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1)

(一)

“老婶,你放心地去天堂吧,我会照顾好老叔的。”这是火化炉前,我与老婶在人间最后的对话。

老婶彻底解脱了,她终于挣脱了病痛的折磨,挣脱了世俗间所有的恩怨,挣脱了一切得与失的纠结。此刻,她安祥舒展地躺在殡仪馆给她安排的红花色调棺椁里,身上洒满了鲜花。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是老婶没有这样轰轰烈烈的人生,她只是中国千百万普通妇女中的一员,走完了琐碎短暂的一生。

看到老婶满身的鲜花,我想起了她人生中最后一个母亲节的康乃馨是我买给她的,有红色的、粉色的、紫色的,还有浅粉色和带着花边的。

由于糖尿病晚期,老婶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因为脑梗的缘故,她的右手也完全不听使唤了,我就把那些康乃馨一支一支拿到她胸前,让她那只还比较灵便的左手挨个摸一摸,用鼻子挨个闻一闻。

老叔心里一定是非常高兴的,可是嘴上却唠叨我不会过日子乱花钱,说老婶根本看不见了买花还有啥用。

会过日子就等于母亲病重卧床又瞎又瘫,母亲节就不需要鲜花吗?大街小巷都在叫卖康乃馨,我知道他的儿子儿媳是不可能“有时间”来的,而我却不忍心让一个躺在病榻的母亲缺席母亲节,虽然她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每年母亲节这一天,我要给三个母亲买鲜花,她们分别是我的母亲,我的婆婆,和这位瞎眼睛老婶———我老公的老婶。

老婶病重多年,她的儿子儿媳根本不管,而我的母亲和婆婆都住在一个城市,都有孝顺的孩子———我们在身边,所以每一年的母亲节这一天,无论多忙我都尽可能抽时间把准备给老婶的那份康乃馨送过去。

因为在我的观念里,父母是一个人在红尘中最大的恩人,没有职业比母亲更神圣。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2)

(二)

其实在上个月,老婶就出现过不详的征兆,闻讯后我赶紧买了好几百块钱的无糖八宝粥、奶粉、豆粉、芝麻糊、澳洲燕麦等食物给老婶送过去,已备她吞咽困难时用做流食用。

可是过了几天,老婶的情况又有了些许好转,我们悬着的心又落了地,大家都乐观地盼望着老婶能挺过2016年熬到第二年(2017)春节。因为她娘家唯一的亲人——她的妹妹在日本照看外孙,只有每年春节才能回哈尔滨一趟。

也许是老叔常年照顾瘫痪的老婶,不能出门深度寂寞无处话凄凉;也许是老叔喜欢我,早已把我当成了她的女儿,反正很多不能在别人面前讲的话,包括他知青岁月的初恋,生活里那些“陈年的谷子万年的糠”,乃至家庭历史和家族积怨,以及他刻骨铭心的上山下乡的所有经历,有时候则从《三国》讲到《水浒》,一直讲到现在的天下大事、世界格局。

只要我一去,他就滔滔不绝的讲这些给我听,每一次都如此。虽然听得耳根子都起了茧子,但是我还要继续默默倾听一个孤独老人的倾诉,这是我的使命。

“还有两个月,我和你老婶就结婚三十五周年了,还有一个月你老婶就六十周岁了。你不知道你老婶六岁的时候和同院的一个小丫头,大冬天两个人拉着爬犁呼呼地跑,爬犁上坐着我,那一年我九岁。”说到这里,老叔猛吸了一口烟,眼里流露出少有的幸福光彩。

其实,我是极不喜欢烟草味的,因为我的老公和父亲都不吸烟。可是我每次去老叔家都不得不忍受他一颗接一颗地抽烟。

因为我深知,只有烟草和去痛片(老叔每天都得吃两片去痛片)才可以舒缓他心中的苦痛。许多年来,烟草和去痛片已经成了老叔血液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给他提神,支撑着他每一天站起来继续着周而复始的单调生活———照顾瘫痪在床的妻子。

“曼曼,你是个单纯姑娘,一介书生,你可不知道这世道做人有多难,做女人就更难了,要吃更多的苦。我们老王家是什么好人家吗?乱哄哄的,你老婶嫁到这人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要不能落下一身的病?

