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极端的高温袭击了年老的母亲,在表姐和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母亲终于得以康复,而三十年来几乎都没有生过病吃过药的父亲却倒下了,而且一病不起,水米不进。我匆匆赶到了父亲的病榻前,父亲已骨瘦如柴,然而一脸的安详,目光还是那么的仁慈,让我想起佛陀卧着的圣像。

这一场父子的情缘,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不得不道别,或早或晚。借龙应台《目送》里的话“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虽然,“不必追”,但我仍必须要好好陪他一段时间,这既是给这个生命最后时光的温暖,也是必须的尊严。于是整整七天,我都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的身边。而在这守护的七天里,我给父亲颂着《金刚经》《心经》《大明咒》《大悲咒》,一点点感受着生命衰老的过程,同时也是我在深刻体察生命的过程。啊,生命真是太伟大,也太顽强了。

我可爱顽强而又倔强的父亲,一生沉默寡言,而此时,守护在他的身旁,看着他越来越虚弱,却依然那么整洁,那么安详,那均匀的呼吸于我却是天籁之音,此刻我们的安静却让我感受到何谓一默如雷。

时时那种震撼,那种对灵魂的冲击,让我的内心很充实却又难以言表,必须细细地消化,慢慢地接受。

给父亲擦完身子,喂完水后,他又安静地睡去,依然是那种侧卧的方式。而我已抽出时间把这几天的感受一一整理出来。也许,这将是我对父亲最后的记忆,但这也是最珍贵的,对生命的致敬与礼遇。

感悟生命的课 生命课(1)

生 命 课

7月26日 晴 高温炎热

一路风驰电掣,却心乱如麻。

这狗日的中年,仿佛每天都在突围。尤其是在全球经济运行艰涩的2022年,从任何一个方向传来的消息,无论是天下纷争,还是身边琐屑,都仿佛是“黑天鹅”,我知道,阴霾笼罩下的世界,到处都是这个时代的灰尘。

动车刚到武汉,大姐就打来电话,一路上对我不停地叙述着父亲的病情:三天粒米未进,却不进医院,不看医生,连120都叫来了,倔强的父亲甚至都哭吼起来,吓得她手足无措,毫无办法。

我能理解大姐的心情,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状态引起她强烈的不安与焦虑,她需要一个树洞;另一方面,作为父亲命里唯一的儿子,她唯一的弟弟,此时该是她的依靠,甚至该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顶梁柱。

我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时间:周三去先建村、街道办,周四去项目公司、区更新局,关于六号井征拆的事应该就有个明朗的眉目了。周五开完交班会,连夜有一趟直达南充的城际列车,可以周六早上赶到父亲的病榻前。

安慰了大姐,说出了我的行程,便收了电话。

然而刚进宿舍,还没有放下背包,大姐电话又进来了,而这次,她已泣不成声:“弟,你还是回来嘛,爸今天一天都没喝一口水,眼神都迷离了。”

在成都工作的那几年,我几乎每个月都会回南充,看望父亲、母亲,而他们以几乎肉眼能见的速度在衰老,所以我早在内心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那一天尽早会到来。

听到大姐的描述,我觉得,我应该回到他的身边,为防不测。毕竟,一世父子情缘,从毛关山村走出来的父亲,还当过兵,他一生竟然没有动过我一个指头,包括我的三个姐姐,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农民出生的男人,这在以家长制为主导下的毛关山村,实属罕见;毕竟,父亲一生勤劳、善良,受到子孙们的尊敬与爱戴。

在前往机场的路上,血红的夕阳已在西边的天际,迎接它的是一片彩色的晚霞,还有无边的黑夜。

我竟然出奇的宁静,我的眼睛一直追顺着这金乌,而它已伴着我穿越都市的楼群,时现时隐,那金色的霞光也若有若无。太阳啊,从喷薄而出,到冉冉升起,然后烈日当空,又缓缓落下,薄于西山,这是宇宙的规律,是天道自然。

周行而不殆的太阳,明天还会照常升起,而生命呢?

据说太阳还有几十亿年的寿命,而几十亿年以后呢?

一路接力,马不停蹄,到达南充已是凌晨一点。

客厅里的灯亮着,大门掩着。

大姐伏在桌上,昏昏沉沉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见到我,竟哽咽无语,指指父亲的卧室。

我打开灯,母亲在迷蒙中猛然睁开眼睛:“儿子,你回来了?!”

我握着母亲的手说:“没事儿,妈,我回来了。”

大姐擦干眼泪,跟着进屋,站在我身后。

我来到父亲一侧,轻声呼唤:“爸,爸,我回来了!”

若是往常,父亲定是即刻起来,然后来到客厅,淡然坐定,吸一支烟,一脸笑意地望着我。而今天,任我呼唤,都没有应声,我心里一惊,忙将手搭到额头,父亲才睁开眼睛,努力地看看我,然后摆摆手,又沉沉合上眼睑。

我才看见,父亲已骨瘦如柴,皮肤已薄如蝉翼,皮下已没有多少脂肪,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每条血管,包括毛细。

气若游丝,形容枯槁的父亲,此刻知道他最想念的儿子已到床前了吗?

我这才到客厅坐下来,大姐一双眼神充满期盼:“咋样?弟,你觉得我们爸咋样?”

我沉默片刻,然后把母亲的一只手握在手里,放在我的膝头,定定地对大姐说:“爸今年过了八十九岁的生日,按农村的说法,他已经是在吃九十岁的饭了,一切都是正常的!”

大姐压抑着哭声,却无法阻挡汹涌的泪水:“弟,我觉得,我爸不会,上一个月回来,他还好好的,不就吹空调吹感冒了嘛,怎么会?!”

