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怀琛(1886—1938),字季仁,后改寄尘,安徽泾县人,近现代著名文字训诂学家胡朴安之弟。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辑,先后在中国公学、沪江、持志等大学及正风学院担任教授。著有《国学概论》《墨子学辨》《老子学辨》《文字源流浅说》《中国文学史略》《修辞学发微》《中国诗学通评》《中国民歌研究》《中国小说研究》《中国文学过去与未来》《中国戏曲史》《中国神话》《文艺丛谈》《清季野史》《上海外记》《苏东坡生活》《陆放翁生活》等。

学习古书注解(古书今读法一)(1)

第一章 何谓古书

何谓古书?也许有人说:“可以不必要说明,只要认识古书两字的人,都知道古书就是古代的书籍,更用不着咬文嚼字的解释。”

但是,严密的说,却又不然。不错,所谓“古”就是“古代”,但是何谓“古代”?从什么时候起,到什么时候止,算是“古代”?这个问题却不容易回答了。倘然说:凡是已经过的时间都算是古代,那么,在今日说昨日,昨日已在古代的界线以内,而一到明日,今日又变成古代了。如此说来,当我今日( 民国二十年一月一日)开始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并不承认这时是古代;但是经过排印,装订,发售,等到送在读者的眼前时,那又变成古代了。话虽如此说,但是在事实上讲,这种话定是说不通的。

“古书”,解作“古代的书籍”,难道还不明白么?但是,在事实上说,那是古书,那不是古书?实在不容易分别。记得在民国十九年时候,教育部有一个命令,禁止书贾贩卖中国的古书出洋,因此就叫海关检查员发生困难问题,因为他们的能力认不清那是古书,那非古书。闻说后来所定的标准,是以木板印刷线订的认为是古书,其他不是古书。

但是单在保存古物的范围以内说话,这个标准是适用的;若就一般读书界说,这标准全不适用。

譬如《易经》《诗经》,不能说不是古书,《老子》《论语》也不能说不是古书。然今日书店里铅字印的洋装布面的《易经》《诗经》也许是有的,加了新式标点符号的《老子》《论语》也不是没有。这还当他是古书呢?还是当他是新书?

学习古书注解(古书今读法一)(2)

若以作者为标准,作者是现在生存的人,他的书就认为非古书;作者不存在了,他的书就认为是古书。这个标准对么?一点也不对。譬如郑苏龛是现在生存的人,然而他的《海藏楼诗集》只能当古书看。梁任公已经不存在了,然而他的著作却不一定是古书。 所以说:这个标准一点也不对。

总之,“古”字没有确切的定义,因此,“古书”也没确切的定义。所以我在这里实在不能确切的说出“何谓古书”。然又不能不大约指定一个范围, 倘然不指定-一个范围,那就海阔天空,无边无际,下文怎样好说话呢?

我所假定的范围如下:

中国旧有的人情、风俗、哲学思潮、文学思潮等,完全没有受过西洋影响的,我们认为是中国古代的人情、风俗等等;凡记载或说明这种种的书籍,我们认为是古书。不管他是木刻的,石印的,线装的,洋装的,我们通认为是古书。

不过,所谓受西洋影响,是指各别的事实而言,不是就时间而言。若是就时间而言,在明代已有大批的西洋学术流传到中国了。如此,便能把明代划在古代的范围以外么?所以只能就各别的事实说,不能以时代为断。

古书是记载或说明已经过去的事,我们生在现代的人,何必要读古代的书?这是一个疑问。叫作“何以要读古书”?待我在下一章再答复这个问题。

学习古书注解(古书今读法一)(3)

第二章 何以要读古书

何以要读古书?这个问题,也许有人说:根本不成问题。因为学问是活的,是现代的;古书是死的,是过去的。求现代的活的学问,而去读已过去的死的书,有什么用?所以已经有人说过:“中国的旧书,好像是牛屎,牛屎中决找不出香水来。”既然是牛屎中找不出香水来,我们何苦还要费了许多工夫,拨来拨去的找呢?不过,这句话根本有毛病。他说“牛屎中找不出香水来”,是真的。但必须先证明了中国的旧书确是牛屎,才可以说。今说这话的人没有充分的证据,安知中国的旧书不是牛屎。所以这句话根本有毛病。

但是,古书是死的,这句话不等到今人说,古人也已说过了。我且引老子的事为证。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日:“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史记.老庄申韩列传》)

