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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老爷膝下无子的事情众人皆知,但当年枕夫人一胎生下一对双生女却是鲜为人知。直到枕老爷去世后,世人才知枕府不但有一对双生的小姐,其二小姐还是个痴傻儿。
1
明州的绸缎生意要数枕家庄做得最大。枕老爷去世后,枕夫人伤心过度卧病在床,偌大的家业全靠长女独自支撑。
温承阳而立之年,成为温家历任家主中最年轻的一任家主,头一件事便是举家南迁明州。他初到明州时就有所耳闻枕齐卿这一号人物,虽为一介女流但生意场上的手段却丝毫不输男子。
“这就是明州最大的绸缎商?听说如今是姑娘家在打理。”枕家东巷尾的绸缎庄内宾客络绎不绝,谢仪凑近温承阳的身侧毫不避讳地说,“说到底一介弱女子能有多大能耐,姑娘家还是应该在家中多训女戒,整日抛头露面地和一群男人谈生意成何体统!”
温承阳没有接话,只是抬眼看了看四周。老掌柜身旁站了一个白衣女子,那个女子一袭素雅的衣裙,脸上神色认真,言行举止间沉着冷静。年纪虽轻,一旁的老掌柜却对她甚是恭敬唯诺。女子嘱咐完,抬起头来无意地扫了一眼温承阳这边。
温承阳堂堂一任家主竟然紧张得屏住呼吸,但他很快发现那个女子果真只是无意地一扫而过罢了。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她哪里还会认得他。
温承阳正寻思着,一个婢女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了句:“齐卿小姐,夫人嘱咐蒲月初二莫忘了到南山寺去上一炷香。”
那女子挑拣绸缎的动作忽而一顿,指尖捏着绸缎的一角,默了默,清淡地应了声:“我知道了。”
谢仪挑了一匹艳丽的桃花绣,反反复复翻看了好几遍,满是鄙夷的眼中却泄露了一丝无法掩藏的艳羡。她忽然一声惊呼引来了众人的注意,温承阳低头看谢仪,只见她委屈着脸将一段葱白的指节凑到他眼前,指尖略有血迹,“承阳表哥,这枕家庄的绸缎这般粗糙,能往身上穿吗?”
谢仪的声音尖细,足够让整个外堂的人都听见。有堂侍过来询问,谢仪故意刁难。温承阳微皱了眉头,正想带着谢仪离去,谢仪却不依不饶:“就这等绣工也敢拿出来卖,枕家庄这是想要鱼目混珠不成?这样声名远扬的绸缎庄不成想也这般毫无实信!”
大堂里的人闻言有些躁动,一个端庄有持的声音从谢仪身后传来,不急不缓:“姑娘不如先随我家丫头到里屋处理一下伤口?”女子不等谢仪拒绝,便对方才的婢女吩咐,“阿朱,你动作利索些,不然这个姑娘的伤口都要愈合了。”
温承阳听出话中的揶揄,禁不住笑出了声,“姑娘见谅,舍妹性子素来刁蛮任性,今日失礼于姑娘,温某替她向姑娘赔礼道歉。”
自家表哥平日里对自己没有半分纵容宠爱便也罢了,连在外人面前也不知道要袒护半分,谢仪气得咬牙切齿,却反倒被温承阳教训了一番:“你闹够了没有?手上的伤分明是方才出门前弄的,与绸缎无关。”
眼看着只是刁蛮小姐的任性罢了,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女子亦是转身要走,温承阳慌忙拦下,“姑娘……”
“这位公子若是还有什么事,尽管与掌柜斟酌。”女子不等温承阳说完,便将老掌柜叫了来,脸上神色寡淡,是个不喜与人交谈的性子,“秦叔,这边的公子你亲自招呼一下。”
温承阳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心中千回百转。
她自小就这样,不愿意说话,不轻易和人深交。如今年纪轻轻当了家,生意场上奸诈狡猾奉承应酬,她这样孤僻的人不知道独自承受了多少。
枕齐卿啊……
2
蒲月初二,仲夏五月。
是枕老爷的忌日。
枕夫人一早起床梳洗,左等右等不见枕齐卿的身影,望着门外半晌只见阿朱神色匆匆而来,枕夫人眸色渐染忧心,“又那样了?”
阿朱面露难色,出声询问:“夫人,那……今日还出门吗?”
枕夫人转过头去看桌上夫君的牌位,湿了眼眶,“去,今日怎能不去替他上一炷香呢。”
枕夫人推开卿儿的厢房,小姑娘很乖巧地坐在桌前双手托着腮,见娘亲推门进来,小脸皱成一团,不满地控诉娘亲身后的阿朱:“阿朱姐姐说要出去给我买糖人的,怎么弄了个娘亲回来?”