我说:“这是爸第一次,我回来没有起床!这本身就说明问题了。不过,也可能是夜太深了,他太虚弱了。但我们都要做好心理准备。”

燠热与黑夜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把我们裹挟,母亲呆呆地盯着窗外,泪水默默地滚落,然后才叹息一声:“唉——你爸一生好苦哟,一岁就没了亲妈,十二岁就去南部县挑担子挣钱,当兵也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

我说:“妈,话也不能这么说。爸一生最幸运的是娶了你,你们一辈子没有动手打过一次架,吵嘴也只是很少的几次。而且,生这四姐弟,也没有怎么让你们操心、怄气。尤其是08年后,你们搬出了毛关山村,不缺吃、少穿,不缺钱花,还有这三室一厅的洋房住着,在毛关山村,你们已经是幸运的,幸福的了。”

大姐还在哭泣,对我说着父亲当年怎么给她省零花钱,上中学后又如何去学校接她,每次探亲都选择在农忙时回来帮着母亲抢种抢收,母亲给辛苦一年才回家一次的父亲炖的排骨、猪脚,父亲总是偷偷地与她分享。

有一年父亲探亲回家,大姐省了一星期的零花钱给父亲买了一个锅盔,想让辛苦的父亲下酒,可周末回家,一翻过分水垭那三棵黄葛树,就有人告诉她:“你爸都回单位了!”

而斯时,父亲正在修大瑶山隧道,那是怎样一个山高水远,大姐梨花带雨地捧着一个锅盔跑到空空荡荡的古楼车站,然后再失魂落魄的回到毛关山村。

我见她哭得太不像个样子,于是问她:“最后那个锅盔呢?吃了还是扔了?”

大姐这才收住眼泪,甩给我一个青白眼儿:“懒得理你!”

我说:“那就睡吧,我困了!”

尽管大脑昏昏沉沉,身体一直在发出疲惫的信号——腰酸腿疼,然而却怎么也不能入睡。

假定有不测,我该怎么办?而事也莫大过于此嘛!

那么,如果向好的方向发展呢?我该怎么寻找我在南充的资源,以便让我的父亲可以延年益寿呢?

于是大脑沿着毛关山村与南充医疗两条线不停地检索,组织,热闹非凡。

7月27日 晴 高温炎热

一夜迷迷蒙蒙,半梦半醒,对于神经本来就衰弱的人来说,这是莫大的痛苦。

正在犹豫着、挣扎着要不要起床,不想门开了。大姐一脸憔悴,双眼肿得像俩桃子,失魂落魄地就硬生生靠在我房间的门框。本想给她发作,见她这副可怜的模样,觉得情有可原,忍了下来。

我们俩就这么硬挺着,盯着对方,都不吭声。到底是妇道人家,心硬不过一个久经沙场的中年油腻大叔,大姐问我:“弟,你说咋办呢?爸这个样子?”

我起身,趿着拖鞋,拉开窗帘才回答她:“怎么办?!一是准备后事,二是准备积极治疗。尽人事,听天命。爸这么大年纪了,能闯过一关是一关。”

大姐最不愿听的就是我这话,仿佛是我在诅咒老头一样。一甩头,就出去了。我知道,她到客厅去,除了哭,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洗漱毕,我先给表叔打了电话,把父亲的情况详细地说了,然后吩咐表叔,把杨氏祖坟地里的杂草给除了,地给平一下,同时叮嘱他按照毛关山村的风俗给父亲该准备都准备。

七十大几的表叔,是毛关山村有名的强人,声若洪钟,行动干脆利落,居然回应跟我出奇地契合:“老幺,你给我说的事,我马上落实!你这个两手准备是对的。”

交代完毛关山里的事,我再给先艳和冯霞打电话。

付首尔曾告诉过我们:如果同学里有小学班主任、初中班主任、妇产科医生,这样的同学会爬都要爬过去。

很幸运,先艳是川北医学院的护士长,而冯霞是南充市中心医院的麻醉科医生——虽然她们不是老师也不是妇产科的。

中心医院离家远些,而设施先进的川北医院新址与家只隔了一条大路,先骚扰先艳肯定是明智之举。仗义的先艳一副大包大揽的口气:“你先把老头儿给我送过来!”

父亲虽然一辈子没有动过我们姐弟四个哪怕一个小手指头,但并不代表这是一个容易说服或事事顺从的老头儿。事实上,他像牛一样的倔犟脾气伴随着他的一生。大姐说,前天把120请到家,老头用手掰着床头,还用脚踢着被子,又吼又骂,饿得精疲力尽的他居然在那一刻爆发出了洪荒之力,吓得三个医护者目瞪口呆。

咋给先艳把老头儿送到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的医院呢?我边打水边琢磨这个世纪难题。父亲的眼睑上粘满了分泌物,我轻轻地坐在床边,用毛巾给他擦着额头,然后再洗脸,擦洗着胸口。正是这样的清爽让父亲恢复了神志,睁开眼睛,对我说:“我没事,我没病。”

我说:“你没病,就是天气太热了。”

父亲其实根本就没听见我在说什么,他的听力已经高度退化,听觉几近于零,大姐与表姐紧张地跟了进来,我对她俩说:“倒杯水来,把药拿过来!”

虽然,我的语气很轻,然而对这两个已经束手无策的女人来说,仿佛听到的是圣旨一般,忙不递出去准备。

从小在我们家长大的表姐是舅舅唯一的女儿,与我们情同手足,她拿着解暑化痰的药悄悄凑在我耳边说:“你爸不吃,怎么也喂不进去。”

我点点头,取出一粒药片,然后在耳朵边对父亲说:乖,吃了吧,天气热,消暑的。”父亲,嘴翕动了一下,我顺势将药片塞进他嘴里,当我用汤匙给他喂水时,不曾想,顺着脖子流到身上。父亲猛地一把坐了起来,惊呆了我们所有人。坐在客厅里的母亲听见屋里这么大的动静,大叫一声“咋了!咋了?完了哇?!”不曾想,父亲摊开那如枯竹的手掌,我赶紧把一把药倒在他手里,就见他哆哆嗦嗦地一把捂在嘴里,我又赶紧把水递了过去,深吸一口气,咕咚咕咚几大口,然后把碗递给了我,顺势便又躺了下去。

尽管如此,母亲、大姐、表姐仍是一阵欢呼,三天了,父亲三天来第一次喝水。我看到这三个女人眼里那骨碌碌的泪花不停地转着。我理解她们,这不仅是惊喜,她们在几近绝望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

嗨,父亲,你真是太给儿子面子了。

对于三天汤水不进的父亲,这两三百米的距离不亚于攀登一次珠峰,走肯定是走不过去的,我赶紧向同学又借来一辆车。然后对他说:“爸,起来,我们今天回毛关山村去。”

