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的天儿比往年好,主要得益于火车道以西的那片工业土地突然变得安静从高楼上远眺,再也看不到数万人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上班的场面,只剩下孤零零的大烟囱静静地矗立着,陈旧的厂房遮挡着停产的工厂,一趟趟甩着大长辫子的公交车悠闲地穿过长出蒿草的铁道,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关于江亦琛顾念大结局全文免费阅读?我们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江亦琛顾念大结局全文免费阅读
江重!江重!!江重!!!
36
江北的天儿比往年好,主要得益于火车道以西的那片工业土地突然变得安静。从高楼上远眺,再也看不到数万人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上班的场面,只剩下孤零零的大烟囱静静地矗立着,陈旧的厂房遮挡着停产的工厂,一趟趟甩着大长辫子的公交车悠闲地穿过长出蒿草的铁道。
电视、报纸每天都在滚动播出“停薪留职”“厂内待业”“放长假”“两不找”的新闻,最终这些刺痛人心的字眼儿都归于两个简练又饱含深意的字—下岗。
东北的国企扎堆儿,江北又是东北的中心城市,当年的荣誉有多高,如今的处境就有多惨。无论如何挣扎、如何自救、如何怀念过去,终究抵不过强大的下岗风暴。江重也不能幸免!
赵心刚辛辛苦苦跑来的磨煤机订单,因为货款被挪作他用无法及时交货,让江重颜面尽失,差点砸了金字招牌。为此,赵心刚苦心竭力地四处游说,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为了顺利交出最后一批货,他成宿不睡觉地盯在生产车间,甚至拆除了样机上的零部件,才勉强完工。
可是运输又出了问题。厂内运输队大多是临时工,早被精简掉了。如今的运输队只保留了名字,连货车都抵押给了银行。赵心刚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李东星。
李东星几乎天天都在省里开会研究下岗的政策和方案,根本不在江重办公室。赵心刚特意赶在午休的时候给他打电话,详细说明了情况。李东星在电话里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母亲也下岗了。”
赵心刚吃惊了好一会儿,江重关于下岗职工的政策不是尽力保留技术人员吗?师兄的母亲拥有高工头衔,怎么会下岗呢?
电话那头又传来声音:“母亲是为了配合父亲的工作,主动提出下岗的。父亲和陆有为各有主抓分工,父亲负责人资和下岗,陆有为负责厂内的运营。关于运输的事情,你还是去找陆有为吧。”
赵心刚听出了李东星的疲惫,他低沉地应道:“好!”电话那头随即传出滴答的忙音。
赵心刚放下话筒,没有去找陆有为。据他所知,陆有为刚贱卖了江重俱乐部,如今正在卖东院的氧气厂和木型车间,哪里有钱再管其他的事情?只能他自己想办法了。赵心刚直接去了银行,取出所有积蓄转交给王泽,让他一定要亲自押运,将磨煤机安全送到基建项目部,并且安装调试到甲方验收合格为止。他还告诉王泽:“做事要有始有终,江重的牌子就算掉在地上,咱们也得捡起来,举过头顶。”
王泽知道这批磨煤机的意义,更知道这将是江重最后一批磨煤机,细心的他猜到了赵心刚的想法。临走前,王泽握着赵心刚的手,说:“我支持你,别放弃!”赵心刚笑了,鼻腔里却泛着酸涩。
这段日子,江重的各个分厂都在下岗裁人,唯一没有职工下岗的只有电站成套设备分厂。可是,一旦电站成套设备分厂接不到订单,不再给江重带来经济效益,也会面临和其他分厂同样的局面。
当初筹办电站成套设备分厂的时候,这些职工都是他和王泽亲自从各个分厂抽调来的技术骨干。以目前的下岗政策,他们在原来的岗位上还会有一席之地,不会很快回家。而他们在个个都是好手的电站成套设备分厂,却很有可能会出现在第一批下岗名单上。
赵心刚思前想后,为了尽可能地为江重保留技术人员的火种,他必须拿出破釜沉舟的气魄。风再强,浪再大,他也要闯出去,困守漩涡的中心,只有死路一条。江重最年轻的分厂厂长头衔算什么?三百多人的电站成套设备分厂根本无法养活全厂一万多职工,师兄父子根本保不住他,或许只有他离开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早已写好了相关的报告,主动要求离开电站成套设备分厂,而且对于厂内三百多号职工也一一做出了最好的安排。这些人都是各个分厂的技术尖子,在自己熟悉的专业都是把好手儿。他用最真诚、最朴实的语言恳请李肇业务必留住他们,等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刻,他们将是江重最坚实的基础。
李肇业眼含热泪地看完这份充满人情味儿的报告,艰难地写下同意两个字。他不敢看赵心刚那双失落的眼睛,那比火冒三丈的下岗职工拿着铁钳子质问自己更可怕。
李肇业站在装着铁栏杆的窗前,落寞地叹了口气:“空怀济世业,欲棹沧浪船。我也终于体会到先人的无能为力。”
赵心刚盯着他那花白的头发,心里掀翻了五味瓶。他没有过多解释,也没有安慰,只是恭敬地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
李肇业的背影一顿,紧紧地抓住了护栏。厚重的防盗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赵心刚迟疑地停下脚步,盯着李肇业的背影,恳求道:“我建议由王泽任厂长。”
窗外,无情的秋风夹杂着落叶敲打着混沌的玻璃窗,李肇业的眼底一片凉意。天冷得真快,转眼凛冬将至。
“我尽力!”
赵心刚无声地点头,缓缓离去。
世上最公平的就是时间,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任何权势、地位、金钱等等人们所追求的美好在时间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奇怪的是人们只会记得逝去的苦难和眼前过不去的坎儿,没人会在意习以为常的曾经,就像选择性失忆一样。
没有人记得赵心刚过去的付出和努力,更没有人理解他离开电站成套设备分厂的苦心,大家只看到他从高位落到低谷,认定他是个失败者。厂内流传着多个关于他的版本,有人说他是江重的叛徒,他搞不好电站成套设备分厂;有人说他光说不练,是个空把式;还有人说他要离开江重,正在等待时机。不管是哪种说法,在江重职工的眼里,赵心刚的头上不再有闪耀的光圈,他在江重的处境变得既凄冷又有些无奈。
赵心刚离开电站成套设备分厂之后,总厂对分厂班子成员重新定岗,王泽任厂长,两个副厂长都是从第一批入职者里选拔上来的。更让人意外的是,王泽拿到了自行结算的尚方宝剑,从现在开始,他们是独立进行核算的分厂了。而这正是赵心刚最终的想法。以陆有为的能力和为人,只有他离开,留下王泽,才能保留住磨煤机的核心团队,保住电站成套设备分厂。陆有为会尽全力帮助王泽,为他铺路,李肇业也会给王泽行方便。他的离开和放弃是值得的。
不过,公告一出,赵心刚成了江重最尴尬的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赵心刚却从高处落回低处,又回到从前的老单位—炼钢分厂。
如今的炼钢分厂和从前大不相同,职工走了一半,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在了,内部复杂的关系比从前似乎更激烈。
一把手马胜利的学历虽高,却不擅长管理。所以关云茂顺势成为第二个说了算的“厂长”。王连成依旧自成一派,只顾闷头干活,不参与任何纷争。
照理说赵心刚从前是电站成套设备分厂的厂长,从级别上应该和马胜利平级,可是炼钢的领导班子已满,哪里有他的位置?而赵心刚此番回来多少有些悲剧色彩,像个失败的孤胆英雄。炼钢的领导班子开了好几次会议,最后决定让赵心刚担任销售组和设备组两个组的组长。
这两个组虽然重要,可是炼钢的产量大不如前,炉料供应严重不足,销售组几乎没有任何订单。设备组则恰恰相反,整天忙得要命。天气愈发寒冷,设备故障率居高不下,机修车间的工人数量只剩下从前的一半,身为机修主任的古师傅整天奔波忙碌,气儿不顺的时候就在早会上大骂一通,没人敢惹他,连王连成也刻意避开他。赵心刚想劝劝古师傅,午休的时候,特意去那条僻静的小路等他,没想到古师傅竟然绕开了。
赵心刚闲得无聊,一个人坐在循环水池前拿着抄网有一搭没一搭地捞鱼,这让他想起那群可爱、质朴又有些小狡猾的老师傅,他们全都下岗了。
赵心刚的心情很低落,心里仿佛堵着一道墙。他想将墙推倒逃离桎梏,可是这道墙倒了,面前又会出现一道新墙,终而复始,直到他精疲力竭。墙始终在那里,他根本找不到出口。
后来,在近乎绝望中他忽然意识到只有彻底打碎天生的骄傲,才能清醒地看到狼狈的过去。那不是从天而降的墙,而是自己堆成的墙。他不应该推墙,而是要越过那道墙。江重依然有希望,他要的就是坚持初心,挺过寒冬,毕竟,春天总会到来的。
37
赵心刚开始积极回笼之前的销售欠款,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时的江重好像是一湖布满裂痕的冻冰,脆弱的冰面已经无法承受上万人的重负。裂痕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竖起脚尖儿去试探冰层的承受力,有人不小心坠入冰窟,有人因不愿意过这般无法预知未来的日子而主动选择死亡,还有人被力量大的人推入冰冷的湖水,在冰冷的湖水里得到新生。
这是一种来自无声的,带有传染性的恐慌,没人知道冰层会不会全部融化,也没有人知道冰层会不会加厚。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湖水很冷,冷得会冻死人。如果没有御寒的准备和游泳的本领,还不如原本就在湖水里游泳的小鱼小虾。
赵心刚面临的并不是下岗的危机,而是无法走出失败的不甘和心痛。在重压下赵心刚终于病倒了,这是他入厂以来第一次生病,因为拖欠采暖费,供暖公司停了供暖。宿舍里很冷,裹了两层被子的赵心刚仍不停地打寒战。王泽偷偷送来一个电炉子,他告诉赵心刚,隔十分钟就要拔掉电源停一会儿,否则保险丝会爆。傍晚时分,李东星打来电话,除了关切的安慰之外,还带来一个下月派赵心刚去北京开会的消息。赵心刚没有问详情,迷迷糊糊地答应了。
当晚,赵心刚吃了退热药,喝了一大碗王泽端来的姜汤,眯了一会儿就开始发汗,贴身的衬衣衬裤都湿透了。
他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似乎是梦中梦。在梦里,他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那天是阴天,天空飘起雪花,生病的他坐在大门槛上看雪,还伸出舌头去尝雪花的味道。灶坑里的松枝烧得正旺,母亲正在简陋的厨房里做饭,她娴熟地从没有盖子的瓷坛里挖出一块凝固的荤油放入烧热的大铁锅里,白色的荤油迅速融化,翻开了油花儿,厨房里顿时飘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然后,母亲又往油里撒了一把切好的小葱花儿,炙热的铁锅里发出吱啦啦的爆炒声,直到一大瓢冷水下锅,厨房才安静下来,翠绿的小葱花儿在铁锅里来回飘荡。趁着还没开锅,母亲开始忙着擀面。赵心刚看着一块面团擀成面饼,再擀薄,变成面片儿,最后用菜刀切成均匀的面条。母亲张开沾满面粉的手指抖动长长的面条的时候,锅也开了,厨房里满是热气。母亲一边吆喝赵心刚往灶坑里添把火,一边将面条下锅,还抓了把切好的白菜叶扔了下去。赵心刚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一转眼,母亲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面条递到他面前。他的小脸红红的,瘦弱的脸颊充溢着满足的笑容。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却总是和母亲差一点距离。他着急地跳起来,高高地举起双手,不停地喊“妈,妈—”母亲不说话,也不动,就是笑眯眯地端着那碗香喷喷的面条,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她的笑容和那碗面条永远定格在赵心刚面前。
赵心刚猛然地从梦里惊醒,大喊一声:“妈—”
屋里没人回应,赵心刚的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他急得快哭了,匆忙地穿上塞满靰鞡草的棉鞋出了门。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厚厚的雪地上有一串浅浅的脚印,他顺着脚印一路追上去,发现母亲正站在陡峭的山坡上,她的身上落满了白白的雪花。
母亲在看什么?
