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柏拉图学园·庚子春】
普罗提诺《九章集》研读（八）
第八讲 论恶
主讲人：罗晶晶
【摘 要】：本章主要探讨了在单一性优先原则之下，普罗提诺在讨论恶时所不得不面临的观点选择：要么接受“善产生恶”的矛盾，要么放弃万物只有一个终极来源的主张。普罗提诺从善的本性入手说明恶的本性，并对不同层次的恶进行了区分，因此恶的产生与善的矛盾通过区分完善的不同程度获得了一定修正。借用斯多葛派的观点，普罗提诺进一步指出，世界存在各种罪恶，如道德之恶和形而上学之恶，而整个宇宙方案是善的，其完成需要善与恶的多样性共存。
【研讨资料】：多米尼克·奥米拉《普罗提诺〈九章集〉导论》
1
恶的问题
单一性优先原则（The Principle of Prior Simplicity）要求任何事物都直接或间接地从太一派生而来，因此，物质世界就是通过灵魂间接地从太一派生出来的。但普罗提诺并没有试图取消各种恶的存在。那么，本质上是善的表现的灵魂是否会产生出恶？既然他将质料描述为绝对的恶，难道他不是在宣称绝对的善(太一)最终会产生绝对的恶(质料)吗？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种哲学似乎不得不在以下几个观点之间做出选择——否认恶的现实；试着接受这种明显的矛盾，即善产生恶；放弃万物只有一个终极来源的主张(我们称之为“一元论（monism）”)，承认两个对立的来源，一个是善的原则，一个是恶的原则(我们称之为“二元论（dualism）”)。当然，在宗教思想中，当上帝被认为是善良的、独一无二的造物者时，也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早在普罗提诺面对它们之前，它们就已经成为希腊哲学传统的一部分了。
普罗提诺引用了柏拉图的《泰阿泰德》(176a)，说邪恶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永久特征：“‘恶不会被毁灭’，而是‘必然存在’的，邪恶的魔鬼在‘神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位置，而是‘永远出没在凡人居住的区域’” (I. 8 [51]. 6. 1–4)。普罗提诺也回顾了(I. 8. 7. 1–7)柏拉图在《蒂迈欧》(47e–48a)中将世界描述为两种对立原则的结果，并在IV.8 [6]进一步探讨了《斐多》和《斐德若》中的一些论述：为什么灵魂会犯罪?为什么灵魂会下降？为什么它们被囚禁在身体里并受到惩罚？这种道德上的恶和宇宙中永恒的恶之间是什么关系？
相比亚里士多德，恶在柏拉图的宇宙中更为突出，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有着一个理性的秩序统治，在其中每件事物通常都实现了其适当的完美。柏拉图宇宙中的秩序相当松散，有时也会出现一些故障、干扰或偶然事件。这样的松散在斯多葛派的宇宙中是不能容忍的。当然，这样一个彻底的论点使恶成为一个尤其尖锐且可能威胁到斯多葛主义一致性的问题。在回应他们的批评者时，斯多葛学派试图论证恶是属于一个整体的特征，这个整体是善的：我们将其认为是恶的东西(灾难，不公正等等) 实际上在一个更大的善的计划中扮演着角色，只要我们能看到“全貌”，我们就能理解，例如，痛苦是如何为一个善的目的服务的。由于世界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它一定是多种多样的，一些特征在我们孤立地判断事物时被认为是坏的，但却是构成整体之善的必要组成部分。
2
质料是绝对的恶
（Ennead I. 8 [51]）
在第一卷第8章中，普罗提诺试图说明恶的本性到底是什么。为此，他从与之相反的善的本性入手。善与自足性、可度量性、形式和完善有关；恶，作为善的对立面，可以被对立者描述为非是（non-being），不是因为它不存在，而是因为它是灵魂、理智和太一中存在着的完美的对立面。因此，它是自足性、可度量性、形式和完善的反面：