老子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他的大意是说:“你读古人的书,古人的本身已经死了;读死人的陈言,有什么用处?”《淮南子.道应训》篇更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可以拿来阐明此意。他说:

桓公读书于堂,轮扁断轮于堂下。释其椎凿而问桓公曰:“君之所读者何书也?”桓公日:“圣人之书。”轮扁曰:“其人焉在?”桓公日:“已死矣。”轮扁曰:“是直圣人之糟粕耳!”桓公勃然变色而怒曰:“寡人读书,工人安得而讥之哉?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然,有说。臣试以臣之斲轮语之。大疾则苦而不入,大徐则甘而不固。不甘不苦,应于手,厌于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老而为轮。今圣人之所言者,亦以怀其宝,穷而死,独其糟粕在耳!”

他的大意是说:我们所读的书,都是古人的糟粕,正和老子的话相同。他们虽然承认圣人的话在圣人的时代,在圣人本人是宝贝;但是后人读圣人的书,是毫没有用的。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古书是死的,我们求活的学问而去读死书,有什么用处?如此,古书可以不必读么?其实不然。我们所以要读古书的原因有二:其一是“考古”,其二是“致用”。而考古和致用又必须连成一贯,而后是真能得到要读古书的所以然。

学习古书注解(古书今读法一)(4)

今人考古,多注重实物,而不注重书本。我以为实物固当注意,而书本也不能完全丢掉不要。至少书本和实物并重。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试看皓首穷经的书生,决不能做成考古学者;而发掘古城古墓的工人,也不能做成考古学者。必须二者合而为一,始能做成考古学者。故知实物和古书应当并重。

况且古书之所以不见信于人,因古书中有伪造的书,和转辗传写失去本来面目的书,混杂在中间,所以很被人轻视;然这个是另外一个问题,不是古书本身没价值,不是古书本身不必读。我们只要经过辨伪的工作,认出古书的本来面目来,那么,古书的价值,谁也不能否认了。

致用是活的学问,何以也要读古书?因为我们对于一件事,如何处置,最好是先彻底明白了这一件事的历史。一社会,一民族,今日的情形,决不是和今日以前的事没有因果的关系;所以历史是一件重要的东西。然所谓古书,换一句话说,也可以说他就是历史,只要我们把一切的书都当历史看。所以章学诚说:“六经皆史。”

“六经皆史”这句话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但我以为这是各人的看法不同,不能说谁是谁不是。因为六经在六经的时代,并非皆史;但到了现代,已经是皆史了。现在的人也不必每个人都把他当皆史看,但是当他是皆史看的价值更大。

学习古书注解(古书今读法一)(5)

上面说明白了因为考古要读古书,因为致用要读古书。但二者又必须连成一气,方为有用。若单讲考古而不讲致用,那就变成玩古董了;任你是古色古香,古气盎然的唐写本、宋刻本,只不过供书斋清玩罢了。若单讲致用而忽于考古,那不是觉得古书无用,就是要受古书的欺。什么叫受古书的欺?例如我们读古书,其中所说的是尧、舜、禹、汤、文、武的事,决不是和实事相符;倘然我们因古书上的话,深信古代有这样的太平成绩,就不免是受了古书的欺。

所以我们要把考古和致用连成一气。就考古说:即使中国旧书等于牛屎,但是化学家对于牛屎也有研究的必要,何况他或者还不是牛屎。就致用说:牛屎也有牛屎的用处,他的用处不但是和香水相等,竟远过于香水,只要我们用的人会拿他去用。然化学家把牛屎研究明白了,倘不拿去用,便是空费力。从对面说,牛屎的用处,不经过化学家的研究,也不能就知道。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要把考古和致用连成一气。

中国旧式的儒者,分为汉儒、宋儒两派。汉儒专门解经,他们的话要字字有来历,处处有证据,很有考古的精神,和我们所谓考古很相近。但他们所考的不出于经的范围,而在文字的方面所用的工夫尤多,所以只能认他是考古中间的一小部分。

宋儒的学问,只注意身体力行,和我们所谓致用很相近。但是他们的致用不出于个人修养的范围,也只能承认他是致用中间的一小部分。

汉儒的结果变为琐碎,宋儒的结果变为空疏。这是人家所知道的。却是汉、宋儒的范围太狭,而考古和致用又不能连成一气,这个毛病,知道的人很少。现在我们读古书,就要明白了这个毛病,然后不至于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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