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和晴雯,都是贾府丫头中的出类拔萃者,她们都因才干优长而被贾母看中,安排到宝玉房中。二人各具特色,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晴雯则“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很出挑,这二人的搭配,可见贾母善于人才组合。可以说,她们有着相同的起点,且都身负贾母的期望和重托,看似走上了一条相同的人生路。然而,她们的命运走向却完全相反,袭人步步高升,晴雯则被赶出了贾府丢了性命。

晴雯与袭人有什么关系(提拔有云雨之实的袭人)(1)


从表面的文字来看,袭人高升是因为攀附了实权派王夫人,而晴雯被赶则是得罪了实权派王夫人,糊涂的王夫人听信了袭人的一面之词,赶走了清清白白的晴雯,却提拔了与宝玉有云雨之实的袭人。以现代观念来看,确实如此,但如果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尤其是文化背景,则会特别能理解王夫人。因为,王夫人如此作为,正符合程朱理学的主要观点:“存天理,灭人欲”


程朱理学是宋明理学的一个分支,其思想传承于子思、孟子一派的心性儒学,后世称之为“新儒学”,在明清时期成为了国家的统治思想。其中,“存天理,灭人欲”是其主要观点。


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为什么要存天理、灭人欲?


“存天理、灭人欲”的观点是朱熹提出来的,作为新儒学的集大成者,朱熹特别推崇《四书》,并从中提炼出“存天理、灭人欲”的观点:


孔子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 “尊德性”,“道问学”,《大学》所谓“明明德”,《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朱子语类》卷十二) 


在朱熹看来,古圣先贤所著的《四书》,无非就是教世人“明天理、灭人欲”,因此,“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朱子语类》卷十三)。正因为圣贤所著之《四书》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所以,后世学子只有做到了“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才能称之为学有所成。


这一思想,深深影响了文人士子,“存天理、灭人欲”,成为了文人士子的言行规范。


那么,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怎么才能做到存天理、灭人欲?朱熹对此也举了一个浅显易懂的例子。


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朱子语类》卷十三)


夏葛冬裘,渴饮饥食,此理所当然。才是葛必欲精细,食必求饱美,这便是欲。(《朱子语类》卷六十一


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困了要睡,冷了要穿衣服,这些基本的生理需求,都属于天理。但如果追求饮食的美味、寝卧的华丽,穿着追求精细,就是人欲了。因此,朱熹提出的“存天理、灭人欲”,就要是学子们学会节制,“克己复礼”,不要去追求物质享受。因为物质享受是无止境的,会让人在奢靡中堕落,丧失意志。


这个观点,和老子返璞归真的思想是相通的: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道德经》第十二章)


声色犬马会令人发狂,沉湎于物欲中不可自拔,从而忘了食物本来的味道,忘了寝卧本来的作用。


在红楼中,作者刻画了两个严格贯彻这一思想的人物:贾政和王夫人夫妇,他们是新儒学的典型代表。

晴雯与袭人有什么关系(提拔有云雨之实的袭人)(2)


相比于贾府其他男人对风月的追求,尤其是贾赦年过半百还纳十七岁的妾,贾政严格遵守着一妻二妾的标准。赵姨娘已是中年妇,贾政也没有再纳妾的想法,书中也没有关于他追求物质享受的描述。在“克己复礼”上,他做到了社会对士子的要求。


王夫人的“克己复礼”,则表面在节俭上。黛玉进贾府,从贾母的居处,到邢夫人的居处,再到王夫人的居处,一路看过来,唯有王夫人居处的陈设是半旧的。对于贾母的丰盛餐饮,王夫人也并不感兴趣,经常独自用斋。对于看戏打牌等娱乐活动,她也全无兴趣,偶尔的参与也只是为了在老太太面前尽孝。她的生活,与贵族的奢靡形成了反差,更像是一个在繁华世界隐居的修行者。

晴雯与袭人有什么关系(提拔有云雨之实的袭人)(3)


秉承着这样的价值观,贾政和王夫人在教育儿子上也保持了一致,贾政管束着宝玉的外交,王夫人则管理着宝玉的内政,即他房里的丫头。在抄捡大观园后,留下了以袭人为代表的“存天理”者,赶走了以晴雯为代表的追求人欲者。