你的公婆一定说起过这又破又旧的二手房,还是十年前才闹到手的,其实老叔从工厂回家前分到了一套房子,硬让你大爷抢去给他儿子结婚用了,非说我还有机会再分房子!谁知道后来工厂体制并轨整改卖给个人了,所有人都下岗回家,再也没有分房的机会了!你老婶要是嫁一个顺风顺水的人家,也不至于气的生这么大的病,这么年轻就瘫痪了。

我不好好待她,能对得起良心吗?再说这些年来,我摆愣她就像摆愣孩子似的,哄她吃饭吃药,翻身睡觉,一把屎一把尿伺候着,两个人的感情升华了,我怕她死了剩我一个人!孩子,老伴儿,老伴儿,老来相伴,夫妻间最怕到老了先走一个,剩下另一个孤苦伶仃的,这可不得了啊!”说到这里,老叔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

每次我都是先处理完老婶的个人卫生,然后再开始收拾两个房间、小客厅和厨房。擦完桌子擦地板,擦完这屋擦那屋,老叔跟在我身后,用一个父亲的口吻絮絮叨叨地倾诉着。就跟每回一样,我默默的听着,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什么也不说。

“你是老宝宝,你得把饭咽下去,肚子里有了饭咱就死不了,不怕你炕拉炕尿,就怕你不吃饭不吃药!”老叔给老婶喂饭时,每次都念叨着自己编的这套顺口溜。

有时候给老婶喂一顿饭要耗时一个钟头,把老叔累得筋疲力尽,最痛快的时候也需要半个小时。多数时间喂完老婶,老叔都是累得不想再吃东西,对付一口了事。所以他瘦的皮包骨头,头发白了背也驼了,生理年龄才60多岁,可是看上去他却像80岁的样子,殚精竭虑,弱不经风。

“雅丽呀,嘎子哥这辈子对你好,等到了下辈子你可记得要还嘎子哥!”这也是老叔说给老婶的一句歌谣。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3)

(三)

“雅丽呀,嘎子哥摸摸你的肚子还涨不涨了?哎呀,不涨了,你再也不会难受了,不用去医院扎针不用再吃苦药了……”殡仪馆的车正在来的路上,一会儿就有担架上楼来把老婶的遗体抬走,我和白事先生已经给老婶穿好了衣服。老叔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习惯性地又去摸老婶的肚子。

既有岁月可回首,又以深情共白头。人世间最宝贵的亲情,莫过于夫妻之情;人世间最宝贵的交流,莫过于夫妻之间的交流。妻子近在咫尺,却阴阳两隔,对丈夫的情话永远也不能做应答。

生和死的世界无法交替,尤其是久病亲人的离去,我们只有目送却无能为力,可是听着这个丈夫对刚刚亡故的妻子的声声呼唤,任凭任何人都不能不为之动容。我拼命地咽着泪水,怕自己哭出声来。

在感情失衡,道德沦丧的今天,有多少道貌岸然的男人背叛了妻儿,在老婶以前住院期间,我甚至还听说了一个男人在病妻未亡时,就把钻戒戴在了情人的手指上!而老叔这个曾经千人之上的厂长,如今看上去非常邋遢的老男人,让我看到了他对婚姻的忠诚和作为一个丈夫的担当。

一个在妻子病重就从企业中退下来的厂长,能十几年如一日,无微不至的照顾卧病在床的妻子,被职工大院的人们亲切的称呼为“围裙厂长”。仅此一点,在我心里老叔的好印象就弥足珍贵!所以,我和老公在老婶去世以后,仍时常照顾老叔。

2018年4月份,老叔因急性阑尾炎不得不住院手术治疗,为了方便照顾他,我和老公商量后把他安排在了哈工大医院,因为校医院离学校和我们家都非常近。我们答应过老婶,如果堂弟指望不上,在老叔需要我们时,我们一定能让他指望得上。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4)

(四)

从老叔那里得知老婶昏迷的电话后,我和老公知道事情不妙,马上领着孩子赶了过去。我怕他们那铁石心肠的儿媳妇,在老婶临终时也不领着她的孙子登门,于是到学校给儿子请了假,领着孩子直奔老叔家。