至此，人们完全能够形成关于“恶”的某种观念了，它就是与限度相反的无限度，与限定相反的无限定，与形成原理相反的无形式，与自足相反的永远缺乏；它永远不确定，从不停留于一处，易受各种影响；它永不满足，贪婪又赤贫。[3. 12-16]
在普罗提诺的世界里，有一种与这种描述相对应的现实，一种本质上绝对没有形式和度量的现实：质料。恶和质料的描述是相同的。质料就是恶。（3. 35-40）我们可以把质料称为 “绝对的”或原初的恶，或者说是恶本身，以此来区分它和通过与质料的某种联系而分有恶的事物，尽管它们本身并不是恶。这种“次级”的恶包括身体——由质料构成的，和灵魂——因与缺乏度量而成为恶。例如疾病是身体缺乏度量。
如果恶是现实存在，普罗提诺如何处理本章开头所描述的困难? 绝对的善怎么可能产生绝对的恶？一个可能的回答（见 III. 2 [47]. 5. 27–32）是，指出派生理论意味着派生中的每一个历次的阶段都代表着较小的完善程度，或者（以否定的方式表达出来）代表着较大的不完善程度。这一系列的阶段必定会持续到它的极限，绝对的不完善或恶。所以，似乎正是在这样的逻辑中——派生和善的生产力，最终使恶被产生出来。
这个回答需要进行修正。它表明，派生意味着不完善的程度加剧导致绝对的不完善，也就是恶的加剧程度导致绝对的恶。但普罗提诺并不承认在 “至善（the One）”以下的两个层次的现实中存在着任何形式的恶。那么，我们必须区分完善的不同程度的存在和各种形式的恶的存在。比至善低层次的东西，比如说灵魂，在它们自己本性的层次上是可能完善的（cf. 5. 6–8）。从至善派生的更低层次，似乎并不意味着恶。然而，从派生的意义上看，恶似乎确实是派生所要求的，派生必须有一个终端，超过这个终端，善就不会继续产出。
然而，状况仍然如此，质料作为绝对的恶，并不只是派生的终点。其也是派生的“结果”：质料由灵魂产生。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悬而未决的悖论，即善，在普罗提诺看来，应该献出的是自己，献出自己的善，实际上产生出了恶。
3
道德之恶
（Enneads III. 9 [13]. 3, IV. 8 [6]）
在普罗提诺文学生涯早期所写作的一些文本中，他似乎是在暗示恶作为一种自作主张的行为的后果，切断了它与可理知的现实的联系，恶起源于灵魂。普罗提诺在V. 1 [10]. 1. 1–6说“恶的原因（cause of evil）”对于灵魂来说，是一种自我认同的行为，它将灵魂与它之上的事物隔绝开来。
普罗提诺的这些思路给人的印象是再提诺斯替主义：恶源于灵魂对至善的背离，灵魂在这种背离中创造并形成质料。因此，我们也许可以得出结论，形而上学的恶，并不是善的产物，也不是派生的结果。它是由“道德”之恶，也即灵魂中的道德败坏创造的。这个结论与普罗提诺在后面I. 8体现的立场不一致，即道德的恶是次级的，依赖于原初的形而上学的恶。它也不符合普罗提诺在另一篇早期的写作 IV. 8 [6]中的说法。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普罗提诺主要强调了在《蒂迈欧》中的观点：灵魂在肉体中是善的表现，这才是完善的肉体。
灵魂在制造事物的过程中的行动并不是出于道德的恶，这种恶也不一定出现在它的活动中。是与肉体的长期结合、专注和痴迷，使灵魂忘记了自己，成为了恶。那么，肉体必须已经存在，才会发生道德上的恶。道德恶是形而上学恶的结果，而不是原因。普罗提诺在这一点上的观点在他更晚一点的写作中I. 8并没有改变。
但是，形而上学的恶怎么会产生道德的恶呢？这就意味着质料超过灵魂，劣者胜于优者，这似乎是不可能的。灵魂是否存在着某种缺陷，让它受质料的影响？普罗提诺坚持认为，事实并非如此：
这就是灵魂的堕落：就这样进入质料之中并变得软弱，因为它的全部能力不能投入战斗，质料占据了灵魂所拥有的处所，好像把灵魂围困起来一样，而且把以盗取般的方式获取的东西变成恶，这一切都妨碍灵魂施展自己的能力——直到灵魂设法逃离，回到自己的高级状态。因此质料是灵魂的软弱和恶习的原因；而它自身是灵魂之前的恶，是原初的恶。[ I. 8. 14. 44–51]
然而，很难看出物质如何能对灵魂的恶习负全责。这将意味着剥夺灵魂对其行为的道德责任。普罗提诺认为，在一个由可理知的原则组织的世界框架内，灵魂在一定程度上是负有道德责任的：我们不作恶，因为这是由事物的顺序所决定的。灵魂似乎只需要一点点任性或一点点的冲动的行为，它就会逐渐地沦为身体的附庸。这种堕落意味着背离了理智，因此变得无知和出现道德之恶。
