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孙嘉安手里,画人最难,画美人又是难上加难。
他好像拿到一张数学卷,满纸都是看不懂的字符与轴线,只有最伟大的数学家才够本事分解。
孙嘉安满脑乱象,又一笔落在姜晚贞下颌骨上。
线条流畅,又不缺锋芒,干净利落好似刀锋利刃,转过角又似溪流落谷,婉转温柔。
孙嘉安紧张得手掌出汗,他停下笔,转一转手腕,顺带看看画室其他人——男女都不专心。
爱慕、嫉妒抑或是赞叹和惊讶,充满春天画室。
像一滴水泼进热油锅,又被人按下静音键。
这就是美人的威力。
孙嘉安悄悄吐一口长气,开始画姜晚贞的青灰色开司米衫。
他又想,大约从去年秋天开始,本埠流行起了这类青皮鸡蛋颜色外套,电影里烫着大卷发,擦个大红唇的大波妹最爱穿,里头一件吊带衫,露出大半个波……
到点了。
姜晚贞拨了拨头发,美女海报立刻变成复古电影。
仿佛画室里,人人都松一口气。
孙嘉安鼓起勇气,率先起身,一个健步,“姜小姐!”
“嗯?”姜晚贞转过头,窗外斑驳的霓虹闪过她的眼,琥珀色的眼珠里流着光,如珠似玉。
孙嘉安看得一愣,前一秒肚子里装一车话,这一秒全部清零。
“姜小姐……我…………我…………”
“姜小姐!嘉安想请你出门饮茶!”有相熟同学从身后拍他肩膀,顿时吓出他一身冷汗。
一回头,同学嘻嘻哈哈大声讲:“今晚股市急升200点,孙嘉安很快就收钱买楼,姜小姐,考虑一下嘉安!”
被人当着梦中情人调侃,孙嘉安满面通红,想立刻跳窗飞下十七楼。
没想到姜晚贞微微一笑,他感觉走廊都吹过一阵南风。
“好啊,有机会的话。”
孙嘉安的心脏扑通乱跳,同学笑哈哈问他要不要替他call白车,叫急救。
姜晚贞慢慢把茶杯、笔记本、小圆镜收进帆布包,正式收工。
到走廊,春天画室的负责人,肖老师送来关心,“感觉怎么样?最近还有没有在创作?”
姜晚贞摇了摇头,并不想给答案。
肖老师又讲:“你大哥状况怎么样?”
“谢谢关心,还算平稳。”
“画室模特薪酬不算高,我这里有一份新offer,James Law你还记不记得?他想找人体模特,单独画室,没有旁观学生,很安静,薪酬丰厚,你考虑一下…………”
人体模特?话题实在太敏感,虽然姜晚贞也曾经是美术系学生,但是到底是女人,女人,脸皮薄,经不起风浪,讲两句搞不好就要生闷气,并且她低头向前走,一语不发,显然认为被冒犯。
肖老师心头懊恼,他分明是好心帮忙。
“肖老师。”姜晚贞突然停下,抬头问。“你刚才讲薪酬丰厚?”
“是。”
“有多丰厚?”
霓虹灯闪亮,争先恐后告知行人,这座城市光怪陆离,鬼魅横生。
姜晚贞走在回家路上,不断听路人手舞足蹈,聊今日股市6000点收盘,人人都要发大财,等老天爷发钞票。
搭969A号夜班巴士过海,从光怪陆离到斑驳老旧,仿佛只经过一条短暂隧道。
她身后学生妹与同学讲,北角英皇道发生劫案,回家一定小心。
巴士车音响差强人意,间歇发出一阵接一阵电流声。
姜晚贞挺得发困,好不容易抵达春勘角道,只她一人下车。
低头看腕表,已经11点四十五,马上到午夜凌晨。
她这只Reverso自1931年问世,年纪比她还要长,可惜不够值钱,她在琳琅满目古董表里选中这一只也仅仅因为——
古罗马花纹写够年代感。
“贞贞……”
从巴士站往南,还未走出十米远就有人亲切呼唤。
贞贞……
两个字听得她满脸厌烦。
“姜晚贞!”
啧。
她回头,有人靠在老态龙钟的路灯下,穿一身干净利落黑西装,瘦削清秀的一张脸,好像本港台古装剧里摇着折扇的白面小生。
“你有事?”她不耐烦。
于宝哲慢慢往姜晚贞的方向走,很明显,他左腿不便,仔细看,微微有些瘸,但他倨傲自负,伪装的好似正常人。
走得近了,姜晚贞能够看清他眼底流淌的黑。
“贞贞,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回来?”
她宁愿他不讲话。
姜晚贞费好大力才忍住不翻白眼。
她回答:“因为要赚钱养家,又没车,所以只有搭巴士走夜路,怎么?我妨碍到城区治安?”
“贞贞。”于宝哲十分之无奈,“你总是这样。”
“对,我总是这样,所以于Sir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
“多远?”
“最好隔开两座山,一片海。”
“本岛总计一千英里,贞贞,你对我要求过高。”
姜晚贞冷冰冰瞪他一眼,转头就走。
于宝哲快步往上追。
“近期治安不大好……贞贞……生日快乐……”
姜晚贞只顾埋头往前冲,没注意前方有人,结果正正好一头扎进男人胸膛。
他扶住她,她抬头,顷刻间变成一只惊恐小兽。
他轻轻一笑,路旁的灯又比夜黯三分。
他脸孔仿佛一盏水晶灯,鎏金凝血,长夜不灭。
他扶助她双臂,再伸手揽她肩膀,将她收拢在身前,动作一气呵成,姜晚贞完全找不到破绽挣脱他手臂。
他对住于宝哲勾了勾嘴角,笑容不达眼底,“O记最近这么清闲?于Sir还能抽空来追妹妹仔,是不是我们和联胜不够用功?不怕,我现在打电话叫他们到油尖旺开茶会。”
(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
“陈生百忙之中,也来春勘道观海景?”
于宝哲一见是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摸枪。
陈勘告诫他,“于Sir,你腿脚不便,快不过我的。”
更何况他身后停两辆黑色宾士车,显然都坐满人。
于宝哲不出声。
陈勘朝于宝哲挥挥手,丢下一句戏谑的“Goodbye”,提起姜晚贞一只手臂,转过身立刻变阴云压寨。
“跟谁交往不好,偏偏要和条子搞在一起。”他咬牙切齿,凶神恶煞,好似地狱恶鬼,啧,是英武俊俏鬼。
姜晚贞抬了抬眉毛,“同警察混在一起有什么不好?至少他光明正大,工作体面,好过古惑仔,一辈子做脏事,老来都没有好下场——”
“讲得好,你爹地原来是被你咒死。”
“他死掉正好,我每日三炷香求阎王爷早早收他!”
“不孝女!”陈勘两只眉毛都要在额头上打拳击。
“请问你妈咪现在在哪里享福?”
“姜晚贞!”
“我耳聋、重听、脑震荡,都要找你付医药费。”
陈勘双手叉腰,站在姜晚贞面前,活活一头发怒的公狮。
然而他斗败、窝火,无处发泄。
他盯住她,不过十五秒,怒火烟消云散,他再度沉迷在她那张精巧美艳的面孔上,又一次,无数次。
陈勘叹一口气,“五爷下星期第三次开庭。”
“Not my business。”她说完,立刻大步往前走,头也不回。
叼你老母!
陈勘点着香烟,猛吸一口。
神经病,整天疯疯癫癫,见面就摆臭脸。
扔掉香烟又去追。
简直没骨头。
第2章
陈勘快步去追。
两人在路灯下竞逐,以牌楼为终点,举办一场竞走大赛。
两辆宾士车在夜幕当中变成黑壳乌龟,在背后慢慢追。
春勘道全是老楼。
一层是传统海味一条街,每一块地砖都透着海腥味。
姜五龙就从此处发迹。
他从古惑仔做起,过两年抢够钱开始倒卖台湾货,之后是日本光碟,再之后?
好像他眼里,人世间没有不能做的生意。
姜五龙也再不回春勘道。
他去港岛买楼,又住进榕树湾别墅,最后计划在维多利亚港占地。
谁都没有料到,姜五龙的老母亲、小女儿,要再回春勘道。
姜晚贞跑过“永利海味”立刻左转,到一家叫“同兴”的店门前停下,帆布包差一点把摆出门店的干鲍鱼掀翻。
就在干鲍鱼后面,藏着一张黑漆漆的楼口。
一楼二楼的楼道灯,一盏接一盏地坏。
姜晚贞经过供佛的香灰、蹲在墙角发神经的中年人,以及燃烧的火盆和纸钱,快速打开七楼七一三号门,转过身立刻关门——
可惜陈勘的手没被夹断在生锈的铁门上。
姜晚贞无不遗憾,转头就走。
陈勘顺利进屋。
“阿贞……”旧屋深处传来一句苍老无力的呼唤。
“婆婆。”
姜晚贞放下包,洗手,扎起头发,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饭不吃也不可以玩的,你今天又不乖。”
她忙得没空理会陈堪。
这是两年来,陈勘第一次走进春勘道这间屋。
旧屋只两百五十尺,一房一厅,客厅狭窄,仿佛一条过道。
要放餐桌、沙发、台柜、电视机,挤得走路都要踮起脚。
小桌上,米饭、汤水、鸡蛋,倒成一片,简直是垃圾开会。
姜晚贞干活利落,很快收拾干净,转身进厨房洗碗,当陈勘不存在。
陈勘进屋,走到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双眼失焦,看了他许久,盲人一般。
忽然又大彻大悟,“阿五!”
原来把他错认成姜五龙。
姜晚贞收拾完厨房,操出拖把来拖地,听见陈勘一面喊“阿妈”,一面剥橘子喂她。
姜晚贞心闷气短,拖把从陈勘笔直的西装裤上扫过,留下一片湿哒哒的污水。
陈勘问她,“现在已经一点半,你还准备做到几点?”
姜晚贞收起拖把,又开始擦柜台,陈勘提醒她,“顺序错了。”
姜晚贞白他一眼,“你是太平洋警察?”
陈勘说:“不是,我是你男朋友。”
“是你妈个死人头。”
“啧,大小姐怎么讲脏话?”
“你见过住笼屋的大小姐?拜托,麻烦让一让,你好碍事,拜托你立刻滚出去。”
“我不走。”陈勘把橘瓣递到姜晚贞嘴边,“好不容易进来,我怎么舍得走。”
“姚美芳不管你?”姜晚贞挑起眉,也挑起战火,“我怕她飞车到春勘道来抽我耳光。”
陈勘放下橘子,塞到自己嘴里,“气死我你能拿我尸体去放租?”
“租给谁?没听过本港富婆当中有谁中意jian尸,姚美芳倒有可能收你回去当标本。”
争吵激烈,剑拔弩张。
却有人突然鸣金收兵。
此人当然是陈勘。
“你预备坚持到几时?”