约在三年以前,哄老头儿出门,也只有这一个借口了。父亲紧闭着双眼,理也不理。我再次在他耳边大声地说:“爸,起来,回毛关山村。”

父亲微微睁开双眼,然后向我摆了摆手。我听见身后一串重重的叹息,那是大姐与表姐泄气的声音。母亲只好躺在父亲的身边,紧紧握着父亲的手。

我走出父亲的卧室,大姐和表姐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我来到街上的婴幼店,买了一个奶瓶,一眼瞥见隔壁的药店有一辆轮椅,于是马上给先艳说:“你借给我一把轮椅,我把老头儿推过来。”

当我冒着高温,满头大汗地把轮椅推进家时,看到三个泪水涟涟的女人继续在哀声叹气。看到轮椅,大姐眼里又燃起了希望,马上站起来对我说:“不依他,就是绑也要把他绑进医院。”

我把轮椅推进父亲的卧室,父亲听到响动,搭了一眼,翻身把脸对着墙壁,大姐把嘴凑到父亲的耳朵边说:“爸,你起来嘛,不用走路,我们推你去医院看一下!”

父亲照样不吭气,只是无力地挥挥手。我忙使了个眼色给大姐:“去什么医院?我们是回毛关山村!”

虚弱的父亲才说:“我哪都不去,哪都不去!哪都不习惯。哪都不舒服。”

这话彻底地打击了大姐,这个爆脾气的女人已经忍了很久,突然高声果下令:“弟,背起走!”说罢,就去抓父亲的手,要把父亲拖起来。

父亲突然被他疼爱一生的大女儿粗鲁的行为激怒,猛拍着床头,嘴里哇哇地大叫着,吓得大姐大惊失色。我赶紧连拖带拽把大姐推出门外。再端来一盆清水,我听见父亲那干瘪的胸膛,像风箱一般呼哧作响。于是再用毛巾给他擦拭,直到渐渐平息。

面对这一切,我似乎都快放弃了。母亲一个劲儿地念叨:“这该咋办哟,这该咋办哟。”大姐也一个劲儿地流泪、摇头:“这个犟老头儿,要把我折磨死才好。”表姐说:“弟,你得拿过主意!”

先艳见我半天没有去医院,竟然带来了老年科的主任,我把情况详详细细对她们讲了。对于医生的询问,父亲除了摆手就是摇头,最后医生退出了房间对我说:“老人这个年纪了,你们就顺他的心意。千万不要硬来哈”。

末了还对我说一句:“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我当然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医生前脚出了门,母亲就在屋里骂开来:“别听她们胡说八道,春节的时候给你爸算过命,他能活到95岁!”

我则默默地给家里的第三代包括妮妮,都编发了一则短信:

孩子们,今天下午医生来看了你们的外公(爷爷),说老人家是身体机能老化,进入自然而然的阶段。如果你们有时间,可以回来见见你们的爷爷和外公。如果因为工作或家庭的原因,走不开身,舅舅(爸爸)从心底理解你们,也会替你们尽孝心。愿你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开开心心。

另,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且勤劳善良的外公(爷爷),在89年的生命里,与人为善,疼爱他的家人、亲人,尽力地帮助乡里和同事,十分受人尊敬,他能自然的走到今天,是他一生行善积德的福报,你们不要悲伤,只是要努力工作,好好生活,秉承他一生的品德,传承他留下的家风即可。

除了早上吃药那半碗水,父亲又是一整天粒米未进,当所有人都回房间后,我默默地站在窗前,望着无垠的苍穹,虽然心里已经做好了该有的准备,我仍希望奇迹出现,这时发小打电话来安慰我:“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医生的话,不见得要全信,是?”

7月28日 晴 高温炎热

有人在叫我,是父亲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亲切,一点儿也不像前几天那么沙哑,那般有气无力,我猛地翻身起床,冲到父亲的房间。

苍老的父亲仍然衰弱地躺在床上,我叹了一口气,问已经起床坐在客厅里的母亲:“妈,刚才爸叫我,你听到了吗?”母亲懵然地看着我,我才知道,那一定是错觉。

母亲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往常,你爸这个时候倒是起床去转路了。”

一看时间,才六点半,我睡意全无,洗漱毕,思谋着怎么让父亲进点食。虚弱的父亲太需要进食补气,润肺,止咳,化痰了。

我削了一个雪梨,切成块,放了枸杞、红枣、干桂圆、冰糖,给父亲熬点糖水。然后兑好温水,拿来毛巾,安静地坐在父亲床沿,情不自禁地握着父亲那像枯枝一般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似乎并不是为一个生命的衰竭而悲哀,也不是为了父亲这般瘦弱而心痛,那一刻,我应该是在为一个生命而感慨,感慨什么?我不知道,亲爱的父亲,如果不是看到他的胸口还在起伏,还有生命的体征,他真像一具木乃伊。

没想到,父亲的另一只手也搭上来,握着我的手,虽然无力,却能体会到那份温暖。父亲没有说话,却微笑地看着我,那慈祥,又让我想起佛陀。

我激动无比,赶紧擦了一把眼泪,拧干毛巾,给父亲洗脸,擦手,我甚至还解开了他的衬衣扣子,给他擦胸口。我早就闻到父亲身上有味道了,但是当我继续往下擦拭时,父亲紧紧扣住腰带。

我把温热的糖水倒在奶瓶里,又倒了一小碗牛奶,然后拿着各种各样的药片回到父亲的床头说:“爸,咱们把药吃了吧!”父亲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我于是就把一片药送到父亲的嘴边,父亲竟然张开了嘴,我把药片送到他嘴里后,赶紧把奶瓶送到嘴边,父亲咕咕地喝了起来。

一粒药,几口水,父亲终于喝完了一瓶糖水,我又赶紧把牛奶倒在奶瓶里,继续着一粒药一口牛奶。我们谁都没有言语,而我们的内心都充满了宁静,都是满满的欢喜。

讨厌的大姐却一声就打破了这样安详的宁静:“妈哟,我的亲爹,你终于开口喝水了哇!”她还激动得连蹦带跳地跑到客厅和表姐击掌欢呼。

是的父亲,这何尝不是一场伟大的胜利?!这难道不值得欢呼、庆贺吗?!

