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青禾
老照片热过一阵子，自己没怎么在意，想，老照片再老也不过百来年，又想，和自己没多大关系。
有时想，要是古早时有照相机，那就有点意思了。看过古代帝王的画像，大都差不多，不知道那是写生还是凭着画家的想象画出来的，或是按史书上描绘的来画。
真按书上描绘的，画出来一定不像个正常人，比如，两耳垂肩，双臂过膝，体有金色，奇骨贯顶，谁敢看啊？基因变异，怪胎。
要是有照片就好多了，不至于太走形。比如，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也没有一个准形，听说，地方上的宣传，塑像也就有了点麻烦，后来，上面来个文件，统一了，以某一张画像为准。
要是有照片就好办了。可惜没有。当然，照片也有照片的麻烦，因为一有了照相机，可以随便照，那一定就有很多孔子的照片，包括生活照，包括在郑国时“累累如丧家之狗”的照片，有损形象，所以，也存在一个标准像的问题。
当然，那是不同层次的问题。
整理旧物，偶尔会看到自己以前的照片，就想，这是什么时候照的？想了一阵，大都想不起来。又想，我那个时候怎么是这个样子？又丑又蠢，好笑得很。
要是和别人在一起，就想，这是谁啊？是张三，还是李四，我们怎么会在一起的，背景是真的吗？要是真的，是哪里？
有时想起来了，就进一步想，果然是他，他现在在哪里呢？好久不见了。他还好吧，当时那么好，现在居然没有他的一点消息。凭空生出许多怅惘。
那天我在福州，接到一个老同学的电话，说是大家要聚会一下。我说我不在漳州。
他又说，听说你参加了我们学校的百年大庆，你一定有我们班的名单，我说有个纪念册子，里面有全校历届学生的名单，一定也有我们的，他说，你回来后，就给我。
我的这位老同学，高中是是我们的班长，读书很好，要是没有文革，他一定能考上清华，他父亲是工程师，他的数理化觉得又好。
后来下乡到华安，招工进了三明钢铁厂，几十年从学徒一直到三钢总厂的工会主席，很是了得。
他从三钢退休，在三明有个家，在漳州也安个家，因为他的夫人是漳州人，有时住三明，有时住漳州。他做事历来认真。我回来后，也就把我们班的名单抄给了他。他很高兴，说，有名单就好办多了。
原来，他保存了几张我们初中时的老照片，拿着名单对人头，一一标上，但有许多人，却记不住了，不知道哪个名字要安在哪个人的头上。那天我到他家，两人弄了老半天，还是没弄清楚。
特别是那张初中的毕业照，连坐在前排的老师都认不全了，有的年轻教师和我们站在一起，就更分不清了。这是1963年夏天照的。
离现在近半个世纪。我们突然想起伟大领袖的一句诗，“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那个时候佩服得五体投地，伟大领袖的确伟大，三十八年的漫长岁月，怎么就弹指一挥间呢，太有气魄了。
现在想来，半个世纪过去，也是一晃间的事。当然，区别还是有一点的。他老人家弹的是指点江山的大指头，江山为之震动。
5而我们的手指则不好随便乱弹，只能摇晃一下自己的头颅，发一声感叹。
有一张照片，是八个人的，上面还写着“永远在一起”，时间是1962年。
他说，哪个是你？我指着紧挨着他的那个，他笑了。几十年，他的变化倒不是很大，还是黑和瘦，一脸的执着与纯真。
而我自己，我其实是认不得的，只是看着有点像我儿子小时候的照片，便指出来。
我们一起对着名单认了好一阵子，八个人当中，包括我们自己，只认出四个，其余四个，则对不上名字，更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了。
1962年，我们是初二年，照在一起，又写着“永远在一起”，一定当时是很要好的，要不，全班几十个，为什么单就八个一起照？当时，照相是一件很隆重的事，得到照相馆去。
那么，当时是怎么相约着去的，哪家照相馆，谁出的钱？都想不起来了。他说，好像是共青团的什么活动？
我想不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不可能与共青团沾边，我学习不好，调皮捣蛋，到初中毕业，语文还补考，团组织不会要我。
我是到了高中一年才突然“进步”起来的，“大器晚成”，一年入团，两年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与他“平起平坐”。那么，是什么机缘让我们八个人在一起照相呢？实在让人困惑。
认出来的四个，除我们自己，有一个现在住厦门，和女儿女婿在一起，是个乐天派。
另一个已经去世了，记得他家是信基督教的，我是在他家第一次看到圣经的，黑色的皮，银色的字，用久了，四角都往上卷，放在他家厅堂的桌角上。
他家在瑞京路的一条小巷子里，前面是一个小院子，有一棵龙眼树，后面的房子不大，天窗也小，屋里很暗。
他去世的消息是他父亲告诉我的。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他的父亲，叫了一声阿伯，那是个慈祥的老人。
他见我，愣了一下，说，他走了。我说，好啊，走得好。前一阵子，我曾听说他们有亲戚在海外，他打算到海外投亲，另谋发展。以为他到海外去了，为他高兴。那时，到海外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老伯又一愣，指了指天空，走了。我这才悟到，这“走”字的意思。漳州人说死，一般不直说，或说老了，或说走了。父亲说儿子的死自然不用“老”字。
我站在那里，竟然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太突然了。
那是一个安静的下午。我站在路边的树下，默默地看着老人悄然而去，心中弥漫着说不出的凄凉。
他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同学中第一个走了的人。愿他的灵魂安息。
年轻时喜欢说过头话，动不动就誓死保卫，战斗到底，或者永远在一起什么的。
现在想来有点好笑。虽然想不起当时的情形，但说永远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充满激情，一定在照相之后，为上面写什么字，大家热烈地讨论过一阵子，一定很真诚。
说过头话有没有意思？有。要是没有过头话，生活就更没色彩。
有时，有许多人，就是依赖着过头话而活着的。比如，爱你到永远。
对于恋人们来说，多么美好，多么甜蜜。说爱你到永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要吵架，要离婚，甚至要出人命。
中国人大都知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到来各自飞”，但大家还是喜欢说和喜欢听“爱你到永远”。还有各种蓝图，各种誓言，把世界装点得五彩缤纷。
活人不如老照片，喜欢生活在谎言当中。
人生就是这样的过程，一边想着将来，一边把现在变成过去。而老照片就是把过去放到现在让你去品味。
品味老照片有个好处，让人更明白，活得更实在，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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