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峰

#高燃影视季#

散文母亲的一生(散文母亲)(1)

我从乡村来到城市,是母亲放飞的一只风筝,不管我飞的多高多远,绳子那头都在母亲心上系着。每逢佳节,亲情的绳子就牵动了,我的心湖随之荡漾起来。

母亲的故事是由一辆独轮车开始的。母亲名叫如雅,出嫁时只有17岁,那是解放前夕,兵荒马乱,没有彩车,就由外公推着一辆独轮车出嫁了。母亲哭了一路。听对门的四先生说,当年王昭君出嫁时,一路走,一路哭,那眼泪流成了一条倒淌河。母亲由山里嫁到平川,沿出山的小河畔一路走来。那小河流经我们村前,潺潺流水是不是母亲淌下的眼泪……

我是解放后出生的,当我稚气的眼睛第一次向母亲定影时,见母亲高高的个儿,上穿黑色土布连襟袄,下着黑色土布裤子,裤脚扎着带子,裤脚下是一双缠得尖尖的小脚。她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綰着一个簪儿。对门的四先生说,如雅是一位美人,只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知道四先生是说我们家穷,父亲又是从小摔断了一只胳膊没有接正的残疾人。

母亲出嫁后,除了做饭、扫院、洗衣,还要领着双眼瞎了的阿公(爷爷)去南岭割苜蓿。正是农历五月,天蓝蓝的,太阳灿灿的,苜蓿开着紫色的小花,蚂蚱在花间“吱吱吱”叫着,像乐师演奏着轻音乐。蝴蝶大概陶醉了,随着乐曲翩翩起舞。母亲的情绪感染了,她掐下一撮麦秆,编成一个蚂蚱笼子,捉了只叫得响的蚂蚱装了进去,拿回家挂在窗框上,寂寞的院子立即有了欢乐。

晚上,母亲做完家务,就摇起纺车。母亲纺线不点灯,她将纺车放在炕头临窗的地方,盘起双腿,形成一个天然摇篮。母亲将我放在摇篮里,随着纺车嗡儿嗡儿的伴奏声,她轻轻唱:

小白菜呵

地里长呀

三四岁上

没了娘呵

……

羊羔吃奶

声声叫娘

我无亲娘

苦断肠呵

……

纺车声枯燥单调,却与母亲哀婉的声韵相谐,我便在母亲的哼唱中默默地入睡了。听母亲说,她从小殁了娘,是舅爷拉了头奶羊把她喂大的。乡间人说,娘是精神爹是胆。母亲从小没有得到母爱呵护,抑郁就像愁云一样一直罩在她的心头。

母亲生下我后,又生下大弟,大弟之后,又生下一个小弟,大概是营养不良吧,小弟生下后身体孱弱,哭声像猫娃子似的,眼睛不睁,身体抽搐,听说是得了“四六风”。乡村医疗条件差,家中经济拮据,请不来医生。父亲有割牛绳的手艺,为了给小弟看病,去百里外割牛绳去了。父亲出门割牛绳要取得生产队长同意,他每天给队上交2元钱,计同等劳力一天的工分。母亲等不回父亲,只好央求有经验的四老太土法治疗。四老太用艾叶搓成捻子,点燃后在小弟的嘴角、耳后、头顶、肚心灸治,捣腾了几次,病情未减。四老太说,该活的死不了,该死的活不成。小弟抽搐几天死去了,他是由四先生用粪笼从后墙上吊出后埋在荒沟。母亲哭得泪人儿似的。

小弟死了,爷爷也殁了。父亲割牛绳口袋蔫瘪,无力安葬爷爷。他又一时借不到钱,急得像饿猫上抓下挖。这时,邻村一位产妇生下一个女孩子后大出血死了,为孩子寻找奶娘。母亲在小弟死后奶水未干,就以年薪六斗麦子将那孩子奶养过来。

爷爷安葬后,欠有外帐,父亲又出门割牛绳去了。母亲在家除了下地、做家务,还要喂养三个孩子,忙得像线轴子一样转着。晚上,他还是不点灯,盘腿坐在炕头,一边纺线,一边唱她那忧伤的“小白菜”。