路上我跟孩子说:“宝贝,你老奶这次恐怕真的撑不过去要死了了,也许你是去送老奶人生的最后一程了。”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叔和老婶的独生子,也就是我老公的堂弟,在自己母亲弥留之际终于请假回来了。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回家了,没有带妻子,也没有领孩子,看到我们领去了儿子,他也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在这薄凉的世界上,除了父母,还有谁不图回报拼命的对我们好?可是他们真的就不图任何回报吗?他们不图我们报的三春晖吗?他们不图我们常带着笑脸回家看看吗?他们不图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吗?

父母的养育之恩如果是一片海,儿女的任何回报都只能算作是一杯水。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孝的儿女,竟残忍到连一杯水都不肯回报呢?

从未见过有父母嫌弃儿女拉尿脏而生下孩子不伺候的。但是这些年来,因为在医院里照顾父母公婆和家族里的老人们次数多,却见多了儿女嫌弃父母的种种,嫌父母窝囊没本事没钱的、嫌父母老了又脏又邋遢的、嫌父母唠唠叨叨烦人的、嫌父母老不死拖累人的……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可是有人自己养了儿女也不知回报父母之恩!原来不是能伺候自己儿女拉尿的人就能伺候父母拉尿。

原来爱子女是天性,爱父母是人性。

在父母年老不能自理时,人性便得到了赤裸裸的验证。抚育后代是所有动物的本能,而反哺却是极少数动物之所为。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5)

(五)

老婶平躺在床上,因为高烧满脸通红,张嘴喘息着,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对我们的呼唤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老叔说他不打算让老婶再去医院遭罪了,他也不嫌弃自己老伴,就让她静静的死在家里。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可是内心仍不忍面临诀别,胸膛里似乎有一面大鼓在咚咚地使劲地敲击着我的肋骨,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

可是转念一想,这不是悲伤的时候啊,老婶随时都有咽气离开人世的可能 ,不能让她这样脏兮兮地走啊!于是我赶紧张罗着给老婶洗脸洗脚擦身体,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臭哄哄的味道,原来老婶不仅尿在了裤子里,屁股上还糊着干粑粑。就算她是非亲非故的邻居,在这个时候也决不能熟视无睹了,决不能能让她这样不体面地去天堂!

就这样我和老公以及堂弟一起给临终前的老婶洗了三遍头(我和老公洗头,堂弟负责用盆端水),之所以洗三遍是因为老婶的头发因为平时吃饭、吃药、喝水没及时处理都粘在了一起。洗完头之后,我开始十分精心地擦洗老婶的身体,因为我在做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老公跪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给老婶剪着手指甲、脚趾甲,我小心翼翼地擦着老婶屁股里夹着的干粑粑,生怕弄疼了她。我们做这些事的时候,老婶自己的儿子向外人一样站在旁边看着,因为他从来没有照顾、伺候过母亲,什么都没有做过,所以这些事对他来说是无从下手的,他只是一个特殊的局外人,而我已经给他的母亲洗过几次澡了。

梳洗完毕,我照例从化妆包里拿出精华液给老婶擦脸,拿出护手霜给老婶擦手,用自己的木梳给她梳头,我一边做这些事一边轻声对老婶说:“老婶,咱们是女人,女人哪有不爱美的?即使现在你去天堂也不怕了,你看看自己既干净又体面,还香喷喷的!”可是老婶完全听不见我的喃喃自语了,她张嘴喘息着,潜意识里的疼痛或者不舒服,使她偶尔发出几声呻吟。

也许父母就是子女的一面镜子,我的孩子每天看着父母如何为人做事,所以他一点儿都不嫌弃老奶,还拉着老奶的手,跟老奶贴脸说:“老奶,你怎么了,你还能不能醒过来了?”

事后,我的父母、公婆以及在日本的老姨(就是老婶的亲妹妹),就我把孩子领去老叔家跟老婶告别一事极为感动和欣慰。婆婆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好孩子,你做事妈最满意!”