“坚持到死。”姜晚贞想也不想就答,更一把扔掉抹布,气势汹汹赶人,“坐够没有?我的落魄惨样看够没有?我想你够钟走人了。”
“贞贞……”
“你背后带一把点四五,敢说想我,我立刻打穿你脑浆。”
陈勘开怀大笑,“贞贞,你好凶。”
说完突然发力,拽住姜晚贞带到自己膝头,令她洋娃娃一样坐在自己身上。
男女力气差异太大,她全然没有反抗之力,唯有一双眼,瞪得要脱框。
他把头靠在姜晚贞肩上,贴紧她的脸,慢慢摩挲,“贞贞,我很想你。”
姜晚贞不为所动,冷静开口,“想我想到去和姚美芳结婚?”
第3章
话扎在肉里,痛在骨髓。
陈勘神色下沉,眸中漆黑,握住她手臂的手发力、收紧,他姿态紧绷,跳回姜晚贞熟悉的版本。
是一头夜幕下充满威胁的野兽,褪去温驯的伪装,留下□□的兽性。
可惜姜晚贞等到不耐烦,等来的是陈勘的笑。
他在此处,决定“轻轻放下”,“姜小姐,你同我讲话是不是从来不知道何谓分寸?”
“你的意思是,我在找死?”
“差不离。”
“正好,我就这个意思。”
“呵——”陈勘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再抬头时眼神已变。
她知道,他又要开始演戏。
他太擅长这套把戏,假装温柔,佐以深情,附加精致外形,每每情海翻波,次次手到擒来。
姜晚贞冷眼对他,“到底要我下几回逐客令?”
陈勘正想开口,奶奶突然讲话,一双浑浊的眼望向他,里头的慈和爱都要满满溢出框,“阿五,吃饭没有?我去做。”
说完就要摇摇晃晃起身,被姜晚贞按回座位,“婆婆,阿五早就吃过饭。”
她回头瞪陈勘。
他一拍肚皮,“何止是吃过,简直是吃到想吐。”配合度高达一百二十分。
安抚好奶奶,姜晚贞的不耐烦已经达到制高点,“你到底走不走?”
“唉……”他站起身,双手插兜,立在她身后,倒影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生日快乐。”他轻轻说。
待姜晚贞稍稍意动,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金闪闪钞票同一只天蓝色珠宝盒放在餐桌上。
一张不够一百块的折叠餐桌,突然间身价百倍。
姜晚贞预估二十万,与这间屋,这张桌,甚至她自己都不相称。
“陈生,十七楼新来一位北姑,我遇到过,皮肤白,眼睛大,正和你胃口,一次……半张就够。”
“两年了……”
“是呀,两年了。时间一长,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唯独一件事……”姜晚贞回过头,直视他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到现在她仍然看不透,所以吞苦果的是她,低头认输的也是她,“我与你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除非我死。”
她平静、冰冷,看他,好似医生对住绝症病人。
随他哭闹、嘶吼,她通通无动于衷。
陈勘许久不曾感受到这股无力。
如此熟悉,又如此让人不忍猝读。
他故技重施,“你大哥的医药费马上要续款,阿婆神志不清,难道要永远被你锁在这座公屋?贞贞,你扛得住两年,扛不住一辈子。”
“那是我的事。”
“还有五爷的律师费。”
“法援律师分文不收。”
“贞贞……”
“再不走我去拿扫帚赶人。”
陈勘垂下头,烦闷地抓了抓头发,与阿婆挥一挥手,无奈迈出七一三号房。
关门时阿婆还在问:“阿五,几点回来?我煲好汤等你啊。”
其实他还有话没讲出口。
想劝她低头服软,她所有生活立刻与从前一样。
想来想去话不能由他来讲。
姜晚贞不会永远制胜。
他快步下楼,神叨叨的中年人还在楼道角落嘀嘀咕咕,供奉先人的纸钱已经烧成黑灰,他走出这栋楼,春勘道的海味店都已经收得七七八八。
突然,楼上有人喊。“孤寒佬!”
随机一只细长的手伸出窗外,黄金颜色的钞票漫天飞舞,好似十月金秋。
老天发钱。
本港市民从来视金钱如生命,绝不能坐等钞票落地,于是纷纷冲上前抬起高贵头颅,张开短小双臂,迎接上帝赏赐。
散钱那只手不忘向楼下比出中指,才肯鸣金收兵。
陈勘仰头望住一张又小又窄的窗户,痴痴的笑。
基仔长一双三角眼,也跟着抬头,却只看见满天的灯牌,以及被割裂成碎片的夜空。
“勘哥,这钱还要不要?”
陈勘低头揉了揉后脖,“你想要的?”
基仔傻愣愣站在原处,不敢答。
“回去。”
基仔立刻跟上,去替陈勘开车门。
黑色宾士车缓慢消失在霓虹灯下,余背后捡钞人醉梦狂欢。
这正是黄金遍地的年代,碰撞毁灭的年代,是生与死的抉择,亦是钞票堆砌的梦幻,行人安静中狂欢,饮酒、宿醉、放纵到天亮,仿佛末日将近。
车揍窝打老道,回加多利山别墅。
家中漆黑,冰冷抵过12月末的西伯利亚高原。
陈勘不中意家中多人出入,于是别墅在购入时就已做改造,一层两侧房间都给佣人,进出不必走大门,于是本就不大的一层,变得只剩下一个待客厅。
他低头换鞋,随手开灯。
没猜错,果然有人最爱在黑夜里演戏,穿睡衣坐在沙发上苦等一夜。
如此,下回吵架又有谈资。
他这位贤妻,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肯罢休。
姚美芳(已改)架起腿,坐在棕色皮沙发上,拿捏出最温柔的语气,却要兴师问罪,“从哪里回来?”
只可惜陈勘松了松领带,不讲话。
姚美芳又问:“又去尾随你的小女朋友?这次有没有搭上话?简直痴线,需不需要我替你约精神科医生?”
陈勘依然不讲话。
姚美芳气到站起身,却无奈,只够他肩膀,双手环胸依然气势不足,索性登上台阶。
“你信不信我找人做掉她?”
“噢?”说到此处,陈勘终于“活”过来,不聋不哑,还能对姚美芳笑一笑,“要不要我替你找人?三个够不够?她现在是O记重点保护人员,十个恐怕都难搞定。”
“恐吓我?陈勘,你搞搞清楚,到底谁是你太太?”
“是你——”
他回答得太快,竟然让姚美芳无言以对。
更深处长臂,揽住她肩膀,令她顿时从“秃鹫”变作“小鸟”,依在他胸前,勾住往二层卧室走。
陈勘讲:“爹地叫我们明天回家吃饭。”
姚美芳一转头,望见他锋利的眉、墨黑的眼,再也端不住冷脸,立刻把头转向另一边。
“怎么?怕我在爹地面前告你的状?”
“怎么会?有什么事你尽管讲,你开心最重要。”
“你少哄我。”
“你是我太太,我当然应该哄你。”完完全全,一个贴心贴肺的完美丈夫。
可是下一秒他又攥紧她手臂,语调冷得让人惧怕。
“她的事,跟我吵一吵不要紧,但不要牵连到其他人。”
“什么意思?”
陈勘深深看她一眼,这眼神姚美芳很熟悉,他从前看姜五龙、徐启泰或是于宝哲,都曾有过。
然而他很快牵起嘴角,拍一拍她肩膀,“你这么聪明,会懂的。”
可是她哪里会懂?
倘若她当真那样聪明,怎么会选择嫁给他?
恨就恨色令智昏,全被爱情冲昏头脑。
第4章
陈勘走后,北风骤起。姜晚贞找遍衣柜才找到一件羊绒外套,赶六点整的朝阳,下楼喝风。冷冰冰的空气让人想起来,当下正是腊月,四处张灯结彩,整座城都打扮成红衣娃娃,撑开笑脸。
她准点踏上六点二十五分去往港岛方向的小巴,收音机里循环播放“新年快乐,恭喜发财”,人人欢欣鼓舞,发疯一样迎接新一年。小巴倒数第二站,教会大学。
姜晚贞照例下车,双手抱住一本硕大无朋的“Internationale Commercial and Business Law”往教室狂奔。
这本三手教科书,整整花掉她两千五百蚊,足够吃一个月咖喱面线。
到点上课,她坐最后一排,听鬼佬教授讲Municipal Law的三四五六七个特性,一条一条飞速记录,一个眨眼又讲到全世界只有一国不讲规矩,不听从Internationale Principle。教授瞪大两只灯泡一样的眼睛,拔高音量讲,真惊人,连苏联都已经遵守规约。
姜晚贞干脆合上笔记。对教授的厌烦又更加深一层,希望他早日遇到李小龙,双节棍会教会他何谓 Principle。想到这里连自己都惊讶,原来她到现在也不改暴力本质。
稍一晃神,前座递来一张纸条,她照旧当做没看见,再度打开笔记本,听教授念经。仿佛失败者死前最后的叫嚷。
下课铃声响起,立刻赶第二堂课,马不停蹄。直到十二点走出教室,士多店随手拿一只三明治,姜晚贞盘腿坐在草坪上,等下午一点三十分钟最后一趟Internationale Banking。
阳光正好,温度急升,姜晚贞已然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色针织衫。她原本要安心享受日晒,可恨有人挡住她身前伟大太阳。
一位穿平底皮鞋、西装裤的干练女士突然发出邀请,“姜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吃饭?我做东。”姜晚贞的三明治还剩一半,她头也不抬,继续埋头苦吃。
女士蹲下身,向她展示名牌。“O记黎胜男,姜小姐,我们见过一次,在警局。”
姜晚贞这才将注意力从三明治上挪开,她看见一张典型的、女强人的脸,充满了攻击和侵略性。姜晚贞说:“如果我不去呢?”黎胜男一笑,“那我们就在这里谈。”
“请便。”姜晚贞继续吃三明治。
“姜五龙提出在开庭前见你一面,私下,由O记安排,不受监控。”
“局外操作?O记果然犀利。”
“明晚七点四十五分,在于Sir办公室。”
“姜五龙用什么交换?”
黎胜男蹲到脚麻,索性坐在姜晚贞身边,“姜先生有十足诚意,我们当然乐意配合。”
“可是……我并不想见他。”三明治全体落肚为安,姜晚贞拍拍身上的杂草,又要往教室方向暴走狂奔。
“姜小姐。”黎胜男叫住她。
姜晚贞不停步,黎胜男立刻追上去,“昨天陈勘是不是来找过你?”
姜晚贞不讲话。
黎胜男继续说:“我帮你摆脱他。”
姜晚贞一个字都不信。
黎胜男继续,“姜小姐,你的条件处处符合证人保护条例,如果不是其他考虑,早就可以帮你申请特殊地域保护,送你去英国,加拿大,或者你不中意太远,那新加坡也没问题。”
“早就符合,可惜仍有诸多考虑…………”姜晚贞终于开口,却字字都是讽刺,“要不是你们的诸多考虑,我哥……你当我白痴?还会相信?”
“我以我人格担保,本次一定解决。”“姜小姐,如果我们撤走所有人马,姜文辉能撑几天?”
