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第四七回 明弃暗取攘窃瞒赃 外亲内疏图谋挟质

罗子富猜度黄翠凤必有预先料理之事,也想早些散席为妙。席间饮量平常,大抵与胡竹山差不多。惟有姚季莼喜欢闹酒,偏为他人催请不过,去得更早。可惜这华筵令节竟不曾畅叙通宵,无事可叙,无话可述。

罗子富等客散之后,将回公馆。黄翠凤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子富道:“我是没什么事。你可要收拾收拾?明天一天,恐怕忙不过来。”翠凤掉头笑道:“咳!我的东西老早收拾好了!等到这时候!”

子富重复坐下。翠凤道:“明天忙也不忙,倒要用得着你,不要走。”子富唯唯,打发高升轿班自回。却听对过房间黄金凤台面上划拳唱曲之声聒耳可厌。比及金凤席终,接着翠凤出局,子富又不免寂寞些,将金凤烧的烟泡连吸三口,提起精神。

翠凤于夜分归家,嘱咐相帮小心照看斗香椽烛。相帮约了赵家妈小阿宝挖花赌钱,以为消夜之计。子富闻得楼下人声嘈嘈不绝,不知不觉和翠凤谈至天亮,连忙宽衣登床,懵腾一觉。毕竟有事在心,不致睡过了头,将近午刻,共起同餐。

这天是八月十五,中秋嘛,各家都在摆酒,罗子富也在黄翠凤家摆酒庆祝赎身。第二天就是写赎身文书的日子,罗子富心里也有数,知道黄翠凤一定有事情要处理,就想早点散了才好。恰好喜欢闹酒的姚季莼被别人请去提前离席走得早,因此本应大喝特喝的日子倒有点冷清,散席很早,正称了罗子富的心。散席后罗子富本打算回公馆,被黄翠凤拉住了,说明天用得着他,不让他走。

罗子富问黄翠凤是不是要收拾东西,黄翠凤说早收拾好了,还能等到现在。看看,优秀的人为什么优秀,就是因为努力呀!黄翠凤绝对没有拖延症。

罗子富已经累了,在黄翠凤房里歇着;但黄翠凤黄金凤还得出局,半夜回来,黄翠凤又嘱咐相帮照看火烛,也是站好了最后一班岗。妓院还有客人在,十分嘈杂,干活的娘姨大姐也不能睡,挖花赌钱撑着守夜。罗子富跟黄翠凤又聊到天亮,心里有事睡得不踏实,一直到中午才起来。

早有人送到一包什物。翠凤令赵家妈将去暂交黄二姐代为收存,明晨应用。且请黄二姐上楼,翠凤自去捧出先前子富寄留的拜匣,讨子富身边钥匙,当场开锁。匣内只有许多公私杂项文书,并无别样物件。翠凤叫子富把文契点与黄二姐看。黄二姐笑拦道:“晓得了!你这人哪有推扳!不要看了!”翠凤道:“妈,不是呀;这个是他的东西,妈看过了,我好带了去让他自己也点了一点,倘若过两天缺了什么,不关妈事,对不对?”

黄二姐只得看其点过锁好。翠凤亦令赵家妈将去,连适间一包,做一处安放;更请帐房先生随带衣裳头面帐簿上楼。

第二天起床后,有人送来一包东西,黄翠凤让赵家妈交给黄二姐先收着,说明天早上用。黄翠凤因为帮罗子富保管着他的拜匣,明天搬家要一并带走,因此又把拜匣拿出来,让罗子富打开,将匣子里的文契一一向黄二姐查看一番。黄二姐知道黄翠凤的意思,是要让她当着罗子富的面看清楚,拜匣里并没有夹带妓院里的钱物,就说,你哪里还能有差错,不用看了。黄翠凤却说,这是要罗子富确认他的东西一样不少,万一过两天少了什么,没有黄二姐的责任。黄翠凤这个话说得很妙,不把自己与黄二姐之间的不信任说开,说开大家面上不好看不是,同时呢,又把这个关键的环节给了解了,以绝后患。于是等黄二姐看过之后,仍然锁好放回去。

大家还记得罗子富的拜匣吗?二月十六,罗子富找黄翠凤定情,黄翠凤提出要求,罗子富必须拿一样要紧物事押在她那里,以保证以后再不去找蒋月琴。事情已经过去整整半年,罗子富早跟蒋月琴开销得干干净净,罗子富完全可以借黄翠凤赎身搬家的机会,拿走拜匣,可惜罗子富这个傻憨憨可能觉得这些文书契据放黄翠凤这里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并没有要回拜匣,留下了祸患,这是后话。

纳妾记被抓(干脆利落交接财物)(1)

纳妾记被抓(干脆利落交接财物)(2)

纳妾记被抓(干脆利落交接财物)(3)