枕夫人见孩子这副模样,心头一酸,脸上却是强颜欢笑,轻声哄着:“卿儿你乖,娘亲带你出去玩。”
小姑娘雀跃而起,立刻去换了衣裙,还安分地乖乖坐着任由阿朱替她梳了个颇有些章法的流云簪。
南山寺种满了石楠树,花开得比枕府内的那几株还要好。小姑娘上完香便趁着娘亲在请僧人卜卦时,偷偷溜了出去。
石楠花铺满了蜿蜒曲折的石阶,小姑娘踩着花瓣拾级而下。她面目清秀,一双明目分外灵动,若是规规矩矩地走着定然步步生莲。
但是,此时此刻的小姑娘却是撩了裙摆露出脚上的绣花鞋,一蹦一跳地单脚跳得正欢,一个没留神脚下趔趄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
她痛得龇牙咧嘴地摸了摸屁股,石阶的蜿蜒处,温承阳的身影翩然而至。
那姑娘俯着头,看见温承阳轻抿了唇角啜着笑。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便是温承阳罢?她忽然很高兴,这是她能吟得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诗,用在眼前这位公子的身上,她觉得很美。
“齐卿小姐……倒是不拘小节。”温承阳拂了衣袖,笑得有几分尴尬。
小姑娘起身拍了拍衣裙,蹦跳着又下了两级石阶,“这位哥哥是在和我说话吗?”她笑得眉角弯弯露出一整排贝白色的前牙,看着甚是可爱烂漫,温承阳怔了怔神察觉有些不妥。
“卿儿,你在同谁说话?”枕夫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姑娘转身撒了欢儿地跑过去,“娘亲,是位长得好生俊朗的哥哥。”
“卿儿任性惯了,今日恐是唐突了公子,还请公子莫放在心上。”枕夫人看见石阶下的温承阳,客套地赔了礼,回过头来在小姑娘的额上佯装生气地敲了一记,“娘亲不是说了不准乱跑的吗?”
温承阳心底疑惑不解,“齐卿小姐她……”
枕夫人猛地抬起头,神色间有些慌乱:“她不是齐卿,她是齐卿的妹妹。”解释完,才发觉有些奇怪,“这位公子是?”
温承阳初来明州便听闻枕家的二小姐是个痴傻儿,想来便是这个小姑娘了。不过那时他被枕家收留了两年,却不曾知晓枕家还有一位二小姐。
“夫人您不记得阿承了?”
枕夫人沉思,悠长的思绪里忽然明朗了起来,“阿承?当年温家走丢的那个孩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
温承阳低头应是,“当年夫人的收留之恩,阿承感激不尽。温家初迁此地家事繁忙,还未有空登门道谢,多有失礼了。”
“当年你走丢既被我遇上了也算是缘分,如今都是些虚礼罢了,不必挂心。”
一旁的小姑娘扯了扯娘亲的衣角,不满地嘟起嘴,枕夫人见了知晓孩子等得不耐烦了,便告辞匆匆离去。
温承阳回身看被枕夫人牵着离去的小姑娘不安分地回过头来,单手在脸上挤出了一个鬼脸,正向他吐着舌头。
温承阳笑着摇头,颇为无奈。
3
温承阳造访枕府的那日,枕齐卿正好得了空在家中陪伴娘亲。
“这是小时候在家里住过的阿承哥哥,你可还有印象?”枕夫人向枕齐卿解释,那女子寡淡的眉眼在听见“阿承”这个名字时才有了一丝怔忡。
枕齐卿淡抬眼眸,在看见温承阳的那张脸时,忽觉眼熟,继而疏离一笑,“小时候的印象没有,数日前倒是在庄子里见过一回。”
温承阳脸上的歉意掩盖住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失落,枕齐卿并未察觉,只将分好的茶推至他的面前,“后来……你过得好么?”
温承阳多看了枕齐卿一眼但又怕被人发觉,慌乱中撇开头听见枕齐卿略斟酌地问出了一句这样客套疏离的话。难为了她这样的不善于言谈的人,温承阳笑得温煦,却忘了回话。
枕齐卿确实只是客套罢了,并不在乎温承阳要不要回答。正想寻个缘由离开时,恰好阿朱走进来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句:“西巷的分行里有人闹事,秦叔过去了也处理不了。”
“怎么了?”一旁的枕夫人随口问了句,枕齐卿气定神闲地将杯中的清茶喝尽,淡淡地回了句:“西巷有点小事,女儿去去就回。”
枕夫人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忙叫婢女将药端来,“将药喝了再去。”
温承阳起身告辞,说是正好同路去西巷。他等枕齐卿将药喝完,两人一道出了枕府。阿朱早已吩咐人准备好了马车,马车里两人相顾无言,温承阳打破沉默:“怎么喝着药,身子哪里不舒服?”