姜晚贞停下脚步,转过身,愤恨地盯住黎胜男,“警察都靠威胁办案?你信不信,我今晚就去杀了姜文辉?好让他早死早超生。”
“姜小姐,我们诚心合作,请你认真考虑。”
姜晚贞垂目扫一眼黎胜男腰间配枪,“明晚六点,派车来接。”
说完转身就走。
黎胜男松一口气,得意“威逼”外加“利诱”,永远有效。
姜晚贞继续上课,陈勘与姚智伟的星睿实业合作,新开一家卡拉OK,本次在弥敦道富蕴街,星睿旗下百货商场内,已经是本埠第七家,占据中心黄金位。他这几日正右手姚美芳,左手女明星,着一套意大利老店定制西装,体体面面,挥手剪彩。
俨然一颗商业新星。
第二天。
姜晚贞按时到场,于宝哲亲自来接,他情深依旧,天知道是真是假,姜晚贞全程一句话不讲,仿佛上车前刚吞过一颗哑药。
电梯上九楼,层层围堵,安保森严。
只有于宝哲的办公室空空荡荡,于宝哲替她扭开门,内里一张开阔办公桌,姜五龙摇头晃脑,在饮功夫茶。
见到姜晚贞,他眉开眼笑,招呼她入座。
姜五龙剃平头,眉毛花白,但精神矍铄,腰背挺直,风度依然,让人看不出年纪。
“怎么见了面也不叫人?”
姜晚贞坐在他对面,沉默地看着他,仿佛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不过,姜五龙不在意,他脸上挂笑,继续忙碌于他的潮汕功夫茶。
“我预备彻底投降。”
“…………”
“换你和文辉重新开始的机会。”
“…………”
“加拿大太冷,就去新加坡,气候相似,治安稳定,是最佳居住地,你学国际法,新加坡又是仲裁核心,很适合你未来发展。”
“…………”
“他们会给你一个新身份,狮门大学,从二年级第一学期念起。”
“…………”
“你从此改姓欧阳,同你妈咪一个姓。”
他以为等待他的将永远都是沉默,不料姜晚贞忽然说:“我为什么要听你安排?你已经在蹲监狱,不是说一不二的五爷了,你明不明白?”
他蹲监,连O记总督察都要敬他三分。
听见如此挑衅的话,姜五龙也只是笑一笑,说:“我明白,不过我想最后为你做一点事。”
“不需要。”姜晚贞的拒绝无需思索。
姜五龙说:“从小你就如此,全家数你最倔强,小时候你的玩具,就算砸碎、埋起来,都不给兄弟姊妹碰一下。”
“你说完了?”
“我或者要坐够九十九年,贞贞,你要保重,一定要保重,记得爸爸今天同你讲的话,到新加坡开始新生活。”
“我早说过,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贞贞……”
“今天是我妈咪忌日,你还有没有印象?”
“对不起。”
“抱歉,我要走了,马上要赶去做兼职,否则没钱缴下一期学费。”
姜晚贞起身往外走,一路略过于宝哲与黎胜男,马不停蹄。
凌晨十二点,风吹得人手脚冰凉。
姜晚贞套了一件男士套头衫,回到榕树湾别墅。
她不该冒险。
第5章
即便实在亚欧大陆南端,腊月的风照样冷,冷得人不自觉裹紧外套。
她今晚只一件开司米套头衫,沉甸甸的红色在夜幕下闪烁好似一颗暗星。她要靠年轻力量与北风抗衡。
榕树湾别墅面海背山,面积不大,有花有草。自山下皇后大道沿斜坡上“阶”,立刻与皇后大道的嘈杂喧嚣告别,进入绿树莹莹、花香鸟语新世界,真正的“闹中取静,俯瞰众生”。姜五龙当年为保万全,特地将别墅登记在姜晚贞阿姑名下,因此榕树湾别墅才能在姜五龙入狱后逃过一劫。
只不过此处现在是是非之地,阿姑也不敢入住,连个看门人被裁撤,想尽办法“裁减开支”。
卖?哪里敢,阿姑宁愿上街乞讨也不敢卖姜五龙的物业。
姜晚贞绕到后院,围墙下有一处方方正正,为她家德国牧羊犬留的进出小门。
又称“狗洞”。
她自“狗洞”爬进庭院,悄悄走到家中最大那棵罗汉松底下。
当年种树时,先请“李仙道”看风水,掐手指,定时辰,再去“罗汉馆”上香请树仙,出动全家人,口中咪咪么么念足一个钟头车程,兴师动众。
如今全家完蛋,只有“树仙”风采依然。
姜五龙说:“从小你就如此,全家数你最倔强,小时候你的玩具,就算砸碎、埋起来,都不给兄弟姊妹碰一下。”
她的“玩具”通通埋在此处。
刨土,翻新,旧宝盒依然在,打开盒盖,一层破碎的芭比娃娃底下藏一只扁平的盒,盒子里一只银色保险箱钥匙,连一张金属“狗牌”,刻着“汇通永丰”“2910”。
她匆忙把钥匙藏进帆布鞋鞋底,刨开的洞完完整整复原。
要走,到“狗洞”又想起一件“要事”,抬头往三楼自己房间望一眼,再转过背潜入别墅内部。
屋内陈设、格局、装饰,分毫未变,姜晚贞对此处过于熟悉,闭着眼都能走到三楼房间。
她推开门,小心翼翼踏进去,摸索着走到书架旁,去取书架第四层一本厚重的《东周列国志》——
“来找什么?”
活见鬼。
姜晚贞吓出一背冷汗,《东周列国志》砸在桌面,又被她紧紧攥住,接稳。
她回过身,撞见她的老欧式沙发里,安安静静坐着一位瘦削、颀长的男子,他半片影在暗处,半片被窗外月光照亮,展露出浓黑的眉眼,以及锋利的下颌线条。
原来今晚早已有人守株待兔,等她落网。
姜晚贞皱眉,极不耐烦,“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堪改换姿势,放下架高的长腿,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这是我的物业,我为什么不能来?倒是你,夜半三更偷偷潜进我房间,想做什么?”
“你的?”
“你阿姑诚心诚意要卖,我当然不好意思拒绝。”
“开什么玩笑……”
“不开玩笑。”他站起身,以一个入侵者的姿态,一步步逼近,最终用一只长而有力的臂膀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他低头,身高又成为无形压迫。
更有戏谑、沉湎、笑又不达内心。
越是让人猜不透,越是让人沉迷,姜晚贞忽然能够理解姚美芳的痴心不改。
全是贪恋美色?
也不尽然。因他已将男人的“危险性”发挥到极致,时时刻刻勾引你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死也要死在“爱”里,真是杀身成仁,好不伟大。
陈堪一手撑住姜晚贞身后书架,另一只手绕到她身后,去抢她的神秘宝物——《东周列国志》。
“原来我的贞贞,凌晨不睡,是为了来家中学历史。”
姜晚贞有些慌,开口就是,“你大可以报警抓我。”
“报警?没必要,我就是警察。”
陈堪正要翻书,姜晚贞急着伸手去抢,却不料被他抓住手腕往胸前一带,她立刻变为“投怀送抱”,而他两只手环在她背后,牢牢困住她,还能抽出空仔细翻一翻这本神秘的历史书。
两个人的高度刚刚好,够他贴着她的耳,带着笑,又带着挑衅说:“叫什么警察,阿哥身上有棍、有枪,你要手铐也OK,要皮鞭更随意,只要贞贞开心,我什么都能玩得起。”
说完,更要摁住她后腰,叫她好好感受“警棍”威力。
姜晚贞只恨自己晚一步,如果她抢早翻书——
他把书翻到一半,果然剩下的书页被掏空,内里镶嵌一支形态迷你的□□Pico,子弹满堂,随拿随用。
“原来我家贞贞要玩真枪,要荷枪实弹,流血流汗。”
“我来取我自己的东西。”
“是吗?刚见过O记就来拿枪?你想做什么?劫狱还是携枪上法庭?”
“都猜错,是为杀你。”
陈堪一笑,“杀我用得着枪?你给你指一条路,我立刻束手就死,还要感谢你大恩大德。”
“什么?”她问出口立刻后悔,因她望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以及骤然升起的火——
他低头,吻住她。
于他而言,这个吻暌违多年,相思入骨。将将碰一碰嘴唇,已经在他心中翻江倒海,一瞬间把西伯利亚与夏威夷岛都走遍,是冰与火的碰撞,亦是人间四月的润雨无声。
更不必提深一步,唇舌之间的缠绵,即便她挣扎、抗拒,他仍能尝到梦中怀念过无数遍的爱恋,旧情燃烧,令他疼,又令他甘之如饴。
他浑身紧绷,好似一把拉满的弓弦。
他已经将□□Pico扔向地毯,空出手来,右手手臂垫在姜晚贞臀部,往上一抬,让她轻轻松松高过他。
姜晚贞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确确实实在这一个短暂而又炙热的亲吻里迷路,当下双眼迷离,两颊绯红,意乱又情迷,仿佛一只饱满成熟的水蜜桃,等待采摘。
她浑然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陈堪扔到床上。
还是那张熟悉的欧式大床,由姜五龙亲自挑选,集结英美法俄各家花纹,博采众长,成就了推销员口中的“华美大气”。
一时间她分不清楚今夕何夕,甚至伸手轻轻抚摸着柔软的被套,鼻尖还漂浮起日晒过后的香气,仿佛一切都还在从前。
“咔嚓——”忽然间手腕一片冰凉。
陈堪不知何时拿出手铐,将她双手拷在身前。
她迷茫,他轻笑,再一次强调,“我早说过,我是警察。”
他眼中的异样一闪而过,继续下去,仍然是迫不及待与炽情难掩。
他扯松领带,白衬衫的衣领也随之松散、歪斜,外套也不必脱,已经彻头彻尾、干干脆脆告别今早十点十八分发表开业演讲的青年才俊。
月光下,姜晚贞面前仿佛一头捕猎的黑豹,他线条优雅,他伺机潜伏,而他同样野性蓬勃,同样吃人饮血。
陈堪俯下身,含住她莹润的耳垂。
他说:“贞贞,我好想你。”虔诚仿佛在耶稣神像前,已祷告过千万遍。
第6章
她中意夏日的风,傍晚的雨,以及少女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正如同中意此刻他沉在她耳边的呼吸声。
可惜她注定要打破这一切,如同少女敲碎一只肥头肥脑储蓄罐。
“你昨晚同姚美芳上床到现在,冲过凉没有?”
他的呼吸停下来。
姜晚贞再接再厉,“当下HIV全球肆虐,陈生也要保重身体——”
砰——
一声闷响炸在耳边。
陈堪一拳砸在床头,她的复古欧式奢华俗烂大床发出哀鸣。
他直起身体,膝盖跪在她身体两侧,红着一双眼,明明居高临下,却仿佛身在谷底,“是不是我讲什么你都不会信?”
“是。”姜晚贞盯住天花板,想也不想就回答。
一个“是”,好似一记重锤,猛地砸向他。
陈堪说:“你从前不是如此——”
“你从前也不见得了解过我。”
“我们,也有过两年好时光。”
“都是过去时。”
“姜晚贞!”