4
宇宙的善
(Ennead III. 2–3 [47–8])
我们为什么要作恶？是由于我们所处的环境吗？是因为我们天性中的一些缺陷吗？还是因为一些倒行逆施的选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普罗提诺在坚持灵魂的自然善性和坚持形而上学的恶作为道德恶缘由的重要性方面走得很远，但他不能让形而上学的恶成为产生道德恶的唯一因素，因为这样做会摧毁我们对生活的控制和道德责任。部分的灵魂的运动一定会将我们带入困境，但是普罗提诺试图削弱这一运动的影响，所以这里仍然保留着一些神秘。
如果形而上学的恶自身不会产生道德的恶，那么道德的恶也不会产生形而上学的恶。灵魂不会(在某些诺斯替主义中)因为一些道德上的失败而产生质料和肉体。但这又让我们回到了至善产生出恶的悖论。至善的生产力需要派生，因此需要降低完善的程度，但这似乎并不是一开始就一定要有恶的存在。恶在稍晚些时出现，在派生的末尾或极限处。但是，为什么这种派生的结束一定要发生在灵魂之后的阶段呢？为什么灵魂——是善的，却创造出是恶的质料呢？
普罗提诺的恶的理论所涉及的两难问题并不容易解决。如果我们想进一步分析，我们也应该研究一下在 III. 2–3 [47–8]关于恶的讨论。总的来说，他采用了斯多葛的乐观主义，利用了他们的论点，并作了适当的柏拉图式的调整：我们所遭受的许多挫折（如：贫穷）并不是真正的恶，许多恶有好的目的；恶人自有恶报；虽然作恶的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这些行为都被纳入到一个更大的宇宙方案中，而这整个宇宙方案是善的；这个计划的善与美需要多样性，完善性的差异，正如一个好的剧本必须同时包括反派和英雄。
尽管如此，对普罗提诺来说，这个世界尽管存在着各种罪恶，但它是一个处处被美、善和智慧照亮的地方。在这篇论文的最后一段话中，普罗提诺对世界的态度也是非常积极的，在这段话中，普罗提诺探讨了物质是绝对的恶的思想：
但由于善的能力和本性，恶不仅仅是恶的；因为它必然要呈现，它就缠绕着某种美丽的链子，就像带着金制镣铐的囚徒，被它们掩盖，这样就不必向诸神显现自己的丑陋，人们也就不用总是看到恶，而且即使当他们注目看它时，也可能伴随着引发他们回忆的美的影像。[I. 8. 15. 23–9]
主持人：梁中和
参与研讨者：赵哲崇、张文明、李博涵、杨怡静、罗晶晶、宋泽豫、张一帆、陈超凡、石帅锋、曹愉
整理者：何美锋、胡可欣、李欣兰
参考文献
1. Plotinus：The Enneads. Lloyd P. Gerson (e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2.《九章集（上下）》.[古罗马] 普罗提诺. [译]石敏敏.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
3. Plotinus：An Introduction to the Enneads. Aurhor(s): Dominic J. O'Meara Plotinus. Clarendon Press .Oxford. 1993.
4. Plotinus. Author(s): Emilsson Eyjólfur. Routledge Press. 2017.
5. Plotinus. Author(s): Lloyd P.Gerson. Routledge Press. 1998.
6.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otinus. Author(s): Lloyd P.Gers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7. Neoplatonism. Author(s): Pauliina Remes. Routledge Press. 2008.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