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不被照顾的长沙城)(1)

文/ 江岸

多年以后,游大爷站在湘江橘子洲大桥西桥头,总会想起当年撤除桥头收费站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曾几何时,不管你驾车从哪个方向进入长沙,都有收费站等着你。倘若你是生活在长沙的有车一族,每年得买840元过桥年票(摩托车60元),否则交警部门不给办年检。

郊区人进城的交通工具大多是中巴,杨五六的相声:“乡里哥哥莫把车挤,我们中巴热烈地欢迎你。”

那时的长沙,到处是断头路,五一路仅有四车道,所有公园都要钱。经济总量全国排名40位左右,排在保定、潍坊、南通后面。蝴蝶大厦、中山大厦、省国贸金融中心先后成为第一高楼,前不久燃起熊熊大火的荷花园电信大楼居然当了整整十年的湖南第一,它不过218米。

1.

长沙是我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经历三千年城址不动且名称也不变的城市,2000多年前的道路甚至与今天所在位置的街巷依然重合。

近现代史上,湖南人虎啸龙吟,南征北讨,稳疆固边,可作为湖南省府的长沙却没捞着什么实惠,眼见着北边的武汉办铁厂造铁路,兴军工造武器,练新军办大学,热之闹之,兴之旺之。

抗战的时候,一把大火烧毁全城,接下来又是旷日持久的长沙会战,中国军人歼敌十余万,整个城市化为焦土。

1949年8月,两个醴陵人(程潜、陈明仁)在长沙发通电宣布湖南和平解放,此举为西南西北各省树立了榜样,促进了这些地区局部问题的和平解决。

承担如此的代价,做出如此的贡献,长沙应该得到一些回报或者嘉许吧,然而并没有。

建国初期第一个五年计划,156项重点建设项目,给武汉3个,南昌1个,长沙是0。

给钱给物的事,搁哪都受欢迎,然而如果只是将人迁过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1969年,中苏关系恶化,战争阴云密布,高层决定将中国科技大学等位于北京的院校分散到其他地方。当时全国内忧外患,很多地方粮食不够吃。中科大那么大一摊子,一年消费的粮食肯定不是个小数目。中科大最想去的地方是郑州,不料被断然拒绝,接下来又被武汉和南昌拒纳,无奈之下去了合肥。

假使中科大与湖南省接洽一下,我敢肯定会受到欢迎,因为在第二年,创建于哈尔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即著名的“哈军工”,主体南迁长沙,改名为长沙工学院,后来叫国防科学技术大学。

好事不争,积极分忧,长沙还真是有那么一点气质。

不争就不争吧,然而总感觉有受歧视的味道。1972年,湘黔铁路建成,在株洲与浙赣线连成一线,与京广线形成十字交叉。匪夷所思的是,这条线居然不经过长沙径直奔湘潭西去,长沙人惊呆了。在铁路权重上,长沙远不如怀化。怀化铁路分局管辖了贵州、广西不少路段,而长沙铁路分局连衡阳都管不着。

那个时候,我感觉上面的意思应该是:既然哈军工搬来了,索性多凑点。于是乎炮兵学院、工程兵学院、政治学院等在长沙各个地方建起高墙大院,到处立着“军事禁区”的牌子,荷枪实弹的卫兵笔挺地戳在门口。

军事单位横在这儿可不比其他什么民用单位,他们全都是地方政府惹不起的,碰到什么事儿,一律是“一边去,没商量”。为此,在城区规划和道路施工等方面,只能惹不起躲着走,将就加凑合,就这样吧。有一年,驻地军车与长沙交警发生冲突,交警被打得鼻青眼肿。浏阳河边驻了一个舟桥连,于是浏阳河风光带在丝茅冲一带被截断。现在舟桥连搬走很久了,那一带还是没动工。

2.

长沙总是习惯性与国家重要战略规划擦身而过。

沿海经济开放那一波自然没戏,因为不靠海。那个有1600公里海岸线的广西都坐了冷板凳。没戏就没戏吧,还受到了虹吸。成群结队的湖南人、长沙人涌向广东,不完全统计,生活在广东的湖南人有500万之多,他们大多正值盛年、有文化、有能力。

海南建省与浦东开发与长沙没一毛钱关系,如果一定说有关系,那就是湖南的人才又流失了一批。接下来的沿边开放更与湖南不搭界,如果一定说有关系,那就是来自金三角的毒品将长沙当成必经之地,缉毒警压力山大。

长江经济带与长沙应该还是有一点关系的,只是这个战略涵盖了11个省市,口号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更何况,长沙距长江170公里,得用八万个杆子才打得着。规划中的沿江高铁(沪渝蓉高铁)与长沙也不挨着。

最近一次被冷落是国家中心城市建设,郑州西安榜上有名,没长沙什么事。国家中心城市是中国城镇体系规划设置的最高层级,应该还有第三批,但我以为长沙大概率依然会落选,夹在广州和武汉之间,又不是下围棋,干嘛非要连成一排啊。上面的着眼点一准会放在东北、西北和西南。