“想杀我就掏枪,举枪杀我,你应当很熟悉。”
“有时候真恨你过于机敏……”
“哼——”姜晚贞冷冷地,勾了勾嘴角,总算大发慈悲望他一眼,却仿佛望一滩烂泥,毫无感情。
陈堪伸出右手,大拇指指腹反复摩挲着她脖颈上细嫩的皮肤,着了魔一般呢喃,“我确实想杀了你——”
他眼底的怜爱骤然间被黑夜抽走,换作一片墨黑的冷,冷得人心颤。
收紧虎口,只那一瞬,他看见一条离开湖泊的鱼,在堤岸的泥潭里扑腾挣扎,很快,很快就要安静。
他松开手,她重新活过来,捂住喉咙,咳得心肺都疼。
等姜晚贞喘过气,再看陈堪,他却红着眼睛,流着泪,无助地哭着,如同一名走失的孩童。
他哭着说:“贞贞,不要离开我…………”
“贞贞,他们个个都当我是刀…………”
“贞贞,我好怕,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他缓缓地,把头靠在她胸前,温温热热的泪顺着他的眼角濡湿了她的皮肤,在此冬夜当中,渐行渐冷。
他紧紧抱着她,只当北半球仅剩这一个温暖怀抱。
姜晚贞仰面望住始终沉默不语的天花板,长长地、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浑浑噩噩,她就此被陈堪搂住,在原本属于她的床上睡足一夜。
醒来时床畔已空,阳光落在浅金色被面上,空气中已经没有了眼泪的味道。姜晚贞靠在床头,头脑放空,呆了呆,想不起昨晚发生什么。
转头看,那支□□Pico安安静静躺在床头柜上,附带一张字条——
“新加坡也不会是避难所。”
然而,谁说她要去避难?
她已然下定决心要与他同归于尽,不死不休。
陈堪是被一通急电叫走,走时仍不忘亲吻她侧脸。
晨光下,这一刻,如同从前无数刻,令人怀念。
却也拖不住他匆匆脚步。
谁知道“商会”要在八点四十五分开会?开玩笑,真当他们是正经打工仔。
陈堪抵达富荣俱乐部时,奇德叔、肥戎、阿沾、光哥、潮州仔都已经到齐,一张圆桌坐成一圈,打着哈欠,饮早茶。
陈堪一个个看。
奇德叔年纪最大、资历最深,老态龙钟,一不小心就要去见他广西老祖。
肥戎,脑满肥肠,成天嘻嘻哈哈,没一句真话,像只深海鱼——嘴唇厚眼睛小,四肢滂沱,脑袋迷你,只知道给光哥当狗。
阿沾呢?年纪轻,手却狠,一双细长眯眯眼,乌青凸嘴唇,简直厉鬼现世。
光哥正正经经,阴险狡诈,是他最强对手。
潮州仔?至今看不透,最大可能是低B。
整桌人只他英俊潇洒,人模狗样。直到光哥喊他,“阿尖,过来坐。”
他当下就想斩下他那颗死人头。
阴尖阴尖,爬到什么位置才能摆脱这两个字?
奇德叔拄个拐杖,慢慢吞吞开始讲:“你们都清楚,话事人,三年一选。因为五爷出事,我暂代,不过暂代,也要有期限。”
意思是要选新一代话事人,在座哪一个没有野心?通通放亮双眼,紧紧盯住奇德叔那张布满橘皮的老脸。
“要选,就要按老规矩,但五爷进去之后,龙头杖始终没有下落,照我讲,龙头杖是形式,也是规矩的一部分,不如这样……”
怎样?你倒是说下去,不要一口气喘不上来,喝人参茶续命。
陈堪抬头看,对面光哥的秃头此刻都格外亮。
“我、肥戎、阿沾、阿光、潮州仔同阿尖,一人一票,谁找到龙头杖,谁再算一票,下个月初九,就在这里投票。”
话讲完,桌上一片寂静,抽烟的抽烟,发傻的发傻,直到光哥起头鼓掌,一帮大佬才应付式的拍拍手。
肥戎第一个站起来,举起拳头,高喊口号,“我同意,一人一票,够民主。”
潮州仔满嘴烟,熏到自己都睁不开眼,“龙头杖还有一票呐。”
“龙头杖是不是还在五爷手里?”光哥在桌面上问,一双眼睛看向的确是陈堪。
陈堪对此毫无兴趣,耸一耸肩,说:“Sorry,没人知道。”
潮州仔添一句,“五爷的儿子女儿不是还在?”
阿沾说:“五爷家的事,不是已经划过红线?再惹事,当心五爷供你出来。”
陈堪看着潮州仔,“动她?我一定把龙头杖从你下面塞进去再从你嘴里掏出来。”一挑眉,嬉皮笑脸好得意。
潮州仔冷下脸,要拍桌。
奇德叔出来讲话,“龙头杖在五爷出事之前就丢了,这件事他早就同我讲过,不过当时都为顾全大局,没有拿出来讲。他两个子女都不好过,你们谁也不要去找,免得传出去,都讲我们和联胜忘恩负义,不讲情面。”
潮州仔吞下这口气,一双眼望住陈堪,暗暗骂一句“阴尖佬”。
陈堪潇洒起身,“反正我不选,祝你们玩得开心。”
挥挥手,对商会的事情毫无兴趣。
他早已经功成身退,现在只想脱身、经商、做慈善、做公益,赚正经钱,与本埠六百万人一道努力创造光明未来。
谁知潇洒不过十六个钟头,夜半就收急call。
那人讲:“你一定要出来选。”
气到他砸掉半间书房。
第7章
凌晨一点,姚美芳饮到两腮通红,才肯从Ball上撤退,回归“美满”家庭。
一推卧室门,屋内大雾弥漫,好似太平山顶。姚美芳倚门站定,瞪大眼,搜寻半分钟,才从烟层后面找到陈勘身影。她当然窝火——“又怎么样?是天塌下来,明早就要死?”
陈勘抬头,掐烟,透过烟雾望见她金光闪闪的晚礼服,将身体裹得凹凸有致,仿佛是一只黄金蟒。
他勾了勾嘴角,笑,“怎么?姚小姐在舞会独领风骚还不够?回家还要一人独大?不怕,我这就给你让位。”
他起身,姚美芳立刻喊:“你不许走!”
可恨,他一笑好似星辰落地,她立刻原谅他,全是她不得已。
“好,阿芳叫我不走,我就不走。”
又笑,看得她春情萌动,心跳不止,恍然间又变回纯真少女。
这爱情陷阱,明明是万丈深渊,她也要义无反顾向下跳。
姚美芳连声音都变娇,抱怨,“不要叫我阿芳,又俗又土。”
陈勘说:“那要叫你什么?”
他站起来,双腿修长,短发凌乱,一双眼睛微微上挑,单看眼,仿佛是女人的眼,但放在他脸上,看不出柔和,只让人觉得危险,可越是危险,越是让人着迷。
更何况他此刻已经紧贴她身体,就在门边,呼吸缠绕,仿佛一对偷情男女,紧张瞭望,刺激异常。
“Juliana——”
他的嘴唇温度稍低,贴住她的耳廓,音节向下,一段一段落到她耳道深处。
突然间手臂一紧,原来已经勾住她后腰,将她的柔软碾在他坚硬的腰腹上。
啊——姚美芳昏昏沉沉,呼吸受阻,顷刻之间,万劫不复。
陈勘却在仔仔细细嗅她耳畔。
她正要全心全意,奉献自我,他却突然停下来,将她认真端详。
“Juliana?”他舌尖向上,抵住上颚,Ju的音节发的卷曲缠绵,犹似一颗春情勃发的药。
“嗯?”姚美芳双唇微张,眼神迷离,正伸手抚摸他粗短的头发。
“古龙水的味道还没散。”
“你讲什么?”
“或者你应该去冲凉,再给对方打一通慰劳电话。”
“陈勘!”被拆穿、又被打断,姚美芳立刻恼羞成怒,拔高声音叫嚣。
陈勘却无所谓,他松开手,背靠门框,与姚美芳一人一边,低头轻笑,“我们早有约定,你出去玩什么,我不过问,只要你玩的尽兴。”
一摊手,“晚安,阿芳。”
转身下楼,不知是去客房,还是要去另找金屋。
“陈勘!!!”姚美芳在门前跺脚大叫,手中名牌包毫不留情砸向楼梯,“死扑街!!!迟早等你跪下来求我!!!”
陈勘这时回头,朝她挥一挥手,“写支票给我一亿,我立刻跪下磕头。”
“你眼里只有钱!”
“当然,给足两亿,我日日为你烧高香,叫你亲爱的honey,每晚勤学苦练,服务到位,怎样?要不要写支票啊?阿芳!”
“叼你老母!陈勘你个阴尖佬!你不得好死!”骂到高潮,脱下高跟鞋砸向陈勘。
他偏头躲开,仍然带笑,“不写支票?那不奉陪。”
这回走得干干脆脆,再不回头。
姚美芳气过之后,又哭一场,想起他,却又不肯去想报复路径,她知道,下回他只需要笑一笑,讲几句好听的话,她照样心软。
陈勘又回到榕树湾别墅,在姜晚贞的床上,做梦。
与痴情男子有九十九par相似。
又一天,傍晚临近,买家同商家讲价的声音几乎要把整座楼都抬走。
姜晚贞装扮成叛逆少年,低头带帽,穿梭在来来往往人流当中,很快,连楼下蹲守的O记人员都看错眼,还在车里肯牛肉汉堡包,抱怨为何人人都有刺激差事,而他倒霉到要看一个妹妹仔。
姜晚贞很快走入弥敦道尾,普士顿银行。
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很快带领她走流程,进金库,拿到第一一二七号柜,并留给她私人时间。
姜晚贞打开保险柜,里面装着消失已久的龙头杖,并一只诺基亚1011手机,一盘录音磁带,以及多沓厚重美金,目测不超过十万。
姜晚贞取出手机及录音磁带,其余两项原样储存。
走出普士顿银行,天已经全黑,弥敦道人声鼎沸,正值一天之间最热闹的时段。
姜晚贞自以为隐匿在人群当中,怀揣“珍宝”,穿梭不停。
从闹市区搭上巴士,绕城一圈,再又搭车往家的方向走,落车时已经快到十点,晚饭没吃,她饿得肚皮咕嘟响。
于是找一间热炒店,坐在马路旁的小桌边,鸭舌帽压低再压低,恨不得立刻隐身。直到她的XO炒面上桌,夹起第一筷,热气腾腾,好香。要张嘴,却突然发现周围一片黑,几个古惑仔坐到她这张桌上。
一个穿黑色背心,纹满身龙虎斗的长发男率先开口,“靓妹,有没有时间?一起喝一杯,哥哥们带你好好玩一玩。”
她的炒面停在半空,手的姿势不变,眼睛也不抬一下,懒得看。
另一个人穿白衬衫,戴金色项链,操一口潮州口音,讲:“喂,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这里都是东哥的地头,你不去!打到你愿意为止!”