是的,是我让老婶在人生的最后驿站,享受到了儿孙绕膝的幸福。在她不久于人世时,有个隔代的孙子在她身边喊过她奶奶。

孩子跟老老婶贴脸儿的一幕让我非常感动,那是一个幼小心灵自己的选择,不是任何成年人导演的结果。

孩子的功课和作业落下了可以补上,孝心落下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更何况他那一天学到的东西,是在任何一座学校的课堂上都无法学到的。

其实,平时逢年过节,我们也是领着孩子去看望老叔老婶的,就为了让他们听听有人喊他们爷爷奶奶。我们不但带去好吃的,有时也带着小提琴,我们母子拉二重奏,给老叔老婶唱歌拉琴听。

一个工厂可以失去一个工人,一个公园也可以失去一支花朵,可是一个母亲却不能在任何意义上失去他的孩子,尤其是独生子女,如果你是不孝之子,母亲在某种程度上不就等于没有了指望吗?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6)

(六)

老叔,这个命运多舛的50后,角色从最开始的儿子转换成丈夫,又从丈夫转换成父亲和祖父的老男人,如今再一次“下岗”了,连丈夫的角色也被命运无情地褫夺,仅剩下父亲和祖父一组角色了。可是他的父亲角色却不被珍惜。

有儿子,儿子却借忙于工作,忙着在课外班补课挣钱为理由说没有时间回来看他;有孙子,可是儿媳妇却不允许把孩子带出来看爷爷;如果他去看孙子,儿媳妇根本不给好脸色。父子同住在一座城市,却不能常来常往,仿佛远隔天涯。

老叔想孙子时,只能在手机相册里看看孙子的照片。有时候老叔长叹一声,蹦出一句:“唉,眼珠子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眼框子!”

可怜的老叔,老婶也离他而去了,从此他孤独复孤独,白发生白发。

我一直十分同情老叔这一代共和国历史上特殊的群体,他们是50后,出生于建国初期,成长于国家困难时期,在那个讲阶级成分的年代,家庭成分好的孩子都不能把书读完要去“上山下乡”,作为一个成分不好的“地主狗崽子”,老叔只能有一项选择———下乡去北大荒农场做知青。

时代几乎没有赋予他们那代人选择人生的权利。自幼丧父,胆小怕事的老叔返城后也不敢去改革开放的大潮里冲浪。从某种程度上讲,很多和老叔际遇相同的同龄人,根本没尝到改革开放带来的什么甜头。人生壮年遭遇妻子重病缠身,企业体制整改,随着老婶病情的加重,作为丈夫的老叔,不得不从厂长的位置上离职回家,照顾病重的妻子。

命运里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一次又一次的选择,老叔都一一扛了下来,没有逃避责任,没有放弃妻子,为了家庭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然而父亲的付出和担当,却没能让儿子感激,反而在心底看不起没本事的父亲,埋怨父亲不该放下厂长的职位。

老叔说自己太老实了,老实就是窝囊,就是没能耐没张成,说白了就是窝囊废,那个厂长也早晚得让人挤下来。在这个急功近利的势利眼时代,父母老实厚道没本事捞大钱,居然成了某些不孝子女冷落的合法理由!

“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三字经》里感恩父母的名言,想必堂弟那个已经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一定能背得滚瓜烂熟。如果老叔有权有势能赚大钱,堂弟和他的媳妇还会避而远之吗?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7)

(七)

老婶2016年三月份住院那回,她的加床被安排在了厕所和水房的对面,同时也是走廊的门口,每天的闹哄劲儿可想而知!那时候没有疫情,几乎任何人都可以在一天中的任何时间随便进出医院探望患病的亲朋好友。

每天人来人往、出出进进,会有很多人从老婶身边走过,加上她又瞎又瘫,口齿不清,照顾起来十分不便,非常费劲,所以老叔老婶这老两口十分的扎眼。

老婶常年患病,照顾她的只有老叔一个人,已经累得精疲力尽。所以只要我和老公能腾出时间来就一定去帮他一把,哪怕在我们午休时间,从食堂买点可口饭菜和热乎粥送去。

很多病友及家属打老婶身边经过一两次之后,有的出于关心,有的是出于好奇,就凑上前问这问那。

有一个大叔看见我给老婶擦屎接尿,就冲老叔夸赞说:“你这闺女既漂亮又孝顺,还是养闺女好啊!闺女就是小棉袄,你老兄有福啊!”

