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过去10年,真正的功夫片也只有两部:《功夫》和《一代宗师》。
“真正的”意思是:一,打得赏心悦目,二,进至哲学境界。说它们是孤峰,因为无从模仿,后无来者。
过去10年,武侠功夫片的发展方向是融会贯通,以他者的元素和类型来杂糅这个已经被香港电影人发展到极致的类型,杂交的效果决定了成就大小。
《武侠》尝试把武侠功夫片和科学、医学相融通,前半部分做得挺好,后半部分一泻千里。《投名状》尝试把宫廷权谋和搏击格斗相融通,两者都达到了水准线,都还不足以开宗立派。《十月围城》尝试把虐心戏和打斗戏相融通,“为革命牺牲个人性命”的内核在今天不易唤起共鸣,那么多感情戏起的是包装和解构作用。很明显,陈可辛拍什么都能八九不离十,都有个人的独到建构,可他终归是个对世界持怀疑眼光的人,怀疑世界的人是达不到武侠这种浪漫文艺形式的最高境界的。
《叶问》尝试把生活流和动作戏相融通,应该说已经成功了,可是两部影片的高潮都是子虚乌有的中国人打洋人,落到了爱国神油的窠臼。《杀破狼》和《龙虎门》尝试把混合格斗的技法与中国武术相融通,技术层面已经成功了,但甄子丹只是赳赳武夫,他所能做的革新也就到此为止。而一部电影真正焕发征服人心的力量,必得有情感和文化层面的建树,这是他的弱项。这其实也是袁和平和程小东是最好的动作导演,却始终无法独立执导出一部宽频视野的武侠片一样。
我们当然不能忘了徐克。过去10年中,徐克尝试了极致环境和实战武侠结合的《七剑》,实验失败。尝试了探案悬疑和3D武侠相结合的《狄仁杰》和《龙门飞甲》,技术上亮瞎观众,故事上乱粥一锅。他最好的作品竟然是红色经典加武侠枪战的《智取威虎山》,但一是不能忽视黄建新监制的大局观,二是这样一棵老树上结出来的果实,怎么都不会有徐克初涉江湖时鹰击长空的气象了。
过去10年,成龙大哥一直在更换龙女郎,也一直在试图找回旧日的荣光,他的改变体现在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归化上,电影方面的进步有限。还有个郭子健值得一说,独立执导了《打擂台》,联合执导了《西游降魔篇》,这是个有着牛逼潜质的新导演,他最好的作品应该还在路上。
绕一圈,还得回到周星驰和王家卫这里。
周星驰的《功夫》是喜剧和功夫两个类型的结合。他真的结合得很好。他是喜剧之王不用说了,作为导演他没和手下演员抢戏,演的角色其实不太搞笑,甚至悲剧和凄惶感大于喜感。可看看他调教出来的“包租婆”和猪笼城寨里一众奇葩,你就知道他的功夫没丢下。就连三分钟不到就挂的冯小刚,那一嗓子也足以让人多年以后记忆犹新。还有另一个大嘴田启文,他振聋发聩的一吼“街坊们不用睡觉了”,堪比天问。
周星驰是李小龙的狂热崇拜者,武学痴迷者,处处致敬经典武侠电影。他的致敬和姜文的区别是,你看出来是致敬是加一个乐子,即使看不出来一样充满快感。而《一步之遥》的致敬你看不出来的话,就真的有些沉闷了。他如同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竟然修炼成大厨师的人,也像陈家洛的“百花错拳”一样处处有痕,处处有我。
这还不是他最厉害的地方。他用一个简单的由好变坏,由坏变好的故事完成了“善念如灯,风恶不灭”的主题,用写意、抒情的镜头语言描绘了蝶变之美。在电影面前,他是个简单的人。简单的人容易走向极致,“狐狸知晓很多事物,刺猬只知道一件重要的事”,为了这件事他可以开罪任何人,所以他的电影完成度高。