“妈—”赵心刚大喊。
母亲看着他,落在身上的雪花似乎神奇地渗透了她每一根发梢。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也布满皱纹。她还莫名其妙地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势。赵心刚摇晃着头,不懂母亲的意思。
这时,气喘吁吁的父亲来了,他的脸颊冻得通红,睫毛和眼眉上挂着数不清的白霜,他对母亲说:“回家,回家吧!”
母亲没有动,她指向遥远的天边,反复念叨着听不懂的话。
“都回屋去!”父亲气急败坏地跺脚,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雪坑。他牵起赵心刚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赵心刚恋恋不舍地回头看母亲:“妈,回家!妈,回家!回家—”
雪越来越大,母亲离他越来越远,那张笑脸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模糊的旷野。
可是,赵心刚始终感觉母亲并没有走远,不过一步之遥的距离,他想冲破束缚去拉母亲回家,却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他急了,用力地甩开父亲的手去拥抱母亲,就在他推开父亲的瞬间,父亲突然倒下,大雪无情地盖住了他,母亲也消失了。
“爸、妈—”
赵心刚蓦然惊醒,满头大汗地走出了梦中梦。屋内冰冷一片,被窝里的热水袋勉强维持着所剩无几的余温。他虚弱地爬起来,摸了摸湿润的额头,已经退热了,浑身却酸痛无力。他按下台灯想喝口水,反复按了几次,灯都没亮。
走廊尽头传来马叔醉意熏熏的喊声:“谁又点电炉子了?自己换保险丝!”
赵心刚急忙摸出手电筒去检查王泽带来的电炉子,果然电炉子早已经没有了温度。他又照了照301室的刀闸开关,保险丝没有断,看来不是自己引起的短路,他终于放心地坐下来。
不一会儿,灯亮了,赵心刚这才发现外面真的下雪了。细密的雪花和梦境里一模一样,他想到了过世的母亲和独自一人在家的父亲,此时此刻,老家也在下雪吗?
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赵心刚想起李东星电话里说的事情,他想推掉北京的会,请假回家探望父亲。
其实,江重这种老国企的管理还是很人性化的,没有成家的职工每年都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只是赵心刚从未请过。他是应该回家看看父亲了,从前他总以为父亲太过偏执,总爱抱怨,可是自从母亲过世,父亲变了,不知道他是明白了生活的含义,还是顿悟了人生。他时常会想起少言寡语的父亲,更怀念热乎的炕头儿和粘牙的豆包儿。
第二天,病好了大半的赵心刚给李东星打去电话。一向通情达理的李东星却执意要求他去北京开会,并直截了当地说出,本来开会的名额陆有为已经点名给了王泽,被他截了下来。
这次会议非常重要,有重要领导参会,会议的主题是针对全国知名的国企,尤其是江北的国企进行一次重要的摸底。这关系到江重未来的命运,他担心王泽资历浅,分不清轻重。他和父亲一致认为赵心刚是最好的人选。
赵心刚却从这里看出了背后的博弈。师兄作为江重新一代的领导已经初露锋芒,他的资历和能力有目共睹,再加上大伯家的助力,让他成为江重默认的下任厂长。这是陆有为最为头疼和无奈的事情,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他手中无人,只能依靠王泽。看来,师兄父子都已经知道王泽和陆有为的关系,他们已经开始防备着王泽。毕竟,比起迟暮的陆有为,王泽会是师兄未来最大的竞争对手。
赵心刚无法拒绝师兄,只好坐上通往北京的火车去参加会议。这是一场真实又饱含深情的会议,参会代表大多数来自江北的企业,每个人都能说出一长串触目惊心的数据和令人心酸的故事。比起其他企业的困境,江重还算不错,可是赵心刚已经预感到江重所面临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如果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根本无法扭转长期的亏损,更无法甩掉沉重的包袱和根深蒂固的大锅饭体制。改革的力度必将会进一步加强。
有多少下岗职工,就有多少失去依靠的家庭,这是一场艰难的硬仗。但是企业终究要活下去,咬牙也要活下去。
在会上,赵心刚意外地遇到了父亲在信中提到的那位黄伯伯,现在大家都尊称他为黄委员。黄委员一眼就认出了赵心刚,说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两人见面分外亲切,逝去的岁月让黄委员很感慨,特意将赵心刚叫到家里聊聊家常。
“黄伯伯,我父亲也常念叨您呢。”赵心刚低沉地说道。
黄委员微笑道:“你父亲是个不服输的人,在重要抉择面前比任何人都倔强。当年,我在临走前留了地址和电话,他一次都没来找我,我知道,他选择了留下,选择了家庭,我尊重他。同时,这也看出了他的为人。他性子虽倔强,却很仁义,愿意伸手帮助处在低谷的人,等人家走出低谷了,他就远远躲着,怕给人找麻烦。说到底,他真是个值得交心的人啊!”
黄委员看向赵心刚:“你母亲好吗?”
赵心刚默默地摇头:“她在我念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
“哦!”黄委员沉默地喝了口茶,咽下了泡软的茶梗,“她是难得的才女,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临走前,母亲见到了南方的两个姨妈。”赵心刚小声地解释。
“好啊,也是了了心愿。”黄委员放下茶杯,“你父亲一个人很孤单吧?”
赵心刚迟疑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些年,他也想开了,他一直没有成家,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在江北没有扎根。妹妹赵晓雅选择留在上海,父亲一个人在家的确很孤单。如果有合适的人能够陪伴父亲度过晚年,也是一桩好事。可是,他几次试探父亲,父亲一直不松口,还骂他不孝顺。
据他所知,母亲在世时,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很一般,不像夫妻,更像是朋友。
“我母亲和父亲,他们……”赵心刚疑惑地迎上黄委员的目光。
黄委员顿了顿,避开赵心刚期待的目光:“世上的事情总是很奇妙。起初,两个人在一起不一定是爱情。过着过着,就成了爱情。不过,有人觉得这是爱情,有人觉得是亲情,还有人觉得是恩情。事实上,无论是哪种情谊,他们都过了一辈子。你说呢?小刚。”
赵心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们过了一辈子,还养育了我和妹妹。”
“说说你吧,小刚。你能来北京开会,说明在江重很受重视。现在江重和所有国企一样都面临生死考验,你有什么看法和意见吗?”黄委员转移了话题。
赵心刚低落地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出神,耿直地问出了一句:“职工做错了什么?”
黄委员亲手为赵心刚倒了杯茶:“是啊,职工做错了什么?他们是最可爱的工人师傅,他们兢兢业业地工作,将荣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他们的心愿很小,很容易满足,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为什么他们那么努力,企业还连年亏损呢?这都是陈旧的体制造成的。你不要以为只裁职工,不裁领导,这次,我们都要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蹚过国企深化改革的这条大河!”
破釜沉舟?赵心刚的心凉了半截,又很快释然,就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已知了未来的命运。黄委员又关切问了一些江重的实际困难,赵心刚一一应答。在一问一答中,他知道:下岗潮不会结束,这才刚刚开始!