收到短信,妈妈当即订了今天早上的票,带着妮妮和诺诺回到南充。在车站一见面,我第一句话就是叮嘱她们:“控制情绪,不要悲伤!”

诺诺浑然不觉,若无其事,飞叉叉地就冲进屋了,书包一甩就嚷嚷:“爷爷,爷爷!”又是跳起街舞,又是扮着鬼脸。老头儿竟然像个孩子般地咧开嘴笑了。

然而,妈妈只看了爷爷一眼就扭头到了客厅,我知道她又在客厅流眼泪去了。我拉过妮妮,对她说:“你过去,坐在爷爷身边,可以什么都不说,也可以和爷爷聊聊天,但,一定不要哭,最重要的是你此刻要用心体会一下生命的衰老,要体验一下生命在这一刻的过程。”

是的,除了让爷爷看看他最挂念的孙女,给妮妮上一堂最真切、最直观的生命课也是我让她们回来的真实目的。

聪慧的妮妮安静地坐在爷爷的身边,拿起一只蒲扇轻轻地摇起,父亲一会儿看着妮妮,一会儿看着诺诺,那脸上的笑意一直不曾消失。

突然,父亲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我惊讶不已:“爸,你要干吗?”坐起来的父亲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皮包,慢慢打开,原来是一叠红色的钞票,数出了五张,就要塞给妮妮。

这突然的惊喜让妮妮不知所措,父亲却一个劲儿地说:“拿去,拿去——”我对妮妮说:“拿着吧,你拿着爷爷会很开心。”

大姐不无妒忌地说:“这老头儿,还是疼爱儿子!”而妮妮完全被震惊了:“爸,我怎么觉得爷爷根本没有生病呢?”

我说:“这就是爱的力量!爷爷是多么爱你们呀!”

拿着爷爷给的钱,诺诺想到的当然是去挥霍一番。我带着妮妮走在小区的林荫里,对她说:“如果你们回来,还不能让爷爷吃饭,爸爸也就没有办法了!”

妮妮说:“爸爸,爷爷如果走了,你真的不会悲伤吗?来的路上,妈妈一直在哭,而我也不知道我将会怎么面对。毕竟是爷爷,这么亲近的人,他是那么爱我们,毕竟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死亡。”

我说:“我不会悲伤。也许我会流泪,但那绝不是悲伤。首先,你的爷爷是一个善良、勤劳、纯朴的人,如果他真的就这样走到生命的尽头,这是他一生最大的福报,甚至可以说,这就是生命最大的圆满;再就是,虽然爷爷那一代人吃了不少的苦,但是爷爷生命的下半场过得很幸福,尤其是08年以后,爷爷和奶奶离开了毛关山村,基本上过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他的晚年是老有所养,老有所安;还有爷爷生了四个子女,还没有一个是那种不争气,甚至淘气的,如果真说是有牵挂有放心不下的话,那就是奶奶。”

妮妮说:“是的,如果爷爷真的走了,奶奶怎么办呢?”

我说:“爸爸有办法,这不仅是爷爷会担心的问题,也是奶奶担心的问题,他们一起生活了六十年,早就习惯了有彼此的日子,这对爸爸是一个考验。”

妮妮扭头望着我:“考验?那你怎么办?”

我说:“在爷爷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爸爸只要好好对爷爷,好好表达对一个生命的尊重,他就知道爸爸也会同样好好对奶奶的,奶奶就放心了,爷爷也放心了。”

妮妮停下来,拥抱着我,眼泪滴在我的肩上,我说:“宝贝,我们不是说好,不要悲伤吗?”

妮妮哽咽着:“爸爸,我不是悲伤。我突然一下觉得好奇妙,觉得生命好伟大呀。刚才拉着爷爷那么瘦的手,看着他那苍老的脸和白头发,我知道这是爷爷那么衰老最直观的表现。我想起了在敦煌鸣沙山的景色,夕阳照着一片荒漠,很苍凉,可是好震撼呀!刚才听你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虽然夕阳下的沙漠是苍凉而悲怆的,但是只要还有一丝阳光在照耀,不一样还有金黄的色彩,还有温度吗?不一样很美吗?吸引了那么多人来欣赏,来驻足。”

诺诺举着冰淇淋旋风般地又卷进屋里,我叫住她:“诺诺,你如果能喂爷爷一碗水,我奖励你五十块钱;如果你能喂爷爷一碗牛奶,我奖励你一百块!”

诺诺伸出指头,要跟我拉勾:“说话算话!”——嗨,真是涉世未深,太年轻了。

诺诺端着奶瓶就冲进去:“爷爷,喝水!”父亲没见过这般的“我的野蛮孙女”,一个劲儿地摆手,着急的诺诺便跳到床上,硬往嘴里塞。

父亲猛地一把坐起来,一眼瞪着诺诺,吓得诺诺哇哇地跑出卧室,我赶紧跑过来,只见父亲拿起奶瓶,开始吸起水来。

我大喜过望,又端来一碗牛奶,老头儿又一饮而尽。在我们全都面面觑之际,他又翻身转到了床上。这是个什么情况?

7月29日 晴 高温炎热

一觉醒来,发现阳光已经照在窗帘上,第一反应是来到父亲的房间,床上空空荡荡,连母亲也不在屋里,大吃一惊,赶紧来到客厅,天啦——父亲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坐在客厅里,跟往常一模一样。我拍了拍脑袋,再揉了揉眼睛,确定这既不是幻觉,更不是梦境。

见到我,父亲用熟悉的腔调问:“早饭,你想吃啥?”

我忙坐在父亲身旁,先探探他额头,再摸摸他的手,面对这正常的一切,我总觉得不正常,于是便问:“爸,你想吃什么?”

父亲捂着肚子,再向我摆摆手说:“不饿,啥都不想吃!”

