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牛冲、李小岚 北京报道
“见面会门票1000元起。”听到女儿报出的流量明星活动的高价，郭先生非常震惊。
郭先生收入中等偏上，但最近却为女儿追星头痛不已。刚上高中的女儿迷上了人气偶像蔡徐坤，疯狂打榜应援，不仅各种花费惊人，还陷入了粉丝间激烈的互撕之中。
郭先生非常困惑，追星并不稀奇，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追过星，为何现在追星变成了一种花费巨大且近乎“着了魔”的行为？
郭先生困惑和苦恼的正是目前的“饭圈”乱象。
2021年6月15日起，中央网信办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为期2个月的“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重点打击5类“饭圈”乱象行为。
8月27日，中央网信办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饭圈”乱象治理的通知》称，取消所有涉明星艺人榜单，严禁呈现饭圈粉丝互撕信息。
饭圈追星行为日益畸形化、职业化的背后，一类俗称“粉头”（又称“大粉”）的群体是重要推手。
通过“粉头”找到组织
所谓“粉头”，指的是在粉丝群体中拥有较大影响力的“领头人”。
这类人群往往有画图、剪视频、写文等“一技之长”。以当红演员赵丽颖为例，她的粉丝中有一位公认的粉头，名为“胖颖飞刀”。
这位“胖颖飞刀”十分擅长视频剪辑。在新浪微博上，其发表了上千条关于赵丽颖的视频剪辑内容。
制作精良的视频作品，甚至曾吸引到赵丽颖本人转发。截至发稿时，胖颖飞刀的账号已被关闭，此前其粉丝数已超两百万。
类似“胖颖飞刀”这类活跃的粉丝在和明星本人互动后，其饭圈地位逐渐提高，慢慢变成了粉头。
粉头充当了明星和粉丝之间的桥梁，其身份类似“编外经纪人”。通过粉头，粉丝可以获得大量明星的最新动态，同时也能进入到追星团体中。
以流量明星“龚俊”为例，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在新浪微博上搜索该明星，在“综合”页面会显示“龚俊超话”和“龚俊粉丝群”。
“超话”一词是“超级话题”的简称，栏目形式和“百度贴吧”类似。明星超话多为明星的同好会，是粉丝们的聚集地。
目前，“龚俊超话”页面有近200万个帖子，超过500万位“俊味仙”（龚俊粉丝的昵称，此类昵称来源常为粉丝原创），超话总阅读量为384.5亿次。另外，龚俊粉丝群也有4967位粉丝。
记者进入“龚俊超话”后发现，有粉丝贴心地制作了“入坑指南”和“暖心手册”。一名熟悉饭圈的人士向记者表示，此类“指南帖”通常即由粉头发布。
（图1：龚俊粉头制作的“入坑指南”，图片来源：微博截图）
（图2：龚俊粉头制作的“暖心手册”，图片来源：微博截图）
龚俊粉头发布的“入坑指南”包含了各种龚俊官方、非官方粉丝群体的加入方式。此外，“入坑指南”中的链接，还盘点了龚俊参演过的影视作品和综艺节目、代言过的产品等等。
记者以一名龚俊新粉丝的身份体验发现，在此类入坑指南的指引下，粉丝可以进一步找到更多的粉头。
例如，在“入坑指南”的评论区，有粉头通过“@人”的方式，罗列出了值得龚俊粉丝关注的各类博主。其圈出的博主大多系龚俊其他粉头。
记者发现，对于流量和名气相对较大的明星来说，在新浪微博直接搜索“大粉”等相关词汇就能找到粉头：会有粉丝发微博推荐明星粉头，搜索关键词能准确定位这些内容。
除了明星粉丝汇集的新浪微博，饭圈粉丝还有许多其他方式可以联系到粉头，加入相应的粉丝群体。
仍以龚俊为例。在龚俊百度贴吧，首页上一位ID名为“一程山路1129”的用户发布的帖子排位靠前。该用户共发布了30篇帖子，其中回复量最高的帖子，回复数达8063个。
这些回帖量和热度相对高的帖子，一般均由粉头发布和管理。对新粉丝来说，只要找到这些帖子，即可接触到活跃在百度贴吧的粉头。
通过这类粉头，新粉丝迅速融入追星的氛围中。
粉丝情绪鼓动者
在“饭圈活动”中，粉头往往在明星应援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们煽动粉丝情绪，鼓动争斗，号召粉丝“氪金”。
今年早些时候，曾在去年一同搭戏的明星王一博和赵丽颖传出要再度“搭戏”。由于前一部合作影片口碑欠佳，双方粉丝在听到再度合作的传闻后开始互相指责，展开骂战。