黑背心伸手去拦,“哎哎哎,没必要,对妹妹仔要温柔,你这么凶,难怪没有女人爱。”
“你有谁爱?阿咪还是阿元?都是鸡,是鸡——”
说到激动处,手一抬,摘掉姜晚贞头上鸭舌帽,露出她藏在帽底的长发,以及一张明艳的脸。
“哇,妹妹仔长得够靓,我蜥蜴哥在这块混了这么久,居然没见过,真是白长一双眼——”
原来黑背心自我起名,叫蜥蜴。
不知道白衬衫是不是叫“长蛇”。
姜晚贞放下筷子,抬头扫一眼,还是不讲话。
蜥蜴哥堆满笑脸,不像蜥蜴,反倒像一条老狗,“妹妹仔,给蜥蜴哥一点面子,去陪东哥喝杯酒。”东哥是谁?没听说过,显然还没混出头。
姜晚贞强忍肚饿,压住火,“去哪里?”
蜥蜴哥立刻站直,在桌面上扔一张百元钞票,自以为潇洒,“跟我来,跟我来——”
于是姜晚贞跟上去,七弯八拐,进到一间老式KTV,里头唱着过时的闽南语老歌,再沿长巷,走到“绿叶岛”包厢,里面坐着一位方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多半是蜥蜴口中所谓的“东哥”,其余人等似曾相识,中间坐一位熟面孔,穿花西装,亮皮皮鞋,梳油头,打扮得一丝不苟,此时正叼着烟,等人送火——
蜥蜴一进门,立刻点头哈腰叫人,“东哥,涛哥,罗贤哥。”
更像一只狗。
白衬衫回头关上门。
姜晚贞就站在门口,任人欣赏,等在座的都看她看到腻,她才开口说:“潮州仔,找我有事?”
声音又冷,又傲,好似同一群猪仔训话。
潮州仔的脸立刻冷下来,阴沉沉好似要下暴风雨。蜥蜴哥与白衬衫想抬头,又不敢多看,已经好奇心升天,抓耳挠腮。
潮州仔狠狠把刚点上的香烟摁灭在茶几上,老式的黄玉石桌面立刻烧出一只黑色疮疤。
“没事,不过想找大小姐喝杯茶叙叙旧。”
“是吗?我的茶呢?”
那东哥立刻喊起来,“茶!给小姐上茶!”果然识时务。
两分钟内,有穿旗袍,露大腿,又展览胸脯的女招待端茶进来。
玻璃杯,不知名的茶,一杯400ml,仿佛送给牛品。
姜晚贞往沙发旁边走,看中一个单人座,轻轻扫一眼,原本架着腿抽烟的男人立刻起身让座。
她安安稳稳入座,茶也不喝,闻一闻就放下,同潮州仔说,“不知道是冲茶还是冲草,阿贤,你从前手艺很好,不如你来沏一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衬手的茶具,东西不好,要影响你发挥的。”
潮州仔气得脸通红,拳头也捏紧,下一秒就要脑溢血去见上帝。
“今天请姜小姐来,有事要谈。”
姜晚贞说:“有事?要谈我只和你谈。他们是谁?”
仿佛在座都不能算“人”。
潮州仔再咽一口气,下令清场。
隔壁音响还在放,“为按怎你要离开,甘是弃嫌阮的过去,你送我一条手巾仔,我会永远带在身边…………”
真是楼凤诉苦,百转柔肠。
潮州仔耐心耗尽,径直讲:“我们谈一谈龙头杖。”
“龙头杖?我不记得。”
“五爷走了,龙头杖一定在你手上。”
姜晚贞瞥他一眼,很是轻蔑,“你还记得要叫他五爷——”
“人要懂规矩。”
“那你就该跪下同我道歉。”
“姜小姐,人也要懂得识时务。”他坐直身体,横眉怒目,企图恐吓她,“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这里,对付不懂事的小妹妹,最擅长。”
姜晚贞一挑眉,愠怒也美,“威胁我?你打算怎样?亲自动手?”
“那也不错。”姜晚贞轻轻笑起来,仿佛在故意勾引,“那你来——”
潮州仔又怒又热,要疯。
姜晚贞站起来,目光落在桌面一直厚重的玻璃烟灰缸上,“那我自己来。”说完操起烟灰缸,往潮州仔头上猛地一砸,瞬间砸到他脑袋喷血,横倒在沙发。
外面人听见动静,只以为大佬正亲自上手,快乐无边,没人敢推门。
到后来,枪响——
蜥蜴哥为表忠心,第一个闯进去。进门看见一只蛇蝎美人,手持一只迷你□□,正抵住大佬鲜血四溢的头,连她自己也在反复争执之间挂彩,脸上有血,嘴上有伤,浅灰色针织衫也被撕开一道长口。
他听见她喊:“救命!救救我!Help!!!”
枪在手,不知喊人来救谁。
可怜他老板,大腿中枪,流血不止,黑漆漆的脸都比之前苍白。
姜晚贞勾一勾嘴角,对着潮州仔得意地笑,“你企图非礼,我奋力反抗,杀了你,最多领非法持枪一条罪,做三年社区服务。不过就算我不杀你,照你这个血流速度,再不送医,恐怕没命去选话事人。”
潮州仔咬牙忍,“八婆,我剁了你喂狗!”
姜晚贞看一眼腕表,已经十一点,“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只不过十二点不回去,O记就要满世界找我,到时候找到你,岂不是又耽误你的抢救时间?”
“八婆!”
“不讲人话,我就当你默认。”
她持枪后退,当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烂仔,堂而皇之走出去。
然而还未到门口,就撞见又一群人冲进来,为首的人更是熟面孔,又一西装笔挺,人模狗样的古惑仔。
是陈勘,匆匆忙忙,神色慌张,俊美的眼里写满阴狠,冲进门望见是她,即刻变了脸孔,从凶悍到温柔,原来也只需一瞬。
第8章
他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端详透底,好似学生阅卷,遇到大考,不敢错漏半片符号。
而她这张卷,除却脸色苍白,则再无异相,令他的关心都显得多余且做作。
“你怎么样?没事吧?”
姜晚贞摇头,避开他的手,眼也向下看,不敢与他对视。
仿佛做错事——
实则是她害怕望见他炙热烧灼的眼神,将她当做挚爱,当成珍宝,到死不愿离手,而事实是他转眼即变,紧要关头,毫不犹豫将她推往绝壁。
明明是世上最无情,却偏要装成世界第一等深情,姜晚贞只觉得可笑。
因此拿手背擦掉面颊的血,嘲讽的口吻回答他,“能有什么事?”
陈堪一口气冲到胸口,又被摁回去,憋到要爆炸,不能对住姜晚贞爆发,那就只能去找“罪该万死”潮州仔。
于是转过身就往那间被人团团围住的包厢走,未到门口,长腿一蹬,“蜥蜴”便如同炮弹一般被蹬进屋内,有人大喊一句,“谁来找死?”
没人答,接下来上演棚内械斗,两帮人打成一团,显然毫无准备的一方更惨,被打到毫无还手之力,明明是自己地头,却还要手拉手满地乱窜。
门口人群都被打散,陈堪走近包厢,闽南语歌依旧唱不停,潮州仔捂住大腿,头顶带伤,满身满脸都是血,现状凄凉。
陈堪见面不打招呼,上前就是一脚,踹得潮州仔横倒在沙发上,额头开裂,眼冒金星。
“叼你妈嗨,同你讲话你都当放屁,吃屎把你!”抓起带血的烟灰缸,手过头顶,就要往潮州仔脑袋上砸。
“打够没有?”
脑后冷冷一句,是姜晚贞穿过厮打的人群走到他身边,“出人命不好收场,陈生现在是正经商人、杰出青年,为这种事情上小报,不得体。”
他转过头,眼里的凶悍未来得及收,杀气腾腾好似一只捕食未果的兽,看得姜晚贞都一僵,下意识要后退,然而却被他一把抓住——
她瞳孔放大,他眼中沉溺,略低头,旁若无人地就要吻她。
“陈堪!你吃错药?”
一声呵斥,打破他突如其来食过药一般的迷幻梦境,硬生生将他拉回现实。
门外两方人已经打出胜负,大家都是熟面孔,谁也不想闹出人命,所以下手都知道轻重,就如同奇德叔评价他——
“我最看好阿尖,识时务,懂分寸,前途无量。”
可他才不想要前途。
他眼色一黯,紧紧拉住姜晚贞,一前一后穿过嘈杂的人群,留下瘫倒在沙发上,捂住大腿,呜呼哀哉的潮州仔当做卡带背景。
浑然一对亡命鸳鸯。
然而这对亡命鸳鸯、悲情男女,没得一辆奔赴天涯的摩托车,转眼却登上路边黑色宾士车,与故事开头色彩并不相符。
这注定是个败亡又腐朽,自私且丑恶的剧本。
车开动,将窗外斑驳的夜影不断向后拉。
陈堪紧紧攥住姜晚贞的手,一分一毫也不愿意放开。
直到她手心手背溢满了温热的汗,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直到她疼,不耐烦地想要甩脱他,却无奈男女力量悬殊,她根本不是对手。
“前面路口放我下车。”
“下车做什么?等潮州仔止住血,拿西瓜刀追你?”
“他哪敢?”她眯起眼,眼角上翘,仿佛一朵桃花落在眼瞳最深处。说话时不屑的论调里不知不觉也沾染了眼角的妩媚,在这个风渐渐暖、光渐渐暗的夜里,变作一只扑着翅膀的蝴蝶,一眨眼落到他心尖上。
痒,是心在痒。
陈堪说:“我找了你一晚上,想了一万种整死潮州仔的方法…………”
“所以呢?”她声音平静,眼底无波,仿佛没有感情的机械人。
“姜晚贞,你能不能不这样?”他被她的冷漠刺伤,忽然间收紧手掌,攥得她发疼。
“怎样?你放手!手都要被你折断!”姜晚贞也被激起怒火,与他之间,针尖对麦芒一样,“不要逼我拔枪!陈堪!”
“我等你一枪射死我,嘣一声,大家都解脱。”
“你以为我不敢?”
“哪里,我无比期待!”
车内气氛剑拔弩张,司机同副驾上的小弟阿兆,一个两个,吓得衬衫都湿透,好彩赶在枪响之前踩住油门,司机几乎是跳起来讲:“陈生,到了。”
原来是榕树湾别墅。
陈堪愤然起身,下车后又绕到姜晚贞车门前,拉开车门将她拖下车,再一路拖进榕树湾旧居,他一面走一面说:“我劝你抓紧时间拔枪,对我住我后脑勺,一枪打到我脑浆乱飞,整间屋都是证据,够你坐九十九年——”
“衰人,你不要自己找死!”
“我就是找死——”跨进卧室,抬腿关门,他只一个回身,就把姜晚贞按在紧闭的卧室门上,一只手臂已经足够困住她。
他搜她身,很快找到那只迷你Pico。
“你干什么!陈堪!”她尖叫,瞪圆双眼,不敢置信。
他是沙漠中徒步三千里的人,见她仿佛见水,发了疯似的吮她唇上那一滴。
直到他自己也要窒息——
粗重的呼吸声就飘荡在她耳边,带着深夜男女之间骤然爆发的荷尔蒙气息,让人无法清醒,只能做梦、继续做梦…………
陈堪说:“我说过一万次,我好想你,贞贞,你为什么不肯听?”