38
天气越来越冷,几场大雪过后,江北迎来最冷的严冬。各个企业都拖欠采暖费,工人村的家属住宅楼冷如冰窖,老人在等着报销医药费,孩子在盼着开学的学费。
一时间,原本祥和的江北变得躁动,接连出现多起可怕的抢劫案件。最倒霉的一个人,身上只带了几块钱,就这么没了命,这是一场比冰冻更可怕的恐慌。所以天刚擦黑儿,街上就没有人了,连从前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前都变得冷冷清清。赵心刚刚走出站台,就看到了站前广场的解放纪念碑下的王连成。
王连成一看到赵心刚就开始招手。赵心刚快步走过去,王连成只说了三个字:“出事了。”赵心刚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王连成告诉他,两天前,开不出工资的职工来总厂讨要说法,堵在大门口不肯走。后来人越聚越多,心里窝火的下岗职工也来讨要说法。他们拦住了总厂门前的大路,引起不少的骚动,还把前来做安抚工作的李肇业打伤了。好在李肇业深知职工的难处,没有深究打人者的责任,算是暂时缓和了矛盾。这会儿,他正在住院呢。
王连成推着自行车,情绪低落地说道:“现在,江重的各个门岗都加派了保安,实在是没办法啊。”
赵心刚担忧地问道:“李厂长怎么样?”
王连成指着远处医院大楼的方向:“我和岳父刚从医院回来,李厂长状态还行。我听说你今天回来,就过来知会你一声。正好顺路,你也去看看吧。”
“可是我事先没有准备,要是买盒稻香村点心就好了。”赵心刚担心自己空手去医院不太好。
王连成微笑着从挂在车把上的工具包里拎出两瓶桃罐头,说道:“早为你准备好了,李厂长不让随礼,是个意思就行了。”
赵心刚接过泛着冰碴的桃罐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王连成搓搓发红的手:“去吧,就在住院部的五楼。我去接小宇了,他今年中考,家里把钱都准备好了。对了,记住啊,见到李厂长,千万别主动提下岗的事。”
“嗯。”赵心刚真诚地看着那双明亮的眼,心中暖暖的。他知道王大哥从不参与厂内的事情,他能在这里等他,那一定是李肇业想见他。
赵心刚和王连成道别,独自一人拎着桃罐头,走向冷清的广场。广场对面的巷口笼着火堆,一群找活儿的下岗职工正围着火堆取暖。他们的脖子上都套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水电焊、刮大白、力工等等,只要每个过往的路人稍稍一停脚,他们就乌泱泱地围上去,生怕错过好不容易等来的活计。
赵心刚站在马路对面看得清清楚楚,那群人都穿着江北各个企业的工作服,其中自然也有江重的。这一刻,他的心像冻上了锋利的冰碴,狠狠地扎着他的心。他故意绕了远路,从相反的方向走到医院。
这里是江北最大的医院,病房非常紧张。李肇业住在相对宽松的五楼,是个三人间,但其他两张病床没有住人。
赵心刚轻轻地敲了几下门,病房里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请进!”
赵心刚走进病房,光线很暗,窗前遮挡着厚厚的窗帘。他认真地看过去,发现李肇业不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正在削苹果,她的动作很娴熟,灵活的手指推着水果刀均匀地移动,苹果皮甩得很长。
赵心刚尴尬地杵在门口:“请问,李—”他的话没说完,女孩抬起头,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赵大哥来啦。”
赵心刚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应该是师兄的妹妹—李东丽,女大十八变,都快认不出了。
“你是李东丽?”
李东丽点头,还不忘提醒:“是啊,我们在大哥的婚礼上见过,你是我嫂子的弟弟,也是我哥的师弟。他们都叫我丽丽,你也叫我丽丽吧。”
赵心刚木讷地点了点头。李东丽搬出一张塑料凳子,热情地招呼道:“你先坐一会儿,我爸去上卫生间了,快回了。”
赵心刚扫了一眼条件简陋的病房。三年前,江重的效益还不错时,他来医院探望过铸锻分厂的副厂长,住的是单间,不仅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会客的沙发。按理来说,李肇业的级别足够高,怎么会住三人间呢?他轻轻地将两瓶桃罐头放在病床前的柜子上。
李东丽看出了赵心刚的疑惑,小声解释道:“厂里欠职工的医药费,我爸说能省就省些,不能给厂里添麻烦。本来,我哥要自费找个单间,可是有其他领导在,也不好开这个口子,只能住这里了。还好,其他床的病友出院了,暂时没人。”
“那李厂长习惯吗?”赵心刚随口一问,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嗯,我的意思是,是……”
“哈哈,你还真耿直啊。”李东丽狡黠地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珠子,“我爸很习惯,就是来看望我爸的人都不习惯,你也不习惯吧?”
“我?”赵心刚被反将了一局,本就不擅长言谈的他有些窘迫。
这时,穿着病号服的李肇业回来了,他的脸色很差,头发全白了。这让赵心刚想起第一次在炼钢车间见到他的情景,短短几年的光景,再也找不回当年那个儒雅的老师了。
李肇业见到他很高兴:“小赵来了。”
赵心刚急忙低沉地回道:“李厂长……”
“快坐吧。”李肇业微笑地回病床躺下,“丽丽,把窗帘收了吧,我受得住。”
“不行,外面风大,冷。”李东丽倒了一杯水,递过两片药丸,乖巧地说,“我妈回家做饭了,晚些过来。哥哥说今晚开会走不开,他和嫂子明天再来。”
李肇业将药丸塞进嘴里,顺水喝下,摇头道:“你哥除了忙单位的事儿,还在跑你的工作,不用他来了。过几天,我就出院了。”
“爸,我早说过,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
“丽丽!”李肇业的语气有些强硬。
李东丽偷偷瞄了赵心刚一眼,咽下反驳的话语,她将削好的苹果递了过去,撒娇道:“知道啦,爸,你别把赵大哥吓到。”
赵心刚摆手推脱,李肇业微笑:“小赵不是外人!”
李东丽识趣地拎起暖壶:“赵大哥,你陪我爸坐一会儿,我去打热水。”
赵心刚想说他去打水,可是李东丽的动作很快,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到了门口。赵心刚这才知道为什么没有认出她,因为她剪去了从前的辫子,留着一头俏皮的齐耳发,更是褪去了少女的稚气,多了几分大姑娘的端庄。他的妹妹也是这般年纪,不知道妹妹是不是也留了相同的发型。
伴随着远去的脚步声,病房变得安静,李肇业一开口却引来一阵激烈的咳嗽,赵心刚连忙站起来为他拍打后背。李厂长憋红了脸,渐渐地平稳了气息,叹了一口气说:“老了,不中用了。”
“不,您是受伤了!”
“受伤?哪有啊。我是病了,病得很重。”他揪起胸前的病号服,不停地摇头。
赵心刚担忧:“我知道您的心里不好受。”
“我岂止是不好受呀!”李肇业仰起头,额头布满皱纹,“我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自从开始执行下岗政策,我几乎天天流泪。看着那串长长的名单,我的心就像被一根长满倒刺的铁锥子穿透了,每一寸都在勾着我的肉。什么权?什么利?什么荣耀?厂都没了,在我手里没的,我背的是骂名啊!”
李肇业哽咽地指向窗外:“厂子开不出工资,职工天天来找我讨薪,我整宿睡不着觉,最怕看到熟悉的面孔,白天也得绕着走。他们都曾经为江重流过血,流过汗,付出过青春,现在让他们流泪吗?每次班组成员开会,讨论下岗的职工人数,老陆提得最高,我知道他已经顶不住了。俱乐部卖了,幼儿园卖了,学校卖了,下一步就要卖东院的分厂了。我告诉他,咬牙死守也要保住东院。他说保不住了,反而让我加大力度执行下岗减员。用他的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天天挤牙膏,不如直接来个痛快。但是,下岗是痛快的事吗?人死了,一闭眼,什么都不用管了。人活着,要吃饭,一家老小要生活,哪那么容易?你走这几天,咱们厂出了乱子,江北社会也不是很稳定,出了一些盗窃案,还有出租车抢劫案,更是有命案。这些天我看新闻和报纸之前,都要备上心脏药。唉,真是很难啊!”
赵心刚心疼地看着李肇业,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悲伤。他承认之前对他们父子的一些所作所为不理解,不赞同,甚至有些鄙夷。但是在下岗减员的问题上,他对李肇业的确刮目相看。
这样的工作由谁来担当都是难题。他在北京开会,了解到各个企业关于下岗的政策和小手段,有强硬撵人走的,有干耗着逼人走的,还有直截了当劝人走的。无论怎么妥善安置,都是得罪人的活儿。有些领导承受不住压力,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白天装出一副强势的态度让人下岗,晚上回到家寝食难安、心力交瘁。
下岗职工苦,企业负责人也苦,所有人都在默默承受这场没有赢家的劫。相对于其他厂的裁员力度,江重还算不错的。可是对于未来,他依然充满危机感。这次国家改革的决心很大,势必要挑破老国企陈旧的体制,完成一次凤凰涅槃的重生。有些企业无法承受烈火的锤炼,注定会燃烧成灰烬消失,那些曾经的辉煌也会成为无处安放的游魂。
江重会怎样?赵心刚犹豫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李肇业,不敢乱问。
李肇业看出他的心事,无力地笑道:“怎么了?你也有不敢说的话?”
赵心刚想起王大哥的嘱咐,不要在李肇业面前提下岗的事情。可是这是不可回避的问题,从他一进门,李肇业就径直点出了话题,看来,李肇业的目的就是谈下岗。
赵心刚犹豫一下,开了口:“我这次开会……”他毫无保留地说出参会代表在会议上的发言,还透漏出上层坚持改革的决心。他的语调很慢,字字敲打在李肇业的心上。
许久,病房里安静如夜,洁白的床单映白了李肇业惨淡的脸。他沉默地站了起来,赵心刚忙着去扶,他摆手拒绝了。李肇业落寞地站在窗前,他伸出瘦弱的手臂,缓缓拉开了窗帘。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捂着胸口,又是一番阵痛的重咳。
“李厂长……”赵心刚特别自责,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或许李厂长着急想见他是想听到好消息?他不但没有带回好消息,反而带来了更残酷的现实,凛冬注定会更加漫长。他责怪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李厂长身后,为他轻轻拍打着后背。
渐渐地,刺痛的咳嗽声变小了,李肇业深深地吸口气,反复平稳着激动的情绪。他没有回头,依然盯着冰冷阴暗的窗外,低沉地问道:“外面冷吗?”