听了这话,老叔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 ,好半天才解释说:“不是我闺女呀!”然后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人忙又补充道:“那你老兄就更有福了,这样的好儿媳如今打着灯笼才能找到啊!”

我不敢抬头,只希望这个好事的大叔赶快走开,别来触碰老叔心里的隐痛。

可是那好奇的大叔根本就不挪步,还招来了好几个人。我看见老叔用更加复杂的语气继续解释说:“唉,不是我闺女,也不是我儿媳妇,我哪有那福分呐!”

突然,老叔把帽子使劲地往老婶床尾一摔,激动地大声喊道,堪称为咆哮:“今天也不怕你们笑话了,儿子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呢,她妈都住院第三天了,我虽然没给他打电话,但是这畜牲竟没来过一个电话,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儿媳妇跟婆婆拌过嘴,快十年不登家门了!这漂亮闺女是我侄媳妇———我侄子的媳妇,来照看婶婆婆的,人家也是名牌大学的!”

那几个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的脸噌的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不敢抬起头来,仿佛自己是一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

第二天午休,我又给老叔老婶送了好吃的蒸饺。就在老叔吃饭我我给老婶剪指甲的时候,一个脖子不停摇晃被老伴儿搀扶着的老阿姨走过来直接了当问我:“姑娘,你信佛吗?”

我答:“不信。”

“那你信主吗?”

我仍答:“不信。”

“真是好孩子啊,我怎么摊不上?我怎么摊不上呢?”

老阿姨不停地晃着脑袋自言自语着,硬被她的老伴给搀走了。

面对那些被病痛折磨对子女的关怀极度奢望的患者,尤其是老年患者,我十分的同情。也许在他们的观念里,只有信佛和信主才是信仰,他们不知道爱也是信仰,永恒的信仰。

很多父母也许不知道是自己错误的教育导致了自己晚年的孤独和凄凉;他们也许不知道,没有信仰的“普通人”也可以活得高贵,活得有境界;或许他们还不知道,其实一个善良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善良的本能。

现在的年轻人读书读的年头越来越多,学历越来越高,然而他们却有知识没文化,不懂孝悌忠义仁,不懂感恩。令人极度失望的是,他们不懂得感恩自己的父母。

我所在的大学里,就有博士学位的女老师跟婆婆打仗,把婆婆气得急性脑出血,一头栽倒在地后换了半个塑料脑壳的事。而换塑料脑壳阿姨的儿子不得不用私房钱雇护工照顾母亲,更可悲的是她们婆媳二人都在我们学校工作,阿姨是一名财务人员。

老婶躺在医院的第四天,她的独生儿子知道信儿后,在午休时间匆匆赶来了,说自己正在带毕业班校长不会给假的,只能趁午休机会跑来看一眼,然后扔下一张一万块钱的银行卡拂袖而去,前后不过十分钟。

自己的母亲病情一天天加重,明显着活一天没一天了。 有什么事业比照顾重病的母亲更迫在眉睫?哪怕是一天也行啊!生命在延续,孝心却不再延续,金钱好似到账了,孝心却再一次缺席!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8)

(八)

看母亲昏迷了三天还没有死,堂弟耐不住性子了,跟老叔说学校有急事必须得回去处理一下。而那一天,风雪交加让人睁不开眼睛,交通阻塞难行,难道他意识不到自己一转身离开,也许就是和母亲的永诀!

就这样,在老婶昏迷的第三天她的儿子又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了老叔和我,一种不详的预感一直包围着我。

一些知根知底的老街坊和走动较近的亲戚都接到了老叔的口信,开始陆陆续续冒雪前来家里看望,其实就是和老婶做生前道别。

老叔负责接待他们,我负责一心一意照顾老婶。因为妈妈曾告诉过我一个人生有时死有时,如果老婶咽气的时候,我在她的身边一定要替他的家人记住她离世的时辰。

午饭时间不再有人来了,家里终于有了片刻的安静。老叔很累很虚弱,我就让他上北屋去躺一会儿。我也很累了,索性靠在老婶身边老叔的被子上,这样更方便处理她嘴里不断流出的口水,因为我担心如果不及时清理干净,会阻塞呼吸让她窒息。

我很清楚,老婶在世的时辰不多了,便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后来老婶的口水多起来,里面还有污物,我就把她的头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方便去擦拭。

2016年12月1日下午1时05分,在给老婶擦嘴角的口水时,我发现了里面有血迹,惊恐中赶忙大喊在北屋休息的老叔。

老叔摇晃着奔过来,把手指往老婶鼻孔下一横,说:“傻孩子,你老婶走了,都不喘气了!”