母亲大概因唱“小白菜”的原因,她嗓音清亮、柔和,平时说话带有淡淡的童音。在安葬爷爷的灵堂前,和着唢呐的伴奏,悲痛欲绝的母亲哭得动情,哭得委婉,哭得痛不欲生。那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哭声使现场不少人潸然泪下。以至对门的四先生说,如雅的哭声与秦腔泰斗任哲中在《周仁回府》中的哭墓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她介入梨园,凭她楞骨的面相,苗条的身段,清亮的嗓子,再加上慧心聪颖,定会成为三秦戏曲中的名角。环境没有为母亲提供成才的机运,但她以哭声哀婉、清亮、悠远传遍四乡八社。以至四先生说,听如雅说话,你不想听也要也要竖起耳朵;听如雅哭泣,你不想哭也要掉眼泪。

村上有个习俗,每逢殁了老人,都要请人伴哭。尤其是那户族亲属少的人家,为了给老人进献孝心,哭出名堂,就请有哭泣知名度者,母亲自然成为最佳人选。母亲富有心计,哭丧之前,先问清被哭人的性别、身份、身世、家庭情况,然后按照自己扮演的“女儿”或是“媳妇”的脚色,声泪俱下,边哭边诉说亡者生前的懿德风范,辉煌人生;或是亡者筚路蓝缕,命运坎坷;或是亡者抚养儿女,呕心沥血……

母亲哭得名满乡间,为亡者送灵的自乐班都愿意与母亲搭帮,说哀乐伴母亲的哭声,使葬礼气氛更加浓烈,场面更加感人。

母亲为人哭丧后会得到一包油炸供品或一包红糖。我们兄弟平时很少吃到油炸食品和糖果,母亲为我们挣回“吃货”,我们都乐意母亲为人哭丧,并希望四乡八社多死人,或天天死人,这样,母亲就会被请哭丧,我们就会吃货不断。我吃着母亲挣回的吃货,不知道母亲在别人灵前为什么那么能哭。对门的四先生说,如雅是在别人灵前哭自己的伤心,自己不设灵堂,还有报酬,能不放声哭吗?四先生又说,其实哭也是一种笑,如雅以哭得了实惠,心里乐着,不过以哭代笑罢了。

母亲为人哭丧哭了一个时期,后来请哭的人愈来愈少了,我不知其中原因。对门四先生说过,大凡世人哭泣有三种,有声有泪为之哭,有泪无声为之泣,有声无泪为之嚎。时间长了,母亲为人哭泣少了眼泪,那声音也不那么动听了,来请哭丧者渐渐少了,我们也少了吃货。这时候我们慢慢懂事了,并不在乎母亲的吃货了。母亲也不在乎别人请她,晚上纺线时她也不哼唱“小白菜”了,却唱着“十唱共产党”的歌子。村上办起了识字班,为没有文化的青年妇女扫盲。母亲白天忙完家务,晚上就拿起本子和笔,抱上奶养的小妹,去夜校听老师教字。母亲去夜校时唱着:

吃罢饭

洗罢锅

抱上娃

上冬学

老师发给母亲她们油印课本,又把每晚要教的内容写在黑板上教大家。回家后,母亲没有休息,她在油灯下一边写,一边念: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一个驴粪蛋,一碗小米饭。地是黄金版,人勤地不懒。母亲念识字课本时,我和弟弟也跟着咿呀学语。这期间,我发现母亲情绪变了,衣着打扮也变了,她脑后綰的纂儿剪成了齐耳短发,紧扎的裤腿解开了,紧裹的小脚放开了。最使人注目的是母亲脱下黑色土布做的连襟袄,穿上红绿相间的方格对襟上衣,胸前衣袋上竟别着一只水笔。看见母亲的发型变化和衣着打扮,我耳边仿佛响起母亲在“十唱共产党”中唱的“看书读报緑荫旁,水笔别胸膛。”母亲上了一冬夜校,识了不少字,当她在油灯下一字一板地念着识字课本上的字时,眼里放着亮光,脸上泛着红晕,好像喝醉酒般兴奋异常。晚上,当我和弟弟妹妹睡不着觉时,母亲就停了她的学习,给我们讲故事。母亲的故事好多好多,“灶爷花”、“牛郎织女”、“蛇郎”、“熊娃娃”、“枣核娃”、“青蛙王子”……母亲的故事生动感人,我们幼小的心常常融入故事里,萌生出无限遐思。

