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之境:寄寓于生活中的诗人

作为与王维并称的著名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一笔。他才情不及李杜,不比王维,苏轼评价说:“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酒手,而无材料耳。”有褒有贬,应当说是较为恰当的。

虽才情不及一流诗人,留下的诗也不过两百多首,然而他“语淡而味终不薄”的诗风,诗歌中的灵性与美感,诗歌中透露出的韵味,在诗歌史中却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孟浩然确实不是才气纵横的天才式诗人,但是写的诗歌却相当出色,可见他的艺术审美与感悟方面面的出众,顾随就曾说孟浩然诗集诗歌是最少的,但是几乎每一首都是好诗,都可以读。杜甫也曾称赞他 “清诗句句尽堪传”。

历来讨论孟浩然的话题总离不开他的隐士形象与出仕形象,离不开他终身未仕而作为一个布衣诗人的身份,既有强调他的归隐之心,也有强调他追求功名的一面,这似乎表现出一种分裂感,颇有一体两面的矛盾。

孟浩然最著名的田园诗(布衣诗人孟浩然)(1)


但近些时间读孟诗,便觉这并非是分离的,孟浩然确乎是一个人将他放置于生活中看,这两方面都是统一的。他从未像李白那样超脱生活,也没有像王维那样空灵脱俗,但也并不像杜甫那样关注现实,忧国忧民,甚至他的隐居也与陶渊明之隐大有不同,孟浩然似乎更像是一个平常生活中的平常诗人,诗中所写莫不以“有我之境”为出发点进行书写,没有神奇浪漫的想像,也不曾揭露现实,他更像是一个平凡人中的诗人。

然而最大的不平凡就是平凡,他以生活入诗,不论是其鸿鹄志向,其归隐之心,或者其伤感悲哀,其牢骚愤懑、年老无成或者泛游所见、欣喜欢乐都成了孟诗中的一部分,既不掩饰自己追求功名的志向,也不恼羞于自己仕路上的失败,也不隐藏自己生活中喜乐,读来真是有人情味。

孟浩然最著名的田园诗(布衣诗人孟浩然)(2)


品悟生活:生活终将归于平静

孟是一个平常生活中的知识分子也。观其一生,历史记载极少,《旧唐书》中不过寥寥几笔:

“隐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不达而卒。”

《孟浩然集序》《新唐书》则多了一些补充,然而对于孟的一生来说,仍然不过是九牛一毛,难以了解其生平经历。其纪年无法确定,其诗歌也不能确切地判断出写于何时,许多诗歌不同学者有不同见解,但是他进长安应科举无疑是一个人生分水岭。跨过确切的纪年,以孟诗感知孟浩然并不成问题。

许多学者据其诗歌,对他的人生经历作了比较详细的补充,如陈贻焮《孟浩然事迹考辨》认为只进过一次长安,谭优学《孟浩然行止考实》认为去两次,王达津《孟浩然生平续考》认为孟浩然多次入京,可考者有三次。各有说法,没有确切的史料证明,只能是作为猜测。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平生多在隐居与泛游之中,曾努力为功名而读书,而后应举不成,交好名流也终未得一官一职,并且对此事颇为失意和愤懑,于是探幽寻胜于吴越各地,以求心灵的抚慰。由此可见,孟的一生既有追求,又有挫折,有失落,也有欢乐,这便是一个寻常的生活。

但似乎正是这样,使他在平常生活中追逐着诗意,他是一个在平凡里寻找着诗意的人,所以孟诗里面才会充满着诗意的人情味吧?孟诗向来以冲淡闻名,他的诗法学习了陶渊明的白描写法,不事雕刻,朴素清淡,浑然而就,非常圆润,平白如话,自然如家常。

孟浩然最著名的田园诗(布衣诗人孟浩然)(3)


除了少数的极其伤感的诗歌外,常常给人一种淡淡的美感,读来很是温馨。或许这正源于他对生活的理解,科举前虽慕山水,但似乎更多的是高远的志向,理想破灭后便产生巨大的落差,而拥有两种姿态之一去生活的人,都能够得出不一样的感悟,何况孟浩然是融合了这两种姿态的人呢?更能理解自己的生活。