袭人所代表的天理和晴雯所代表的人欲


严格来说,宝玉房里的丫头,都是通房的身份。通房这种制度的存在,目的就是顺乎天理,解决男主子的生理需求,从而让男主子把精力专注于务正上。因为人在生理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之时,会狂躁不安,无法安心务正。 


因此,脂砚斋说袭人与宝玉的云雨是“大家常事”,也就是大家族的普遍做法。当晴雯被王夫人验看过之后,对王善保家的说:“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这话的意思,就是剥夺了晴雯侍寝的通房身份。


这便出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界限问题,如何才能让通房保持在天理范畴,不上升到人欲呢?


还是用饮食来打比方,同样是食物,也有一个天理和人欲间的微妙界限:饿了才吃是天理,以美味诱惑不饿也想吃就是人欲。因此,为了做到“存天理、灭人欲”,食物只需做到饱腹功能即可,不能追求美味。这就能理解通房的界限了:男主子有了自然的生理需求,通房即时解决,是为天理,比如宝玉神游大虚后与袭人的云雨,即属于天理的范畴。如果通房用美色、衣着暴露等引诱男主子产生冲动,就属于人欲了。这就是为什么王夫人看到晴雯“钗軃鬓松,衫垂带褪,”就断定她是狐狸精,并严令“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晴雯的这种装束,容易引发宝玉的生理欲望。


晴雯与袭人有什么关系(提拔有云雨之实的袭人)(4)


《礼记 曲礼》中说:“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王夫人发现了晴雯有纵欲的苗头,必须毫不犹豫地扼杀。因此,她把“狐狸精”般的晴雯、“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的芳官、与宝玉称夫道妻的四儿这几个代表人欲的丫头都赶了出去,留下了袭人、麝月、秋纹等严守天理界限的丫头。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王夫人对“人欲”的扼杀,不仅限于宝玉的性生理上,其范畴是广泛的,即“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我们会看到,袭人和晴雯,分别代表着节制和放纵,袭人不仅自己节制,而且劝导宝玉节制;晴雯不仅自己放纵,而且引诱宝玉放纵。


袭人的节制是有目共睹的,在夏天的午后,大家都午休睡着了,她独自坐在宝玉床边给宝玉绣肚兜,以预防宝玉睡觉着凉;贾敬丧期间,在大家都在玩牌娱乐的时候,袭人独自“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打结子,给宝玉赶制丧事专带的扇套;回家探母亲的病,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依然让王熙凤不满意,嫌“太素了些”;被王夫人提拔为姨娘,“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总之,她做的一切,都在“天理”范畴,从未有过越界之举。

晴雯与袭人有什么关系(提拔有云雨之实的袭人)(5)


与之相反的,是晴雯的放纵,她身为丫头,有分担怡红院事务之责,但她的生活态度却是“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为博她一笑,宝玉纵容她撕扇,就连麝月都看不下去,劝其“少作些孽”;为帮宝玉逃避被贾政问书,她谎称宝玉“唬着了”,教宝玉装病。就连她通宵加班所补的“雀金裘”,也是名贵的奢侈品,她所拥有的针线手艺,就是为奢靡享受而存在的。这一切,都是“人欲”的体现。


朱子说:“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朱子语类》卷十三),天理和人欲无法并存,要存天理,必灭人欲。因此,以“存天理、灭人欲”为价值观的王夫人,被象征着“人欲”的绣春囊吓坏了,从而用最决绝的手段,对宝玉的怡红院进行了一番彻底的“灭人欲”,把那些引诱宝玉往“人欲”路上走的丫头,清除出贾府。

晴雯与袭人有什么关系(提拔有云雨之实的袭人)(6)


然而,王夫人灭得了宝玉身边的“人欲”,却灭不了宝玉心里的“人欲”,对奢靡生活的享受,是宝玉的梦想和追求。这也就注定了,无论王夫人如何努力,都无法鞭策宝玉在“存天理”的路上,勤奋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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