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海儋州

(之三)

文/李焕才

山歌天上来

都说诗是民歌演绎变化而成,譬如诗经,又如唐诗、宋词。儋州山歌如此有诗的意味,可不可以说是诗演变成歌,或者说,她正在演变成诗。

儋州山歌的确有诗的品相。其艺术形式整齐,每句七字,四句一首,讲究平仄,讲究押韵,有七绝诗的体式;念着韵律和顺,节奏性强,唱起来婉转流畅,富有音乐的美感,易唱、易记;又保存着《诗经》赋、比、兴遗风,多用双关、比喻、重章叠句等修辞手法,活泼生动传神。特别是儋州山歌蕴含着地方文化的特质,浸润着百姓的智慧,流动着生活的韵味,情感在里边律动,唱出来声情并茂意蕴丰富,扣人心弦,润人肺腑。当年郭沫若先生来到儋州,听罢儋州山歌,惊叹不已,赞道“儋州山歌不亚于唐诗”。

这个偏远角落的地方,储藏着艺术形式如此独特、品质如此超然的山歌,让人惊异。有人想当然,说是两千多年前汉武帝在儋州设置儋耳郡时,把这种形式的山歌传了进来。儋州人在茫然中摇头。当时伏波将军路博德和楼船将军杨仆只是领一群兵丁登岛,这些来打仗的兵丁能够传播艺术性如此丰厚的山歌吗?何况兵丁是从大陆各地征集的,人很杂,他们传来的是哪个地方的民歌?又有人发挥想象说,儋州山歌是苏东坡传入的。理由是儋州山歌简洁精练活泼多彩,文学味很浓,艺术性很强,有诗的韵味和意蕴。北宋时期苏东坡在儋州谪居三载,大量传播中原文化,儋州山歌就是其中之一。可惜又猜错了。他老人家来时,儋州山歌已经在当地流行了,歌声常飘入他的耳洞。他入乡随俗,曾向农民们学唱山歌。有一次,他唱七绝诗,让春梦婆唱山歌,唱和互动,那情景史书仍有记载。

儋州山歌既不是从外头直接传入,又不完全是土生土长,只能说:山歌天上来。儋州有几种民族人口,儋州山歌只在汉族人群中流行。儋州的汉族人口都是外来的移民,从四面八方拥入。其独特性正在于此。儋州是移民聚居地,聚集着丰富的外来文化。各种方言荟萃、各种文化并存,随着人们交往密切,随着时光的流转,相互碰撞、相互补充、相互融合,从而呈现出奇特的文化景象,衍生出新的文化品种。首先形成了与众不同的方言——儋州话,再而孕育出风格独特、以儋州方言传唱的儋州山歌。民间智慧很强大,地方文化的生命力旺盛,儋州山歌在这片热土上生得自在、长得茂盛,葳蕤茁壮,人们在劳动和生活中又不断完善其形式、丰富其内涵,加上历史的滋润、岁月的打磨,从而出神入化完美成今天这鲜活迷人的独特模样。儋州山歌者,乃天设地造之尤物。

儋州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文化氛围哺育出独特的儋州山歌,儋州山歌又反过来滋润这片土地,丰富这里人们的生活,充实地方的文化底蕴。儋州山歌不仅形态亮丽,内容也丰富繁杂,涉猎历史人文、风光景色、劳动生产、时政世态、社会风俗、婚恋情思、居家处世、生活情趣、伦理道德、祭祀敬神、传说逸闻等等。儋州百姓的道德准则、生活理念、文化意识、思想情感、审美价值都可以通过山歌这特殊的语言表达,重大事情、奇闻怪事也可以通过山歌来记载、传播。儋州山歌从而变成一本无字的大书,大家编写,共同阅读。

