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4个太阳(多雪的冬天四)(1)

青青的哥哥捎讯,要我赶紧回家一趟。我的心阵阵紧缩,那个不祥的预感蛇一样缠着我。

巨才怕我慌中出错,执意要亲自送我。刚到村口,见家门口站了不少人,我的脑袋“嗡”地一声膨胀了许多,急急往前走,便有哭声传来,凄凄的。

不知如何进的家门,妈已直直地躺在炕上,脸上盖着一张白得渗‬人的纸。弟妹们正在嚎啕。我揭开妈脸上的纸,大声呼唤着:“妈?妈?”妈仿佛沉沉入睡,睫毛低垂,嘴紧闭,神情安详。

难道这就是我可怕的预感中的妈妈?生与死究竟有什么区别?过去曾听人讲,人死就会变成鬼,鬼自然是面目可憎的,可妈妈依然如此恬静,如此美,她真会这样死去吗?我痴痴地想着,没哭,甚至连些许的悲伤也没有。倒是同行的巨才哭了,呜呜咽咽的,直揪心。我猛然醒悟:我将从此失去妈妈,永远……上帝,你这惨无人道的东西??我发疯地扑向妈妈,放声大哭起来。

十六年来的人间冷暖、世态炎凉,随着这巨大的悲痛变成了汹涌的悲嚎。咀嚼痛苦有时是一种享受,而哭诉痛苦又何尝不是呢??眼泪,是悲哀的解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这种解药。

当我止住哭嚎,昏沉沉抬起头,发现爹正蹲在地上默默地抽烟。越燃越短的烟头贪婪地灼烧着他焦黄的手指,爹却全无感觉。几日不见,他好像更加苍老了。腰佝偻着,脸上的皱纹像一张山脉走向图,一双枯井般幽深的眼没有半点感情的流露。

我知道,爹很爱妈,这个曾经用一把砍柴斧打死一只金钱豹的汉子,具有火一样刚烈的性子,但对于妈妈他却温顺得像只羔羊。听上了年纪的人讲:爹是个极好的木匠,由于穷,三十多岁还未成家。后来在邻县一有钱人家做活时,被主人家的千金看中,她便是我妈。

妈比爹小十几岁,年轻、美丽又富有。他们的结合是以妈妈与家庭“断交”为代价的。直到现在,对于妈的“娘家人”,我心里只是一片空白。听说她现在还有一个哥哥——自然该是我的舅,在城里做官,但从未往来。

妈常说:“人穷不能志短。”爹则扑下身子,闷闷地做活。“大跃进”那阵,我冒冒失失来到人间,爹未来得及看我一眼,便被拉上山大炼钢铁去了。月子里妈妈无人照管,常被半夜的敲门声吓醒,落下了心脏病的根。以后爹一边赎罪般服侍妈妈,一边牛一样做活。早些年政策宽松,他可以外出做木活,赚些钱为妈看病。如今,动辄“割尾巴”,爹只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最终还是负债累累。妈对爹从不埋怨,总是拖着病体,为爹做些顺口的。晚上爹没回家,她绝不先睡,无论多迟。

一次,鸡叫头遍了,爹还没归,妈突然对我说她的眼跳得厉害,怕爹有事。说罢便拉我找爹。我们提着马灯,沿着爹砍柴走的路,直走到黑松岭,发现爹血乎乎躺在一棵大树下,身旁死着一只金钱豹。原来,爹在砍柴时,被这大虫袭击,他力大无比,挥着砍柴斧与豹子恶斗,身上被兽爪撕下缕缕血口,但那大虫也被砍下致命的伤口。事后,爹把豹子卖掉,首先给妈买了一件呢料,而妈则整天服侍着爹,寸步不离。街坊邻居都说:爹妈的感情比得上董永和七仙女。

可现在……被称为“人主”的舅舅来了。他身高马大,一副官样。爹迎上去,却没说出半句话。舅站在妈的遗体旁,轻轻揭开盖在妈脸上的纸,一直默默地凝望,足有三分钟,眼圈有些红,继而湿。作为哥哥,他也许想起了妹妹许多童年的事,这些久远的记忆隔着生与死的鸿沟,难免叫人悲伤。舅用手帕擦把眼,转向爹:“孩子们呢?”爹把我和弟妹们介绍给他,舅用目光逐个把我们瞅了,似要说什么,却不曾说出。但我懂得他目光的含意,他是个可以被我们承认的真正的舅舅。舅走时对爹说:“孩子们要紧哪?”

他走后,帐房亮大爷拿着三百元给爹,是舅留的。爹竟跟亮大爷动气。亮大爷说:“人家晓得你的倔脾气,才把钱留我这儿,这不是给你和死人的,是给娃们的嘛?”爹长叹一声,把头埋在两只大手里。

巨才要走了。村外,枣树林里,我俩抱在一起,放声恸哭,彼此能感到对方身心的颤动。妈出殡的那天是个星期天,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怀的日子。巨才既没与家人团聚,也未做临工挣钱,步行三十里,为我家的丧事帮忙。青青、杨雅茹也到家看我,雅茹第一次领略山村出殡的场面,哀伤中掩饰不住几分好奇。

北国的冬天最像冬天,凛冽的风卷起沙粒扑打着行人,不一阵,阴云密封了天空,棉絮般的大雪随风飘零,天与地顷刻间白茫茫连成一片……

十几条大汉抬着妈的棺木从村里走向村外。我和大弟穿着白市布做的孝服,手拄哭杖在前面开道,年仅五岁的小弟也是这身打扮,被人抱了与我们同行。坐在棺木后面牛车上的小妹哭声最响,泣泣诉诉,悲悲切切,仿佛一只手在胸腔里摘你的心。我憋得难受,却哭不出声,待妈的棺木跌入那个事先挖好的深坑,突然止不住大哭起来。然而,一锹接一锹的黄土把她掩埋了,直堆起一个巨大的坟包。这实在太残酷了,妈那个孱弱的病体从此将永远负着黄土的重压,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郊旷野,在这永恒的寂寞中……

雪花飘落着,静静地覆盖了坟包的新土。我想妈妈,但我知道,从此我便成了没娘的娃。我使劲把自己拄过的哭杖插在妈的坟头,心里对妈说:“它代表我,永远陪着你。”

回家时,小弟问抱着他的亮大爷:“妈咋不回?”大弟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少烦人好不好。”妹妹则在悲哀的脸上挤出亲切的笑:“好小四,听姐的话,妈走亲戚去了。”我的心疼得直打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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