“无事,老毛病而已。”枕齐卿的语气依旧寡淡。
温承阳看得出来,枕齐卿很不自在。她小时候就这样,一点也不懂得和人相处。枕老爷离世的这几年里,也不知她强撑得有多辛苦。“齐卿,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叫我一声阿承哥哥吧。”
她偏过头看了看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像是酝酿了好一番,“还是承阳罢。”
温承阳心里头没来由地悸动了一下。
枕家在西巷的绸缎庄是枕老爷去世后开的分行,比东巷尾的老庄子要大一些。此时的大堂里有些吵闹声,枕齐卿还未踏进大堂,一个青瓷杯迎面而来。
身旁的温承阳眼疾手快,一把揽过枕齐卿退到一旁,青瓷杯擦过枕齐卿的手背留下了一道血痕,杯中滚烫的茶水尽数泼洒在了她的手上。
枕齐卿皱起了眉头,手上肌肤烫伤阵阵传来的刺痛难耐,她却面不改色。温承阳惊得脸色微变,心下懊恼躲闪不及还是伤到了她,他忙对身后的阿朱说:“快带你家小姐进去处理一下。”
温承阳本想跟进去却突然被一只手拦了下来,他俯眼看过去,谢仪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情,“这枕家庄怎么天天惹上是非?”
温承阳挂心着枕齐卿的手,没有心思搭理谢仪,直接绕开了她走了进去。谢仪不满地高声喊着:“承阳表哥,你亲口答应姨母要陪我出来逛一逛的!我都在茶楼等了你大半日了!”
身后谢仪的声音喋喋不休,温承阳紧走几步进了内堂。枕齐卿坐在东侧,阿朱在一旁替她处理烫伤的手背。另一侧坐着的,便是方才撒手将茶杯扔出门外的男子。
枕齐卿微斜着身子看了一眼坐在对座的枕息,声音冷淡:“堂哥,不知今日是谁惹了你不高兴,要在庄子里发脾气。”
枕息冷冷一哼,甚是不耐:“齐卿你也二十有五了罢,早该寻个夫家嫁了。叔叔的家业是时候交还族中了。”
“我一日未嫁,家父的家业自是该我亲自打理。”枕齐卿轻轻吸了吸气,声音越发凉薄,“枕氏一族反对我爹迎娶我娘,当初家父可是净身出户未曾贪念枕氏的一分一毫。如今即便整个枕府的家业作为我的嫁妆,枕氏也是无权过问半句的。”
枕息气血上涌,涨红了整张脸。他知道枕齐卿凉薄,没想到还如此狂妄!
驻足门口的温承阳原本只是心急枕齐卿的伤势,却不想撞见了人家的家务事,遂悄然退了出去,随手将紧随其后的谢仪也拖了走。
枕息喝了口茶,将茶杯重重地放回了桌上,茶盖一个不稳摔落在地,一旁的阿朱惊得颤了颤。枕齐卿淡抬眉眼,冷冷看着。
“枕齐卿,你亲爹的骨灰还放在枕氏的祠堂里!叔叔遗憾终生的是什么事,你莫要忘了才好!”
枕息看着枕齐卿清冷的眉眼间终于有了片刻的怔忪,他甚是满意地起身拂了拂衣袖,傲然而去。
枕齐卿回到家中时,脸色尚有几分怔然。枕夫人将她叫进房中,让出了半边暖榻的位置给她坐,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你爹爹虽从未在我面前提起,但我知道他一直耿耿于怀离开枕氏这件事,他如今能安放在枕氏的祠堂也算是终得其所。当初娘亲答应了枕氏一族,你出嫁之日便是交还枕府家业之时。”
枕齐卿清浅一笑,淡淡地无可奈何:“女儿即便不考虑爹爹辛苦半生的家业,也该为你的晚年做打算。”顿了顿,甚为肃然,“我可以终身不嫁。”
枕夫人深深叹气,几度哽咽,“娘亲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盼你也像普通的姑娘家一样,安安稳稳过完一生便罢。”
枕齐卿笑得讥讽,“娘亲,这副模样的我哪敢奢望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4
温承阳再次到枕府拜访的时候,又见到了那个傻姑娘。
廊外的石楠花开得正好,花絮簌簌落下的声音像是雨落声。小姑娘大大咧咧地卷起衣袖直接从廊下的长椅上翻爬出去,手脚并用地爬上粗大的树干,朗声诵读:“蒲、团、小、歇、谁、惊起,簌簌什么来着?”
温承阳失笑,枕齐卿和她阿妹实在相差甚远,他从来没在枕齐卿的脸上见过这样肆无忌惮的天真,即便是十多年前她分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明明一模一样的眉眼,眼前这个傻姑娘看起来却不知为何格外明媚。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分明一胎双生,怎么老天就如此不公呢。
“簌簌楠花落雨声。”
小姑娘回头,脸上神色飞扬,“好看的哥哥,又是你。你笑起来的样子怎么那么好看!”
温承阳被小姑娘的直白了当问住,不由得语噎。
小姑娘却不在意温承阳回不回话,自顾自地手脚并用从廊外爬了回来,“我大概是对哥哥一见倾心了,这可如何是好?可惜我还没长大,哥哥你可不可以长慢些,等等我呀?”
温承阳看着小姑娘煞有其事的神色,觉得十分有意思,柔了声音哄着:“好,你乖乖的,哥哥等你。”
小姑娘雀跃而起,扬起双手十分高兴地拍着。右手包扎着一圈白布,露在外面的肌肤还隐约看得到泛着潮红,像是烫伤。
温承阳脑中一个激灵,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甚感震惊,抓起小姑娘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原题:《双生》,作者:篱下有鹿。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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