只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才觉得一切正常了。于是打来水,开始给父亲洗脸,等我去倒水的时候,他竟然点起了一根烟。

于是,我给他熬了一碗米油,一奶瓶糖梨水,再把药片一粒一粒摆好,等父亲抽完烟,我便把药片给他送到嘴边,等他噙在嘴里,我又把糖水递过去。当我送第二片药的时候,他摆了摆手,在我大失所望的时候,父亲把手摊开,我一下秒懂,把该吃的药打算全部给他倒在手心,一看,觉得实在太多,又分出一部分。

父亲一把就将药片捂在了嘴里,拿起奶瓶就吸水,吸了几口,觉得有些累就放了下来,我赶紧拧开瓶盖,又往他手里倒了几片药。就这样,父亲喝完了一瓶水和一碗牛奶。

我哼着歌去厨房,大姐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得意洋洋地告诉她这一切,大姐看着坐在客厅里的父亲,来到厨房,抱着我嘤嘤地哭了起来:“弟,是你救了爸的命!”

我说:“那是,一个男人只要细心起来,基本上就没有你们女人什么事了。”

大姐砰的就给了我一拳头。我甚至觉得,父亲已经痊愈了,我不得不又给家里的第三代群发短信通报了这振奋人心的情况,甚至不希望他们回来,这疫情闹得太凶,真是太不方便。

父亲吃了药,喝完水,坐了一会儿,便挣扎着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进屋了,然后便躺在床上,一切就恢复到了我刚到家的样子。不管咋的,父亲开始自己进食了,也还能下床走动了,讲真,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然而,到了中午我故技重演,却一点儿也不奏效,父亲不停地摆手,又揉着肚子,总说自己不饿。

大姐神色黯然地出去了,我也无能为力,只好寄希望给妮妮和诺诺。妮妮给爷爷扇着扇子,一遍一遍劝着,可是父亲仍闭着眼睛,无动于衷,诺诺举着奶瓶无可无可奈何的站在旁边。

于是一大家子一愁莫展地站在屋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把眼光全部投向我。

我说:“爸,这么多天没吃东西了,今天早上一下吃了那么多,不饿也是正常的。”

大姐却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担心:“弟,是不是回光返照?!”

当霞儿、婷儿带着他们各自一家子大大小小七八口人涌进屋里的时候,并没有冲散笼罩在家里的阴霾。

我把她们带到父亲的房间,婷儿首先叫着:“外公、外公!”

父亲只是迷迷瞪瞪地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婷儿惊讶之极,这个骄傲的外孙女简直不敢相信,那么疼爱她的外公仿佛跟她是路人。

狭小的房间气氛更压抑、更闷热了,霞儿首先受不了:“为什么不开空调?”

大姐说:“还不就是空调惹得祸?”

霞儿说:“开空调会惹祸,不开空调就不惹祸了?这么闷热,外公怎么可能会有胃口吃饭?”

你一言我一句,大大小小的女人们就吵开来,我把她们全部推了出去,客厅里还在争执着,加上还有四五个小朋友,我叫妮妮把她们带到小区里去,不要太吵,诺诺倒是自告奋勇:“爸,这件事就交给成熟稳重的杨米诺吧!”

于是她从冰霜里拿了几根雪糕,就呼拉拉地把一群小豆包带走了。

我打来水,关上门,把吵闹全关在外面,仔仔细细地给父亲擦拭着身体,就像擦拭着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般,父亲的肋骨清晰可数,我擦拭着他的胸膛,他的腋下。

也许真是太闷热,父亲也任着毛巾清凉着他干瘪的身体带来的那一丝丝凉爽,我给他擦着腹部,臀部,直至全身,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阻拦与抗拒。

我关上灯,握着父亲手,直到听到他平静又有节奏的呼吸。

也许我的话只是一种安慰,也许大姐的话不无道理。

然而,我仍相信奇迹,关于生命,谁说得清楚呢?

7月30日 晴 高温炎热

随着一条苍翠山脉像流质一样缓缓延伸,有一块平坦的台地掩映在浓密的一片柏树林里。这些柏树当然不是参天的古木,但挤挤挨挨却把头顶的天空遮得密不透风。杨家的祖坟地就在这片林地里,层层叠叠,新坟掩着旧碑,不知埋下多少先人。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

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哪个村寨,哪个氏族没有自己的“邙山”呢?“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这一座座无言的山丘上的一座座坟莹,虽然埋葬的是一具具衰朽的骸骨,却不是没有生命的,却并不是不存在的虚无,也许,中国文化长寿的秘密全部在这一座座坟冢里面。

早上起来,给父亲洗完脸,擦完身子,喂完水,我决定回一趟毛关山村。叮嘱表叔的事,我相信他能做得很好,但我还是想亲自去看看。

在十年前,父亲还能给爷爷上坟的时候就曾交代我,他“老了”以后不能离爷爷太远,父亲是老幺,前面伯、仲、季三位叔父以及嫁出毛关山村的四位姑姑都已经走了许多年,自然没有离爷爷太近的地方。

爷爷的坟,我是在春节的时候才垒了新土,现在回毛关山村祭祖的事,一般都是由我和堂侄杨川在办了,老迈的父亲已经很难再走到他父亲的坟头。如果能,也许就是那最后的一次吧。我也随便给三位伯父磕了头。

盛世草木新,爷爷的坟头又葳蕤地长满了茅草,我没带工具,这次回村,已然来到他的栖息之地,只能给他磕磕头,同时向他祈祷:希望这个小小的感冒奈何不了父亲,希望爷爷保佑他那唯一还健在的这个儿子。

我从没见过爷爷,母亲也没见过,据母亲说,生我的前一天,她还在大门前洗衣服,朦胧间看见一个高大的老人,穿着一件阴丹蓝长衫,方脸大鼻阔口,牵着一个小男孩对母亲说:“我给你送儿子来了,看,多乖,好好带他呀。”言讫便不见踪迹。

我满月后,父亲回来探亲,母亲便问父亲,爷爷长什么样子,当父亲描述完了后,母亲心里全然明白了。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父亲是我见到过的对生命或者说对死亡看得最淡然的老人,大约在一年前他就经常对我念叨: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了,现在饭吃起来也不香了,路也走不动了,活着真没有多大的意思。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死亡,就是到今天早上,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仍然是一副安详,仍然是慈祥的瑞色,有时候,我看着他那苍老的国字脸,禁不住想起佛陀,尤其是那侧卧着的圣像。