简单的人也容易投身哲学的怀抱,哲学都有两副面孔,对于复杂的人来说至为复杂,对于简单的人来说至为简单,复杂的人往往陷入种种可能而逡巡无路,简单的人倒能直取中宫,探得宝物。这就好比片中袁祥仁高价兜售的那些武功秘籍,到了有慧根的人手里,它终究会焕发神奇,而到了不开眼的人手里,它就只不过是骗钱的道具。
《功夫》抱持着什么?不过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是有志者,事竟成,不过是否极泰来,至善无敌。而已。一个理念上极致简单,形式上极致求精的导演烹调了这道菜,作为食客,我得说:我信,很美味。
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是文艺片和功夫片的结合。他结合得也是真好。有个煮鹤焚琴的提问是:“叶问一身功夫,在日寇入侵之后一无作为,功夫练来是干么子的,专门用来内耗吗?这一下,人物全榻。”还有更等而下之的人说:“全是意淫”。这么说话的人,其实就是没看懂或者不理解这种结合的妙处。
从历史说,叶问没干过与日本人刀兵相见的事,非要加上恐怕才是意淫。从现实逻辑说,任何时候也不能要求所有人去做烈士。更重要的是,文艺就是文艺,文艺负责与审美和思考有关的事情,文艺不负责对现实进行原生态还原,更不负责去实现每个人想象中的政治正确。
《一代宗师》是不是百分之百还原了“逝去的武林”?答案是否定的。《一代宗师》有没有意淫的成分?加上引号就有,因为艺术在相当程度上就是“意淫”。《一代宗师》从采访和故纸堆中的提及的民国风物,生发出了规矩之美,舞蹈之美,执着之美,暗恋之美,有这四美还不够吗?即使不够,需要探讨的也是怎么更美的问题,而不是叶问抗没抗日的问题。
2D版像散文,有种混沌之美。好这口的人也有,但我有一个显在的观感是,因为结构上不够提纲挈领,满篇的金句时有突兀之感。3D版像小说,有种清爽利落之美。好这口的人更多,而且看2D版时那些喧宾夺主的金句各归其位,与故事浑然一体了。不管是叶问传还是宫二传,浑然一体本身就更胜一筹吧?
推《功夫》和《一代宗师》为行业翘楚,前头说了两个原因(那些动作戏和深长意味我就不细说了),这里再补两个:一是美学上精微,让人只能直着腰身,无法安坐于位;二是技术上精致,保障了美的自由伸展。墨镜王和周星星的共同特点是都追求完美,区别在于王怎么玩都不得罪人,周却是人红谤随,无处躲避。
以上是我对这两部卷土重来的影片的新感悟。以下是当年看片之后的第一印象,一篇写于两年前《一代宗师》2D版上映时,一篇写于十年前《功夫》2D版上映时。虽然有些观点早已自我扬弃,还是尽量不动刀斧,原貌呈现。诸君上眼,看是昨日之我还是今日之我说得在理。
(1)
《一代宗师》,三色武侠
《一代宗师》是文艺片大导演王家卫的情怀之作。每个导演都想拍情怀之作,但只有声望和资源兼备的导演才能圆梦。因为情怀之作不惜工本,不计得失,只管顺应心之所向。《一代宗师》筹备15年,拍摄三年,档期一推再推,差点成为“一代失踪”。
《一代宗师》的最大特点是有质感。画面有质感,年代有质感,武林风物也有质感。影像讲究是王家卫的固有特点,《一代宗师》中小到燃烧的烟丝和头发,大到骤雨中的硬桥硬马,都有写实和诗意兼有的飘忽感。年代逼真是因为影调素朴和器物复古,也是“墨镜王”精雕细刻的成果。武林风貌和宗师气度却是全新的感觉:以往的功夫片总脱不了赳赳武夫的气质,过招也不过是血腥的力气活,甄子丹的叶问和李连杰的黄飞鸿在文戏上出了彩,立刻便显得出挑。但他们再有气质也比不过“电眼”梁朝伟,而梁氏叶问身后是一座“逝去的武林”。
“逝去的武林”是一本武林人物的口述实录,也是《一代宗师》里群星共铸的奇幻世界。这个世界浑然一体,又有好多断面。