转眼,我七岁了。上学时,母亲为我做了只漂亮的小书包,并用她在识字班学到的知识写了“建设祖国”四个字,用红丝线绣在我的书包上。

我背着母亲做的小书包上学了。村上妇女看见我书包上的绣字,都夸母亲心细手巧,书包做的漂亮。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我知道书包上那工整红亮的绣字是母亲的希冀,她要儿子好好读书,立志成才,创造幸福美满的生活。

母亲不仅会做漂亮的书包,还为我和弟妹做了老虎帽子,猫头鞋,“五毒”裹杜,凑花马甲。她还剪得一手好窗花。窗花有“李彦贵卖水”,“杜十娘”,“小二黑结婚”,“梁秋燕”,“白鹤闹莲”,“孔雀戏牡丹”,“松鹤延年”……母亲心灵手巧,花鸟人物活灵活现,每幅都有创意。年逾花甲后,县文化馆征集民间艺术品,母亲剪得“麒麟送子”和“莲(连)年有余(鱼)”被征集后送往省上展评,竟获得全省剪纸大展二等奖。

母亲文化浅,按她的话说,斗大字识不下一口袋,她和乡村众多妇女一样,没有把自己的剪纸绣花当做艺术品,她们只是觉得单调枯燥的生活需要丰富,需要色彩,那绣花和剪纸就是她们心灵和技艺的展示,是对幸福美满生活的向往追求。

向往是美好的,甜蜜的,生活却是无情的,苦涩的。人民公社后,村上办起集体食堂,全村人在一个大锅里吃饭。起先,还听见母亲在唱“共产主义是天堂”,后来就听不见母亲富有激情的歌声了。这时候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自然灾害加上人为的原因,粮食短缺,饿魔威慑着人们,我和弟弟饿得面黄肌瘦,那奶养的小妹饿得像猫娃子在哭。

父亲从渭河南面的山村割牛绳回来,他肩上背着一捆腥臭的牛皮渣,怀里揣着几个变馊的玉米面粑粑。他把玉米面粑粑掏出后递给母亲,再由母亲分给我和弟弟妹妹。我们喉咙里早已伸出了手,接过粑粑馍狼吞虎咽起来。

看着我们饥饿的样子,父亲拉过母亲,悄悄说,遭年馑了,一个耙子搂,五个口吃,怕是养不活呢,把羊娃送回去吧!

羊娃就是母亲奶养的小妹,她眼睛亮亮的,脸蛋红红的,说话甜甜的。她长得极像母亲,生人见了都以为是母亲生的。母亲没有女儿,她把羊娃当亲生女儿看待。母亲给羊娃做了水红色底的绣花衫儿,梳了两条小辫子,用红绸扎上两个蝴蝶结,把她打扮的像花儿一样。母亲平时出门挣下吃货,都是先给羊娃吃,弟弟抢吃羊娃的吃货时,母亲就给弟弟一巴掌。弟弟见母亲疼爱羊娃,甚至怀疑自己是奶养的。母亲说,羊娃是她的心肝,她的宝贝。见父亲要把羊娃送回去,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母亲说,羊娃没娘,她爹又被派往水利工地去了,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婆婆,能养活孩子。父亲说,种谷要种种得深,养女要养养得亲。奶养的,终归是人家娃。再说,人家已不给咱奶养费了,眼下吃了上顿没下顿,咱养得活?要是出个一差二错,咱承担得起么?母亲无言回答父亲,只是抹眼泪。