儋州山歌蕴含着丰富的文学元素,滋润耳濡目染的儋州人,老百姓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文学素养。这个地方诗词歌赋盛行,尤其是绝句和律诗,引车卖浆者流也能吟出平平仄仄。儋州又称诗乡。儋州的文化人都喜爱山歌。文化人参与山歌创作,原本是口头文学的山歌,又有了文字山歌。儋州山歌经过文字的修饰和提炼后更加精致,可以反复品读,还可以连接成篇,从而扩大其容量和感染力。历朝历代儋州都出现很多身为文人墨客的山歌手,一些进士、举人甚至成为山歌的主要写作者。儋州于是出了很多精彩的山歌集子,如故事山歌集、教化山歌集、爱情山歌集、物事山歌集、经典山歌集……不一而足。

走进儋州的乡村或城镇,若看见一个人手抓一本集子坐在村头的大榕树下摇头晃脑唱个不停,旁边的人也跟着摇头晃脑,这就是一个人在唱山歌集而一伙人在听,他们都落入了山歌营造出来的情景中。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听歌人的情绪随唱歌人的歌声而动。那人的歌声忽然变得低沉,声调悠远,听的人随着都静默,有的人还在抹眼泪;那人的歌声忽然又清亮明丽,歌词灵动活泼,听的人随之眉飞色舞,甚至有人喝彩……文字编成了山歌,字里行间就有韵律,唱歌人依据歌的内容糅入自己的情感,从嘴里唱出,便奔泻成流,涌入听歌人的心里,激起了波澜……因为有了山歌集,许多历史典故、民间传说、奇闻轶事,儋州百姓都耳熟能详;世间物事、人情世故、伦理道德也了然于心。

儋州山歌的表现形式多姿多彩,有对歌、放歌、念歌,还有演唱、吟唱和唱歌本等。对歌是双方对唱,一对一答或一唱一和;放歌是单独进行,唱抒情歌,地点多在野外,比如山坡、野地、海上、河边;念歌就是不放声咏唱,像说话一样念出来,多见于日常生活或人们交往中;演唱是登台当众表演唱,多在节日或盛大活动时;吟唱是一个人在寂静的环境中小声地哼,如在田间劳动、在海边打鱼、走路的时候、喂猪的时候、带小孩的时候。唱歌本就是咏唱编成集子的山歌,一人唱,众人听,在闲时或晚上,在村头街边或在休闲地方;近年来手机普及微信风行,儋州山歌又跻身于微信中,四时热闹在儋州人的耳旁。

调 声

只说山歌,可望见儋州歌海浩瀚,却没见到浪潮汹涌。又说调声,才听见歌海涛声阵阵,看见浪花飞溅。

调声是天籁之音,那旋律如同风的旋律,那节奏与人的心跳同拍。

调声多生长在野外。夜深人静,飞扬在野外的清音随夜风荡进村里来,氤氲在房前屋后,飘入村民的梦里,睡梦中的人就有一个温馨甜美的好梦;海水涨潮,渔船归港,也可以看到调声的倩影。兴奋的青年渔工站在甲板上,水在摇晃、船在摇晃、人在摇晃、歌声在摇晃,整个渔村也摇晃在醉意中。

——这就是我对儋州调声的最初印象。

我长大后,才有机会近距离看到调声,甚至触摸到她的温度。每次接近她,都让我情不自禁,手也晃之,足也蹈之。

调声就是青年男女亦歌亦舞。男青年站成一排,肩并肩,小手指勾住小手指;姑娘们站成一行,小手指也勾住小手指,站在男青年的对面。男的手一摇、脚一摆、腰肢一扭,整个身体舞了起来,如狂风逐浪,热烈而又激荡,随着歌声飞起,长短徐疾,粗犷激越,像群马奔腾,像洪水下坡,山呼水应。男的歌罢,女的随之起舞,腰身一晃,如春风拂柳,婀娜多姿。歌声就在舞蹈中缓缓飘动,清脆甜美,柔和悦耳,似轻风掠过树梢发出的颤音,荡漾于耳畔,摇动人的心旌……如果你是细心的人,就会有所觉察,男的给女的送去笑脸,含情脉脉;女的迎接男的目光,眉目传情。也就是眉来眼去,暗送秋波。还有奥秘,他们唱出的歌意蕴奇妙,情感在旋律中流淌,来回撞击对方的心扉,男女的神魂都随歌声飞出体外,飘荡升腾……当年田汉先生来儋州,有幸看见了调声,既惊讶又陶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感受,只能赞叹说:南国艺苑的一株奇葩!