不少人对“20个左右国际性综合交通枢纽城市”抱有很高期待,这个几乎不用考虑,长沙进不了,安心做“全国性综合交通枢纽城市”就好。

近期最有希望拿到的金字招牌应该是“国家级制造业创新中心”,目前全国已认证21家,其中株洲获得“国家先进轨道交通装备创新中心”。长沙的底气来自工程机械。2020年长沙工程机械产业产值超过2500亿,全国第一,约占中国的33%、全球的8.5%;有三一集团、、山河智能、铁建重工4家全球工程机械行业前50强企业。

即便是最终拿到“国家级制造业创新中心”认证,也不是吃了政策的偏食,而是长沙自己一手一脚干出来的。天上的馅饼一次也没有降落在长沙的土地上。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长沙只能发愤图强白手起家。

上世纪80年代初,全国烟厂林立,仅湖南就不少于20家,长沙卷烟厂的地位远在常德、郴州、零陵和龙山卷烟厂后面,苦苦度日。转变发生在1984年,年富力强、头脑活络的肖寿松从一家机械配件厂调来长沙卷烟厂担任厂长,从此长沙卷烟厂脱胎换骨进入一段峥嵘岁月,稳居全国前五。肖寿松在烟草界的地位可比同样点石成金的褚时健。

数十年来,倔强的长沙人在工业兴市上曾有过无数次左冲右突,也曾取得过不俗的战绩。

建湘瓷厂、湖南橡胶厂、湖南绸厂、长沙纺织厂都曾威名赫赫,其中橡胶厂原为解放军总后的军工企业,年产胶鞋1800万双,产品远销70多个国家和地区。

“中意冰箱,人人中意”的广告词一度让不少国人耳熟能详,工厂附近的两条路分别叫“中意一路”和“中意二路”。还有韶峰电视的那句“韶峰电视落万家”,一段时间内,韶峰电视机需要凭票购买。

马头肥皂和青春洗发膏是湖南日用化工厂(后改名为湖南丽臣)的拳头产品。“家有马头,洗衣不愁”,承载了几代人的记忆。

湖南曙光电子管厂,是我国第一个自主设计、自主建设的大型电子管生产基地,而今这里叫曙光798,成为年轻人的潮玩之地。

还有白沙液和白沙啤酒,它们,和上面提及的那些曾经名动一时的工厂和产品,都纷纷化为历史的尘埃,供人凭吊唏嘘。

好在,以三一、为代表的工程机械业蓬勃生长起来了,它们撑起长沙经济的一片新天,而他们,无一不是励精图治自我成就的结果,不是国家战略层面政策和资源倾斜的产物。

长沙不靠乞求,也不相信眼泪。

3.

看看长沙、武汉、郑州三个中部城市40多年来的经济数据——

1980年长沙的GDP是23.17 亿元,全国排名35位;武汉53亿,全国第六;郑州26.81亿,全国排名32位。

2000年长沙的GDP是656亿元,全国排名第36位,位列台州、潍坊、保定、南通之后;武汉1207亿,全国第十;郑州738亿,全国排名第30位。

2021年长沙的GDP为13270.70亿,全国排名第15位;武汉17716.76亿,全国第九;郑州12691.02亿,全国排名第16位。

一望而知,不靠天不靠地不仰仗提携的长沙憋足了劲,正以旋风似的速度向前发展,高歌猛进。

2021年,长沙第14次蝉联中国最具幸福感城市,其中获评次数最多的城市分别为杭州、成都、长沙、宁波和南京。除了长沙,其他都是副省级城市。

日前,有关机构公布,目前我国共有105个大城市,包括7个超大城市、14个特大城市,长沙入围特大城市,与武汉、西安、杭州、南京、青岛等名城同档。

长沙,这座底子薄、从来没吃过偏食且屡屡受到掣肘甚至挤压的三流城市终于长大了,变强了。

从2020年起,长沙一举跻身网红城市顶流,一浪接一浪的年轻人争先恐后从四面八方涌来,摩肩接踵,排队打卡,逛吃发呆。他们在五一广场排队买茶颜悦色,在笨萝卜餐馆大快朵颐,在岳麓山看日出,在坡子街派出所门口扮犯罪嫌疑人。

在多数长沙人的认知中,长沙的华丽变身是从2000年开始的。

那一年,铁腕人物张云川调湖南任省委副书记兼长沙市委书记。上任伊始,他即将目光投射到了狭窄破旧的五一路上。他提出将五一路全线拓宽至60米,双向8车道。五一路沿线厅局级单位林立,让他们腾退出空间,难度可想而知,以前的市委书记根本指挥不动。这次不一样了,性格强硬的张副书记将他们召集在一起,丢下一句话:凡是落实不了的,现在写辞职报告。

以此为起点,长沙交通发生大变,城市建设翻开全新一页。

在城市建设上,长沙常常面临怎么都绕不开的死结,最典型的当数大托铺机场。大托铺机场建于上世纪50年代,是空军18歼击机师的基地。根据军用机场限高要求,3公里内,末端高度不能超过30米,6公里内,末端高度不能超过150米。大托铺机场的存在,相当于给南城上了一道紧箍咒。