父亲是趁羊娃睡着后送她回家的,母亲给羊娃怀里塞了两个玉米面粑粑。父亲抱着羊娃走了,母亲一直默默地坐在黑暗的炕头。后来听父亲说,他把羊娃送回家时,羊娃醒了,她见陌生的家,连哭带跌,不愿停留。他和羊娃瞎眼的婆婆把羊娃哄到黎明,羊娃哭睡了,他才抽身回来。一直等候父亲的母亲得知羊娃哭闹,就抱怨父亲说,一个瞎眼老人,一个黄毛小丫,谁疼怜谁,谁照顾谁?还是把娃接回来吧!父亲说,我把娃送回去也伤心了,你要接咱就接回来吧。母亲说,不停往回接,就是往牙缝里掏饭渣,也要养活她。父母亲去羊娃家,羊娃扑到母亲怀里,哭得泪人儿似的。

幼小时,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疼爱羊娃,长大后我才明白,母亲从小殁了娘,她尝过没娘的苦。她爱羊娃,是弥补心灵上的缺失。她白天参加队上劳动,晚上依旧坐在黑暗里纺线,一边纺,一边哼唱。但我听见,母亲歌词的内容又变成了悲凄哀伤的“小白菜”。随着古老的纺车伴奏声,母亲脑后的剪发又变成了纂儿,对襟袄变成了连襟袄,那双小脚没有缠裹,只是裤脚又重新扎起了。母亲纺线时,双腿盘成摇篮形,只是摇篮里躺的不再是我和弟弟,而是羊娃了。母亲纺线多了,就动手织布。织布时,我学会给母亲缠线轴,递线筒,或捡拾掉在地上的梭子。母亲织布的动作十分好看,她的双脚一上一下踩着踏板,双手一前一后搬着织板,一左一右递接着梭子,“挺啪!挺啪!”母亲像琴师,演奏着古老低沉的纺织曲。布织成后,就叫父亲背到遥远的北山换回粮食,填充全家人饥饿的肚子。

光阴就像老牛拉着破车,嘎吱吱向前转着。夏收到了,生产队贫瘠的土地没打下多少粮食,交罢公粮,分到社员户就没有多少了。这时候,村上的大人小孩就提上篮儿,去田里捡拾落在地里的麦穗。母亲领着我和弟弟也去了田里。我们头顶着火炉子样的太阳,提着篮儿弯着腰,就像十九世纪法国著名的农民画家米勒画的《拾穗者》,一刻不停地劳作着。我们拾麦的姿势没人欣赏,只能将影子永远定格在逝去的荒年里。大概捡了六、七天时间,我们竟有了小半袋麦子。我和弟妹要求母亲给我们炒吃麦粒,母亲太吝啬了,只抓了三小把,在铁勺里炒。一时,麦子就发出诱人的香味。我和弟弟喉咙痒痒的,想伸手抓吃。我们的手刚刚伸开,有一只小手已经伸到炒勺里。那是刚刚学会走路的羊娃的手,那手刚触到炒勺,随着“哇—”一声尖叫,那手倏的缩回。母亲一惊,炒勺跌落地上,炒熟的麦粒全部倒进灰堆里。母亲抓起羊娃的小手一看,手指已经烫起几个血泡。羊娃哇哇哭着,我们也随之哭着。我不知自己是哭泣那倒进灰堆的炒麦粒,还是哭泣年幼无知的羊娃被烫伤的手。

几天后,羊娃痛苦的呻吟声慢慢减弱了,我和弟弟又央求母亲炒麦粒吃。母亲神情抑郁地望了望我和弟妹,取出铁勺,准备炒麦,可是当她在粮柜上取麦子时,麦子不见了。母亲显然焦急了,他在放粮食的地方仔细查看着,发现地上掉有一颗、二颗、三颗麦粒,麦粒一直连向老妈住的屋子。老妈下地去了,房门锁着。