赵心刚默然地摇头:“不冷,还没到三九天……”
“不冷?”李肇业的瞳孔深处映出一团火,似乎要融化外面的冰雪。他苦涩地说道:“真的不冷啊,你看,外面都快三九了,有人还穿单鞋呢!”
单鞋就是春秋穿的薄鞋,根本无法过冬,脚肯定要被冻坏的。赵心刚听出李肇业话里有话,他立刻走到窗前,窗外的景象像一根锋利的钢针刺入他的喉咙,疼得他仿佛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这扇窗正对着广场的巷口,一群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等活儿吃饭的下岗职工站在小巷那儿。他刚才在道路对面只是看个大概,如今站在高处,看得特别清楚,清楚到能看清每个人的表情。有人蹲在马路牙子上缩手缩脚地抽烟,有人挤在火堆前一边跺脚一边烤火,有人穿着破旧的棉大衣不停地喝酒,还有人睁着空洞的眼睛一脸茫然地盯着远处的楼房,寻找着看不见的希望。
只要有行人路过,站在前面的人都会主动围过去,其中还有身体柔弱的女人。如果行人不是雇主,他们会一哄而散。如果行人是雇主,三两句话的工夫,整条巷子的人会像潮水般涌过来,每个人都在争抢一个能够拿钱吃饭的活计。等雇主讲好价格挑好人之后,自然有人高兴,有人失落。高兴的人背上沉重的工具骑着陈旧的自行车忙碌地穿过广场,失落的人继续守在路边,眼巴巴地盯着远处,等待下一个雇主的出现。
世上的事总是如此,人在幸福的时候,都拥有相同的笑容;人在经历苦难的时候,却各有各的苦难。狭小的单行巷变成了巨大的万花筒,似乎装满了世间的哀愁、苦难和生活的不易。
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狠狠地抽打着赵心刚的心,那是一种撼动心灵的痛,仿佛被钝刀一次次地凌迟、一次次地切碎。难怪李东丽以风大为由不肯拉开窗帘,想来她是不想让父亲伤心,不想让父亲看到那些在风雪里艰难讨生活的下岗职工。
“李厂长,回床躺下吧。”赵心刚心酸地劝慰。
李肇业稳稳地站在窗前,失落的模样仿佛又老了十岁,他颤抖地抬起手臂指向窗外。
“看,那个挂水暖牌子的人是八级钳工,我记得他。当年啊,他可是修理英雄炉的好手,可惜他有个脑瘫的儿子,常年需要住院康复,他的负担很重;那个挂电工牌子的好像是机加分厂的电工,擅长修理机床;还有那个力工,他从前是开天车的,连续得了十多年的‘先进生产者’,我亲手给他带过大红花……”
李肇业的语调很低,似乎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故事里是一群平凡的产业工人点点滴滴的过去,就像一块老墨散在水里,有欢笑,有感动,有怀念,还有渗入骨髓的悲伤。直到老墨完全融化,一池黑水蒙住了所有人的脸。
李肇业哽咽得说不出话,他已经泪流满面。赵心刚的眼睛也红了,他默默地注视着窗外那些艰难求生的人,切身地体会到从脚至头的冷。这时候,他才明白那句“外面冷吗?”是什么意思。
冷,真的很冷!如果真到了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江北会冷成什么样子?会冻死人吗?又或许这是一道选择题,先要保证不饿死!
没有经历过严冬,不会珍惜温暖的春天;没有真切地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哪里懂得“苦”字的含义?赵心刚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如果轮到他下岗,他会怎么办?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问题,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干涸的唇,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哪个企业也不会让技术骨干下岗,这是最后的底线。倘若真到了那一天,他会和袁大为一样,做个最后的守厂人。
“李厂长,不要再说了……”赵心刚心疼地看着李肇业。
李肇业痛苦地摇头:“小赵,你看,外面那些人有冶炼厂的、机床厂的、压缩机厂的、纺织厂的、铸造厂的,还有咱们江重的……比省里开工业会议还全呢。总是鼓励他们自主创业,勇敢地闯出去,可是他们一身的技术离开工厂都难有用武之地啊!就好比一辈子都在生产坦克的双手,现在只能去摆摊修自行车了,唉……而且他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能闯到哪里去?只能窝在江北讨口饭吃。这是江北的痛,制造行业的殇啊!”他重重地锤着胸口,又是一阵剧烈地咳。
赵心刚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回到床上。躺在床上的李肇业无奈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幽暗的眼睛里闪过微弱的光。
“小赵,东星说他最羡慕你,能够义无反顾地做技术,简简单单地做人、工作、生活。可是他不是你,压根儿做不到你的纯粹。如今,我老了,老陆也老了,江重以后要仰仗你们这些年轻人了。之前,我不忍心大刀阔斧地下岗减员,总想为江重多留些人。不能让那些为江重流过血、流过汗的人再流泪。”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沉浸着巨大的落差,“可惜啊,留不住了,都留不住了。”李肇业缓缓闭上双眼,憔悴的脸颊上划过两道湿润的泪痕,“我是个罪人啊!”
病房内又陷入沉寂,赵心刚悄悄地拉上窗帘。不一会儿,李肇业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李东丽拎着暖水瓶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她试探地摸过李肇业的额头,确定不热之后,才放心地坐下,微微一笑:“我爸吃完药就犯困。他也……实在是太累了。”
“哦!”赵心刚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李东丽将他送到门口,无心地说道:“赵大哥,我爸不是英雄,他保不住江重。”
“为什么?”赵心刚停下脚步。
李东丽笑道:“我在江北出生,江北长大,我太熟悉这座城市和江重了。江重和其他企业一样,工资不高,福利不错。职工生病了,可以去企业医院看病。子女到了上学的年纪可以去子弟学校读书。每周还能去俱乐部看场免费电影。退休了,子女能接班。这些对于一个普通的工人来说,都是习以为常的。厂内事事都论资排辈,吃大锅饭,工作效率不高,人浮于事。工人见到厂领导表面上恭敬,一转身就开始破口大骂。领导也在乱忙,天天开会,那都是形式主义的罗圈儿会,会上的话重复来重复去,完全是浪费时间。要我说,这些企业能坚持到今天,已经很幸运了。”
幸运?赵心刚非常惊讶年纪尚轻的李东丽会有这般“离经叛道”的想法。
“然后呢?”他还想继续听听。
李东丽狡黠一笑:“然后实干的人少了,人人都习惯张嘴等活儿。一来二去,工人们磨光了积极性,就都混日子呗!混来混去,厂子就混没了。”她摊开双手,做出两手空空的手势,歪着头说道,“我爸这辈子最大的悲哀就是生在李家,注定为江重而活,没办法为自己活。现在我哥也为江重而活了。你说,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赵心刚听着她大胆的想法,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你知道,有多少人奋斗的终点不过是师兄的起点吗?”
“哈哈,你说的是自己吗?”李东丽开起玩笑,“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人人都只会看到旁人光鲜的一面,拿自己的短处去比旁人的长处,从不认可旁人的努力。从前,我哥总是自诩自己是完美的理想主义者,想学文学,想当作家,当诗人,却被我爸逼着学了理科,断了学文的念想。等大学毕业进了江重没几天,他就想做个实干家了。他学技术出身,不懂管理。为了能够突破自己,他每个周末都去市图书馆看书,那里的图书管理员都和他很熟悉。你们都看到我哥身上的光环,却没人知道他背地里的付出。其实,我哥比我可怜多了。什么起点、终点,他只有零点,每天都零点以后睡觉。你不是和他住一间宿舍嘛,你还能不知道?”
赵心刚不太赞同她的观点,却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去反驳。通过观察,他觉得李东丽是个口齿伶俐的女孩,他不是她的对手又何必自讨苦吃?再说,师兄晚睡也是事实,他便随口应一声:“是的。”
李东丽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又轻轻扶着门,透过门上的玻璃朝病房里瞄了一眼,确定父亲睡得很沉之后,悄悄地凑到赵心刚面前。她的个子不高,赵心刚配合地低下头。
“赵大哥,我爸也要下岗了。”
“李厂长?”
“对啊!他说要把机会让给年轻的同事。”李东丽无所谓地摆手,“反正他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不如和我妈一起潇洒地逛逛南湖公园,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赵心刚暗暗吃惊,沉默地退后一步。李东丽是个聪明的姑娘,不会胡言乱语,她一定察觉出李厂长动了隐退的心思才告诉自己的。李厂长真的要主动下岗吗?他是个复杂的人,会弄权,也会为下岗职工哭泣。数月前,他以身作则地裁掉了自己的妻子,如今又生出隐退的心思,这是为什么?
赵心刚迟疑地看着李东丽。李东丽提醒道:“我刚才在门口,听到你们的谈话了。这几天,我爸一直在犹豫,他在等消息,准确地说是等你。他还心存侥幸,以为风向会变,上层会有好消息,哪里知道这次的改革力度这么大!他是个做技术出身的人,技术是他所倚仗的法宝,也是他的束缚,如果再继续裁人,他……”
“他下不去手!”赵心刚终于明白李肇业的苦心。
“是啊。”李东丽叹口气,“这样也好,免得我们一家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也可以搬回高楼住了。”
“你住在外面?”