每首调声都是一首独立完整的歌曲。其歌词下载年轻人心里的声音,生动活泼,飘逸抒情,富有生活的质感,浸润地方的情愫,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冲击力;曲调与年轻人心律的频率共振,节奏或明快热烈,或粗犷奔放,或婉转柔和,蕴含浓郁的乡野气息,激荡人心中情感的波涛,穿透人心里的隐蔽处。唱调声其实就是集体对歌,在舞蹈中对唱。调声的歌词总特意留出一小段空白,待现场演唱时,根据当时的情景和对方歌词所表达的意思,有针对性地即兴嵌入一句山歌,以对应对方唱来的山歌。所以,男的和女的轮流歌之、舞之,就是你来我往在对唱山歌;当然,演和唱也尽力表现声乐旋律和舞蹈姿态,让情、意、声、形融为一体,呈现出灵动的美。一场调声其实就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歌舞表演、情感冲撞和才艺展现。

调声歌曲绝不是出自音乐家之手,它生于泥土源于乡间。那些经常调声的年轻人、民间艺人熟识调声的密码,他们哼哼哈哈像是闹着玩,一首激荡人心的调声便在嘴里流淌。调声动作也不需教练,男孩、女孩长大了,站成一排,小手指勾住小手指,一摇一晃,慢慢地便摇出了优美的动作和协调的节奏。据说,调声产生的当初,就是闹着玩闹出来的。大家高兴时,快活地同声唱山歌,唱得激动,唱得放肆,声调放开,接着变化,就唱出了调声的旋律。青年人在海上打鱼,风在吹,浪在涌,渔船在摇晃,大家站在甲板上面对大海唱山歌,摇摇晃晃中也就摇出了强烈的调声节拍。唱山歌唱出独特的旋律、唱出了节拍,也就奇妙地唱成了调声。调声很快活,她比唱山歌热闹,更能抒发人的情怀。人们在田间劳作,兴趣来了,就走到田边,排成一行,手舞足蹈唱起来。歌声在田野上飞翔,人的情绪随之飞翔,热闹又有趣,一天的劳累便在不知不觉中抖落了,心里也就满满地收获了欢乐。

具有特殊气质的儋州调声当然不满足于船上、田边的玩闹。青年男女穿着漂亮上镇赶集,心就痒、嘴也痒,不来一场调声便怅然若失,也对不住这身漂亮的打扮。他们就在街边或者镇口摆开架势唱起来舞起来。街上的行人哗啦围过来看,街上的气氛顷刻间随着调声的节拍涌荡沸腾,这一个集日,欢愉快乐的色彩也就缤纷在集镇上。月亮出来的时候,月光晃晃,夜色溶溶,就有人在村边、路旁、湖畔、港岸调声,摇来晃去,天上的星星也在摇曳,快活裹在歌声中,随着晚风飘荡,好像满世界都沉浸在喜悦中。

在很多场合,调声还不像山歌那样大大方方亮相在众人的面前。她总是躲在清静的地方,孤芳自赏似的在男女之间自娱自乐。到了节日的夜晚,调声不再忍住寂寞,尤其是月亮很圆的时候,青年男女不会辜负这一片好月光,相邀来到宽阔的山坡上,摆开架势尽情地调声,放飞自己的青春激情,闹得月亮里的嫦娥也为之动容。

儋州的男人女人在年轻时代几乎都享受过调声。调声的魅力难以抗拒,我也学会了调声。一个夜晚,歌声把我吸引到山坡来。一排男青年在月光下正忘情地调声,我站了下去,勾住他们的手指,腰肢不知不觉也随着节奏晃了起来。人在摇晃中欢快地唱着动听的歌,心情很舒畅,身体很轻灵,心在里边飘忽,似乎随着歌声的旋律飘荡在夜空中。