表叔把那块地上的草除得干干净净,铲得平平整整。我用脚步量了量,横顺各三米,表叔说,还得给你妈留个地方,得把地儿留宽敞点。

我不禁想,我呢?将来这儿还有我一块地儿吗?如果有,我真想离我的父亲母亲也近点,最好是紧紧挨着。

我找了一块隔壁坟前的石头坐下,虽然热辣辣的太阳正炙烤着大地,但这里却很阴凉,也特别安静。除了大自然的声音,你基本上可以忘记还有一个人类的世界存在不远的地方。也许,这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也离红尘最远吧。也许,这儿还真是阴阳之界吧。这曾是我童年最恐怖的记忆,所有毛关山村关于鬼怪的故事全来自于这里。而今天,我宁静的坐在这里,我在思考着,如果父亲那一天真的来临,我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仪式以表达我对这个男人最大的尊敬?

大姐也问过我,要不要找个班子,敲敲打打。

我说,老实木讷的父亲一生最讨厌的就是喧闹,尤其是他的晚年,特别怕人打扰,这会儿你还劳这些神,老头一定会找你算账,我保证你天天晚上都会作恶梦,老头儿找你算账,骂你不孝。

大姐说:“毛关山村都兴这,你就不怕人家看笑话?”

我说:“谁家想看笑话,他就替我把这钱出了,我不仅给他请班子,还要搭台子,不仅敲锣打鼓,还唱戏。我送我的老汉儿,他来看热闹,还嫌不够精彩,还要笑话我。他笑话他的,关我啥事?”

大姐竟然找不到一句反驳我的语言,只好甩给我一句:“反正你是儿子,你想咋办就咋办。”

我会咋办?夫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我不会通知任何亲朋好友,包括我的家人和亲人,我理解他们,在经济如此困难,生存压力这么大的今天,谁都要奔波,要忙着找食,而且天南海北,还有疫情以及各种防疫政策要遵守。

但我仍然会告诉到场的至爱亲朋,包括母亲,不要悲伤,我们当用一种肃穆而庄严的仪式来向父亲告别。而所有到场的人,我会给他们讲一段或是几段关于父亲和他们的故事,包括父亲和他子女的故事,和他外孙、孙子、孙女们的故事,和他乡里邻居的故事。我会回忆父亲那勤劳、善良、俭朴的一生,我会告诉大家,父亲虽然一生像牛一样勤劳,像山一样沉默,但是,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老头儿呀。我甚至不主张给他磕头,而是向他鞠躬,但是静默的时间可以长点,三分钟或是五分钟为宜。就在这片阴凉底下,就在这块坟头石上,我甚至还打了腹稿,还在考虑真到那一天,要不要写出稿子来。

如此,我站起身来,父亲早上只喝了水,没有喝牛奶,我得赶紧回去。

发小把我送到南充的时候,正值午饭。

父亲是看着发小长大的,我们同年又从小到现在形影不离。见到发小进屋,父亲竟然坐起来打招呼,毕竟是毛关山村来人,父亲高兴又激动。我趁着这起来的劲儿,赶紧把牛奶和水递过去,把药片倒在他的手里,父亲边嘿嘿地笑着,语焉不详的说着话,边吃下药片、喝下水和牛奶。

成都疫情防控越来越严。为了不耽搁工作和学习,婷儿和霞儿带着她们家的大大小小已经驱车返程。妈妈已赶紧订了今天下午回成都的动车。

我送妮妮的时候,妮妮对我说:“爸,我终于理解了,你说为什么不会给我留一分钱的遗产。生命原本就是空虚,就是没有意义的。一个人的生命真的走到了尽头,身后的事谁知道呢?”

我说:“是的,如果一个人的生命真的很有质量,很有意义,就是当他的生命走到尽头,走向空虚以后,剔除了所有的物质,根本不需要任何提醒,你还能记得住他,你还能自觉的想念他,这才是他留给后世来人最重要的财富。而这些除了物质以外所有能让我们想起这个人的虚无的东西,就是我们这一生所要赋予生命的意义。”

妮妮说:“是嘛,爸爸,你还留在南充。你看爷爷其实非常清醒,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他什么都能感觉得到,你一定要在他什么都能感觉得到的时候,好好陪他,好好伺候他,而这些体会与感觉,就是他现在所剩下的不多的生命里每个当下的质量。如果他真的过去了,你花再多的钱,你再后悔、遗憾,又有什么意义?”

我抱了抱妮妮说:“好的,宝贝,我记住你的话,我也希望你能记住你今天的话。将来,爸爸老了,到了那一天,你也这样对我,就行了。那样才不愧是我的女儿。”

于是挥手告别!

人生,不就是一场场的相逢,一场场的离别么?

暂别、小别、久别、永别!

7月31日 晴 高温炎热

厕所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天色还朦胧。这么早,除了老头儿还能有谁?我翻身起床,果然是父亲,那削瘦的就只有一个架子的背影,既让我心疼,又让我惊喜。我问:“爸,你这是干啥?”

父亲哆哆嗦嗦却一板一眼地抹着洗漱台,边打扫边嘟噜:“看你们把家搞得多脏。”

老头儿一生都爱干净,喜欢整洁。生病之前,每天都早起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卫生。我盯着这神奇的一幕:前几天的事情难道是幻觉?

父亲抹完厕所,又开始打扫起客厅,虽然颤颤巍巍却一丝不苟。我的父亲,眼前这个耄耋老人,曾经那宽阔的肩膀有着挑起山海的力量,那坚实的脚步曾跨过鸭绿江。这个仿佛愚公一样的老头儿,退休后回到毛关山村已然五十五岁了,可背、担、挑、扛,爬坡上坎如履平地,任何一样农活都不在话下。

我最后一次看到父亲干重活是他七十岁的时候,还在毛关山村。那年一大家子人回来过春节,天下着毛毛雨,道路泥泞,曾是军人的父亲仍然身板笔直,穿着雨鞋、昂昂然然到大井里挑水,要知道,一家十几口人,每天要消耗好几缸水,还不说米、面、油、盐。然而,再多的消耗,父亲、母亲都是不会在意的,甚至是乐意的,他们只希望看到子女、儿孙能偎在他们身旁,这样的消耗不仅不会让他们觉得累、觉得烦,反而是一种幸福,是一种价值,是他们老年生命的新意义。

我于心不忍,要去接过扁担,谁知父亲力大无比,一把掀开我便又昂首阔步地走进细雨里,大姐呵呵笑了:弟呀,你就让爸去吧,他是心疼你呢,这身板,你说,还不活上一百岁?!