此刻我才反应过来,老婶是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咬坏了自己左侧的舌头,口水里才有血迹的。

也许是老婶生病多年遭够了人间的罪,临终才如此的安详,没有一点折腾和痛苦,就这样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

我不愿意接受老婶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还是本能地摇晃着她,喊着她:“老婶,你喘气呀!老婶,你咋不喘气了呢?”

可是老婶的胸脯再也没有了起伏。我们把老婶躺平后,老叔用手合上了自己妻子的眼睛和嘴,就跑去卫生间了,他说他肚子疼的翻肠了。

不一会儿,老叔从卫生间出来了,开始给白事先生和他的儿子打电话。

白事先生就在对面楼的门市里,很快就过来了。我跪在床上,让胖老婶的后背靠在我胸前,和白事先生一起给已经开始长尸斑的老婶吃力地穿上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套行装。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9)

(九)

老婶经历的遭遇,老婶的得与失,老婶的爱与恨,都是别人无法替代的,应该允许她愤怒、抱怨甚至指责。

老婶在生病的头几年跟大爷打了好几仗,讨要当年“抢房一事”的说法,可是儿子开工厂经商据说已经身价千万,手里有好几套房子的大爷一家却一毛不拔,还骂老婶是一个泼妇。

老实巴交的老叔觉得自己既没能耐反抗大哥又对不起妻儿,只好当着大哥和媳妇的面不停地扇自己耳光。事情闹到如此程度,大爷终于顶不住亲属间的舆论,最后给老叔弄来了现在居住的一套旧家属楼和十万块钱作为补偿,这些钱也都给老婶看病用光了。

白毛雪,路难行。平时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老婶去世那天,她的儿子用了将近四个钟头才赶回家来。

我在门口等候着这个年纪已经成人而人格却未健全的堂弟,对他说:“老弟,从此以后你就是没妈的孩子了!” 因为怕堂弟开车出事,老叔没敢直在电话里说老婶已经去世了。堂弟愣了一秒钟,看了看我红肿的眼睛,然后哭喊着朝屋里母亲的遗体扑过去,双膝跪在了地上。

“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一个高考能打600多分的学霸,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高材生,一个重点高中的班主任,在选妻择偶时却不懂一个女人最好的嫁妆应该是一颗善良温暖的心,而他的价值观里只有美貌,没有百善孝为先的做人底线。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二者兼具,方能为人师表。某些学校只顾传授书本知识,所以某些所谓的名师只不过是灌输书本知识的工具,让学生打高分提高升学率抬高学校的虚名根本不管育人,不管学生走出校门以后的德行。难怪那么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神童”,长大成人后却自私自利,不愿意担当,不懂感恩。

而一些家长在残酷的财富竞争面前早已失去了方向,把分数看得比命还重要,谁要是跟他们谈道德教育,那根本不合时宜,他们会认为这个人不识时务不与时俱进!于是一个个高分低德、高分低能的“高材生”被一条特殊的流水线批量地生产了出来。他们的专业知识出类拔萃,可是他们的责任心、感恩之心和人文情怀却统统不及格!别看他们读了名牌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但是他们不知道人品才是世间最高的学位!

原生家庭首先重要的是父爱母爱不能缺失,然后是从小就培养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这些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它会让一个人的见解以及格局超越其他人。所以说,家庭教育甚至超过了学校教育。某些个体身上表现出来的弊端则充分说明了家庭教育的失败和缺失。一个孩子如果从小就霸道、自私、没有教养,难道不是他身边的至亲助长了他的恶习?