姜晚贞望住他,他此刻脆弱,柔软,攻击力全无,与前一刻兽性四溢的男人有着天壤之别。
她说:“有些事情,没办法回头。”
“我不管,我要回头就回头,我要脱身,要自由,更要你——”
吻她,永远不会腻。
他说过,他什么都要。
第9章
陈堪说过,他什么都要。
最初是玩牌局。
满桌大佬,只他一个后生仔,在一堆皮屑、黄牙、烟酒臭味当中仿佛一颗南非钻,熠熠生辉。
彼时姜晚贞双眼明亮,放课归家,一推门,率先发现他。
一双眼狭长深邃,一张唇单薄上翘,睫毛出奇的长,在苍白的面皮上投下拉长的影,周遭升腾的淡蓝色烟雾仿佛旧时代粤剧登场放的烟,告知你,来的是一只英俊迷人艳鬼。
挪一挪眼,艳鬼身边坐一丰乳肥臀少妇,大阔领露出漫天汹涌波涛,只一眼就堕入牛奶池,变作嗷嗷待哺婴儿。
少妇原本贴着姜五龙坐,不知不觉大波也被海风吹错方向,紧贴那只“艳鬼”,可惜“面”不如人,红唇粗眉也在他身旁黯然失色。
简直不知死活。
灯光一转,老于喊一声,“小姐回来了。”
随即接走姜晚贞的深棕色单肩包和黑色八股长雨伞。
姜五龙抬起头,眉开眼笑,“贞贞回来啦。”
姜晚贞应一声,低头换鞋。
少女皮鞋模样乖乖,沾一路水,一刻也不能忍。
人人都讲五爷宠女儿,亲眼见到才知姜小姐多大气势,难怪一个又一个豁出身家去讨好。
姜晚贞换一双新鞋,抬头望大厅走,满屋子大佬,只喊一句“德叔”同“爹地”。
连方尤娜都要抖一抖两只大波,堆起笑,装模作样起身,“贞贞回来啦,今天学校生活开不开心呀?”
姜晚贞不答话,目光落到牌桌上。
后生仔的筹码已经空了,姜五龙赢个满仓,德叔也心满意足摸肥肚。
后生仔表面镇定,恐怕心里已经谋划好要在明日几点几分,哪座山跳海。
姜晚贞停在他身后,望见一只骨节分明、 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一张“四筒”,作势要打。
不过是一刹那,许多人的命运就此扭转,一生一世没办法回头。
姜晚贞最不喜欢家中开牌局,烟酒弥漫,人声嘈杂,到处充斥“叼你妈嗨”“顶你个肺”,时时刻刻在耳边提醒她,你家中从上到下黑进骨头,跳进维多利亚港也洗不清。
或许是为了搅局,或许是可惜这样柔美的一双手葬身鱼腹。
她忽然从他背后伸手,捏住他手里那张“四筒”往回放,轻声说:“不要打这张,乱放牌,小心我爹地敲破你这颗头。”
她的话又冷,又带着一丝俏皮,令你想亲近却又不敢伸张。
对陈堪,想回头却又紧紧按捺。
他知道她,早已经在远处、在拐角、在照片里见过无数遍。
他手心冷汗涔涔,输光整个身家也不曾如此紧张过。
好似红妆匪徒闯进家门,枪口紧贴心脏。
放下“四筒”,又拿起另一只“四筒”。
同一张牌,只不过过的是她的手。
“打这张。”
“四筒”扔上桌,明明一张牌喂到德叔嘴里,然而德叔不过低头看一眼牌局,再看一眼姜五龙,最终只能摇摇头无奈地笑。
一桌四家都寂静,只坐在一旁看牌的方尤娜撇一撇嘴,原本计划翻白眼,可惜没那个胆量,去惹和联胜“幕后话事人”。
德叔接下家,打一张“五筒”,决心改庄。
姜五龙坐陈堪对家,接一张“七条”。
姜晚贞或许根本没看清陈堪手里几张牌,随心随遇地推牌,口中说:“胡了,大四喜。”
陈堪低头一看,自己的牌乱得一塌糊涂,哪里是什么“大四喜”,完完全全与“喜”字不沾边,张张牌写着“惨”。
牌桌上陪跑三人,个个呆愣,集体噤声。
过一分钟,姜五龙立刻眉开眼笑。
“贞贞才来就开大四喜,好犀利。”
“二十四张。”
姜晚贞伸长手,向姜五龙讨要筹码,六十万大礼送得干脆利落,眼皮都不肯动一动。
姜五龙笑呵呵取筹码,递到姜晚贞手心,“天王老子都可以欠,不可以欠我家贞贞。”
姜晚贞亦不贪钱,筹码过一过手,随即扔到陈堪面前,“恭喜你呀,大四喜……”
话说完,转身要走,却仿佛躲不过命运一般,躲不过地抬高眼,遇到他——
挑眉,探究,眉心滴一颗浓愁。
墨染的眉毛,刀锋般的轮廓,每一片灯光的投影,在他眼底都有故事。
眼藏风雪,眉有幻梦,一张脸写尽本埠百万少女梦。
陈堪眼里却是黑的眼、红的唇,艳到极致的颜色。
分明没有强光,却让人睁不开眼。
“砰”一声,是谁扣动扳机,在他心头开一枪。
时间仿佛骤然间定格,再也催不动,挪不开。
实质是短暂惊艳过后,姜晚贞笑一笑,上楼避世。
陈堪的“投名状”牌局就此结束,“鸿门宴”却刚刚开始,需打起精神,认真应付,不然绝不是“敲破头”这样简单。
那一夜,姜晚贞彻底失眠。
眼前晃过来又飞过去,都是后生仔那张“艳鬼”一般的脸,在牌桌上弥散的淡蓝色烟气里,恍惚如一张电影海报。
氤氲的都是暧昧,掩藏的都是悲戚。
“痴线——”她翻过身,改躺为趴,恨自己过于花痴,简简单单被一张脸晃花眼,这与想尽办法往他身上贴的方尤娜有几分区别?
都是见色起意。
“衰人——”不晓得是骂自己,还是骂后生仔。
总之她睡不着,索性竖起白旗,翻身起床。
墙上挂钟指向凌晨三点,姜晚贞好似鬼附身,突然跪在床前,双手向前爬,右手伸长,往床底下摸索,好不容易摸到她用胶纸贴在床底的香烟与打火机。
如被姜五龙知道她藏烟,一定气到打断她两条腿。
她自我开解,这不算叛逆,不过是功课太紧,偶尔抽一根,抒发压力。
叮一声——
打火机上蔚蓝色火苗上窜,点燃她口中细长雪白香烟。
她深吸一口,好似终于醒过神,此刻才真正能够自主呼吸。
不敢在房间内留下烟味,姜晚贞走到窗前,推开窗,凉风立刻灌进来,吹得她耳明心亮。
凌晨时分,榕树湾又静又空旷,仿佛有人将整座城都搬空,天与海之间的缝隙当中,只剩下她——
还有她窗下突然出现的黑色身影。
她住三楼,窗口对住泳池。
那些摇晃的幽蓝波光成就一场戏剧般迷幻的重逢与邂逅。
他踏着窗台往上爬,将那张出类拔萃的脸孔完整地呈现在她面前。
她吓到,下意识地后退。
他得寸进尺,趁机跃进窗台,一双长腿靠在床上,背后是空无一物的夜。
姜晚贞皱眉,“搞什么?”
陈堪摊开手,“不搞什么,我来还姜小姐一笔债。”
“债?我同你只见过一面,谈什么债”越过他肩膀,她也没能看见任何人出现在庭院,于是眉头皱得更深,脸色越发难看,“看来于叔是不想做了,堂而皇之放贼进门。”
“贼?”陈堪不在意地笑一笑,稍稍弓起背,减少身高压迫。
然则他一笑,又叫她心脏收紧,怦然唤起少女旖旎。
陈堪自衣兜里掏出一张支票,递到姜晚贞身前。
自说自话,“牌局上得钱,应当是你的。”
姜晚贞接过支票,瞥见六十万数额,落款签名“陈堪”,字迹飘逸,落笔明晰,规整得不似古惑仔。
然而她只淡淡一眼,就将支票递回,“按规矩不该这样分,你要想办法给我送钱,也得先将我当做平等成年人。”
“怎么?姜小姐还未成年?”
前一刻冷静成熟的姜晚贞,被刺中软肋,立刻跳脚,孩子气地恶狠狠反驳,“再过六个月我就成年了!”
“六个月?没有清楚到零几天吗?”他笑起来,好似世上最轻的风,最暖的梦,将她牢牢环抱。
那一刻,姜晚贞想,或许自此分此秒起,她再也遇不到眼前这样落拓又无邪的笑容。
连愤怒都抛到脑后。
陈堪接过支票,“好,那我们就按成年人的规矩来——”
话还未讲完,姜晚贞就被勾住后腰,一把拽到怀里。
最后一秒,她的魂落在他漆黑含笑的眼里,也落进一个沾满毒液却又甜美异常的梦。
在幽幽的波光倒影里,在未能燃尽的香烟熏然中,他扶住她后脑,不容许一分一毫退却。
他吻住她………………
最终他离开她,同时放她一条生路。
姜晚贞如同一条离水已久的鱼,终于被放回大海,总算可以尽情呼吸。
他的呼吸已乱,额头抵住她的,鼻尖贴在她湿润的皮肤上,在空旷迷人的榕树湾,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轻声笑。
他问她:“成年人的游戏,好不好玩?”
第10章
有些人生来就是异性“吸铁石”,随随便便眨一眨眼,立刻令情海生波、爱池翻浪。
哪有什么恋爱技巧?
全靠天赋。
就譬如当下,他的大拇指指腹还停留在她湿润的嘴唇上,带一层薄薄的茧,来回摩挲着被吻道绯红的下嘴唇。
带来一点点痒、一点点麻,一点点美梦收尾的迷茫,以及一点点不得抽身的余味。
只一点点——
姜晚贞说:“只要我高声喊,我爹地今晚就把你扔进公海喂鲨鱼。”
发出威胁时,她一双眼湿漉漉,睫毛上带着丝丝露水,简直是一只寻求庇护的小鹿。
陈堪一颗铁一样的心,也要被这眼神击碎。
石头有了缝隙,就要长出根,开出花。
他粗糙的指腹来到她脸侧,轻轻抚摸她眼下细腻的皮肤。
他又笑,眼眸璀璨好似边陲的星,“那请你……务必叫大声一点…………”接下来的话,是他低下头贴住她的耳廓讲,“我最中意女人大声,够热闹…………哎哎,大家讲文明,动手不适合大小姐——”
他话中有话,姜晚贞又不是十岁小妞,怎么会听不明白?
抬起膝盖就要往他关键部位撞,却无奈早早被识破,陈堪两腿一并,就将她小腿控住,动弹不得。
偷袭不成还要受他教育?
谁能忍?
抬手就是一记响亮耳光,不偏不倚,稳稳当当落在他那张“出类拔萃”的脸上。
一秒钟后,美好脸蛋红印四起,连时下残破美都没得,只剩“凄凉”。
这一记耳光,陈堪刻意未躲,知道要承受大小姐脾气,却没想到姜晚贞人长得纤瘦,力气却大得惊人。
可恨这排骨精,手掌有神功。
他伸手摸一摸通红的半张脸,勉强再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同姜晚贞讲:“这算是‘结账’?”