子富听这名目新奇,从旁看去。原来那帐簿前半本开具头面若干件,后半本开具衣裳若干件;如有破坏改拆等情,下面分行小注,一览而知。子富暗地叹服其精细。

当下小阿宝帮同赵家妈从橱肚中掇出三只头面箱。翠凤自去先开一箱,把箱内头面一总排列桌上,央帐房先生从头念下。这边念一件,那边翠凤取一件头面付给黄二姐,亲眼验,亲手接。黄二姐递付赵家妈,仍装入箱内。装毕,请黄二姐加上锁。通共一箱金,一箱珠,一箱翡翠白玉。三箱头面,照帐俱全,一件不缺。

赵家妈另喊两个相帮上楼,从床背后暨亭子间两处抬出十只朱漆皮箱。翠凤自去先开一箱,把箱内衣裳一总堆列榻上,央帐房先生从头念下。这边念一件,那边翠凤取一件衣裳付给黄二姐,亲眼验,亲手接。黄二姐递付赵家妈仍装入箱内。装毕,请黄二姐加上锁。通共两箱大毛,两箱中毛,两箱小毛,两箱棉,一箱夹,一箱单与纱罗。十箱衣裳,照帐俱全,一件不缺。

翠凤重央帐房先生翻到帐簿末两页,所有附开各帐一概要念。此乃花梨紫檀一切家具以及自鸣钟银水烟筒之类。翠凤一件件指点明白,某物在某所,某物在某所。黄二姐嘻开嘴,胡乱答应,实未留心。

翠凤一直接说道:“还有我家常穿的衣裳同零零碎碎玩的东西,帐嚜没开,都在官箱里,妈空了点再查好了。”黄二姐笑讽道:“你也应该吃力了呀!吃筒水烟,请坐会uniang。”

接着,黄翠凤请账房先生带着衣裳头面账簿上楼来,所有衣裳头面都一件件分别登记在账簿上,就连损坏修补的都有小字注明,一目了然,罗子富不禁叹服黄翠凤做事情精细,有板有眼。接下来就是开箱子,三箱头面:一箱金的,一箱珍珠的,一箱翡翠和白玉的;十箱衣裳:两箱大毛,两箱中毛,两箱小毛,两箱棉,一箱夹,一箱单与纱罗,黄翠凤一一打开,一件一件对着账簿上记录的交给黄二姐验收,黄二姐看了没问题,再交给赵家姆放回箱子里验收完,黄二姐亲自上锁。三箱头面、十箱衣裳都一一照着账簿验收完,一件不缺。房间里的家具摆设、自鸣钟、银水烟筒也都指给黄二姐看了。黄翠凤又交代黄二姐,别的家常衣裳和零碎物件没有开在账簿上的,都在屋里官箱里放着,让黄二姐有空查看。

黄二姐“笑讽”道:你也累了吧,抽水烟歇会。“笑讽”用得怎么样呢?我体会不太出来。黄二姐此时是佩服黄翠凤的,这个“讽”又怎么理解呢?是看不惯黄翠凤这么能干吗?

翠凤果然觉得疲乏,和黄二姐对面坐下。黄珠凤慌的过来装水烟。黄金凤正陪着子富说笑,亦遂停止。大家相视,嘿嘿无言。帐房先生料无他事,随带帐簿,领了相帮下楼。赵家妈小阿宝陆续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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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凤特地叫声“妈”,从容规谏道:“我这些衣裳头面,多嚜不算多,撑起来也不容易;今天我交代了给妈,妈收起来。你要自己有点谱子才好uniang!再给姘头骗了去,你要吃苦的uniang!你几个老姘头都是租界上拆梢流氓,靠得住点正经人一个也没有。我眼睛里看见嚜,不晓得给他们骗了多少了!我的东西,幸亏我捏牢了,替妈看好在那儿,一直到这时候,没骗了去;倘若在妈手里,此刻也没有了!我嚜做了四五年大生意,替妈撑了点东西,还有今天这一天,妈面上总算我有交代。这儿的事,我完结了;倒是妈这没谱子,有点不放心。我走了还有谁来说你呀!你嚜去听了姘头的话,不消四五年,骗了你钱,再骗你东西,等你没有了,让你去吃苦,你为了姘头吃的苦,可好意思教人照应点?你也没脸去说嚜!”