子不孝一定是父之过。什么“天下没有无不是的父母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孙。”子孙不孝的恶果,难道不是父母亲手栽种的吗?老叔和老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当着孩子的面总是重复父母没能耐,只要孩子学习好、能考上好大学、将来有好工作就光宗耀祖了,自己绝不会成为孩子的累赘,结果儿子长大成家后,就真的很冷漠很瞧不起父母,真的把父母当成了累赘。

而和老叔一样境遇的家长难道不是大有人在?他们当着外人夸赞自己孩子有出息时笑逐颜开,回到家里关上门却空守孤独和失落,生病时、独自过年过节时,看见邻居家里儿孙绕膝,欢声笑语,自己咽下的不是珍馐美味,而是又苦又涩的泪水。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10)

(十)

好女人是一所学校,好男人是通过好女人走向世界的。女性是全人类的母亲,从某种意义上说,女性的文明修养影响着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和风采。归根到家庭,一个女人还掌控着一家三代人的幸福。

如果不是臭味相投,智商如此高的堂弟怎么就会没有慧眼挑出一个心地善良、通情达理的姑娘为妻呢?舌头哪有不碰牙的,中国的婆媳之间在扶养孙辈的意见上有一点矛盾和分歧再正常不过了,怎么能指着婆婆破口大骂,然后摔门而去从此就再不登家门呢?

婆婆久卧病榻,就算是婆媳之间有过矛盾又如何?在她糖尿病晚期瞎了瘫了也不能说话了,又怎能不依不饶?在婆婆人生的终点,哪怕是照顾一天,哪怕是对她好一点点,都不枉婆媳一回!

相逢一笑泯恩仇,江湖上的人尚能如此,一家人哪来的深仇大恨,到死都不复相见呢?一个女人如果真爱自己的丈夫,那就一定会爱屋及乌,婆婆是你丈夫的母亲,你孩子的祖母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育出如此无情、如此绝情的女儿呢?非但不在婆婆生前尽一点孝心,还拒绝参加婆婆的葬礼。

并且在电话里接到了堂弟“我学校的领导都得来,你太不给我面子了,不参加我妈葬礼就离婚”的威胁后,来老叔家大闹灵堂,最后还是邻居李姨把堂弟媳妇骂出了家门!

我左右为难,如果跟他们打,我也等于在大闹灵堂。所以,尽管气的七窍生烟,我也不能发火!只能不停安慰着快被“气绝身亡”的老叔,如果堂弟是我的亲弟弟我一定扇他一百个大耳光,让他立马离婚!这样品行的女人,即使跟他白头到老,又如何能让人心生感动!

爱情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而婚姻则是把两个家族和夫妻两人的社会关系联系在了一起。所以,一桩美满婚姻的背后,一定是两个人付出了极大的牺牲和担当的结果。

一桩好的婚姻就像锻造一件好的艺术品,不想投入心血,不想投入时间,不千锤百炼,不流血流汗,就轻易得到,那是美好的幻想,绝不是现实。

那些“我妈是我妈,你妈是你妈”的利己婚姻,如果不是两人三观一致,实力旗鼓相当,也一定不会牢靠,不会长久。

期望孩子孝顺,有人品,有襟怀,自己就在生活中处处做孩子的榜样。我的父母、公婆曾经被“文革”耽误了青春岁月,但是在我们的印象里,他们每天努力着,奋斗着。或许他们努力一生也没有达到自己期许的目标,但是他们的孩子看到了他们的勤勉,他们的善良,他们的孝顺。他们就这样通过自己的言行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积极的人生。

刚结婚时,我有一种很突出的长距离接力赛的感觉:我们,两个已经成家的大孩子,接过了一个长长的传统并要将它传递下去。

我们知道婚姻是多么脆弱,多么艰难,亲属和同学中有多少人结婚了又离婚了。但是我们只惶惑了一小段时间,因为我的父母,我的公婆就在那里,他们是持久牢固性婚姻和爱的证明。于是我们不怕了,我们会写论文会写诗会拉琴的手,慢慢的学会了洗衣服做饭伺候孩子,现在还会给老人擦屎擦尿。

我们学会了各种一个妻子和一个丈夫应该担当的事情,我们两个是长跑选手,是接力赛中的一环,我们将把一桩好婚姻的传统传递下去,而人生恰恰是长跑不是短跑。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11)

(十二)

老婶去世的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到了老叔家。大概六七点钟就有老叔和老婶的同事以及亲属陆续赶来了,上午八九点钟堂弟学校的校长、主任和几个上午没课的老师也来了,而他们中很多没见过面的人都误认为我就是堂弟的妻子,让我尴尬极了。所以后来我干脆站在门口,来一个人就行一个礼,然后自我介绍说:“您好,我是王哲的四嫂 ,我老叔和堂弟正在屋里,您请进!”