“是啊。我爸住院之前,连我妈都去舅舅家住了。”李东丽嘟着小嘴,“江北现在是个不稳定的地方,我爸和我哥还让我回来呢,我可不想走我哥的老路。赵大哥,我哥听你的,你劝劝他,不要再给我托关系找工作了,我不回江北,我要去南方。”
“你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了?我的同学都在南方找到了称心的工作。那是一个相对公平又充满机会的地方。只要努力,就能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李东丽笑得很美,连眉眼里都带着自信。赵心刚发自内心地羡慕她、敬佩她,也支持她。不过,他太了解师兄的个性了,师兄怎么舍得让唯一的妹妹独自去南方闯荡?可是他又实在无法拒绝眼前这个浑身充满闯劲儿、眼里饱含希望的姑娘。
“我……试试吧。”
“谢谢你,赵大哥。”那张清秀的脸上映出几分知性的美,李东丽大大方方地伸出小手。
赵心刚礼貌地握住,尴尬地说:“我只是说试试。”
“有多大的把握?”
“嗯,百分之一?”赵心刚本想说零,却又不太忍心。
“哈哈……”李东丽捂嘴偷笑,“那就用百分之一的杠杆去撬动我哥那个老顽固吧!”
赵心刚也腼腆地笑了,他和李东丽又聊了几句,才离开医院。
外面起风了,呼呼的北风让人睁不开眼睛。赵心刚一直在想另外的事情,如果真的像李东丽所说,李厂长要提前内退,那裁人下岗的重担会压在谁的身上?
白书记?焦头烂额的陆厂长?还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师兄?
江重,能捱过这场冷峻的严冬吗?
39
这是江北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除了西伯利亚寒流,剩下的便是下岗潮的助力。这场波及众多行业的风暴,几乎影响了所有人,江北是公认的漩涡中心。
江重也迎来了最艰难的时刻,李肇业使出浑身的气力甩掉了冗繁的机构,并以极小的裁人比例完成了多次瘦身。可是这场风暴仿佛裹挟着中世纪的病毒般迅速蔓延扩大,最终演变成一场巨殇。李肇业终是不忍心,便主动提出内退,算作下岗名额。他是继刘常忠退休之后,第二位主动降级的领导。用他的话说,他愿意失去所有的待遇来保住一个江重职工。
李东星毫无悬念地接替了他的位置,变成了小李厂长,颇有“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伤感。不过他资历尚浅,江重拥有话语权的是陆厂长—陆有为。
陆有为从全面主持工作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大刀阔斧地减员。他首先将目光瞄准了厂内的女职工。重机制造行业因为本身的特殊性,男女职工的比例较其他行业而言要相差得多。江重的女职工几乎都是接班的,还有一部分拥有特长,比如靠一副好嗓子参加市里的比赛而留下来上班的。陆有为先给那些不在重要岗位的女职工放了假,他说江重幼儿园卖了,职工技术学校也剥离出去了,以后不能靠单位养孩子了,得有个人在家照顾孩子。那些女职工本就不愿意上班,有了这个说法,她们都高兴地回了家。可是过了一阵子,女职工在家里待久了,都想回来上班,陆有为推脱单位没活儿,继续放假。这时候,这些女职工才反应过来自己下岗了。
陆有为耗了两个月,终于减掉一波人,然后又盯上了男职工。为了公平起见,陆有为和班子成员参照其他国企的做法,拟定出一份文件,文件上指出以分厂为单位,按照比例裁人。实在不走的,只能干耗。这期间,很多老师傅耗不住脸面,干耗着也没有工资,家里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只能含泪签字走人。
这是走得最多的一批人,整个炉料车间只剩下牛刚在内的三个人。他整天坐在办公室里骂领导,老远都能听见他的骂声。
江重的底线是尽可能地保留技术骨干,可是企业濒临破产,大半年开不出工资,职工全靠省里拨发的救济金度日,人总是要吃饭、生活的,所以大批技术骨干主动要求下岗,另谋出路。
炼钢分厂的情况最为严重,技术骨干的出走率高达百分之九十,连厂长马胜利都走了。马胜利这一走,成全了关云茂,他成了一把手,赵心刚的日子也开始不好过了。其实,赵心刚是接到橄榄枝最多的人,也是留守江重最坚定的人。即使不开工资,没有活儿,他依旧坚守在车间里。
可是江重仍挣扎在破产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每天都有困难职工围堵在厂门口要求发工资、报销取暖费、报销医疗费,陆有为被追得没有办法,以五百一平的价格变卖了东院的厂房,可是这笔救命钱仿佛一颗投入汪洋大海中的小石子,连个浪花都没有翻起来。
没过几天,又有大批的下岗职工堵在厂门口讨要说法。他们声声质问陆有为为什么下岗的都是工人,领导为什么不下岗。面对质问,一头花白头发的陆有为不停地退,一直退到江北重型机器厂斑驳褪色的厂牌前。他背靠着厂牌,更像是背着厂牌,他盯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和马路对面已经易主的东厂房,一股急火攻心,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是陆有为一生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
陆有为想对大家说,他其实比谁都想下岗!他想回老家,种上几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再养一群大黑猪。过年的时候,包一兜肉饺子,再炖上一锅杀猪菜,叫上全村的老少爷们都过来吃,日子不比现在美多了?可是他走了,江重怎么办?江重的老少爷们在过年的时候能吃上一兜肉饺子,能吃上杀猪菜吗?
这半年来,为了能少裁几个职工,为了能多要回一笔欠款,为了不让江重倒下,他的头发都白了。职工们骂他心硬,他还被人套过麻袋,下过黑手。夜里,他偷偷抹眼泪,悲伤地骂自己:娘个头的,我本来就不是个好领导,为啥把自己弄得这么憋屈?还不如像李肇业那样博个好名声,让李东星挑江重的担子算了。
可是他做不到呀!他闭上眼睛就是江重的那块厂牌,睁开眼睛就是萧条的厂房、一双双赤红的眼睛,还有一张张按着红血印的下岗单子。他真的做不到啊!
他老了,再有两年就退休了,江重迟早是年轻人的。可是李东星的年龄和资历都尚浅,他还得扶一段。更重要的是,李东星是个处处讲规矩的学院派,现在的江重是非常时期,只剩下一口气,随时都可能倒下,是规矩重要,还是活下去重要?!若是有错,他顶着;若是有恩,让李东星承着。反正只要是江重好,让他下地狱都行!
陆有为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感受到一股呼呼的风声。那风声刮得紧,像窜天猴似的拉着溜溜的尾音儿,一声过后,一声又起,中间的间隔是那么的均匀,就像老英雄炉嗡嗡的噪音,更像空气锤反复捶打大锻件的击打声。
还没让那帮老家伙做新厂牌呢!这次要做个大的,喷最好的油漆……
陆有为紧紧握着那只发亮的笔帽,钢笔竟然掉了下去。在笔尖儿触地的瞬间,墨蓝色的钢笔水溅了一地,似乎开启了时间的大门。
陆有为回到了江重最红火的那些年。迎着熹微的光,整条马路都是骑自行车上班的江重职工,他们穿着江重的工作服,卖力地蹬着自行车,脸上挂着灿烂且质朴的笑容。人群中,他的搭档—装配工小宁还伸出手做着指挥天车的手势呢。东厂的大门也敞开着,一辆辆运送设备的大卡车排着队开进厂内……
陆有为的眼睛湿润了,一滴滴浑浊的泪滚落在深深的皱纹里。他努力地抬起手臂,迫不及待地去拥抱眼前的幻境,干涸的唇里蠕动着断断续续的话语。
“我、我、真的很难啊!”
他倒下了!倒在那块斑驳的、还没来得及更换的旧厂牌下,那支锃亮的笔帽被崩得老远……
40
陆有为因急性脑出血抢救无效去世之后,江重进入了李东星时代。这也是最危急的时刻,为了保住江重,年轻的李东星顶住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大刀阔斧地深化改革力度,展开主辅分离的工作,下岗的风暴终于轮到了厂内的领导干部。
各个分厂的组长开始调岗,赵心刚也逃不开调岗的命运,他最新的工作是在销售部清理欠款。为此,李东星私底下多次找过王泽,希望赵心刚重新回到电站成套设备分厂。王泽一直没有松口,他有自己的顾虑和私心。这让李东星很不爽,调赵心刚回电站成套设备分厂一直是他的心愿,但是眼下还不是时候。王泽毕竟是陆有为的人,陆有为倒在了江重,哪能人刚走,茶就凉。
更重要的是赵心刚的态度,他试探过几次赵心刚的口风,赵心刚的态度很坚决。目前电站成套设备分厂是江重唯一运行正常的分厂,这和王泽的努力分不开。李东星了解赵心刚,他是感恩的人,绝不可能回去坐享其成,硬分一杯羹。所以,赵心刚回电站成套设备分厂的事情便搁浅了。只是他的所托恐怕……
李东星每天忙得团团转,厂内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只好暂时委屈赵心刚了。好在赵心刚理解他的心意,服从了关云茂的安排。关云茂却另有打算,他担心有王连成和赵心刚在,他的厂长位置随时都可能易主。为此,关云茂让赵心刚去销售部清理欠款,其实那些陈年旧账基本都是些要不回来的呆账死账。这个工作就是个摆设,不能明着赶人走,那就给你弄个无用的职位磨着你。等你磨不下去的那一天,自己主动走人。但他没想到的是,赵心刚还真能沉住气。
勤杂班的人早就下岗了,走廊已经没有当年的光洁,每走一步都透出一种颓废萧条,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赵心刚闲着没事就去打扫办公楼走廊的卫生。他还修理了走廊头上那扇损坏的窗户,换了卫生间里漏水的水龙头。其实,赵心刚早就想好了,一定要熬下去。这场前所未有的改革,改变的不仅仅是每个人,而是整个行业、整个国家和一个历经磨难、从未倒下的华夏民族。他坚信只要挺过最艰难的时刻,终会迎来彩虹。
李东星也在努力寻找挽救江重的出路,他费尽心思地请来一个专家团到厂内考察,希望找到冲出重围的突破点。全厂上下对这次考察非常重视,李东星下发通知全厂开展一次大扫除,江重要以全新的面貌迎接专家团。通知一出,沉寂的江重变得异常躁动,每个分厂都忙忙碌碌地大搞卫生,好像恢复了生产一样,可是士气低落的职工私底下都在传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当专家团一行人在李东星和相关领导的陪同下来到炼钢车间参观时,赵心刚正躲在角落里卖力地扫地。李东星远远地望着那个落寞的背影,心底充满内疚和辛酸。他简单介绍了50吨电弧炉、精炼炉、天车等设备,打算带专家团去别的分厂转转。可是专家团中一位穿中山装的长者停下了脚步,他认出了打扫卫生的赵心刚:“小刚?!”