在双方“骂战”开始前，赵丽颖阵营的部分粉头，一直在粉丝群体中“解读”艺人工作室如何不作为，明星本人如何受到摆布，为何不看好二次合作的男明星。
如此“说教”，对“骂战”前粉丝情绪的积聚，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双方粉丝骂战过程中，一名赵丽颖方面的粉头甚至公然发文称，“就是要越乱越好，各方混战……现在不怕乱，不怕闹……闹哄哄把事情闹大才好呢。”
除了驱动粉丝贡献流量外，粉头还是鼓动粉丝“氪金”最积极的群体，这种行为备受诟病。
一名流量明星的粉丝小余（化名）向记者展示了部分“粉头”在明星粉丝群内的发言：“你哥值得更好的”“一定要让哥哥的排名保持住，后面追得紧”“动动手指，你忍心他被嘲笑吗”……
据小余介绍，粉头会在粉丝群内发表“氪金”言论，鼓励粉丝们为自己喜欢的明星花钱。
在粉头的带动下，“氪金证明真爱”的言论，在该明星的粉丝群中大行其道：“你什么都不做，好意思说自己是真爱粉？”“不为哥哥花钱，就是在当白嫖粉”“哥哥的辛苦在你眼里一分不值吗？”……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注意到，在流量明星肖战的新浪“超话”中，一度流行着“赎罪券”和“开麦费”。
“开麦费”指的是粉丝花钱购买音乐作品或代言产品的订单。而“赎罪券”，则是指2020年2月肖战因粉丝不当行为被多家合作品牌解约后，粉丝“赎罪”的“氪金”证明。
在上述“标签”流行时，多位肖战粉头都曾鼓动粉丝支付“赎罪券”和“开麦费”。例如，一名粉丝数为22.5万的肖战粉头“沙鸥罐罐”即曾公开发声称，希望“开麦费的传统可以保持”。
（图：肖战粉头“开麦费”言论，图片来源：微博截图）
一名饭圈人士向记者表示，粉头的号召极大影响了粉丝圈的风气。
“在肖战超话里，如果想要‘规劝’别人，就要发出自己购买肖战代言产品/歌曲的订单证明。在肖战被部分品牌解约后，肖战工作室并未在第一时间出面引导粉丝行为，在粉头的舆论影响下，有的粉丝们认为，只要努力就可以赎罪，就可以‘救’肖战。”该人士称。
据共青团中央维护青少年权益与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发布的《2020年全国未成年人互联网使用情况研究报告》统计，在进行网上粉丝应援的未成年网民中，11%为初中生，10.3%为高中生，10.2%为中等职业教育生，还有5.6%为小学生。对于很多价值观尚在养成中的“学生粉”来说，上述倡导“氪金”言论的危害性不可轻视。
在鼓吹“氪金”应援的过程中，粉头成为了事实上的最大受益者，他们的“意见领袖”地位得以强化。而这一地位，也为他们的“变现”之路辟出坦途。
资本与“粉头”职业化
实际上，饭圈的日常运营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如此卖力的粉头，难道只是靠着对明星的喜爱而坚持的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在当今饭圈，粉丝追星已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自发行为。对于有意打造流量明星、追求回报的资本方来说，培育、引导和运营粉丝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实际上，资本方和一些粉头早已高度绑定，粉头日益呈现职业化的特征。
一名化名为“吴姐”的明星经纪人，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她所在的公司有“专门负责粉丝运营、对接‘粉头’的部门”。
“比如某某官方后援会，都由我们管。有新作品发布，会提前通知粉丝，提前做数据，联合搞应援策略。我们得和‘粉头’搞好关系，一起组织‘散粉’，还要满足粉丝要求、不时发点甜头。”吴姐称。
例如，前文提及的赵丽颖大粉“胖颖飞刀”，不仅个人视频作品多次被赵丽颖亲自转发，其还曾经在一次跨年演唱会上，以粉丝身份登台，赠送赵丽颖一双水晶鞋作为礼物。
据了解，胖颖飞刀曾在微博上称，本次双方同台系赵丽颖工作室方面主动联系。
不仅有职业粉头，也有相当部分的粉丝是职业粉丝。
“吴姐”介绍，饭圈现在有很多职业粉丝。线下的职业粉丝会蹲守在艺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拍照、录像、索要签名，再把这些兜售给粉丝，从中牟利。线上职业粉丝则“大多与经纪公司有项目合作或雇佣关系，每天斡旋于公司和粉丝之间，帮经纪公司‘操纵粉丝，为我所用’。”
