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男人。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优柔寡断,遇上屁大的事,总是犹豫不决,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若非我还能码几个字赚点小钱,基本上可以给自己盖棺定论为一无是处的老男人了。男人一老,就开始走下坡路,身体机能衰退,肌肉松弛,老眼昏花,无精打采,尿有余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冬天还没到,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等着要晒太阳了。倘若有个老伴陪着聊聊那些假大空的往事,就是不幸中之大幸,如若老伴先男人去见马克思,那么,麻烦就来了。没有老伴的老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现在读的这本书,主人公叫欧维,他五十有九,还差一岁就到退休年龄,算是一个标准的老男人了。这个老男人身体好吗?据说没生病,但医生说他心脏有点大,换句话说是心脏有问题。问题可大可小,往大里去,随时要命的那种。但目前这个叫欧维的男人,身体机能还是不错的,至少比这个叫楚桥的男人强壮多了。问题是这个叫欧维的老男人,他的老伴六个月之前没了。没有老伴的欧维,现在一心只想去死。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普通人应该都有体会,好端端的,谁想寻死呀。不过对于这个叫欧维的非黑即白的男人来说,凡事都有例外,这个例外就是他真的想去死。他不是嘴里说说,而是付诸行动。
怎么死?这是个问题。好吧,那么这个叫欧维的男人挂上个钩子就显得很自然了。为了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挂个钩,他颇费了一番功夫。这里有个细节值得再三回味:他把窗台上太太的照片翻了个面,让它面朝储藏室,目的是不想让太太看着他动手。也许是不想让他难看的死相被太太看到了?或者是怕吓到照片上的太太?令人费解。此刻,老男人欧维心里的五味杂陈,只有楚桥这个男人能想象得到。楚桥也曾经多次想到死,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嘴边常挂着的一句话就是:“活着是艰难的。”房租贵水电费贵电话费贵流量贵,猪肉二十八排骨四十五汽油七块七彩礼升到六十八万还要加上一套市区的房子,诸如此类还不算有多难,因为马云说过,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但人家是马云,老男人楚桥只是楚桥。生活有时候就是一条狗绳,所有人都是被拴住的狗。
死也是艰难的。作为一个比较专业一点的读者,这里有个信息是不能轻易放过的。欧维的公司以他心脏有点小毛病为由把他辞退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欧维三分之一个世纪都在同一个岗位上工作。三分之一个世纪就是三十多年。期间他曾因为不愿意举报同事偷钱,反被同事诬陷,最终被调离岗位,当了几年清洁工。但他无怨亦无悔。
令人稍感欣慰的是,老天到底不曾亏待这个叫欧维的老实男人,好歹让他在做清洁工期间遇到了他的太太,就是那个脚穿一双火红色鞋子、佩戴金色胸针、见人就笑的女孩。当年为了追这个女孩,老实人也冒着极大的风险撒了一回谎。但这个谎言就像缠绕他一生的笑声一样,每次都像有什么东西光着脚丫在他的胸腔内奔跑。关于欧维的爱情,作家给他下的结论很特别:“他从来就不是那种随心所欲的男人,对女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但看到她以后,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把走火的手枪。”
相信每个读者看到此处,都不禁莞尔。是的,手枪也偶尔有走火的时候。子弹一旦打出去,就没有回头路可言了。欧维的子弹打得相当准,他认定这个爱笑的女孩就是他未来的老婆。他穿着父亲遗留给他的那件棕色旧西装去约会,虽然这西装有点紧,但是他唯一的西装。作家在这个时候,让他的人物行动紧张而笨拙,甚至约会时必需的花束,也得让别人给他提个醒。
作家的叙事迂回穿插,目的只有一个,他的读者必须遵守他讲故事的规则,关于欧维过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关于他对妻子的爱,作家的叙事有着足够的耐心,也吊足读者的胃口。小说中有两句话能见证欧维对妻子的爱。一句话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索雅值得他去奋斗。”另一句话是:“要是有人问起,他会说,在她之前,他没有生活,之后也没有。”这个平时沉默得像头牛的老男人,吝啬得为省点电费连暖气都不愿意开足的老男人,他的爱是如此深沉而专一,就像他一辈子只开萨博牌小车一样。作家不会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出来。作家的笔墨既吝惜又慷慨,他把不少笔墨给了欧维的妻子和邻居,包括女记者、餐厅里的同性恋服务员、穿白衬衫的政府职员,甚至那只叫恩斯特的猫。当然,这些笔墨不是白给的。这些人在欧维寻找各种死法时,不合时宜地出现。令欧维哭笑不得的是,他每一次寻死都以失败告终,而且他最终自杀死不成或多或少都与这些人有关。
死,真的如此艰难吗?老男人楚桥在二○二一年十二月十四日发的朋友圈里写了这样一句话:“地球在南方停摆,世界一片寂静。”父亲生前留给老男人楚桥的最后一句话是:“死就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不说,这是所有人都必须要走的一条路。在这条路上,有的人会遇到鲜花,更多的人只有一地鸡毛。
父亲出生在战火纷飞的抗日战争时期,他和老男人欧维的交集停留在非黑即白这个点上。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父亲不顾个人安危伸张正义实为不易。父亲弥留之际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据说父亲年轻时,有个外地姑娘对他青睐有加,曾偷偷来见过父亲一次。这件事父亲一直到年近八十时,才在一次玩笑中轻描淡写地提及。父亲在那一刻脑海里会闪过这个姑娘的容貌吗?少年时,就像欧维被人诬陷一样,父亲也被自己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亲叔叔诬陷了一次,导致他被我爷爷吊在树下狠揍了一顿。对此,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人之将死,他还会记着这事吗?父亲八十二岁那年,在一次和母亲的争吵中泪流满面地撂下狠话,说要和母亲离婚另娶,他是认真的吗?在父亲的一生中,他年轻时,我从来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很难相信,已经八十二岁的父亲,还有什么委屈能让他泪流不止呢?老男人楚桥在读着欧维的同时,也在读着父亲的一生。
我们兄弟仨为了两斗果腹之米,长年在外地讨生活,只有过年时回一趟老家。两个老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守着门前那两棵龙眼树,日子怎能不枯?