赵心刚缓缓地转过身,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脱口而出:“黄伯伯!”他很快意识到称呼不对,急忙改口,“黄委员。”
李东星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大家都知道“委员”两个字的分量。李东星瞄着黄委员投向赵心刚那关切的眼神,疑惑地看向赵心刚,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赵心刚拖着竹扫把走过来介绍道:“这位是北京的黄委员。”
啊?李东星脸色一变,径直迎上去:“黄委员,我们……”
黄委员沉重地叹口气,他本是来江北调研的,正好听说专家团要参观江重,便跟着来了。随行的专家也并不知道他的身份,都以为他是外省来的专家呢。
黄委员步伐沉重地走到电弧炉前,抚摸着管道,叹息着说:“小刚啊,你们真的不容易啊。”
赵心刚想到半年前在黄委员家中的那场对话,心生感慨地低下头:“大家都不容易。”
“你怎么不来找我?”黄委员指着他手中的竹扫把。
“我、我还没有下岗!还是江重人!”赵心刚的语气很重,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厂房,更敲打在现场每个江重人最柔软的心尖儿上。
他们的年龄比赵心刚大,厂龄比赵心刚长,他们看着赵心刚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起来,看着赵心刚努力为江重做的一切,看着赵心刚一次次自救,又一次次不甘地退出。在他们眼里赵心刚是个最不像江重的人,在他们心里赵心刚却是真正的江重人。赵心刚说出了他们想说的话,做了他们想做的事。赵心刚活成了他们最羡慕的样子,在那句简单又质朴的“我是江重人”面前,每个人都找到了最初的自己。
炼钢车间寂静一片。李东星和关云茂都红了脸颊,他们都不知道赵心刚还认识一位身居高位的黄伯伯。关云茂有些尴尬,李东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忽然意识到这本就是赵心刚的个性。他连和岳父赵光亚的亲戚身份都隐瞒了,哪能去攀更高的树枝呢?这一刻,李东星觉得自己十分幼稚,曾引以为傲的身份是那般可笑,甚至渺小。
真正的强者从未依靠过任何力量、任何人,他们像一棵百折不扣的小草,气候恶劣的冬季会低下头冬眠,春天降临时,他们会勃发而出,顽强生长。
赵心刚就是那棵小草啊!
李东星歉意地走过去:“师弟,我代表江重感谢你!”
赵心刚笑了:“师兄,江重是我们的家啊!”
“师弟!”李东星的眼泪涌出眼眶,他紧紧握住了赵心刚的手。
黄委员欣慰地看着两人:“好啊,有你们在,江重就不会倒。”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黄委员指着设备:“小刚,就请你带我们好好参观一下你们的家吧,这里曾经是行业的骄傲啊!”
赵心刚擦擦额头上的汗,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炼钢车间的设备了。他看着那些昔日里立下汗马功劳的设备,仿佛又看到那火红翻滚的钢花。他默默地点头,声音变得哽咽,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好!”
41
江北承受改革阵痛的时候,覃天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投资的服装厂除了做代工,也创建了自己的品牌,现在正处于大量花钱做推广的阶段。代工做出来的服装主要出口国外。可是近来因为关税的问题,卖出的每件衣服都赔钱。短短半年下来,覃天不但把之前挣的钱都赔进去了,还搭上了家底儿。
身边的人都劝他将服装厂卖掉,转行干别的。覃天不甘心就这么窝囊地关门,他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实在不行就把承包出去的电气仪表厂卖出去,总之一定要保住服装厂。可是屋漏偏逢连雨天,他眼巴巴地等到承包合同到期收回厂子,发现承包方为了挣快钱,不舍得投入维护,承包出去的厂房已经破旧不堪,很多生产设备因为维护保养不到位基本都报废了。
最可气的是,承包方还带着厂内几个技术员和熟练工另起炉灶了,剩了个空壳子给他,仪表电气压根儿卖不出去。他去找承包方理论,承包方以正常的设备折旧为由敷衍他,还说当初承包的押金不要了,就当是补偿金了。可是那些押金根本不够抵消损失。
覃天终于意识到当初赵心刚劝自己宁可卖掉工厂,也不要承包出去的苦心。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有什么办法呢?覃天气得直跺脚,大骂承包方黑心肠,又骂自己瞎了眼睛,过于相信人。
电气仪表厂算是无法救急了,服装厂又必须要干下去,覃天整天为钱犯愁。他找几个做生意的朋友和亲戚东拼西凑了一笔钱,勉强维持服装厂的运营。
现在,他每天最关注的就是七点的新闻节目和早上的报纸,这是他从赵心刚那里得来的经验。改革开放以来,国门大开,国家时刻在为国内的企业争取平等的权利。报纸上说了国家相关部门关于纺织品正在积极和外国谈判,这关乎整个行业的兴衰和改革的力度。覃天坚信,改革的脚步不会停止,他迟早会渡过难关。
这段时间,赵心刚和覃天每天都会通电话,他们互相鼓励,互相给对方出主意,还时常互相倾诉内心的苦恼。相比覃天的难处,赵心刚的情况更糟。覃天劝赵心刚离开江重,并邀请他来南方。覃天和表哥范宏都认为以赵心刚的本事和经验,走出江重,定会做成一番大事业。可是这些邀请都被赵心刚婉言谢绝了,在他眼里,江重正处在改革的关键时期,他不能退。
可是,事情发展的恶劣程度远远超乎赵心刚之前的预想。江重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李东星为了保住江重,不得不采取壮士断腕的决心,又开始新一轮更大力度的减员。短短一个月下来,下岗人数超出从前的两倍之多。下岗名单里不仅有普通工人,还有很多技术工人和分厂领导。
最初的决议是各个分厂只留各个组的组长值班,后来人数还是超标,便提出两个组留一个组长。
炼钢分厂的人数最多,需要减员的也最多,下岗风波很快轮到了赵心刚和王连成。王连成是主抓设备的副厂长,赵心刚是设备组和销售组组长,但是销售组已经名存实亡,他算作是设备组组长。按照厂内的相关规定,王连成和赵心刚必须走一个。拿到文件的当天,王连成就开始收拾东西,赵心刚则不知踪影。
这次,关云茂真的着急了。或许是赵心刚那句“还是江重人”的话感染了他,或许他意识到即使拥有厂长的头衔,没有了昔日的工友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急得团团转,嘴边鼓起好几个火疖子,实在忍耐不住焦虑的心情,着急忙慌地将王连成堵在办公室,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我走,让小赵来当厂长,你继续管设备。”
正在收拾东西的王连成愣了半天才缓过神儿,他做梦也没想到让自己一辈子瞧不上的关云茂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王连成慢慢地松开拳头,心中一暖:“不,该走的人是我!”
关云茂拉住他,摇头道:“王连成啊,我们互相看不上快二十年了,谁不知道谁啊!我和你都救不了江重,但是小赵能。据我所知,上头传来了口风,只要这次彻底地完成主辅分离,保住了江重的优良资产,控制住负债率,江重就能活下来!小赵既懂设备又懂技术,人还年轻,他来做炼钢分厂的厂长最合适。即使是我们都走,保住小赵也是值得的。”
王连成默默地从卷柜里拿出一摞厚厚的先进生产者和优秀党员的大红证书,心底充满了不舍,对关云茂的那些不满也都抛到了脑后。他感慨地说道:“是啊,我们两匹老马换赵心刚一个千里马当然值得。可是现如今,我们走一个就行,何必苦两个家庭呢?按照规定,该走的人是我啊!老关,你的心意我领了。从前我总是看不起你,今天,我向你道歉,你是咱炼钢的爷们儿!我走以后,你要好好对赵心刚!多帮他分担点!”
“王连成!你不能走!我走!”关云茂苦笑,“你总说我是妻管严,可是我早就离婚了,一直一个人过。我离开炼钢,去哪里都行,毕竟咱也是做过厂长的人。可是你呢?老厂长和岳母都岁数大了,你家慧芳也身体不好需要有人照顾,你儿子小宇正在读高中。你拖家带口的能去哪儿啊?你只能守在江北,守在江重啊!”
王连成沉闷地叹口气,洁白的墙上映出一道被岁月压弯的身影。他盯着关云茂那斑白的头发,倔强地挺直腰板儿,拿起填好的离职申请单:“老关,你就别逞强了,你的情况不比我好多少。你虽然离婚了,可是没断情分。你家兰英早就下岗了,领着你闺女住在娘家,你岳父岳母的日子也紧巴巴的,家里不如从前,所以你一直想把她们娘俩接回来住。你要是也下岗……”
“你怎么知道?”关云茂一愣,急忙插话道。
王连成摇了摇头,扯动嘴角:“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三天两头地往家添置东西。昨天,你还买了一个新书桌、新凳子,不巧电梯坏了,有这么回事吧?那个书桌我还偷偷帮你搬了两层楼呢。你啊,早点把兰英和闺女接回来吧,折腾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吗?三穷三富过到老,到什么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才最重要!”
王连成的话戳中了关云茂的心窝子,原来是他!昨天他先搬的凳子上楼,回头下楼搬桌子时发现桌子在三楼,旁边还没人。他还很奇怪,桌子不会自己跑,肯定是有人帮忙搬的,这么乐于助人八成是个劳模。果然没猜错,王连成就是劳模啊!
