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门庆家出入的道士、姑子,看“出家人”如何骗钱捞偏门

乔志峰

​在宗教信仰方面,中国人是最包容、最开放的。很多人并不笃信某个单一宗教,但凡是神佛,不管是佛教的,也不管是道教的,抑或是歪门邪道的,只要觉得能给自己带来好处和庇佑,都愿意烧香磕头。通过《金瓶梅》的描述可知,明朝中后期,佛教和道教并行,人们做法事或祈福,往往既请佛家也请道家,两家的香都要烧到,或许是为了两边都不得罪,给自己买个“双保险”的意思吧。

西门庆掉下的木棍(从西门庆家出入的道士)(1)

西门庆由于跟玉皇庙(道观)当家的CEO吴道官相熟,所以打交道比较多,比如书中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结拜的仪式就是在玉皇庙进行的。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下儿子官哥儿,为了祈求神仙保佑孩子平安,还干脆将孩子寄在吴道官名下,做了个名义上的“小道人”。

​西门庆是玉皇庙的大客户,照顾了道观不少生意,道观和吴道官也极力巴结,经常“回馈客户”。话说这年腊月时分,已近年关,西门庆在家乱着送东京并府县、军卫、本卫衙门中节礼。玉皇庙吴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礼物,并天地疏、新春符、谢灶诰。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饭,玳安儿拿进帖来,上写着:“王皇庙小道吴宗哲顿首拜。”西门庆看了说道:“出家人,又教他费心。”吩咐玳安,叫书童儿封一两银子拿回帖与他。

​月娘在旁边见了,就说道:“一个出家人,你年头节尾都受他的礼物,什么时候把前日你为李大姐生孩儿许的愿醮,就叫他打了罢。”愿醮,就是祈求神佛时许下设坛祭祀的愿心。既然设坛祭祀,肯定要花费不少银钱、东西,是宗教场所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

​西门庆恍然大悟:“啊呀,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我曾经许下一百二十分醮,竟然忘记了。”原来,道士的礼物不是白送的,一则年底了借机联络感情,二则委婉提醒:大官人上回说的花钱做法事,到现在还没做,是不是忘记了?这吴道官鬼头鬼脑,心思缜密,还真是拉拢生意的一把好手哩。

​月娘笑骂:“原来你是个大诌答子货!谁家愿心是忘记的?你便有口无心许下,神明都记着。嗔道孩儿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这愿心未还压的他。”西门庆道:“既恁说,正月里就把这醮愿,在吴道官庙里还了罢。”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说,这孩子有些病痛儿的,要问那里讨个外名。”西门庆道:“又往那里讨外名?就寄名在吴道官庙里就是了。”因问玳安:“他庙里有谁在这里?”玳安道:“是他第二个徒弟应春跟礼来的。”

​西门庆一面走出外边来,那应春连忙磕头说道:“家师父多拜上老爹,没什么孝顺,使小徒弟来送这天地疏并些微礼儿,与老爹赏人。”西门庆止还了半礼,说道:“多谢你师父厚礼。”一面让他坐。应春道:“小道怎么敢坐!”西门庆道:“你坐了,我有话和你说。”那道士头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谦逊数次,方才把椅儿挪到旁边坐下,问道:“老爹有甚钧语吩咐?”西门庆道:“正月里,我有些醮愿,要烦你师父替我还还儿,就要送小儿寄名,不知你师父闲不闲?”

​听见有生意,道士连忙立起身来说道:“老爹吩咐,随问有甚经事,敢不应承。请问老爹,定在正月几时?”西门庆道:“就订在初九,爷旦日罢。”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诞。又《玉匣记》上我请律爷交庆,五福骈臻,修斋建醮甚好。请问老爹多少醮款?”西门庆道:“今岁七月,为生小儿许了一百二十分清醮。”徒弟又问:“那日延请多少道众?”西门庆道:“请十六众罢。”说毕,左右放桌儿待茶。先封十五两经钱,另外又是一两酬答他的节礼,又说:“道众的衬施,你师父不消备办,我这里连阡张香烛一事带去。”喜欢的道士屁滚尿流,临出门谢了又谢,磕了头儿又磕。

​一百二十分清醮,那是大生意啊。并且,法事还没做呢,先给了十五两经钱,并且其他费用和用度都大包大揽一力承担,不需道士再破费,道士怎能不喜。屁滚尿流、谢了又谢、磕了头儿又磕,真是活灵活现,活脱脱写出了道士一副贪财好利、奴颜婢膝的丑陋嘴脸。这哪是出家人,分明是市井小人。

