥
小涪蓉有时候会听父母念叨起,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哥哥。她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母亲刘洪英知道,小女儿那个脑壳,还反应不出来自己在说些什么。
刘洪英和丈夫王树云的老家,在北川县曲山镇杨柳坪一组。10年前,他们靠种竹子讨生活,那时已孕育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是村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家。
2008年,二十出头的大女儿已经定了一门亲事,19岁的儿子王强很快就能从技校毕业,经济压力即将由紧到松,头一年他们还翻修了山上的房子。
王强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已经学会帮父母分担生活,王树云夫妻俩扛着竹子回到家时,王强通常把饭煮好了,三人聚在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新闻里每天播报着北京奥运会的最新进展。
在那时,镇上的武装部开始招收民兵。有消息说,受训后的民兵可能会参加到与奥运会有关的志愿服务里。
王强想报名,除了觉得光荣,也因为听说,参与训练的民兵每天能有二十元左右的补助,他想攒点钱,自己置办一身新衣服。
四月中旬,王强随父母在亲戚家吃喜酒,同来吃酒的人中就有镇上负责招民兵的人,吃完酒席,那人爽快的带着王强到镇上填表报名。刘洪英清楚记得,那天日头很大,皮肤被晒的直疼,她突然改变主意不想让王强去训练,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他们的影子。“去就去吧”,她没有继续追。
儿子训练的地方就在老北川县城的体育场,距离杨柳坪7.5公里。北川体育场依山而建,门口是一条叫龙尾的河。2008年5月12日,王树云过了河上的桥,和儿子见了最后一面。
那天上午,王树云突然接到王强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儿子说肚子正疼。王树云骑上摩托车就往体育场赶,到的时候王强已经吃完药,看起来并无大碍。王树云请儿子在北川县城找了吃了顿便饭,同去的还有王强一起训练的同事,席间父子俩并没有过多的交谈。
王树云本想带着孩子去医院检查,也想劝他回家休息,王强还是选择回去训练,“爸你回家吧,我去换衣服训练”。
这是下午两点,地震即将来袭,父子间说完了最后的话。
▷如今涪蓉已经八岁了
再生
涪蓉现今八岁,调皮的像个男孩子,总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唯一乖巧撒娇的时刻是向妈妈讨要零用钱的时候。刘洪英面对嘟着嘴,歪着头,伸手要钱的女儿没有抵抗力,裤兜里无数个一块钱就是这么被涪蓉要走的。
为了能让涪蓉读书,刘洪英夫妻不得不放弃山上稳定的生活,到新北川打拼。王树云找了一份安保的工作,夜里在单位看大门,每个月有一千五六的收入。刘洪英除了照看涪蓉以外,还要给大女儿照顾两个孩子。大女儿的儿子比涪蓉还大一岁,却管涪蓉叫姨。
现在的住处,儿子王强的一寸照片放大后被摆在一人多高的电视墙上,照片里的王强十六七岁,留着寸头,穿着灰黑色的外套,唇边有一圈隐约可见的细胡茬。刘洪英不会刻意抬头去看照片,“知道他在那里就行了”。
每一个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父母,家里都有类似的照片。时任华西附二院生殖中心主任的李尚为曾作为生育专家曾到地震现场给家长做辅导。初次见面时,总有家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包裹严实的照片,反复讲述遇难的那个孩子多么的乖巧听话。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李尚为不好接话,只能在一旁听着。
刘洪英夫妇也经历过每日以泪洗面的日子。直到2008年年底,王树云才断了寻找儿子的想法。
地震发生之后,王树云和刘洪英立刻就赶往北川县城,一路到处都能看到遇难者,进入老北川县城的路已经被堵死了。房子大的石头堆阻了去路,寻亲的人们往里翻、幸存的人们往外逃,两个小时候,这对夫妇才进入了老县城。
王强训练的体育场已经坍塌,一侧的山体也发生滑坡,通往体育场的大桥断裂,王树云夫妇根本无法靠近体育场,只能在外面大喊王强的名字,却没人应声。
三天后,北川的通讯信号恢复,王强的手机还能打通,但始终没人接听。王树云觉得,儿子一定是受了重伤,正在某个地方抢救。夫妻二人到绵阳集的安置点开始登记寻人启事,同时到各大医院的收治名单里寻找王强的下落。
几天后,有人打电话给王树云,告诉他王强在绵阳第一医院二层治疗。当晚,王树云和妻子就去医院找人,到的时候,病人多数都已经转移到其他城市,在登记簿上,只找到一个三十多岁同叫王强的灾民。
地震过去几个月,再没有关于王强的任何消息,当王树云还没彻底放弃的时候,同村失去孩子的夫妻,年轻一些的已经准备再生一个孩子。
那年刘洪英42岁,王树云43岁,他早年响应计划生育做过结扎手术,再生一个娃娃非常困难。刘洪英天天在家抹眼泪,王树云没心思安慰,反而有些急躁,他终于说出了那句:“不要哭了嘛,人都走了!”