这一刻,他才明白,吵了这么多年,骂了这么多年,不服气地比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最了解自己、最关注自己的人竟然是昔日的对手啊!
他盯着王连成铺满红血丝的双眼,心里充满了感动。可是,王连成手中那张离职申请单上的名字深深扎着他的心。王连成—这三个字,在曾经的岁月里,他见过无数次。他从未在意,时常嘲笑,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还执拗地争一下谁的名字应该写在会议记录的前面。现在,这三个字就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前,简简单单的每一笔都敲打在他最痛、最敏感的神经上。
王连成!王连成!王连成……
那曾经是他最亲密的工友啊!当年他们一个负责技术,一个负责设备,在炼钢并肩作战。他们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挽救了一炉又一炉的钢水,更是连续为炼钢分厂夺得九年的先进单位!如今,王连成离开了,那剩下他还有什么意义?
不行!不行!!他不能接受,绝对不能接受!
关云茂毫不犹豫地推开王连成的手,眼底泛起晶莹的泪花:“我不同意!”
那张离职申请单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落下,王连成伸手接住。他忍住激动的情绪,用老朋友的语气迟缓地说道:“老关,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听说古师傅和几个机修的老师傅在外面找了一些水暖的活计。实在不行,我就跟他们干,给古师傅打下手儿!”
关云茂故意转过身,偷偷抹眼泪,他又转回来,呛了一声:“你和老古合不来。”
“那是从前,或许现在能呢!”王连成将离职申请单硬塞到关云茂的手里,熟练地拎起沾满油污的工具包,“我再下现场走一圈,炉子上还有点活没弄完。咱是党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走了!”
王连成推门而去,办公室只剩下关云茂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握着沉甸甸的离职申请单,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他想大声喊住王连成,哪怕是用厂长的语气拦下他,但是刺痛的喉咙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他看着王连成办公桌上那个劳模杯子和一摞厚厚的大红证书,消瘦的脸颊滚落了两行温热的泪……
42
赵心刚刚走出师兄李东星的办公室便听到里面传出茶杯摔到地上的尖锐噪音,他知道师兄在发泄怒火,又或许是为自己惋惜。然而无论是哪种原因,从他迈进办公室交出离职申请单的那一刻就都结束了。江重的硬性指标是只保留五千人,对谁也不能开绿灯,这是钢铁般的原则。
赵心刚纵然有千万个理由不想离开,也无法抵过一个“恩”字,王连成既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恩师。当年是王连成救了他的命,为他指引了人生方向,后来他又以严师的身份手把手地教他维修设备,看着他在技术的道路一步步地成长。如果他们两个只能留一个,那走的人只能是他,必须是他!他太了解王连成了,如果他将离职申请单交给关云茂,王连成会去找关云茂大吵一架,会抢回离职申请单写上自己的名字。那样,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所以,他只能来向李东星辞行,恳求李东星为自己保密,哪怕只有短短的三个小时。
人生有很多个三小时,唯独这次让赵心刚感受到了分秒必争的可贵。他要在离开前把电弧炉的翻炉液压控制阀修好,站好最后一班岗,最后看一眼陪伴自己成长的那些不会说话的“好哥们儿”。这也是他和王连成在一周前制订的维修计划。
赵心刚迎着嗖嗖的冷风,顺着阴暗的小路拐到炉料车间的小院儿。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了锁,透过细小的缝隙望过去,那座高高的“铁山”没了,只剩下几台孤零零的天车和那条硬邦邦的铁轨。
赵心刚留恋地多看了几眼,他怕自己忘记这里曾经的样子。看着,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束耀眼的光芒,在那束光里他看到牛刚站在“铁山”上向自己招手,天车师傅在忙碌地装料,顽皮的小花儿懒洋洋地趴在台阶上晒太阳……
所有美好的景象就在眼前,赵心刚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那束光突然消失了,他的手心一空,脸颊上早已泪流满面。他不甘心地握紧拳头,整个人伤感地靠在那扇沉寂的铁门上。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考失败的原因,他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不同于江重那些思想守旧的职工,至少他没有失去那股风风火火的闯劲儿和不服输的念头。可是,当他接到自己和王连成必须走一个的通知时,他才知道以前的想法是多么可怕。
他有什么资格自以为是?他所依仗的不过是没有负担而已。用父亲的话说,他是单身汉,连家都没有,不算在江北扎根儿。而王连成上有老迈的父母,下有读高中的儿子,妻子还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主心骨,他如何去闯?
而王家是江北无数下岗家庭的缩影,他们能怎么办?有人说他们可怜,有人说他们可恨,在赵心刚看来,这就是国企大锅饭的“印刻效应”。当国企的职工融入国企这个特殊体系中后,工作和生活都会过多依赖这个体系,也习惯于这个体系内的一切—稳定的铁饭碗,舒缓平静的日子,近乎一成不变的生活,从爷爷到父亲到自己,一代代就是这么过来的。他们的思维也局限在了这里,对于这个世界的改变,完全没有准备。所以他们不愿改变,也无法改变,更没有能力改变,最后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泥潭。
其实,赵心刚也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这种“印刻效应”,他早已适应江重生活、工作的节奏,偏执地接受江重一切或是公平或是不公的那些约定俗成,这些都时刻影响着他,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赵心刚尝试过突破,可是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过微弱。可惜关于这些从前他体会得不够深,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种致命的可怕、忐忑和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能做的只有坚定内心的信念,即使离开了,他依然是江重人!
古师傅那句话说得好:“炼钢的爷们儿,天塌了,也得站着。”
赵心刚怀着复杂的心情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在他的头顶肆意地飞过,渐渐地远去,遥远的天边仿似晕开一片空空如也的留白。好刺眼!赵心刚避开了那道晃眼的白,他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走向炼钢车间。
偌大的车间空荡荡的,破损的石棉瓦将午后的阳光撕得零七八碎,无数缕温暖的光变成了温柔的羽毛箭,轻柔地安抚着死气沉沉的设备。
赵心刚站在狭窄的小门口寻找着熟悉的身影。这时,偏僻的角落里传出声音。赵心刚循声望去,看到王连成在电弧炉液压修理站里忙碌着。他的脸颊灰突突的,工作服上有一大块洗不掉的油污,他正憋足了劲儿拧阀门螺栓,手中的扳子时而发出吱吱的声音。
这是最后一次和王大哥检修设备了,赵心刚恳求时间过得慢点,再慢点,让他多留一会儿。
“王大哥,我来帮你!”他稳稳地接过王连成手中的扳子去拧另外的几个螺栓。
王连成欣慰地看着赵心刚连贯的动作,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一语双关地说道:“不服老不行啊,这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赵心刚的心头一抖,他立刻猜出王大哥话里有话,更猜出王大哥会主动离开的心思。这就是他的王大哥啊,一个勤勤恳恳的劳动模范,一个无私奉献的先进生产者,更是时刻为他人着想的优秀党员!
还好他的离职申请单及时地交到了师兄的手里,师兄答应了他的请求,王大哥会继续留在炼钢分厂,继续守着这些和他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设备。他要做的就是隐瞒王大哥三个小时,站好最后一班岗!
赵心刚咧嘴笑了,勉强做出轻松的样子,说道:“王大哥,这世界属于所有人。再说,自古就有老马识途,有老马在,小马才跑得快!”
王连成的心里揣着和赵心刚一样的小九九儿,他也想隐瞒自己主动向关云茂交离职申请单的事情。他故意附和道:“对,老马识途,老马也有用处。走,我再教你几招,去那边,看看液压泵。”
“好嘞!”赵心刚忍住悲伤,拎起工具,跟在王连成的身后。两人的步伐很轻,都刻意回避着敏感的字眼,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到傍晚,天边的最后一缕阳光掩盖在厚厚的云层之下,炼钢车间暗了下来。王连成和赵心刚打着手电筒照亮,将翻炉控制阀修复完毕。赵心刚开启电控柜电源,启动液压泵,王连成实验电弧炉的翻炉动作,一切正常。赵心刚暗自喘了口气,结束了,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看着熟悉的设备,赵心刚想起当初在机修车间每天忙碌的情景,还有那些可爱的老师傅,他的古师傅!他们都离开了!
赵心刚颤抖地按下停电按钮,默默地道了声:“再见!”
“走吧,王大哥,下班了。”赵心刚背起工作包。
王连成的眼圈红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模糊的一切。这是他工作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就是闭上眼睛,他也能说出哪个设备在什么地方、曾经出现过怎样的故障、如何修理的、更换过什么备件。而此刻,他真的要离开了!
王连成的手在抖动,浑身都在抖动,手电筒里的光不停地跃动在那些不会说话的设备上,他几乎撑不住了。赵心刚的喊声让他勉强缓过神儿。王连成沉默地关掉手电筒,用低下头整理工具包来掩饰自己的伤感。
“小刚,你先走,我再待会儿。”
在手电筒最后一抹光的照耀下,赵心刚清楚地看到王大哥那双晦暗的眼,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不舍、悲痛和留恋。其实,他也想再待会儿。于是赵心刚将手电筒插入裤兜口袋,轻声说:“我陪你!”
王连成没有应答,怕赵心刚听出哽咽的声音。他一声不吭地在黑乎乎的车间里穿过,赵心刚沉默地跟在后面。两人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似乎要用脚印衡量曾经走过的路。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走停停,仿佛时间可以在此刻静止。
外面的天渐渐黑了,炼钢车间里更是昏暗。当两人走到原来机修车间的临时小仓库时,忽然发现小仓库的门开了,里面还发出微弱的灯光。有小偷?赵心刚和王连成会意地对视,打算悄悄地从两个相反的方向包抄小仓库。可是两人还没有来得及抬脚,小仓库里就传出古师傅倔强的声音:“这么晚了,你们咋还没下班?”
“古师傅!”
“老古!”