调声能够放飞人的激情,让青年人的心碰撞出浪花,青年男女们就借助调声扬起爱情的风帆。我们村的二妞就是在调声时认识了大井村小伙子,嫁到大井村去。我们村的小伙子们很喜欢和北浦村的姑娘调声。两边都是渔村,只隔一湾海水。渔村的姑娘喜欢嫁给渔村的小伙子。青年男女们就通过调声搭建直通两村的鹊桥。渔船归港时,我们村的小伙子们就摇着舢板在港湾里调声,让歌声预约北浦村的姑娘。到了晚上,小伙子们的舢板就摇向港湾的对岸,停靠在一个土墩旁边。月亮出来了,北浦村的姑娘们也出来了。小伙子们走上那土墩,歌声随之飞起。男女青年在调声的旋律中心花怒放,也就捧着怒放的心花献给对方。这一夜,山也欢,水也笑,天地也为之陶醉。

我已经逾过了调声的年龄,可调声的旋律仍不时在我的心里回响,我学会编调声了。我编出的一首调声叫《千年月亮千年歌》:

风吹月亮下山坡,

照亮妹,

照亮哥,

哥哥妹妹唱山歌。

哥牵手邀东坡,

妹牵手邀嫦娥。

青山来伴唱,

绿水也来和。

青山得意飞春色,

多情绿水荡银波。

山歌唱醉千年月,

千年月亮千年歌。

每次听见人家在山坡上唱着我编写的调声,就像湖面投下了石子,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千百年来,儋州调声一直羞羞答答于大庭广众,可她仍以自身的美润泽儋州这片土地,润泽儋州人。一代代的年轻人接受调声洗礼,调声那热烈奔放的韵律渗透在人们的血脉中,激荡成儋州人热情开朗、率直爽快的性情。调声虽然一直生长在野外,却依靠独特的艺术魅力支撑起顽强的生命力,仍然旺盛地生长着;当然,这也出于热爱她的儋州人一如既往将自己的热情化作春雨浇灌这株奇葩,使之四季飘香。

随着人们生活理念的改变,谈情说爱不再是羞于开口的话语,调声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儋州调声与时俱进,不再局限于青年男女用来交流情感,来个完美转身,赋予她更丰富的内容,将一切生活话语融入她的本体,使她的体量更大、体形更丰满健壮,又不失去她原有的秀丽。她于是展现出新的风采,雄姿英发从野外阔步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节日假期或者有喜庆之事,她毫不犹豫地跻身其中,亮相于大庭广众,靓丽在人们的面前。

揭开了面纱的儋州调声光彩夺目,冲击人们的眼球,让人目瞪口呆。她堂而皇之踏入艺术的殿堂,在舞台上斗妍争艳。她意气风发走出儋州,走向全国各地,走上北京,风骚在世人的视野中。二〇〇六年,儋州调声以独特的艺术品格荣登全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名声大噪。

振兴乡村,人们需要更丰富的文化娱乐生活。调声得天时地利人和,风靡儋州城乡。现在儋州村村都有调声队,人人在调声,四时歌声飞扬。遇上盛大节日,儋州各地摆开调声场,动辄成千上万人汇集一起,且歌且舞,营造出一个个欢乐的海洋。儋州市委市政府顺应民情,毅然将八月中秋定为儋州调声节,每年挑选出来的各路调声精英汇聚儋州市文化广场,摆开阵势,各显神通,把儋州歌海推向高潮,激浪翻腾,惊涛拍岸。

儋州四句情歌(李焕才)(1)

李焕才:海南省儋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创作小说、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江文艺》《黄河文学》《天涯》《芳草》《光明日报》等刊物,已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及文艺专著多部,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青龙湾》《岛》。曾获“奥林匹克花园”长篇小说大奖、“椰颂”散文大奖、南海文艺奖、海南文学双年奖等多种奖项,《青龙湾》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南海渔家》入围丁玲文学奖•散文奖。有散文被中国作家协会和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入年度选本。

作者 李焕才 责编 常小靠 审核 古广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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