我们家和老妈合住一个院子,老妈家住东边,我们家住西边。老妈个儿不高,缠着小脚,脑后綰着一个又黄又小的纂儿,全身穿着浅灰色衣服。她生有一儿一女,自己吃粗粮野菜,把细粮留给孩子们。老妈劳碌愁苦,饥肠辘辘,面皮浮肿,胸前背部生出不少脓疮。她无钱看医生,母亲就用打听来的民间单方为她治疗。母亲用的草药是生地,民间叫妈妈奶子。农历五月,那药草开一种粉红色的喇叭花,有蜜蜂在花里钻进钻出。摘下花后,噙住花屁股一吸,就有一丝甜甜的蜜水进入嘴里。对门大妈的儿子领着我和弟弟,採下妈妈奶子交给母亲,母亲在石礓窝里捣烂,加上一样粉状药物,就给老妈敷贴。敷贴时要吸净脓血,没有吸管药棉,母亲俯下身,贴上嘴唇吮吸,脓血吸完了,就把药物敷上去。

看见母亲吮吸脓血,我就干哕起来。我问母亲恶心不。母亲说,瓜娃,救人哩,还说啥恶心。

对门四先生发现了,噙着烟锅走过来说,如雅面善像菩萨,还长着菩萨心肠。

菩萨心肠的母亲因粮食心硬了,趁老妈收工回屋的当儿,领我走进老妈屋子,借口猫把小鸡叼到屋里,找寻一下。老妈说没见猫,是母亲看花了眼。母亲说,我眼亮的像电光,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一言一语问答中,母亲忽然说,猫在楼上,就跳上炕,一把拽下楼边一个布袋子。袋里装有粮食,袋角有个小洞,袋子中间补有一个碎花补丁,看起来十分眼熟。

我问母亲,咱们的粮食怎么在这儿。母亲说,是老鼠精拉来的。我忽然想起母亲讲的老鼠精背媳妇的故事,随问母亲,老鼠精要娶媳妇么。母亲笑着说,是的,是的。在母亲笑声中,老妈也笑了,但我看见老妈脸上的笑纹绽得不开,笑声像是哭声……

麦子收后,播种的秋庄稼长起了。夏粮歉收,人们盼望以秋补夏。可是天不作美,连续40多天干旱,使玉米叶子干枯了,希望又像肥皂泡沫破灭了。人们缺粮吃,又缺柴烧,眼睛就瞅上干枯的玉米叶子。玉米叶子是牲口的饲料,瘦弱不堪的牲口是用它度命的。困难时期,人们便与牲口争抢那珍贵的玉米叶了。母亲熬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抢割了一堆枯叶。天快亮时,她回家叫醒沉睡的我和弟弟上学去,然后背起背篓去背柴。当她走到自己堆放的柴堆时,柴已被别人背去了。母亲好伤心,她没有骂街,也没有追寻。她只是哭泣,哭自己辛劳,哭生活贫穷。

正当母亲伤心的当儿,父亲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说是从大队部取来的。信是在西安上大学的表哥寄的,表哥在信中说:舅父舅母,我快饿死了,能不能给我捎点吃的。表哥的信就像晴空突然降下严霜,父亲和母亲仿佛秋草一下被打蔫了。在粮食短缺的荒年,姑父姑母已被饿魔夺去了生命,表哥没有依靠,只有乞求舅父母了。母亲对父亲说,大生(表哥)上大学咱也荣光,娃饿得向咱张口了,咱得给娃嘴里填个馍渣。父亲点了下头,就拿起头,挖开猪圈房的夹层墙,掏出掩藏的半斗玉米。玉米是村上吃食堂时藏的。村上不许社员在家留粮,搜出留粮,除了扣除口粮,还要批斗。母亲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于是和父亲想方设法,在猪圈做了夹壁墙,藏了粮食,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取出那比金子还贵的宝贝。非常时刻,父母亲已经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嗷嗷啼饥的孩子。他们的心已系向表哥,他们甚至觉得上大学的表哥的生命比自己一家人贵重得多。