赵心刚和王连成惊讶地走到小仓库门口,尴尬地看着古师傅将一袋各种型号的水暖弯头倒在货架上,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小阀门和连接管件,一看就是干活剩下的。
灰头土脸的古师傅耐心地摆放着,他早在半年前就下岗了。据说他的妻子四处打零工,而女儿在读高中,成绩很好。为了生活,古师傅也加入了站路口揽活儿的大队伍,干起了水暖的活计。因为手艺好,还有古半仙儿会看风水的光环,他很快在大队伍里脱颖而出,接了很多活儿。活太多干不过来了,他就将从前机修的几个老师傅弄在一起,带着大家一起干活,一起分钱。日子还算过得去,就是非常累,没有休息日。天亮就干活,有时为了赶工,一个活要干到后半夜。反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儿,有付出就有收获,几个月下来,他们的工资都比在江重上班时候拿的多,总算能养活一家老小了。
不过,除了养家糊口之外,古师傅还有别的收获。在外面干活不比厂里,他的脾气不能像从前那般火爆,也学会了低头。虽然瘦了不少,但是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知足的笑容,笑容里还透出几分疲倦。他将最后一个弯头摆好,顺手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赵心刚这才发现那双粗粝的双手缠绕着看不出颜色的绷带。
赵心刚主动迎上去:“师父,您怎么来了?”
古师傅笑呵呵地说道:“这些都是咱们几个老伙计干活剩下的,东家也不要了,家里也用不上,我就拿过来了。等厂子好了,开工了,这些小零件都能用得上。”
古师傅的语气很慢,少了从前在单位的傲气。赵心刚看着那张亲切的脸,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切,他鼻子一酸:“师父!”
古师傅看似满不在乎地摆手,语调却带着伤感:“瞧你这孩子,咋的,想师父了?想跟师父一起去外面挣大钱啊。”
“师父!”赵心刚低声地重复。
王连成也笑里含泪:“你这个老东西,我就知道,你还是惦记厂子。”
“咋能不惦记?”古师傅微微仰起头,隐去眼角的泪花,指向高处的天车,“刚离开厂子那会儿,我总梦见80吨天车,有时还会梦到拆掉的英雄炉。我整宿睡不着觉,偷偷摸摸地回来好几趟呢。”他转向王连成,“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英雄炉坏了,咱们俩守了一整夜才修好的,还是我想出了一个高招……”
王连成点头:“是啊,我记得那次。的确,你那个办法加快了修理进度,争取了时间。”
“对,对,这里的一切,我们都出过力。我们在这里干了将近二十年,头发都白了。终有一日,我们都不在了,这些设备还在,都还在啊!”古师傅深情地凝神着空旷的车间,找寻着过去的记忆。王连成也恋恋不舍地看着脚下的铁轨,忍不住地滚落眼泪。
赵心刚望着他们,心中一阵翻涌。良久,他坚定地说道:“师父,王大哥,咱们的电弧炉还能再炼出钢,江重也会好起来。我们一天是江重人,一辈子都是江重人!”说着他伸出了手。
王连成也伸出手,感动地说道:“一辈子都是江重人!”
古师傅早已热泪盈眶,他哪里知道赵心刚和王连成各自的小心思。作为早已离开江重的人,能听到这句暖心的话是多么感动,多么高兴啊!他仿佛又做回了那个炼钢大拿。
“一辈子都是江重人!”古师傅伸出裂满口子的手。
三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的身后是沉寂的电弧炉……
夜更深了,墨蓝的星空闪烁着一条长长的扫把,这是传说中百年罕见的彗星,点点的光芒透过破损的石棉瓦照进温馨而伤感的车间。这是不平凡的夜晚,也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
43
赵心刚送走了王连成和古师傅,独自一人回到宿舍。宿管员老马不在了,整个宿舍基本都空了,之前王泽和他得伴,后来王泽结婚搬了出去,整个宿舍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到夜里,唯一亮灯的只有301室。
赵心刚刚进屋,还没喘口气,书桌上的电话便响了。是表哥覃天来的电话,他抓起电话就问赵心刚有没有看电视,弄得赵心刚一头雾水。覃天便主动说出兴奋的理由,原来国家与外国就纺织品达成了协议。就在二十分钟前,他接到了国外的大订单,在国外滞销的那批货也有着落了。这回总算熬出头了,不卖电气仪表厂他也能缓过来了。
覃天在电话里说了很多,语速很快,着急的时候还说了几句粤语,赵心刚根本听不懂,但是他能真切地从电话里感受到覃天无比喜悦的心情。最后,覃天在电话里大声地喊出:“感谢改革开放,感谢政府的努力,我们迎来了最好的时代!”
赵心刚却高兴不起来,他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厂房,苦涩地说出:“我、下岗了……”
“啊?”覃天以为自己听错了,停顿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有些羞愧,又很自责,他埋怨自己不应该在赵心刚最低落的时候说刚才那些话。他慌乱地道歉:“小刚,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赵心刚握紧电话,胸口传来针芒般的疼痛,在亲人面前,他终于卸下所有压力,哭出了声音:“我不能让王大哥走,更不能让师兄为我破例,只能我走……”他已经泣不成声。
覃天深知江重在赵心刚心中的分量,听着电话那头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他选择了沉默地聆听。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的哭声小了,覃天调整了语调:“小刚,外婆在世时,总说一句话:树挪死,人挪活。她是个女强人,可惜没赶上好年代。现在,你走出了江重,外面的世界很大哩。小刚,来我这里看看吧,你一定会闯出属于自己的路!”
“谢谢,哥!”赵心刚哭哑了嗓子。
随后,覃天又在电话里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赵心刚一一应下,这次起起伏伏的电话才算结束。
放下电话之后,赵心刚从床下翻出两个行李包,开始整理东西。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也不想面对煽情的送别,思前想后,他打算明天一早先坐车回老家。
可是整理东西也是极为艰难的事情,他的衣服很少,除了几件应季的,几乎都是江重的工作服。看着那一件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他认真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江重”两个字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窝。他在心中告诉自己:无论走到哪里,也不能给江重丢脸!
他将所有工作服塞进行李包,还带走了代表江重荣誉的劳动模范的搪瓷杯,鼓鼓的行李包里装满了所有的思念和念想儿。
整理好衣物之后,他还将入厂以来写下的机修维修记录和各种技术资料统统装进一个纸箱,这些要留给王大哥,他会传给更需要的新人。这是他能为江重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一夜,赵心刚整宿未眠,他瞪着双眼盯着冷清的白墙,脑子昏昏沉沉的。天刚蒙蒙亮,他就悄悄地背着行李包出门了。
刚走出江重大门,赵心刚就遇到骑摩托车去蔬菜批发市场买菜的佟老板。江重俱乐部卖了,厂子效益又不好,他的小百货铺也就关门大吉了。可是他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在热闹的商业区盘下一家两层楼的店面,正经地开起了名副其实的饭店。因为经济不景气,饭店走的也是经济实惠的大众化路线。生意虽然不火,但也能维持养活一家老小,真应了赵心刚当初那句“我们都不如他”的话。牛家人都是江重职工,几乎都下岗了,如今他们都在佟老板的饭店里干活,牛玲成了风光的老板娘。
佟老板见到拎着行李的赵心刚很惊讶,向来机灵谨慎的他还是忍不住地问了一嘴:“赵组长,你这是……”
“回家!”赵心刚的回答很干脆,语调里带着悲伤。
“啊?”佟老板瘪了嘴,一脸不肯相信的样子,“你……”
“保重!过几天再告诉牛哥!”赵心刚迎上佟老板迟疑的目光。
佟老板怔怔地点头,好久才缓过神儿:“赵组长放心,大哥出门打工了。他临走前撂下过狠话,说不混出个模样来,不回江北!”
赵心刚心头一紧,牛刚是在三个月前离开江重的,以他的脾气怎么可能接受佟老板的恩惠,他一定是堵着气走的。
佟老板继续解释:“我和玲子想让大哥负责买菜,可是大哥……说饿死也不吃我家的饭,他还不让大嫂来饭店帮忙。赵组长,我现在真的很缺人,这做买卖啊,一家人才放心。”
“他总有一天会想通的。说到底,江北是他的家,你们毕竟是一家人!哦,对了,”赵心刚惨淡地微笑,“我离开江重了,不用再叫赵组长了。我们年龄差不多,你就叫我名字吧。”
“嗯!赵组长,不,赵……心刚!”佟老板有点接受不了转变的称呼,他盯着沉寂的厂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的厂子,咋就不行了呢?唉!”
赵心刚凝视着马路对面已经卖掉的东院厂区和那条孤零零的铁道,感慨地说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马上就要跨世纪了,这里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嗯,我相信老百姓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佟老板的眼底泛出坚定的目光。
赵心刚又和佟老板询问了几句牛家的事情,两人便匆忙道别了。赵心刚目送佟老板骑着摩托车缓缓离去,忽然感受到一种顽强的力量。当所有人都在承受这场阵痛的时候,有一群像佟老板一样的人依旧在逆风而行。他们是无所畏惧的闯路者,更是改革道路上的先行者。他们曾经一无所有,现在,他们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融入了这座城市。
那么将来呢?
赵心刚的心一下子敞亮了。
就像第一天来实习那样,他绕过那条又宽又长的马路,来到离炼钢分厂最近的西门。整条小马路宛如一条穿梭时光的隧道,不管围墙里的工厂曾经如何荣光,今天都逃不开败落。西门门口的大邮筒变成了孤独的卫兵忠诚地守望着沉睡的雄狮。交错的管道不再冒出生机勃勃的蒸汽,只剩下一堆一眼望不到头的平行线。
一切都没变,一切又都变了!
赵心刚在大邮筒前站了很久,直到清晨的太阳缓缓升起,第一缕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伸出双臂,最后一次拥抱他所挚爱的这片工业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