片中有近年功夫电影里最好的动作戏。袁和平掌勺的动作,基本遵循力学原理,既有实战的凌厉,又能兼顾视觉快感。而王家卫的电影总是在不断地调试方案,不断地推倒重来。当袁和平遇到王家卫,出来的便是既遵守武术的攻守法度,又有高耗片比支撑的精美动作影像。雨中激战,车站死战,梁朝伟并不花拳绣腿,章子怡看上去气定神闲,张震尽显八极拳冠军的霸蛮。
片中勾画了武林门墙,进行了武学探讨。功夫片从来都是视觉冰淇淋,虽然片中白胡子老头也喜欢讲讲“武德高于技巧”的大道理,但打得花哨和过瘾才是王道。而《一代宗师》是真的想把武林门派的格局和高手的精神世界呈现给观众。开篇宫羽田(王庆祥)约战叶问,南派武林高手们辅导叶问,各有各的高招,各有各的傲娇。宫和叶最终“掰饼”较技的那场戏,充满了中国人崇尚的以柔克刚的武学意境。宫老有扶掖新人之意,他的女儿宫二(章子怡)有维护门第尊严之志,宫二和叶问的交手宛如舞蹈,“秋天的菠菜”满天乱飞。平地一声惊雷,日本人打破了叶问的安逸生活,也改变了宫二的人生轨迹。一个在乱世中苦苦守着武师的尊严,一个用自己的绮年玉貌和似水年华殉了武道。“新人要出头”,宫老有着海一样的胸怀。“无瓦遮头不教”,叶问有着饿而不改其志的执着。“不嫁娶不传艺”,宫二道是倔强硬气,实则暗伤累累。
片中的情感渗透着一股王家卫式的忧伤。叶问和妻子(宋慧乔)的举案齐眉家常而幸福,不期然一别成永诀。宫二与叶问相遇在格斗场上,也结缘于此。一场双人舞般的较量,令宫二情根深种。她孤独终老,既是为父复仇发的愿,也是因为“我的心里有过你(叶问)”。王家卫这次讲的故事,脉络较以往作品清晰,以至于有人发出“太不王家卫”之叹。但有了这段不可能开花的情缘,足证这还是那个永远把镜头对准若即若离花的王家卫。
如果把《一代宗师》仍视为武侠片,片分三色:动作武侠,哲学武侠,情伤武侠。虽然影片缺乏明晰的故事线,主角也由叶问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宫二,但三色分明,各有魅力。从《一代宗师》的记录片中可以看到,王家卫曾经南下北上拜访了几十个武术门派的传人,既过招,也言教,那份痴迷已非一个导演在为一部电影做功课,而是他的确在用心感受逝去的武林。情怀之作都难免用力过猛,王家卫尚无法把他的武学心得自如地转化为一部电影,全片有些像动作片段和亮点台词的简单连缀,没有故事片应有的起承转合和谨严架构,但我们仍然能从中感知到他的武学修为和情怀。王家卫老了,开始语重心长,“罗里罗嗦”。但他做成了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喜欢王家卫的人也能从中触摸到他想象中的武师和武林。
(2)
《功夫》是集大成,不是创世纪
《功夫》的票房只能用井喷来形容,《功夫》的好评率为近年华语电影所仅见,《功夫》的FANS看了一遍又一遍,把玩不已,心思难平。一种山呼万岁的朝拜氛围中,出现了这样的声音:“终结一切的武侠片”“完美的圆”“沉寂的武侠片将要复苏的标志”“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分数,我给100分”。
我不想说“艺无止境”这样的老话,而是《功夫》本身有明显的欠缺。我是一个嗜“打”如狂的影迷,从三十年代的《火烧红莲寺》算起,武侠片的源流演进基本了然。邵氏武侠片算观其大略,近二十年的武侠好片那是一个都不能少。同时,我也是周星星同学的死忠FANS,他所有的电影都看了两遍以上,包括早期幼稚园水平的《雌雄双辣》《龙蛇争霸》之类。因为熟悉,所以珍爱,武侠片和周星驰对我来说都算自己人,可我不能接受这种非理性的评判。