《顾随诗词讲记》中记载一代国学大师顾随曾说

“读书是自己之充实,是受用,是愉快。”

生活也是同样的道理,虽然并不一定是愉快,但受用和充实是必然的。搞艺术需要感情,艺术诞生于感情;生活也需要感情,艺术也诞生于有感情的生活之上,一切都要归于生活。我认为孟浩然正是这样一个人。

皮日休《郢州孟亭记》中说:“浩然诗遇思入咏,不钩奇抉异,龌龊束人口,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

遇思入咏,当巧而不巧,前者非对生活斥以感情不可得,后者非有生活上的感悟与艺术上的领悟不可有。王士祯在《带经堂诗话》中评《晚泊浔阳望香炉峰》:“诗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亦同此理,非对生活有细致入微的感受不可得。

孟浩然最著名的田园诗(布衣诗人孟浩然)(4)

此诗应当写于后半生,吴越路途之中,或者是泛游归家路上。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语其简单,可见心中之平静,平静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感伤之美。山水寻吴越,本为探访名胜,以追览古今,挂席几千里,见青山流水向后逝去,自然让人心静,但未遇名胜,是美中之不足,但这不正是人生之境乎?而今于夕阳下晚泊浔阳,想必是夕阳无限好,水天皆泛成余辉,有归鸟,有归船,有归人(全凝于“泊舟浔阳郭”一句之中),本就已经非常美了,又看到了香炉峰这样的名胜,美上加美,怎能不让人高兴。

但诗人又似是平静中有淡淡的高兴,似乎是在船上轻轻品味着这一切,由近处的渡头望到远处的夕阳中的香炉峰,便想起曾经读到过的高僧慧远的传记,想到他曾住过的东林寺离自己这么近,但却望不见,只听到了寺中传来的暮钟声悠扬。只怕未必是真的听到了钟声,而或许是作者在神思之中,此刻心境引起共鸣,便仿佛听到了钟声。言语自然高远,到尾句虽言尽而意未尽,韵未绝,已经发散出去了。可见诗人经过一番游历,已经将之前的失意冲淡了,而倘若不是用心去体验这一个过程,恐怕无法达到这一境界,诗中有无形的生活的意韵,带着诗人对生活的感悟。

孟浩然最著名的田园诗(布衣诗人孟浩然)(5)


孟诗中还有一首《彭蠡湖中望庐山》

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

黤黕凝黛色,峥嵘当曙空。香炉初上日,瀑水喷成虹。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

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

同样是望庐山作,但诗风较为有力,笔力雄健,疑为早期之作。后者亦提到“远公”,并在尾句阐明自己心意,希望日后能够来此共同归隐。然此诗透露着一股朝气,当是当时满怀志向的孟浩然望庐山而作,前四句有清闲之意,似乎一切都无足在意,提到尚子远公,想必是想在功成名就后再来此归隐罢?如今再度看到庐山,或许又想到了当年志向,于是不自觉神思。但是前者“永怀尘外踪”一句,似乎已经坚定了归隐之心,是经过生活洗礼之后作出的选择,此刻孟浩然心中是平静的。生活本也应该是宁静的。

孟浩然最著名的田园诗(布衣诗人孟浩然)(6)


诗如其人:语淡而味终不薄

王维诗《秋夜独坐》:“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陈与义诗《春雨》:“孤莺啼永昼,细雨湿高城”更是此中的经典之作,全然不着痕迹,举重若轻,虽用字简单而且简洁,但诗味了然,一念便忘不了,似乎不懂诗的人也能懂这是好诗,正是所谓最大的不凡便是平凡,因为那是从生活中升华出去的。