黄翠凤果然累了,就跟黄二姐对面坐下,黄珠凤慌忙来装水烟,黄金凤和罗子富本来是说笑的,也都不做声了,账房先生核对完带着账簿跟相帮下楼去了。

可能这俩人一坐下就会吵架不愉快吧,怎么所有人都突然戒慎恐惧的样子。

黄翠凤要出去了,临走还有几句话要嘱咐老鸨黄二姐。黄翠凤说,黄二姐那些姘头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正经人,不知道骗走了多少钱,幸好自己把挣来的这些东西保管好了。这么些衣裳头面来的不容易,现在要走了,留给黄二姐,算是报答她了,她在黄家妓院的事情都了结,可以清清爽爽走人了,但是还是不放心黄二姐,以后她走了,也没人说黄二姐了,五十多岁的人了,再没有点算计,被姘头偏光了钱,到时候又有什么脸面找别人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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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话,说得黄二姐无地容身,低下头去,拨弄手中一把钥匙。子富但微微的笑。翠凤又叫声“妈”,道:“你不要怪我话多。我是替妈算计。我赎身嚜赎了出去,我的亲人就只有妈,随便到哪儿,总是黄二姐那儿出来的女儿。妈好,我也体面点;不好,大家坍台。妈样样都不错,做生意蛮巴结,当个家蛮明白,就是在姘头面上吃了亏。我为了看不过说说你,这以后我也不好说的了,你要自己有谱子。五十多岁的年纪,还像了起先那样子,做出点话靶戏给小孩子笑话,我倒替你难为情!”

罗子富还在场,黄翠凤也不管黄二姐的面子不好看,一顿输出,说就算自己赎身出去了,也是从黄二姐这里出去的,黄二姐过得不好,自己也跟着坍台。黄翠凤苦劝黄二姐不要再被流氓姘头骗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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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二姐听了,坐着不好,走开不好,渐渐涨得满面绯红。翠凤不忍再说下去,乃更端道:“我说,你这时候就拿一千洋钱买个把讨人,衣裳头面都有在那儿,做点生意下来,开消也够了。再过两年,金凤梳了个正头,时髦倌人,就说不时髦,至少也像了我好了嚜,刚刚接下去,那是再好也没有。珠凤本来不中用的,倘若有人家要嚜,倒让她到好地方去罢。金凤可有什么好说的呀?一定数一数二。妈依了我,是福气。”

子富连连点头,插嘴道:“这倒是正经话。一点都不错。”翠凤道:“那么起先的话可是说错了?”黄二姐因道:“都是好话!哪有错呀!”说罢,起立徘徊,自言自语道:“他们应该就快来了,我下头去等着。”遂转身径归楼下小房间。

良言苦口,黄翠凤这一番话说得黄二姐无地自容,坐立不安。黄翠凤看她的样子心软了,也就打住不说了,又劝黄二姐拿她赎身的1000块买个讨人,衣裳头面都是现成的,把生意坐起来,再过两年,黄金凤就能做大生意了,黄家妓院的人才梯队建设被黄翠凤安排得明明白白。黄珠凤生意不好,如果有人家肯要,不如打发她到好地方去算了。

黄翠凤看不惯珠凤一天天浑浑噩噩不会做生意,没少打骂她,是因为她的想法,吃了这碗把式饭,就得好好巴结做生意赚钱,所以她看不起黄珠凤、诸金花,同时她也本性善良,她让黄二姐给黄珠凤到好地方,应该是找个好人让她嫁了,不可能让她去别家再做生意,更不可能把她卖去幺二堂子甚或是做野鸡,这几种继续做生意的结局对黄珠凤都不能说是好地方。作者在跋里介绍了书中妓女的结局,"黄金凤之孀居,不若黄珠凤俨然命妇",可见黄珠凤确实从良嫁人了,而且儿子非常有出息,她被朝廷册封为“诰命夫人”,谢黄翠凤临走的嘱托成全了黄珠凤的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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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凤在后手指黄二姐背脊,低声向子富道:“你看她!越说她越是个厚皮!这我说过了不说了!她要去吃苦,让她去!”子富道:“她做老鸨也苦:给你埋怨死了,一声也不敢响。”翠凤道:“你还说呢!七姊妹里头可有什么好人!我要做错了点,给她打,气得要死!”子富道:“我不相信。”翠凤道:“你不相信,看诸金花。她们七姊妹,我碰着三个人。诸三姐比我妈好得多呐,就不过打了两顿。要是我妈的讨人,一定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了。教她试试看嚜,晓得了。”

子富笑而不语。翠凤叹口气道:“不要说是我妈,你看上海把势里哪个老鸨是好人!她要是好人,哪会吃把势饭!还有个郭孝婆,你也晓得点啰?这时候自己没有讨人,还要去帮诸三姐打这诸金花,你说可教人看着有气!”

黄二姐谢了黄翠凤,说知道她说的都是好话,就下楼去了。黄翠凤指着她的背,对罗子富说,黄二姐脸皮厚,自己这些话说也是白说,以后有她受苦的。罗子富说,老鸨也可怜,被你这样数落,都不敢吭声。黄翠凤说,老鸨哪有好人,有什么可怜的。

不料翠凤说话之间,突然楼梯上一阵脚步声,跑上三个人,黄二姐前引,帐房先生后随,直往对过金凤房间。子富怪诧问故。翠凤摇手悄诉道:“都是流氓呀!我们赎身文书要他们到了才好写嚜。”

正说着,黄二姐和账房先生领着三个人上了楼,进了对面房间。罗子富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黄翠凤说这三个人都是流氓,赎身文书要他们来了才能写。

那么,赎身文书会怎么写呢?黄翠凤能顺利离开吗?

下回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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