姜晚贞掌心发麻,双腿发抖,气到没理智。
压低声,咬紧牙,“立刻,滚出我家!”
活生生一只愤怒龇牙的小野兽。
陈堪原本勉强的笑容忽而舒展开,仍不忘伸长手臂,摸一摸她头顶,“那就暂时晚安,贞贞——”
贞贞。
舌弹上颚,叠音重复,是她的名。
自他舌尖,到她耳道,缠绕凉风与晚夜,每一分都是旖旎。
他翻过窗,向下跳。
“不许叫我贞贞——”
姜晚贞追到窗边,向下看,他已然站在泳池边。
无数蔚蓝色碎片投落在他身上,与安静的晚风一道,唱诵起解不开的孤独与脆弱。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笑着,在楼下同她挥手,无声说:“Goodnight,贞贞宝贝。”
她被泳池映出幻觉,仿佛前生前世,在古老年代,曾遇过他。
好似现在。
只是后来。
如果不是在姜五龙口中反复听见陈堪的名字,姜晚贞几乎要以为她遗落的初吻,仅是短暂失眠后的少女梦。
情场浪子从来如此,总结叫做“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姜晚贞也不会是例外。
但谁能猜中?
他这一次玩的是欲情故纵。
三个月后,平安夜当天竟然也不休课,姜晚贞正在乏味中文课上思索,今晚是否避开人群待在家里,听奶奶念佛。
前桌女生突然递来一只黑丝绒方盒,同她抱怨,“又是送给你,临近圣诞,你老实讲,你已经收多少份暗恋礼?”
姜晚贞摇摇头,对此事毫无兴趣,“不知他们想什么。”
“想什么?当然是想你呀,校花。”
校花?听到都肉麻。
不知为何有人以为“校花”两字好光荣,恨不能时刻戴在头顶。
她只知“校花”是“花边新闻”同“不学无术”代名词,离“职场豪杰”有十万八千里。
不过眼前这只黑丝绒方盒与她之前收到的花花绿绿礼物相比,风格完全不同,完全是……成年人做派…………
止不住好奇心。
姜晚贞打开方盒,盒子里不见珠宝、手表,只有一张签名支票。
三十万。
陈堪。
“大四喜”入账六十万,一分为二,分她三十万,正是牌局的老规矩。
然而想起他那一夜的所作所为,她恨从心气,当下就把支票揉成一团,要往垃圾篓里扔——
只这一刻,她眼前飘过他那张被上帝细细描画过的脸。
满腔恨意都在这一秒破功。
她留下支票,慢慢展开,视线落在支票尾端飘逸的“陈堪”两个字上。
就像他,是一阵抓不住的风。
到点放学,少男少女们一哄而散。
姜晚贞走到门口,除却照旧停在不远处的黑色宾士车,还有一道颀长身影,立在路灯下,不知是不是在等她。
其实她心知肚明,他等的人就是自己。
她向前走,他抬头看,一笑,整座城市都仿佛在刹那间明亮。
姜晚贞穿着古板而朴素的校服裙,裙摆下露出雪白而笔直的小腿,一双平平无奇的玛丽珍皮鞋——
然而长发似瀑布,乌黑如同今夜,摘出天边一片云披在背后落在腰间。弯弯杏眼,眼角缀着小小一颗痣,令青春的纯粹中多一丝女人的妩媚,半是纯白,半是潋滟,似一场红与白的交响。
更有一张脸孔无敌天下,在此冷冷冬夜,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一切都是幕后陪衬,世间人“引颈待戮”为等她“恃靓行凶”。
陈堪朝她打招呼,“贞贞,好久不见。”
姜晚贞手腕上那只表走到七点十五分三十六秒,她与他眼神交汇时似触电,彼此感触不同,更不可知。
她眼瞳漆黑,他有琥珀色琉璃。
姜晚贞冷着脸,“你来做什么?”
陈堪理所当然地答,“陪我的贞贞过圣诞。”
“谁是你的贞贞?”
“我的贞贞正生气,是气我好多天不来见你?还是在为上一次的事情记仇?不如再扇一耳光,消消气。”
姜晚贞只觉得无聊,收回视线就要走。
跨两步就被他握住手臂,“只当你大发慈悲,陪我过圣诞。”
姜晚贞不讲话,他又说:“我知道五爷没有过节的习惯,又不同意你出门去玩,把你带走,我也冒很大风险。”
“你怕我爹地把你扔进公海喂鱼?”
“怕,不过我更怕你不开心。”
他讲得诚恳,似乎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无奈姜晚贞仍旧冷着一张脸,不肯给半点好面色,“放手——”
陈堪只得放手,暗中感慨,小妹妹难对付,万试万灵的招数到她身上不顶用。
眼看姜晚贞一步步走向宾士车,很快司机下车,拉开后座门。
陈堪转过头,开始思索其他法宝。
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发令,“走吧——”
他回头,姜晚贞就站在他眼前,冰冷好似一尊石像。
第11章
犹如翻开一本新书。
他正逐字审阅她——
一块北极冰。
未料到也能令情海生波,激荡他澎湃燃烧的胜负欲。
她看他,却仿佛在看一场无聊话剧。
懒洋洋,等他表演。
陈堪摸一摸下颌,先低头,再抬头,一双眼深不见底,却又望住她,蒙一层淡淡的笑,“姜小姐一整晚都要跟我走?”
姜晚贞说:“那要看你够不够胆。”
“那就试一试。”
他讲这句话的时刻,仿佛一只追光的蝴蝶自他眼底飞过,闪出烟火一样的光。
不等姜晚贞反应,他立刻牵起她的手。自顾自大跨步向前,带着她消失在平安夜海潮一般的人流当中。
陈堪的手心贴在姜晚贞手背。
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以及虎口下坚硬的茧。
那个位置,多半是常年握枪的人才会起茧,然而他不过是个刚刚爬上山的古惑仔,家中或许连一张桌都摆不下,怎能藏枪呢?
时空被按下快进,拍摄镜头向后拉满,霓虹都变成模糊的彩条,人影是划开的墨,一团接一团,在她身后凝结成庞大的黑色幕布。
奔跑令她眩晕,忽然间恍惚似隔世。
斑驳的红港好似一个朦胧不清的梦。
他们停在一幢旧楼前。
灯牌上闪烁着“老广酒家”,门楼上竖一张立牌,喜庆红色底,画一对肥胖婴儿,欢迎亲友参加张庆宗与王美月婚礼。
陈堪想也不想就拉着姜晚贞走进旧楼,自右手边楼梯上二层,顺手在楼梯上捡一只掉落的空红包,口袋里取一张百元钞,下方垫一张报纸,一同塞进红包,递给迎宾台,顺顺利利蒙混过关。
他甚至与男女方亲朋招呼寒暄,好似人人都是老友。
其实他半张脸都认不得,照样从从容容拉住姜晚贞入座,同她讲:“唱歌、饮酒、满地红,这个耶诞节够不够热闹?”
姜晚贞听得眉毛一抖,瞥他一眼,“一百块吃鲍鱼、乳猪同XO酱海参,够本喽。”
“我同你讲意境,你同我讲生意。”
“你追女仔都这样?”
“哪样?”他眉眼含笑,侧过身对住她。
姜晚贞嗤笑说:“抠抠搜搜,不肯花钱。”
陈堪的脸色瞬间暗下来,盯住她,久久才讲:“我以为姜小姐吃腻了鲍参翅肚,看够了八十八层烛光晚餐。”
“你猜的?”她淡淡一笑,眼角那一丝轻蔑,足够将陈堪肚里的火挑燃,“陈生好聪明。”
“那现在就走——”
他起身,姜晚贞却一动不动。
她正放松身心,欣赏台上新婚夫妻,你一句我一句,讲述他们俗套又甜蜜的爱情经过。
新娘讲完,她还要嘴角含笑,拍手致意。
眼也不抬地同陈堪讲:“去抢花球——”
“不去,我要同大富豪挤一挤,去太平山顶吃牛排看夜景。”
得不到糖,满心挫败,男人总是经不起挫折打击。
只是不晓得,是陈堪素来沉不住气,还是只对她如此。
回想那一夜的牌局,以及姜五龙口中零星字句,她一早认为他过度成熟,没料到是三岁小朋友。
批评两句就要哭哭闹闹发脾气。
姜晚贞说:“抢到花球,送给我。”
“姜小姐——”
“我中意花,又中意凡事靠‘抢’,陈生送给我,我一定开心。”她抬头,一双眼温柔似水,好似幼儿园导师,正住对她唯一的高足,循循善诱,“我开心,你也开心,你觉得呢?”
好似征求他意见,其实根本没商量。
陈堪从未想象过,有一日追女仔,需女仔教导他如何追求自己。
说起来简直像绕口令。
然而他乖乖上场,仿佛魔咒加身,加入跃跃欲试的伴娘团,等待新娘一声令下,便立刻钻进女人堆里,一跃三尺高,是乔丹扣篮,稳稳扣住新娘捧花。
之后在一阵惊诧欢呼声中,陈堪奔向台下西南角。
他眼中一丝狡黠闪过,随即变作深情款款脸孔,单膝跪地,向满脸戒备的姜晚贞奉上捧花,“贞贞,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姜晚贞自知中招,被人当做恶作剧主角,难以脱身。
她抿唇不语,人群当中立刻有人凑热闹,高声喊:“嫁给他,嫁给他!”
陈堪入戏过深,眼神真挚,表情温柔。
而姜晚贞僵在当下,进退两难,骑虎难下。
他在挑衅她,她一眼看出来。
于是越发不想输、不认输,索性闭一闭眼,接过捧花,开启嘴唇,慢慢讲:“Yes,I do。”
背后响起嘈杂欢呼声,陌生人的脸上开满幸福花,只当再看八点档电视剧,看得开心就好,哪管演戏的是谁?
可惜姜晚贞演技不够,笑得嘴角抽搐,险些在观众面前露出破绽。
不料对手还有新招,起身,弯腰,紧紧握住她双手,对天起誓,“贞贞,我一定爱你一生一世,永远不变。”
这誓言毫无新意,可充分表现他扮演的角色当中,“情根深种之老实人”特性。
姜晚贞听得皱眉,正想提醒他适可而止,忽然间头顶压下一片阴影。
是他弯腰低头,要来取未婚妻的一个吻。
她瞪圆双眼,咬紧牙关,计划再给他一耳光。无奈双手被困,陈堪不过表面瘦弱,实际力气大得惊人,轻轻松松扣住她,令她一双手一动也不能动。
“Kiss!Kiss!Kiss her!”人群再度叫嚷起来,大约个个闲得发慌,看新郎新娘表演还不够,要看加场。
他低头,薄而淡的嘴唇慢慢靠近。
咫尺之间,他似乎喃喃说道:“讲出来你也不信,我不知有多中意你。”
才认识她几天?