什么样的电影能得一百分?对于艺术片来说,得形式创新加内涵深刻。对商业片来说,得把内容好玩和手法创新做到极致。《功夫》特技眩目、配乐得当、台词搞笑,编导演摄录美诸军兵种配合默契,毫无疑问是一部好看煞人的大片。但作为一部功夫片,它在创新上做的不够,它不可能开一代风气,也没有确立新的行业标准。
比如说,它就没有《东方不败》的魔幻转折。中国动作片二水分流,古装武侠片,时装动作片。滥觞于上海的“火烧红莲寺”系列,再起于五十年代香港的“黄飞鸿”系列,都曾是万人争睹的局面。早年间技术粗陋,暂且不说,从六七十年代邵氏武侠说起,大致是十年一变的格局。每一变不是技术上的乾坤倒转,就是创意上的能级跳跃,两者往往齐头并进,互为表里。话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邵氏电影没落,武侠片颓势显现时,徐克徐大侠跃马出阵,奏出《东方不败》的激越篇章。一声“有杀气”,千里草叶动。独孤九剑能使山崩地裂,吸星大法能使天地变色,东方不败接住荷兰战舰发来的炮弹,豪气干云地说:“你有科学,我有神功!”技击神奇化,这一变如同打通任督二脉的阿星,登时蚕蛹化碟。徐老怪为武侠片底定十年江山,《卧虎藏龙》未出圈外,《英雄》《埋伏》尽在毂中。
《功夫》固然了得,但基本上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邵氏电影就是其中的一位。“斧头帮”的大阵仗是邵氏老片《马永贞》先摆下的,“五郎八卦棍”来自刘家良导演刘家辉主演的电影,“陈真”梁小龙就不用说了,“洪家铁线拳”赵志凌是拍过几十部电影的邵氏武行,油炸鬼董志华是张彻晚年的弟子。其他的,肥婆四的“狮吼功”来自《依天屠龙记》里的谢逊,“如来神掌”本是当年一部同名的邵氏武侠片,“火云邪神”双指夹住子弹跟东方不败阿姨差相仿佛。当然还有“浩气长存的伟大武术家李小龙先生”。《功夫》致敬了香港武侠片的黄金年代,荟萃了那个年代的诸多见证人,是为集大成者。
当然,《功夫》也有创新,“送钟(终)”和“大喇叭”的转换,“踩脚功”又实用又搞笑,包租公做人隐忍打的是太极拳,功夫和剧情结合得不着痕迹,难怪周星星得意不已。还有苦力强被琴声所杀那段,未见一拳一脚,几个剪影杀意无穷。论智力含量,这些不太显眼的设计要超过惊天动地的场面。只是,这些火花还不足以点亮一个新的世界。
话说回来,《功夫》已经是一部相当好看的电影了,三年来呕心历血的周星驰值得尊重。神化周星驰问题不在于他,也不在于网上的汹汹之众,而在于一些掌握了话语权的年轻写手,总为痴迷遮望眼,一撒欢把话说大了。《功夫》里有一段极其搞笑,斧头帮去猪笼城寨闹事被打败,师爷田鸡被肥婆四制住后,见风使舵训斥手下:“你们有没有公德心啊?这么晚了又吵又闹的,街坊们不用睡觉了?”套用一下:你们有没有公德心啊,这么早就又捧又拜的,周星星不用进步啦?
文╱李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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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独舌】
由资深媒体人、影视产业研究者李星文主编,提供深度的影视评论和产业报道。高冷、独立、有料,助大家涨姿势、补营养、览热点。涵盖微信、微博、博客、豆瓣和人人小站、网站五大载体。在今日头条、新浪、网易、腾讯、搜狐都有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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