​西门庆跟道观打交道多,大太太吴月娘则对佛家情有独钟,家里常年有姑子(尼姑)走动。一日,又有两个姑子来访,吃了晚饭,月娘吩咐小玉把仪门关了,炕上放下小桌儿,众人围定两个姑子,正在中间焚下香,秉着一对蜡烛,听着她说因果。说因果,就是讲些佛家故事,特别是一些因为虔心向佛而得好报的因果故事。这些故事,就是早期的正能量“心灵鸡汤”,通俗易懂,非常适合没有文化的中老年女性,就当听说书的讲评书了,听得懂,有一定的故事性,听了之后还能起到心理安慰剂的作用。

​那天讲说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东土,传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从张员外家豪大富说起,漫漫一程一节,直说到员外感悟佛法难闻,弃了家园富贵,竟到黄梅寺修行去。吴月娘听得津津有味,其他人却味同嚼蜡。先是潘金莲熬的磕困上来,就往房里睡去了。少顷,李瓶儿房中绣春来叫,说官哥儿醒了,也去了。后来,月娘见西门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里间床上睡着了,杨姑娘

也打起欠呵来,桌上蜡烛也点尽了两根,问小玉:“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气,鸡叫了。”月娘方令两位师父收拾经卷。杨姑娘便往玉楼房里去了。

​吴月娘还意犹未尽,拉王姑子在自己炕上一起睡。月娘因问王姑子:“后来这五祖长大了,怎生成正果?”王姑子复从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赶出,小姐怎的逃生,来到仙人庄;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后五祖养活到六岁;又怎的一直走到浊河边,取了三桩宝贝,迳往黄梅寺听四祖说法;又怎的遂成正果,后来还度脱母亲生天;直说完了才罢。月娘听了,越发好信佛法了。你相信了,就好办了,姑子们就可以趁便从你兜里掏钱了。兰陵笑笑生写到此处,说了四句诗:听法闻经怕无常,红莲舌上放毫光。何人留下禅空话?留取尼僧化饭粮!意思很清楚,在兰陵笑笑生看来,姑子所谓的讲经说法,不过是拿因果吓唬人,骗钱骗东西的。

​话说当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还说起一件事,就是吴月娘一直没生孩子的事儿。王姑子就介绍一个同行,叫作薛姑子,一纸好符水药,用了可以让女性生育。画符,应当是道士的法门,薛姑子是尼姑,咋也玩这一套呢?还真是无所不能的多面手呢。看来,只要能赚钱,只要能唬人,她们什么都干,跟巫医差不多。至于要“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烧成灰儿,伴着符药,拣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觉,空心用黄酒吃了”,就更是巫医手段了。神奇的是,吴月娘后来服了薛姑子的巫药,还真的怀孕了,不知是巧合,还是兰陵笑笑生故意这样写,让读者困惑一下子。

​写到这里,兰陵笑笑生又大发议论了——看官听说:但凡大人家,似这等尼僧牙婆,决不可抬举。在深宫大院,相伴着妇女,俱以谈经说典为由,背地里送暖偷寒,甚么事儿不干出来?有诗为证:最有缁流不可言,深宫大院哄婵娟。此辈若皆成佛道,西方依旧黑漫漫。又是四句诗,明白告诉世人,这些姑子都是骗子,专门哄骗大户人家的妇女的。不过,兰陵笑笑生也认为,这些姑子算不得真正的佛门中人,只不过借佛家的名义骗钱罢了,她们根本不懂佛道,也成就不了佛道。

​到了李娇儿上寿的时节,观音庵王姑子果然请了莲花庵薛姑子来,又带了她两个徒弟妙凤、妙趣。月娘认为她是个有道行的姑子,连忙出来迎接。见她戴着清净僧帽,披着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头儿,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问讯,慌得月娘众人连忙行礼。见她铺眉苫眼,拿班做势,口里咬文嚼字,一口一声只称呼她“薛爷”。她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萨”,或称“官人娘子”。这薛姑子,身形肥大、长相丑陋,并且装腔作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人观之可厌。但这一套做做,对没文化的中老年妇女相当有效,月娘被唬住了,甚是敬重她。吃了茶,都在上房内坐,听着她讲道说话。——还是同样的套路。