2008年下旬,“四川省级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员伤亡家庭再生育技术服务专家指导组”成立,刘洪英也改变了心意,“老天爷抢走我一个娃,我偏要生一个。”
▷王强生前和家人的合影
“怀上了”
只要拿到政府开具的震中子女伤亡证明,这些家庭就能进入到再生工程的绿色通道,2009年后,陆续有5525个家庭进入这个流程,“我们也去政府开个条条”刘洪英下定决心再要孩子。
2008年四川大学华西第二医院(华西妇产儿童医院)、四川省生殖卫生学院附属医院(即成都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成都市计划生育指导所等机构的妇幼医学、生殖医学和心理学、社会学等领域的32名专家组成了这支再生技术服务专家队伍。
华西附二院生殖医学中心主任李尚为是专家组成员之一,地震那年她已经六十来岁,“治病先治心”,李尚为认为很多失去子女的父母是因为心理问题不能怀孕。
“一直沉浸在悲伤里走不出来,这种状态很难怀上孩子。”给灾民看病的时候,李尚为总是耐心等着父母们讲完关于孩子的故事。时任华西附二院院长的苏萌开玩笑说“李医生看病我很着急呀,她看的太慢了”,一天下来,李尚为能接待的患者大概只有八九个。
在2008年之前,刘洪英夫妻不知道什么叫试管婴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王树云响应计划生育政策,做了输精管粘黏术,20年后,这成为夫妻再生育的最大障碍,四川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的杨丹了解到两人情况后,决定为刘洪英夫妻做试管婴儿。
2009年初,刘洪英去做胚胎移植手术,她记得包括她在内一共有三人一起做,手术后要在床上睡很久。为了不影响胚胎在子宫内顺利胎着床,术后四五个小时都不允许小便,很多人都因为受不了跑去洗手间,只有刘洪英硬忍着,撑到了最后。
术后七天之后,刘洪英到医院复查,医生们明确告诉她,一个小小的生命已经开始了。据她所知,同批手术的三个人,只有她第一次就成功怀孕了,刘洪英给王树云打电话:“怀上了!”。
那天起,刘洪英再次享受到了,20多年前首次怀孕时的待遇,家里的累活王树云全包了。医生们也隔三差五地给她打电话了解情况,比她还要紧张。
2009年12月18号,临盆之前,包括杨丹在内的华西附二院生殖中心医生都来到绵阳,陪在刘洪英身边。医生们发现孩子的胎心不稳,有缺氧的可能,加上刘洪英的年纪很大,为减少风险,医生决定为她进行刨宫产手术。
下身在麻药的作用下没有知觉,刘洪英的头脑却一直清醒,手术刀划过皮肤之后,她听到了婴儿的啼哭。
“是个女孩”,护士把孩子放在刘洪英身边,她用脸蹭了蹭孩子,泪珠淌了出来,杨丹医生起初担心刘洪英因生了女娃才哭,刘洪英其实一点没有失望,只是在那时,他突然想起了儿子王强。
▷王强遇难地点航拍图
兄妹
涪蓉就这么降临在这个家庭,她成了汶川地震后再生育家庭里,第一个出生的“试管婴儿”
每年“5.12”期间,总会有登门造访的记者,前几年也会有政府的人带着米面油来慰问,涪蓉隐约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有所不同,她曾好奇的问过刘洪英“为什么他们只来看我,不去看班上其他的孩子”。
据刘洪英所知,涪蓉上幼儿园时,班里有一半的孩子都是再生儿童,大部分都是自然生育的,其中也有一些家长的年纪也与刘洪英年纪相仿。
涪蓉的出生虽然减少了心理上的痛苦,但没法阻断刘洪英对儿子王强的思念。涪蓉没有像刘洪英预料那样,长成一个“小淑女”,她活泼到刘洪英“难以招架”的地步。“疯跑起来,谁都追不上”。
有时候会刘洪英会不自觉的拿涪蓉和儿子做对比,“她哥哥小时候也淘气,希望涪蓉长大了也能像哥哥那么懂事吧”。
地震之后,老北川的学校全部迁移到新北川县城,刘洪英发现,如今培养一个孩子已经和二十年前第一次当妈不一样了,为了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刘洪英夫妻俩一度在新县城租住,人过半百反而要到外头“飘着”。
直到去年,两人咬着牙,借钱交了首付,在北川买了一套老小区的房子。房子在六楼,没有电梯,屋里的家具电器都是上一任房主剩下的。现在,夫妻俩每个月要还1200元的贷款,还贷的银行卡里没有多少余额,杨树云都是月底直接把刚拿到手的工资存了进去。
日子紧了点,52岁的杨树云做事却有了动力,在县城有了自己的房子之后,夫妻俩心情也好了很多,他们开始带着涪蓉,参加一些亲戚的聚会。
只有一件事儿,王洪英始终搁在心里,地震结束之后,曾有人联络他们,说儿子的遗体可能被挖了出来。他们害怕看见孩子可能的模样,都没有再去现场,就让记忆中的王强,永远是照片里那个精神的小伙子。
他们想象着,孩子的遗体或者骨灰,可能已经和无数遇难者埋在某个地方了。具体的地点不重要,只要每年清明烧些纸去就好。
刘洪英在涪蓉面前也不避讳谈起哥哥和地震,“若不是哥哥走了,就没有你”,刘洪英相信,总有一天,涪蓉会明白她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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