下午晚些时候,几乎不再有人来了。我就赶紧搞卫生收拾屋子打算早点回自己家去,堂弟则一头躺倒呼呼大睡,我让老叔也去北屋躺一会歇歇腿脚,他都有些打晃了。

可是老叔却有些神秘又难为情地对我说:“曼曼,你过北屋来,你先坐下,先别干活,老叔有个礼物想给你!”

给我礼物?老叔之前说过要给我一个非常好的菜板,是他同学从大兴安岭拿来的,上好的木材。

我就说:“老叔,你是说那个菜板吗?

谁知老叔一脸凝重地说:“老叔老婶没闺女,你做了闺女该做的事;老叔老婶有儿媳妇,可是人家啥也没做,你又做了儿媳该做的事。不说从前你如何照顾你老婶,就说这几天你老婶临死前,你把她打扮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又给她板板正正穿好了衣服,老叔打心里感激你……”

说到这里, 老叔哽咽了 ,两行泪水流下来。这可把我吓坏了,我怎么能见得了长辈人流泪?心里却想,难道老叔今天要给我的礼物不是那个菜板?

老叔擦干泪水,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你老婶有一个戒指,是她娘家祖传的,她姥姥传给她妈,她妈又传给她的,连你老姨都没给,就是一个金戒指上有一块玉石的那种。昨天夜里我和你老弟商量了,这戒指应该归你。”

说着老叔就起身要去开立柜的门,我上前一把拽住老叔的胳膊,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老叔,这戒指我不要!第一,这违背了我做人的操守。我做什么完全是发自内心,既不是我丈夫要求我的,也不是我公婆要求我做的,我从未想过要从你们这里索取什么回报。您非常清楚,在医院一个护工一个月要三四千块钱,如果我要从你们这里索取回报,一个大学老师给一个瞎婆婆擦过那么多次屎尿应该值多少钱?第二,你有儿子有孙子,祖传的东西当归你儿孙继承!”

也许是头一次领教我的“伶牙俐齿”,也许是我的拒绝出乎老叔的意料,有几秒钟老叔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 ,突然间他老泪纵横,竟双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说:“那咋办,老叔无以回报啊!”。

老叔的哭声惊醒了堂弟,他过来问清缘由后说:“四嫂,我和我爸商量好了,那个戒指归你,佳佳(他媳妇)根本不知道我妈有个祖传戒指,这事儿只要我和我爸不说,她是不会知道的。”

我又重申了一遍:如果收下这枚戒指就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记得当时我非常生气,还说了:“我不是你媳妇那样的女人,我不稀罕!我要你们孝顺你爸!”然后我就哭了。

事后,当我把“拒绝老叔这枚戒指”的事情说给父母和公婆时,他们还是那句话:“好孩子,你做的对!”

人世间有很多道理,我们年轻时不懂,而懂得的时候却已不再年轻。我非常感恩我的父母公婆,他们教会我的很多思想都比同龄人更加老成。

而他们也和很多父母一样,年老时方才彻悟:不爱其亲,爱他人者悖德;不敬其亲,敬他人者悖礼。一个懂得孝悌忠义人的子女,其实才是家族里最大的荣耀。

人生的旅途中,总有人不断的向这个世界走来,又有人不断的离开这个世界,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来去之间是亲人的陪伴让血浓于水,让我们一切美好的坚持都有了意义。

“好孩子,你做的对!”这句话是父母公婆对我最大的肯定,也是人世间最好的奖赏!。感恩我的父母,把我教育成了一个好孩子,感恩造物主启示我坚持做一个好姑娘。

【曼蒂公主原创文章】

老婶回老家了吗(老婶静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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