如何为好的诗?那自然是多种多样的,但从生活中来,从生活中去,写出生活本真的,有人间之人情味的,定然是其中的一种。

钟嵘《诗品·总论》中说:“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多非补假,似在说好诗并非刻意修饰所能得来,非是用技巧所能达到,而必须于“直寻”,去哪里直寻呢?自然是到生活中去,或是自己的生活,或是他人的生活,或是苍生的生活,或是天地自然的生活。

严羽《沧浪诗话》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

韩愈主张以文为诗,笔补造化,故其语言以力足;而孟诗语出对生活的感悟,故其诗以韵胜。

孟浩然最著名的田园诗(布衣诗人孟浩然)(7)


诗歌要有灵性,也需要有感悟,需要有余裕。余裕是对诗人而言的,顾随说在生活有余裕时才能产生艺术,文学亦是如此,此外他认为诗人需要有生的色彩,即需要有“生的享乐”、“生的憎恨”、“生的欣赏”。恐怕没有余裕的人是无法深入生活理解生活的,自然也就不会有生的色彩。而孟浩然的经历正赋予了他余裕的状态,得以长期沉浸在他的生活之中,苦也罢闲也罢愁也罢乐也罢,他全可以慢慢领会。加上他艺术审美上的领悟能力也强,故而其诗有韵,有浓浓的人情味。

最著名的莫过于《过故人庄》了: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简单的几笔勾勒,将田家景观写得浑如天成,朴素而纤巧。田家主人之好客,宾客与之笑谈而毫无拘谨,欢谈笑饮的纯朴友谊体现无遗,真乃一田家风俗画卷,真具有生活气息,真具有人情味。这样平凡人家的生活,非亲自融入其中,把它当做自己的生活,有自己有理解,非有生活的余裕写不出来。

孟浩然最著名的田园诗(布衣诗人孟浩然)(8)


此外诸如赠友诗,山水诗,田园诗,皆有此味。写友情如《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

“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两心喜相得,毕景共谈笑。暝还高窗眠,时见远山烧。”

孟是儒者,空上人是信佛者,两者虽道不同,但他却并没有“不想与谋”,而是相谈甚欢。与道不同的人亦相聊与乐,谈笑而还,这正是存在于平凡生活中的一幕,纯朴自然。又如《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

“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

第一句有久别相见之温馨感,有温暖感,读来使人们的心中也是暖暖的。与曾经一同隐居的好友历经风波后终于相见,其内心激动可想而知,但孟浩然将之融入这么简短温馨的一句诗中,平平淡淡的一个普通逆旅而已。但是“江村日暮时”这一句却不简单,将时空背景置之于夕阳黄昏时,温暖的晚霞洒在江边,为他们俩上渡上一层余辉,这样一来,这诗便有了温暖的色彩这样的诗句,真写出老朋友、真朋友见面的感觉。后者则叙友情之乐,高兴起来,仿佛天地自然都跟着一起庆祝,相比前一句,在这里他们已经完全放开了,喝开了。由此可见,孟诗中生活的味道是如此之深厚。

孟浩然最著名的田园诗(布衣诗人孟浩然)(9)


孟浩然的隐居与渊明不同,时代不同,行为也不同陶是真隐居,而孟之隐居更像是一种生活方式,这可以在他的诗歌中看到。如《登鹿门山怀古》:“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感意而动,随兴而发,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又如《夜归鹿门歌》中更是体现无疑。这样来看,或许也就不难理解孟浩然的隐与仕了。

沈德潜评价孟浩然诗说:“语淡而味终不薄”,岂止是诗,像是说他这个人一般,这是他生活的感悟。苏轼说:“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无材料耳。”说他内容不足,应是批评其视野只局限于自己的生活,他是“有我之境”,和诗之大家比较起来,他的诗的题材便显得有些狭窄,内容不够丰富了。长处亦可转化为短处,正是这个道理。

此处仅列几首诗以作分析,读者如有兴趣,可多读读孟浩然的诗,反复品味,不难发现其中的人情味。

不正之处,敬请指正。

参考资料:《孟浩然集校注》、《孟浩然诗选》、《旧唐书》、《顾随诗词讲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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