更麻烦的是严重影响了民用机场的选址。如果没有这个军用机场,大托铺无疑是上佳的民用机场所在地。大托铺位于长沙城南,紧邻湘潭、株洲,除了方便城市规划,更有利于后来紧锣密鼓推进的长株潭一体化。1984年10月,湖南省政府提交的《要求新建长沙黄花机场的报告》得到了国务院和中央军委批复。

就地理位置而言,我以为长沙黄花机场的选址应该是最糟糕的。长沙本就位于全省的东端,距江西最西边的上栗县不到100公里,可黄花机场在长沙以东24公里,感觉是为了方便江西而建的。现在回想,既然往南不行,至少也应该建在望城或者宁乡。

在道路规划上,早年的长沙称得上莫名其妙,令人啼笑皆非。韶山路往北的尽头是省委大院,东风路往南的尽头是省政协大院,蔡锷路南北皆是死胡同。大约是嫌黄兴路南北都是死胡同还不够,中间还硬生生地建起一条步行街,有一种怎么不通畅怎么来的感觉。

建筑风格败笔的例子是长沙交警大楼和长沙海关。交警大楼所在地原为汽车西站,西站迁走后倘若能建一个广场,那么溁湾镇一带的交通格局将发生质的变化,殊不料建起来的居然是体量庞大、人流如织的交警支队办公楼,从此溁湾镇的交通拥堵成了不治之症。交警大楼除了选址错误,建筑风格与层高都对近在咫尺的岳麓山构成视觉损害,突兀而刺眼。话说长沙有两大凶恶建筑,除了交警大楼,另一个是浏阳河洪山大桥,斜拉桥的主塔像不像一头面目狰狞的恶兽?

长沙海关大楼那生搬硬套、与周边环境毫不协调的建筑风格,要多丑有多丑。有一年,长沙晚报搞长沙最美建筑评选,海关大楼居然入了围。

4.

没有积累、不受照顾,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长沙能依靠自我发展走到今天,实在是一个奇迹。历史上一直与长沙齐头挨着的城市是南昌,两者位置相近,资源禀赋相似。20年前,几乎所有长沙人都不敢想象长沙居然会有同青岛、西安、厦门等城市扳手腕子的一天。

长沙的优秀表现不只在经济总量上,其他诸如城市风貌、文化生活、湘菜饮食、教育医疗等方面都有可圈可点之处,当然,还有让人心动的房价。

从2000年起,长沙成了继苏州之后又一个出干部的城市,历任市委书记无一例外均获重用。那个强力扩建五一路的张云川后来当了河北省委书记,梅克保任国家质检总局副局长,陈润儿成了宁夏回族自治区书记,易炼红任江西省委书记,胡衡华任重庆市长。

或许是因为坐冷板凳坐习惯了,穷的时间太长了,长沙人常常以低调友善的面孔示人。在网上,没几个长沙人会摆出一副炫耀的口吻,动不动说人家哪里哪里不行。即使面对被远远甩在身后的南昌,长沙人在网上的言语也多是亲切和气和鼓励有加。当有人在网上批评甚至嘲讽长沙时,长沙人也不怎么生气,而是习惯性地示弱或者附和。他们总认为自己这不行那也不行。因为在历史上,他们也的确是干嘛嘛不成,要嘛都不给。反倒是武汉、郑州有人动不动拿长沙说事,他们常常因为某个数据超过长沙而欢欣雀跃,长沙人则十分淡定,认为你们本来就比我们强,也应该比我们强,我们虚心向你们学习。正经说来,武汉对标的城市应该是上海广州,你一个副省级计划单列的国家中心城市与啥也不是的长沙比个头那叫没出息。毕竟,武汉造枪炮的时候长沙连火柴都造不出,武汉炼钢水的时候长沙只会制蜂窝煤。

长沙人的低调还表现为不排外。“乡里别”是一些老长沙人时不时蹦出来的一句口头禅,是说人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语气中不乏亲昵感。其实绝大多数长沙人都是乡里别,在上世纪90年代,伍家岭以北、火车站以东、东塘以南都长得像农村,河西更是。那时候去一趟三汉矶需要坐中巴,经过的观沙岭正儿八经是个岭。橘子洲尽管没什么橘子,但鸭子铺真的有好多八多的鸭子。

在上海广州等地,操本地方言的人在菜市场买小菜会便宜几毛钱,长沙不是这样,说一口长沙话常常意味着读书不多见识不广,或者,老了。在一些省直厅局级单位,说长沙话会被人侧目。普通话即正义,这一点有点像深圳。其实,长沙在一定程度上算是移民城市。

每到节假日和周末,外地游客潮水般涌入长沙,乌泱乌泱地占据着五一广场、黄兴路步行街、橘子洲和岳麓山等知名地标,长沙人的对策有二:一是坚决不去凑热闹,乖乖窝家里在手机上看别人在长沙挤来挤去;二是离开长沙回乡下老家,潇洒地把空间腾让出来。

本文开头提到的游大爷从建筑工程队退休后也回到了他西湖渔场的老家。

那里现在叫西湖公园,波光潋滟,绿树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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