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在海边
李南方
半岛尽头是无垠的海。
日落潮升时,观海的人们纷至沓来,在漫长而柔软的沙滩上留下深深的足迹,碎乱地叠印着。而此时,蜃云笼罩的大海一片漆黑,即便有依稀的残月微光,也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人们都回到了那座傍海而筑的不夜的新城,就连最后一对依偎不舍的情侣也早已离去。这夜深无人之际,唯有我孤自独行。
度假村的辉煌与喧闹使我的灵魂躁动不安。尤其是那舞厅里的靡靡乐声、翩翩姿仪,明暗交连、纷乱错杂的光影,与我之间,有如云壤之隔;况且愈是置身于人海,我的心就愈是像被惊涛骇浪所包围的孤岛,那么空旷与荒凉;而那间切割了一小块空间的豪华客房,又容不下我的灵魂,它带着一种流寓感和漂泊感到处浮荡。这并不是由于身在异乡,而是很久以来,它一直觉得没有故土,没有家园,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属于它的时空依托;只是在这陌生的世界里,它感到有一条人迹罕至的路可以通向广漠,让它去寻找它所需要的、也许是未知的东西。我是被我浪子般的灵魂牵到这儿来的,是它使我成为单孑的夜游人。
多年来,身为新闻记者,我屡受派遣或应承邀请采访各地,记录这个时代经历的激烈变迁。因为长年四处奔波,精力为世务牵役,以致冷落了自己的心灵而不自知。这一次,我远行千里来到这片海岸,就是为了报道从前是荒滩的地方发生的奇迹。今夜,是哗噪引起的莫名欲求,让我走向黑暗的海滩。
其实,夜仿佛也等待了许久。我来了,它以漫漫的路迎接我的脚步,我立即感到踏上了归途,正投向沧海与大地之间的家。
现在,我已经坐在湿漉的潮痕边的沙滩上,眼前是与沉沉黑夜相连的大海,背后是虚悬在浩茫天际的眉月。尽管暗蔼无边,但我一直凝望着前方,谛听着大海。此时的大海就像一个人,我与它亲近,它更亲近我,它仿佛也有无告的衷曲。那无尽的潮声是无尽的倾诉。同时,那潮声又像一只温情的手,不断抚慰我的灵魂,让我到辽远的记忆中去追寻在往昔岁月里凋零了的生命绿叶。而后,跟随记忆之流,我进入幽遐宁静的境界,这宁静胜于无声。在这样的宁静里,一种超越听觉的大音在我的耳蜗里回荡、飘旋,它仿佛来自生命内部、来自宇宙深处,它是大自然的梦呓和流浪者的歌吟……啊——夜是梦的摇篮,海是摇篮中的梦,我在梦里,也在梦外。
与潮声同来的海风淘洗着我的灵魂,此时,我仿佛看见,长久流离的心,像一团闪亮的萤火,从杳漠的遐思里飘忽而来。在没有人烟的黑夜,它向我而来,犹如游子还家、倦鸟归巢。我不想知道它在人生的荒原上经历了多少暗色风尘和森冷雨霭,而在我的感觉里,它依然坚韧而昂奋。与自己的心相逢,它的安好无恙让我欢慰——一颗成熟的心毕竟是强健的!
因为某种陶醉,我几乎忘了深情的海,忘了没有彼岸的天空下的遥遥的夜。但是,我很快意识到了。 而这时,我把目光投向朦胧的远方,若有所思地寻找更为广大的精神居第,蓦然发现我的心已经安栖于微茫混沌的海天之间。它像一盏明亮的灯,它燃烧着,在那接近群星的层穹之顶发出破夜的光芒。
199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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