“通过职业粉丝的运营，经纪公司可以将粉丝转化为‘粉丝经济’，为艺人带来更大影响力和经济收益。这些职业粉丝的所有行为都明码标价。”吴姐称。
这位经纪人“吴姐”提及的线下蹲守跟拍艺人的职粉，在饭圈中非常普遍。一位饭圈人士王红（化名）向记者介绍称，有的蹲守职粉只跟一个艺人，有的则是在做大之后，“看哪个艺人火就拍谁”。
以流量明星龚俊为例，新浪微博平台上有许多与其相关的“个站”和物料博主。这些“个站”和博主经常蹲守在影视拍摄场地、机场和高铁站等地点，待明星出现后拍摄。
（图4：龚俊相关的个站和物料博主，运营者身份多为粉头，图片来源：微博截图）
王红向记者表示，这些明星个人站的“站姐”是饭圈灰色产业的“支柱人物”。他们经常采取印刷PB（Photobook）的方式，向粉丝兜售独家照片或签名。
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孙佳山向记者表示，当下以粉丝文化、粉丝经济为表征的新明星制度，孕育出了粉头这一新的社会分工和职业类型。新的制度下，爱豆（即偶像）形象/人设成为一种广大粉丝可以介入的文化产品。在此逻辑下，经纪公司必然会去勾搭粉头，调动粉头参与粉丝运营。
对于和明星一样坐拥大量“粉丝”、在饭圈中具有巨大号召力的粉头来说，他们其实已经拥有了双头变现的能力：除了与明星背后的资本方分成之外，通过各种手段甚至是违法手段反复“收割”粉丝是其另一条重要的获利之道。
一种较为常见的方式是经营售卖明星周边商品的网店。
例如，前文提及的拥有两百多万微博粉丝的赵丽颖粉头“胖颖飞刀”，今年5月8日在抖音宣布，“自己准备开公司”。在抖音评论区，胖颖飞刀制定了公司的抖音店铺“@禾叶优品”。
截至发稿，胖颖飞刀的抖音粉丝数已接近25万。据账号信息，胖颖飞刀注册的这家公司名为杭州松仁科技有限公司。
启信宝数据显示，杭州松仁科技有限公司所属行业为零售业，注册资本50万人民币，成立日期为2021年5月10日。截至9月26日，网店开业5个月商品销量已破999。
除了开店卖货，粉头的另一种变现方式是接推广。
一名王俊凯的粉丝盘盘（化名）向记者表示，部分王俊凯的大粉会在微博接商业推广，“十几个账号接两个月，可以挣十几万的广告费用”。
盘盘向记者表示，对部分请不起明星做代言的商家来说，粉头是不错的选择。因为粉头在饭圈中也具有相当的号召力和粉丝体量。而且和粉丝相比，这些粉头可能更加“接地气”。
“大粉是两头得利，一方面钱到手了，实际金额和流向完全由其一人掌握；另一方面，大粉宣称推广收入将用于应援明星，也能进一步得到‘散粉’认可。”盘盘称。
而另一些活动则游走在违法的边缘，一些明星的粉头还会发起集资活动。
这一类活动的流程是，一些公信力、号召力较强的粉头定下一定数额的众筹目标，开设众筹链接并在社交网络上发布，随后其他粉丝通过该链接将钱款打入账号，后续由粉头组织使用。
粉丝集资活动的危险性显而易见。大多数粉丝在打款前通常只了解资金的大概用途，往往仅凭对后援团的信任就将钱汇入集资账号。粉丝既不清楚资金的实际用途，也很难监督资金的后续流向。
正由于集资活动缺乏监督，粉头“卷款跑路喜提海景房”的乱象在饭圈屡见不鲜。例如，今年6月30日，韩星朴灿烈吧原吧主就卷走粉丝1000多万应援款跑路。
更有甚者，有明星粉丝向记者透露，在号召集资时，部分粉头甚至会鼓动经济能力不足的粉丝通过使用“花呗”等信贷方式参与应援方式。
“除了情感互动，经纪公司和粉头间有着密切的利益关系。‘圈更多粉、赚更多钱’的共同利益驱动双方走向一起。这是粉丝价值观出现问题的一个结构性原因。”孙佳山说。
对于粉头乱象后续的治理工作，孙佳山认为，阶段性重点应落在有效治理互联网用户账号运营的乱象上。“粉头之所以能圈钱、能与资本合谋，一大原因就在于其能凭借大量的‘水军’，具备了相当的影响甚至操纵舆论的能力。“水军”横行的背后，正是长期以来账号运营的种种乱象。”孙佳山表示。
据悉，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已于10月18日召开“清朗·互联网用户账号运营乱象专项整治行动”全国视频工作会议，对相关工作进行专题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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