是的,父亲勤劳惯了,歇不下来,他也在用这种方式跟岁月抗争,他用厚实的脊梁倔强地对命运说:看,我七十岁了,你能把我咋的?

然而,谁又能拗得过命运呢?衰老的父亲此刻有如一盏快枯竭的油灯,如豆的火苗发出昏黄的灯光,稍稍有点微风,便灯火摇曳,我是在干什么?在守护这“七星灯”吗?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父亲提起垃圾袋就要往外走。我吓得心提到嗓子眼儿,虚弱的父亲已经好多天没出过大门了,我顺手拿了几个空瓶也装着去扔垃圾的样子,要跟他结伴,想扶着他下步梯,跨门槛,然而,他总是挥着手把我甩开。

我只好跟在他身后,走到半路,父亲转过头对我说:“交给我,交给我!”

眼前的父亲,在我心里跟刚学走路的妮妮和诺诺一般,每踏出一步,我的心会跟着“呯”地跳一下。父亲终于走进家门,却径直回到房间,这一番“举手之劳”显然让父亲觉得很累了。我虽然希望他多活动活动,但他这一躺在床上,我就知道可能又将是一整天的不吃不喝。

外甥泗广从杭州赶了回来。

我已经在家呆了六天了,眼见着请的假就快到期。性格温和,心思细腻的泗广是接替我的最好人选,我说:孩子,回到替舅舅顶一段时间,我们一起努力,说不定外公就会好起来,如果不好好照顾他,这个年纪,可能你就要永远失去外公了。

可畏又可爱的后生马上建了一个“后勤保障群”,开始各种各样的安排和筹划,然后第一时间回到家,背包还没放就来到父亲的床前。可是任泗广怎么叫,父亲就是不应。那可是他一手抱大的外孙,那可是他从九个月大就开始喂米油、奶粉长大的孩子。

我叫泗广打来温水,一点点示范着怎么给老头儿擦洗。这么热的天,只有温水带来的清爽能唤醒父亲的身体,这个唤醒的过程,要先从手开始,一点点再擦额头、脸、胸部、脊梁、腹部……

然后再告诉泗广,两个奶瓶,怎么装水,怎么装牛奶和米油,本想再试一把如何用药片哄着老头儿喝几口水,都被拒绝了。

泗广回来,我就该走了,毕竟人在体制内,身不由己。

下午的时候,泗广带着母亲、大姐、三姐和表姐去超市采购,我一个人在家,静静坐着,暗暗下了决心,忍着内心的疼痛与颤抖,买了第二天晚上回武汉的城际列车。

我不知道,哪一次离别是永别;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陪伴父亲。

龙应台写了《目送》、《亲爱的爱德烈》、《孩子,你慢慢来》后,又给她母亲写了一部《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龙应台说,人生里有些事情经不起蹉跎,于是65岁的她决定放下一切,搬到乡下陪伴90多岁的母亲。

说实话,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龙应台的实力与魄力,平凡如你我为了生存所需的“六便士”努力苟且于眼前,心中纵然有“经不起蹉跎”的“诗和远方”,却也只能是“月亮”般高不可攀地冷悬夜空。对上一代更多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是心存感恩,并带着感恩的自觉时常惦念与偶尔陪伴,也是潜移默化的警示了下一代,仅此而已。

我又打来水,仔细给父亲擦拭着身体,心里念叨的是龙应台的那句话:“你的眼睛里有好深的虚无,像一间屋子,门半开,香烟缭绕,茶水犹温,但是人已杳然。我低头吻你的额头,说:‘你知道吗?我爱你……’那是多么迟到、空洞、无意义的誓言啊”。

大滴大滴的眼泪竟然就这样滴落在父亲的身上,我哽咽着近乎乞求:爸,你就赶紧好起来吧!

我原以为在这个时辰,父亲应该处于半睡或模糊的状态,谁知,父亲竟然十分清晰的对我说:我没病呀,我好了,走,去看电视!

父亲便硬朗地起了床,把猝不及防的我丢在那里。

我愕然地望着父亲的背影,原来这老头儿什么都知道,而且,他还清楚地知道我在流眼泪,这太糗了。因为他的青壮之年,我从没撞见过他流眼泪。唯一的一次,是在2013年,我带着妮妮回毛关山村过春节,在快回洛阳的时候,父亲没有到村口送我,我回头到处寻找父亲,却见他在栅栏的一角,孤零零的站立,我快步过去,要向他道别,他竟背对着我,一个劲儿的向我挥手,示意我不要靠近,我才知道,父亲在流泪,而他多害怕他的儿子看见他流泪呀!而那年,他已经整整八十岁了,可是我今年才四十五岁,竟然被他知道了,我会掉眼泪——这,这也太尴尬了!

父亲坐在客厅里,自己端起牛奶,看似若无其事地大口地喝着,不曾想,喝得太急,呛得他牛奶喷了一地,然后咳嗽不止。

我来不及擦眼泪,赶紧端着水来到父亲的身旁,父亲就这么安静地坐着,像个乖孩子,任我温柔地给他清洗。

嗨,老头儿,我能理解你对我的心疼,我也能理解你的顽强与倔强,你是否能理解我此刻的悲欣交集?