​那日大妗子、杨姑娘都在这里,月娘摆茶与薛姑子吃,菜蔬点心摆了一大桌子,比寻常分外不同。只见书童儿前边收下家活来,月娘便问道:“前边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这里说的吃酒肉的和尚,就是赠给西门庆春药的胡僧。书童道:“刚才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吴大妗子因问:“是哪里请来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与蔡御史送行,门外寺里带来的一个和尚,酒肉都吃的。他求甚么药方,与他银子也不要,钱也不受,谁知他干的甚么营生!”那薛姑子听见,便说道:“茹荤、饮酒这两件事也难断。倒是俺这比丘尼还有些戒行,他汉僧们哪里管!《大藏经》上不说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转世过来须还他一口。”吴大妗子听了,道:“象俺们终日吃肉,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薛姑子道:“似老菩萨,都是前生修来的福,享荣华,受富贵。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薛姑子本来想贬低一下和尚,借机抬高自己的地位,一不小心却让吴大妗子多心了。幸亏薛姑子善于应变,当即给圆回来了,还借机拍了一记马屁。还是“老江湖”厉害啊。

​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药,悄悄递与月娘。月娘道:“只是多累薛爷和王师父。”于是每人拿出二两银子来相谢。说道:“明日若坐了胎气,还与薛爷一匹黄褐缎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了问讯:“多承菩萨好心!”连巫医带介绍人,都得了钱了。

​一日,吴月娘正跟两个姑子说话,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房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甚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拨舌,不当家化化的,骂她怎的?她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她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她弄的乾坤儿哩!她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她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她嫁汉子还俗。她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来衙门里再与她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僧傍佛的。她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她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她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她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这薛姑子不仅会念经讲故事、配巫药,还兼职扯皮条,这业务范围可真够广的。可吴月娘偏鬼迷心窍,根本不信西门庆的话,反倒对薛姑子、王姑子深信不疑。打发起身时,两个姑子每人都是五钱银子,两个小姑子也给了两匹小布儿,管待出门。

​兰陵笑笑生通过西门庆的嘴,将薛姑子的丑恶嘴脸暴露出来,还不解气,随后又补充了薛姑子的不堪往事。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卖蒸饼儿生理。不料生意不好做不赚钱,就跟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刮上了四五六个。常有些馒头斋供拿来进奉她,又有那应付钱与她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她做裹脚。她丈夫那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她因佛门情熟,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士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她牵引。闻得西门庆家里豪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有一只歌儿道得好: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象师父师兄并师弟,只是铙钹原何在里床?兰陵笑笑生真够损的,连姑子带和尚一起骂了。

​薛姑子、王姑子常来西门庆家走动,千方百计找由头骗钱。这天就劝说西门庆家印经,为孩子官哥儿祈福。讲定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该五十五两银子。李瓶儿听见了,连忙向房里取出一个银香球来,叫贲四上天平兑了,十五两。李瓶儿道:“你拿了去,除找与她,别的你收着,换下些钱,到十五日庙上舍经,与你们做盘缠就是了,省的又来问我要。”

​两个姑子借印经又赚一笔,但由于分赃不均,起了内讧。后吴月娘请姑子念经,给了薛姑子五两银子。薛姑子吃独食,就瞒着王姑子、大师父,到初五日早请了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讽诵《华严》、《金刚》经咒,礼拜《血盆》宝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那日请了吴大妗子、花大嫂并官客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吃斋。尼僧也不动响器,只敲木鱼,击手馨,念经而已。就是糊弄月娘不懂,应付差事忽悠钱。

​至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且说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来,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她道:“你怎的昨日不来?她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淫妇的鬼。她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难道经钱她都拿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还等到这咱哩?未曾念经,经钱写法就都找与她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匹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她吃了,把与她一匹蓝布。这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这老淫妇,她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她念?”王姑子道:“她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位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闹去了。

​还是那句话,《金瓶梅》里无好人。你看书中写的这些道士、姑子、和尚,当真是丑态百出,不一而足。佛教博大精深,道教也讲究修行,都是劝人向善、出离贪嗔的玄妙法门,只可惜,却被一些宵小之辈利用,将其当作了坑人骗钱的工具。对这些打着宗教幌子的骗子,一定要擦亮双眼,不要被其蒙蔽了心智,被坑害了还自以为积德行善。其实,判断打着宗教幌子的骗子并不难,只要掌握一个原则就行了,那就是看他们要不要钱。出家人讲的是四大皆空,要钱干什么?千方百计要钱的,必然不是真正的出家人,而是薛姑子、王姑子这样的混子和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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