掩藏的粮食是在天黑后取出的。母亲在铁锅里炒熟,就和父亲磨起炒面。母亲说,玉米是不能囫囵生吃的,磨成炒面,吃起方便。拉石磨是牲口的差事,父母亲做的事是秘密的,那敢去生产队饲养室套牲口。石磨在自家门房里,父亲和母亲默默推着,磨声隆隆的,像沉闷的雷;炒面纷纷的,像飘飘得雪花。鸡叫时候,炒面磨完了。母亲找了条布袋子把炒面装好,父亲用自行车驮着,连夜向二百里处的西安骑去。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是吃早饭时赶到西安的。表哥面皮浮肿,见到父亲只是流眼泪。表哥的居室一共住有四名同学,那三位都饿得瘦弱不堪,他们都以乞求的目光看着父亲,全都和表哥一样把父亲叫舅父。父亲心酸了,给那三位同学一人舀了一碗炒面。

储备粮做救济了,母亲心里空虚了,看着我们兄妹面黄肌瘦的样子,母亲流泪了。她对父亲说,再苦也不要苦了娃,我在家经管娃,你出门割牛绳去吧!方圆百里一样穷,人缺粮,牲口缺草料,不少牲口瘦死了。父亲用弯弯的牛绳刀把牛皮割成缰绳、套绳留给人家,剩下皮渣,他就驮回家里。母亲拣出巴掌大的皮渣,用手拽着,叫父亲再割成细细的绳子,卖给妇女做纺车上的盘弦绳。牛皮又脏又臭,那气味人闻了都会掩着鼻子。母亲不嫌脏臭,给父亲做下手。

对门四先生看见后戏谑,跟当官的做娘子,跟杀猪的翻肠子。如雅如花似玉,跟了个臭皮匠,真真是潘金莲遇了个武大郎。母亲听见反唇相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跛子背着走。四先生是个瘸子,人长得瘦小,嘴唇子薄,做活没力,人叫困熊。他以前在母亲面前耍嘴皮子,母亲不计较,只是矜持地笑笑,没想到这次引火烧身,恼的差点背过气去。

西北风吹来时,冬天又到了。一冬无雪,天干冷干冷。母亲照样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坐在炕头纺线。她还是一边摇着纺车,一边哼唱着歌子,不过内容却变成了“数九歌”。九数完了,后面的话是“冷吗不冷了,光害肚子饥。”我们念着数九歌,不觉就到农历年关。生产队喂养了一头大肥猪,那肥猪是从集市上买的一头大脚猪。据说脚猪的肉松散腥膻,无人问津。但是,一年不见油星的社员们望着却是那么眼馋。就在杀猪的先天晚上,大肥猪被人偷走了。盼望杀猪吃肉的社员们傻眼了,沮丧了,大家谩骂着,哀叹着,就像就像倒掉粮食的麻袋蔫塌了。

过年就要吃肉,小妹羊娃哭着闹着,要母亲买肉吃。母亲默默地走回家,把父亲割牛绳带回的牛皮渣泡在水缸里冲洗着,洗净了,放进一口大锅里煮。乡间人把煮牛皮叫熬胶,牛皮煮过一天,就煮烂了,再煮就化了。煮化的牛皮舀在盆里凉成粉饦状,用马尾切成薄片,晾干后就成了皮胶。每当家里熬胶时,村上的人就拿个裂了帮的簸箕,或是开了缝的斗来家里蘸胶粘合。饥荒年月,大家看着一大锅黄晶晶烂乎乎冒着一股腥臭气味的牛皮,没人掩鼻,没人干哕,都睁着发馋的眼睛。一向闻不得腥膻的四先生也围到锅前嗅着鼻子,他过年没钱割肉买菜,给门上写了一幅对联。上联是: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横批:缺一少十。大家夸四先生有才,可那才不是财,只是惹祸的根苗。他被反映到大队,说是污蔑社会主义,批判后了一通。四先生回来后依然无钱买肉买菜,他见大家纷纷走向我家,就也跟了进来。穷酸的四先生问母亲牛皮能不能吃。母亲说,牛肉是肉,牛皮也是肉,想吃了你就捞一块吃。四先生听母亲叫他捞吃,眼睛立刻放出亮光,被批判的晦气一下冲走了。他伸出瘦长的胳膊,用长勺捞牛皮时被我拦住了。我说,你编派我妈,不给你捞牛皮。四先生尴尬了,他涎着脸说,碎东西,我编派啥,我夸你妈是花,不是豆腐渣。正在烧锅的母亲没有言语,她从锅里捞了快牛皮,放到四先生碗里。四先生顾不得烫嘴,立刻狼吞虎咽,他边吃边说,我早说过的,如雅不是人,是菩萨。在四先生带动下,臭牛皮为大家过年开了顿荤。