8月1日 晴 高温炎热

“外公每天喝水和牛奶只有两个窗口期”我对泗广说:“第一个时间就是每天早上,他会在六七点钟起床上厕所,这之前你就要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水里千万记得要加点盐,他不吃饭,不然会因为缺盐更虚弱甚至虚脱。”

那个小时候我教他练散打的小屁孩儿现在已经高过我一个头顶了,在记事薄上认认真真的记录着我讲的要点:“牛奶要温过,外公这些天一直不吃饭,胃特别虚弱,太凉会刺激着胃;最好是把开水倒在盆里,像温酒一样,把奶瓶放在里面温,这样的牛奶绝不会烫嘴。”

我给父亲买的另一个奶瓶是软橡塑材质的,这样熬稠一点的粥可以通过挤压的力量送到他嘴里,我说:“小米和玉米糁掺着熬,这样的粥很有营养,既香又容易喝。千万记住,粥不能熬太稠,不仅不容易装奶瓶,也不容易吞咽。”

九十岁的父亲,此时需要婴儿般的照料。不知道为什么,把父亲当成婴儿,我内心里竟然充满了一种幸福,是一种报答吗?如果没有父母对我们如此的照顾,我们能成长到今天吗?“子生三年而免于怀”,那可是一千多天的照料。事实上,父亲此时自我照顾的能力已经回归到一个婴儿。

我说:“第二次喂外公的时间大约在下午三四点钟,他可能会起来坐一会儿,看会儿电视,或者抽根烟。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哄他再洗一次脸,擦一次身。如果他听话,你还可以让他泡一次脚。这一下来,他浑身会觉得清爽,人也觉得舒服,便会有胃口,你只需要把水和奶放在他身边,他都可以自己端起来喝。儿子,你千万记住,只要外公每天能有两顿水、两杯奶保着命,他就一定能挺过这三伏天。只要能挺过这三伏天,他一定没事。”

估计这是泗广成人以来接受到的最具挑战性的任务了,而且事关生死、人命关天。也许是因为热,也许是因为压力太大,额头已经微微起汗,我擂了他一拳头:“别怕,小伙子!只要你做到舅舅说的这些,就没问题。外公现在不是慢慢有了好转吗?”

古楼版的“国民儿媳妇”冯霞带着她的同事来了。

在那个我们全部都穿补丁衣服,下田劳作的年月,父母都是教师的霞儿已经穿上了彩色的毛衣和乌黑呈亮的皮鞋。而且是她让我见到课本上写的“蝴蝶结”的实物原型。那皮肤也因常年打雪花膏从没皲过,那是怎么的“吹弹可破”。所以,古楼的母亲们都将这个漂亮的姑娘娶回家当儿媳妇作为最大的梦想。

所有古楼母亲的梦想又因她考上川北医学院而彻底破灭,原本就是金凤凰又飞出了山窝窝,还考的是医学院,分到了大城市。

我叮嘱霞儿,千万不要穿白大褂,不然老头儿会排斥。于是两位白衣天使穿上衣袂飘飘的彩裙进了家门。我哄着父亲:“家里来客人了。”

见到两个盛装仙儿一般的美女,父亲只当是贵客临门,起床来到客厅,正坐在沙发上,那神形让我看到当年在军队那个年青高大俊朗军人的风姿!

霞儿坐在一旁便开始拉话,一会儿用手贴贴父亲的额头,一会儿又把把父亲的脉搏,同事的赵医生取出听诊器,听听胸腔又听听肺音,再取出血压液量着血压。

父亲就这么嘿嘿地旁边傻笑着,真像个孩子。全家也跟着父亲笑逐颜开,这是家里久违的晴朗。结果颇为意外:“胸音、肺音都挺好的,血压也正常,老人家没事!”

我说:“他就是不吃饭!”

霞儿说:“不吃饭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也可能是消化系统有炎症,拉肚子不?”

大姐说:“还拉肚子,大便都七八天没有了!”

我把霞儿悄悄拉一旁问:“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川北医院的王主任可是说老头最多能顶个把月。”

霞儿说:“今年的极端天气,老人受不了出问题的很多,我们医院天天都有发生。但你爸没有什么基础病,只要照顾得好,应该能扛过去,你要相信科学嘛!”

像牛马一样辛劳一生的父亲着着实实享受了一把“老干部”待遇,全家也因为有这么专业的论断看到了希望。

现在啊,

乡愁是一张蓝色的车票,

父亲在这头,

站台在那头。

当我不得不起身告别时,我在纠结着要不要去父亲的床头,拉着他的手,俯身亲吻一下他那苍老的已长满老年斑的额头。

谁知道这时,父亲竟然起床来,从床头柜里抓出一把钞票塞给我说:“拿去,你要去上班了,拿去!”

我哭笑不得,老头儿是不是还当我是小孩?每次远行都得发点路费?我笑呵呵地接过钱,又把它悄悄揣进大姐的衣兜里。

见到我要走,率先背过脸的是大姐。母亲坐在屋角一个劲儿抹着眼泪,还不停地在问:“你啥时候回来?你啥时候回来?如果你老汉真要闭气,你可是一定要回来守到起呀。这么一大摊子事情,我们谁也顾不全的。”表姐默不作声就去了厨房,我知道她去干什么。也正是在这一刻,我才知道,父亲虽然已经躺下,但“家”这片天已经被我撑起来很久了。我得紧紧地绷着,如果我的情绪一旦失控,这里一定会是一片呜咽甚至是失声的痛哭。

我拉过泗广,把他拥在怀里,然后悄悄对他说:“儿子,这种事情上,她们女人不靠谱,舅舅就指望你了!”

泗广倒也不含糊:“舅,你安心去上班,我就从没想到过要靠她们!”

我哈哈一笑,张开五指和他用力一击,拉开门,昂首大步走出门外,而此时那眼泪如决堤一般汹涌而下。

后记

我到工作岗位的第三天,泗广来电话说:“舅舅,外公在悄悄哭!”

我诧异之极,老头儿是怎么了?我问:“吃饭喝水怎么样?”

泗广说:“现在水喝得很正常,牛奶和豆奶换着也在喝,就是不吃饭。舅舅,你说怪不怪?外公现在一天都要悄悄哭好几回!”

“嗯”我说:“我知道了。”是的,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偷偷落泪,而我的心里也更沉了。

到岗第八天的时候,泗广突然发来一个短信:“舅舅,你猜怎么着?”

我回了一个眩晕的表情。

泗广说:“外公今天居然起来把头发给剪了,走了三四百米的路呢!回来坐在沙发上,自己把那碗小米粥给喝了!”

停了整整半个月,终于开饭进食了。哦,我的父亲!你是一个多么顽强可爱的老头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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