事实上,在妻子索雅走后,欧维的日子也一样枯了。虽然他每天照例去大街上巡逻,但他已经写好了遗嘱。遗嘱很详细,包括那辆萨博小车送给谁,卡里还有多少钱,怎么分配,猫每天吃几顿吞拿鱼,甚至别让新邻居们在小区里开车等等,都有交代。这个原来不苟言笑的老男人欧维,在写完遗嘱后,还跟邻居帕尔瓦娜开了个少有的玩笑,在遗嘱后面用大写字母写下一行字:“你不是个白痴。”还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不知道帕尔瓦娜看到这句话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另一个老男人楚桥看到这里,心里已经波涛翻滚。如果生活中有一个像欧维这样的邻居,当不至于如此艰难吧,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天,只要一想到欧维,也能让你感到烫心贴肺般的温暖。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并非没有温暖,只是我们过于麻木了,在习以为常之中就轻易地将生活中那些温暖给忽略掉了。
在这里我必须提到一个人,他叫沈正一,也是一个老男人,他年纪和我不相上下,就住在我对门。老实说,最初搬到这里时,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啰里啰唆的男人。我三更半夜看球时,声音大了点,他会不屈不挠地敲门,和我理论半天,并强调如果屡教不改就直接把我的用电总开关给拉下。这些还不算,我如果把垃圾丢在门口,稍微越过界一点,他都会来提醒我,要我及时送到垃圾站,当然更不能在门口留下垃圾的水渍。如果不幸垃圾袋有点漏,那就不好意思,非要我马上拖干净水渍不可。老实说,我当时十分后悔搬到这个地方来。作为一名打工者,搬来搬去本来就习以为常,搬到不如意的地方也十常八九,但我从来没遇到过如此难对付的邻居。不过,当我过完年从老家回到深圳时,突然发现自己的门上挂了一把锁,这把锁明显是别人强加上来的。我正准备给物业打电话,这时对面的门开了,沈正一见到我立马向我道一声“新年好”。我正气在当头,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干巴巴的祝福。不料沈正一掏出一把钥匙帮我把锁开了。
“你们也太大意了,回家也没加把锁,大过年的,有些小贼就专门瞅准你们这些人。”沈正一说完,把钥匙和锁一并塞到我手里。他朝我眨了眨眼,一脸坏笑。那表情十足的欧维。有这样的邻居,你出门何须上锁。
欧维也一样,面对邻居们一次次的打扰,虽然口气很硬很冷,他的一颗心却是滚烫的,他的选择是,尽自己所能默默地不求回报地去帮他们解决困难。其实这些所谓的困难也许谈不上有多大,对欧维来说就是举手之劳,比如帮盲流把拖车给倒出来,随手把人从铁轨上救上来,帮邻居修复暖气设备,帮小年轻修自行车,用自己的萨博小车教邻居学开车,送邻家女孩一部苹果IPAD作为生日礼物,以此成全小女孩在她的生日里想拥有一部IPAD的心愿,开车送临产的孕妇去医院等等,诸如此类。除了不经意从铁轨上救了个把人,让女记者认为他是个英雄追着要采访要跟踪报道之外,其他的事对这个老男人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即便是那个女记者,他也爱理不理,完全不把这个救人的英雄事迹当回事,对他来说,这是正常人都会干的事。很难相信,这个吝啬到连几块钱停车费都要斤斤计较的老男人,慷慨起来,让人难以置信。我们从他处理遗产的信中可见一斑。
这样的邻居不香吗?你若有邻如欧维如沈正一,便是一生修来的福气了。读欧维的同时,这个叫楚桥的男人也在读自己的父亲。在某种程度上,父亲和欧维庶几近之。善良而正直,慷慨又悭吝,乐于助人且又执着到顽固的地步。在父亲这辈人中,这样的品质其实并不鲜见。在生活中,父亲也会像个小孩子斤斤计较,他跟母亲吵了一辈子,我始终没办法厘清他们的矛盾到底集中在什么地方。晚年的父亲甚至晚节不保,染上了赌博,为此欠了一屁股债,直到他离世前五年,我们兄弟才帮他还清债务。这大概是父亲一生中唯一的污点了。
和父亲一样,这个叫欧维的老男人死于心肌梗死。他的遗言都留在给邻居的信中。他唯一的幽默也留给了他的邻居。我父亲也幽默,他生前说过两句话,一是“买鸡一定要肥,但称头要轻”;二是“我一生中最佩服的人有两个,一个是马克思,另一个叫曾荒原”。
读欧维读邻居,读父亲同时也读自己,扪心自问,作为曾荒原的儿子,这是老男人楚桥想要的一生吗?
曾楚桥,广东化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出版短篇小说集《观生》《幸福咒》。曾获全国首届鲲鹏文学报告文学一等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深圳第五届青年文学奖、第十届《作品》奖、睦邻文学奖十佳等奖项。小说曾被《文学教育》《小说选刊》等选载,并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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