开春后,下了几场雨,麦苗青青,菜花金黄。这时候,四先生家的老柿树上飞来一窝蜜蜂,四先生端梯子上树收蜂时,蜜蜂群起而飞,惊奇的是蜜蜂竟然飞到我家土墙上挖的蜂窝里。四先生扫兴地跺着脚,说蜜蜂瞅红灭黒,嫌他太穷。

蜜蜂是勤谨的小精灵,天刚麻麻亮就飞出窝去采蜜,天黑了才收工。到年底,我家竟割了一搪瓷盆蜂蜜。母亲蒸了一锅馒头,招呼邻居都来吃蜂蜜。四先生也来了,他把馒头掏了个大窟窿,灌满蜂蜜,张开大口就吞,只是他吞的太急了,蜂蜜射了他一脸一身,呛得险些闭了气。母亲望见,赶忙拿过毛巾,一边为他揩蜂蜜,一边说,四叔,慢些吃,甭性急,一个馍不行吃俩,俩不行吃三,要是你老为吃呛死了,我怕是要赔出人命来!四先生涨红着脖子说,喝凉水打噎,走路打跌,老了,不中用了。

四先生吃过蜂蜜后殁了,村民说他吃蜂蜜呛到气管里死的。四先生有儿无女,哭丧的队伍十分孤单。母亲戴上孝巾,主动为四先生哭丧。母亲哭声不再那么清亮,但她哭得真切,哭得悲痛,哭得路人纷纷抹起眼泪。

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和弟弟各自成了家,羊娃后来回到亲生父亲身边,长大也出嫁了。羊娃忘不了母亲奶养,经常来家里看望。村上不少老人殁了,母亲和父亲依然健在。我在县城工作,弟弟在家作务庄稼,父母亲和弟弟住在一起。包产到户后,家家都有余粮,人们腰包胀了,不再是吃饱,而是吃好了。弟弟除了做庄家,还养了头大母猪,年年下两窝猪娃。

年关,大雪纷飞,天气寒冷,我回家看望父母亲。

我走进母亲住的老屋,母亲烧着土炕,有缕缕烟氲从炕门缝隙里飘散出来。母亲在炕上临窗坐着,她身着黑布棉袄棉裤,早年乌黑的头发已被无情岁月染得似雪。父亲在土炕边圪蹴着,他嘴里叼着烟锅,滋滋滋的吸着老旱烟。我问候过父母亲,放下年货,屁股往一张旧椅子坐去。母亲说,天冷,你上炕暖脚。我脱掉鞋坐上火炕,脚伸进被窝,却碰到软软的东西,听到好像动物的叫声。我吓得缩回脚,问母亲被窝里是什么东西。母亲说,被窝里是猪娃。我问母亲,把猪娃放到被窝里不嫌脏。母亲笑着,你弟养的母猪下了一窝猪娃,天冷,经管不到,冻死了两个。眼下是腊月,人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今年猪贵,猪娃成了金蛋蛋,一个要卖二三百元呢!要是冻死了,就把钱白撂了。我说,猪娃是低级动物,放在炕不嫌……母亲说,嫌啥,你叫牛娃,你弟叫狗娃,你妹叫羊娃,都是在我的土炕上连巴带尿长大的,难道低级啦?牛娃、狗娃、羊娃、猪娃都是娃,我咋嫌弃呢,爱都来不及哩!

母亲说着笑了。我也笑了。于是,往昔峥嵘岁月又在眼前一一浮现出来……

秦都2008年5期

延河200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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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母亲的一生(散文母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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