全是鬼话。
姜晚贞将头一偏,企图躲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尔后她听见一声轻笑,充斥着无奈。
他牵起她的手,低下头,仿佛是要亲吻她指尖,而那个吻却最终偷偷落到她手背。
姜晚贞回过头,静静看着他。
她满心疑惑,越想越不明白。
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哦,不全对。
正确而完整地讲,他是一个奇怪而英俊的男人,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写满谜语,无时无刻不去勾引你内心最深处的征服欲。
于是她在尝过最后一口鲍鱼之后决定,今晚套住这匹狼。
她侧过头问陈堪,“还有什么余兴节目?”
“余兴节目?你以为在玩点歌台,余兴节目…………”好像讽刺,又好像是不屑,可惜他的铮铮傲骨仅维持三十秒,“我,陈公子出手,怎么会缺压轴戏?”
“陈公子?”她眉峰上扬,眼底藏住诸多怀疑。
陈堪讲:“叔公也是南洋大富豪。”
“哪位?讲出来吓吓我。”
“陈世斌。”
“饮料大王呀,失敬失敬。”
“不信就不信,不用演戏。”
对于姜晚贞的调侃和质疑,陈堪半点没有放在心上,他饮一口热茶清口,随即自然且亲切地牵住姜晚贞右手,随口问:“花是我替你拿,还是你自己拿?”
姜晚贞抿嘴一笑,“虽然陈生今晚格外绅士,但花是我演戏换来的,是劳动所得,就不劳烦陈生代劳了。”
“呵——讲起话来像个刘大状。”
“也许你面前就是未来的姜大状。”
“是吗?那真是失敬失敬。”
“不要紧,我原谅你,我这个人最擅长原谅。”她借着陈堪的力道站起身,左手将花束捧在胸前,在身边人陌生又羡妒的目光中走出火一样鲜红的宴会厅。
楼外照旧人潮汹涌,姜晚贞跟在陈堪身后,沉默着不问方向,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未知冒险,体内流动的都是新鲜血液。
换一个伙伴,整座城都在蜕皮换新。
他拉着她,登上一辆离岛远山的小巴。
两人一同坐在倒数第二排位置,姜晚贞靠窗,便于向红港街巷展示少女脆弱却澎湃的美。
平安夜去外岛捉鬼徒步的人少得可怜,零零散散坐不满小巴。
巴士起步,缓缓向前,穿过红港中心点,穿过一页又一页,不断堆叠的繁华,窗外霓虹匆忙,只留下一帧帧朦胧光影,仿佛八十年代法国浪漫电影,被炽热鲜活的颜料涂满每一个角落。
巴士开出闹市区,世界便被按下静音键。
姜晚贞静静地听着深夜电台,沉沉女声正在控诉,“将肌肤紧贴你,将身躯交予你,准许我这夜做旧角色,准我快乐地重饰演某段,美丽故事主人…………”唱给本埠一个又一个痴心傻女。
今夜傻女队伍,很可能要再添一员。
她正望向窗外。
然而风从车窗透进来,吹起她耳边碎发,少女柔软而蜷曲的长发似海藻一般铺开来,描绘一抹青涩的温柔。
“陈生,这是第几次你带女生搭这班巴士?”
她忽然间发问,面容依旧对向窗外,吹着冷风。
陈堪笑一笑答:“我说是第一次,姜小姐相不相信?”
“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称呼我姜小姐,都是因为气势弱。”她回过头,与他轻声说话。夜风微微凉,音乐撑起暧昧背景,她回眸是有刹那惊艳,似玫瑰阒然开在此夜。
“弱?”他似乎认为姜晚贞的意见极为可笑。
“我开开玩笑而已。”其实是故意刺激。
一个愣神,已到站点。
陈堪匆匆把姜晚贞带下车,带入一片荒山边缘,山下是海,海的对面是繁灯闪烁的维多利亚港,隔着深蓝色海潮,美得好似莫奈的收官作。
陈堪走到一只孤独的观景石椅前,低头打火,抬头吸烟。
眯起眼眺望遥远的维港,“今晚有烟花。”
姜晚贞长吁一声,“原来如此——”
“又不出你所料?”他侧过身,孤灯在他头顶落下一片影,将他勾勒得单薄又瘦削,“很是老套?”
姜晚贞点一点头,肯定道:“相当老套。”
陈堪抬手抓了抓头发,带着几分懊丧,“太直白的女孩不够可爱。”
“我并没要求你来爱我。”
“对对对,是我对你死缠烂打,花招百出。”说的心烦,竟然开始破罐破摔。
“陈生,没有人教过你吗?要长大,要学习面对真实世界。”
“不是有姜老师今晚亲自授课?”
“恼羞成怒。”
“我得承认失败。”
砰一声——
烟火上窜,天空斑斓,仿佛路易十四的末路狂欢。
他转头去看烟火。
姜晚贞忽而走上前,抬高手臂,抽走他口中燃烧的香烟,继而熟练地含住香烟滤嘴,绯红而柔软的两瓣唇,落在他曾经吻过的地方。
她深呼吸,引发陡然上扬的火焰,烧断一截脆弱外衣。
再吐出一脉烟圈,蓝色雾气紧紧抱拥,又缓慢散开,各自毁灭。
他的眼死死锁住她,眸色黯向墨迹的最深处。
他的心里燃起了火,全赖她唇上的烟。
尼古丁似红线、夜光如情媒,他从她双唇之间夺走那支慢慢燃的香烟,伸长手臂勾住她后腰,几乎将她提起来,脚尖离地。
他吻过去,毫不犹豫。
就在烟花最最绚烂时。
第12章
后来他下颌落在她发顶,笑着说:“怎么办?姜小姐,我输了。”
情真意切,委婉动人。
在这一刻,姜晚贞离“傻女”仅剩一步之遥。
她或许心甘情愿跃入陷阱,或许…………
“真精彩。”她忍不住要为他鼓掌,“这是我近年经历过的,最丰富的平安夜,这个剧本你要留住,陈生,将来一定万试万灵。”
她两眼真诚,为她勾勒情海蓝图,“我最中意看浪子情深,剧本老套,但入戏快又深。真的,每个灰姑娘都认为自己最特别,一定能等到人渣回头。”
哪里知道人渣至多为你停留三个月。
轮到陈勘呆愣,方才与他缠绵激吻的人是哪位?
仿佛一瞬间消失在南洋万千波涛里。
他只剩苦笑。
抿一抿嘴唇,最终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此时姜晚贞熟悉的宾士车蜿蜒上山,稳稳停在她两米外。
驾驶座上走下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棱角瘦削,带细边框眼镜,上下西装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写字楼里拨算盘的老师爷。
此时他双腿健全,能够步伐稳健地走到陈勘面前,冷冷看他一眼,却说:“贞贞,五爷指派我接你回家。”
姜晚贞拢一拢头发,从椅背上站起身,轻轻跃下,很快站到于宝哲身后。
“他有没有生气?”
于宝哲答:“五爷只是心急。”
等一等,于宝哲又与陈勘打招呼,“阿勘,又来这里兜风?要不要搭一趟顺风车?”
又。。。
这个又字用得巧妙,姜晚贞听得在于宝哲肩膀后面偷笑,她说:“难怪你能找到这里,原来他回回都带女生来看烟花,都不知道我排在第几号…………”
于宝哲与姜晚贞一唱一和,简直是在合力羞辱陈大浪子,讲到他握紧拳头,想用暴力解决问题。
然而未等他挥出拳头,姜晚贞又说:“阿哲,你先上车,等我三分钟。”
于宝哲倒是听话,警告式的瞥了陈勘一眼,随即转身上车。
又只剩下姜晚贞、陈勘与广袤沉默的维多利亚港。
姜晚贞上前一步,走到陈勘面前,不等他开口,便伸手攥住他衣领,往下拉——
少女的嘴唇已经被海风吹得微微发凉,只在他唇上停留短暂一瞬,便已娇羞离去,仿佛是片刻的深夜幻想。
“我很中意你的烟花,让我今年的平安夜不那么无聊。”
笑一笑,灿烂亦如烟花。
陈勘心上一根弦,又被她拨得铮铮地响,无论如何静不下来。
姜晚贞朝他挥一挥手,小声说:“拜拜——”
转过背小跑着上了于宝哲的车。
而他还留在原地,怅然遥望黑色宾士车消失的方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久久未能平息。
他无奈地点起一根烟,独自站在站牌下,享受澎湃过后的孤独。
从未料到花丛穿梭许多年,竟然被一个小妹妹挑得一时开心,一时落寞,一时懊丧,一时又恼怒,与17岁高中生位于同一层次。
彻头彻尾,是一活灵活现的白痴。
回程的路加快速度,窗外的影都随轮毂的转动被撕成碎裂的光斑。
于宝哲透过后视镜观察姜晚贞,望见她侧着脸,望着车窗玻璃发愣,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忍不住开口提醒,“陈勘这个人,风评不佳。”
“不佳?怎么样不佳?”她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画花,“始乱终弃还是多线发展?”
于宝哲动一动嘴唇,似乎是在斟酌字句,久久未能开口。
姜晚贞说:“反正他又不在车上,你干脆讲直白一点,免得我一点一点去问,你知道的,我的耐心也只一点点。”
于宝哲无奈,“我只知道他交往过许多任女朋友,从来没有定下来。”
“什么叫定下来?”
“订婚、结婚,保持稳定关系。”于宝哲企图为懵懂无知的学生妹解释爱情伦理。
谁知姜晚贞回应,“我以为我想同他定下来?我同他玩玩而已,他不一样,阿哲——”她身体向前坐,双臂缠住副驾驶座椅背,兴味盎然,“他比你新鲜,你太古板,不是我的茶。我第一次挑恋爱对象,总要找一个新鲜有可爱的。”
“贞贞——”
“怎样?你要和爹地告状吗?”
于宝哲紧握方向盘,长长叹出一声,“我只是担心你。”
姜晚贞却说:“你觉得我玩不过他?你认为我会输?”她伸手拍一拍于宝哲肩膀,“拜托,你对多点信心好不好?不是你教我的?只要不动心,这恋爱游戏,世上没有人玩过我。”
“我随口乱说的。”
“都被我奉为经典,可见我有多尊重你,于老师——”说到这里,自己笑出声,“你还是多为我的数学担心吧……不过你到底是怎样坚持做会计的?我一见数字就头晕,更不要提以此为生。”
于宝哲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短发梳到一丝不苟,理所应当出入写字楼,赚一生安稳钱,可他偏偏要来“捞偏门”。转动方向盘,拐弯上榕树湾别墅。
人生无数岔路口,选错便再不能回头。
车进院。
家中一层照旧人声嘈杂。
姜五龙爱热闹,讲义气,几乎夜夜有牌局,在家中办的不多,但遇到节日总要招待一场,洋人节也不例外。
于宝哲紧绷着一张脸进门,见到姜五龙时才微微浮起一丝笑,恭恭敬敬与他顶头上司打招呼。
“五哥。”
“五索——”姜五龙一面抽烟,一面出牌,还能抽出空来招呼于宝哲,“抓她一起去吃饭——”
“不去。”姜晚贞绕开牌桌就往楼上走,“我早就在外面吃饱了。”
“吃什么了?”姜五龙把烟夹在手指尖,口里吐着蓝汪汪的雾。
姜晚贞答:“乳猪、鲍鱼、海参——”
“吃喜宴?”
“答对!”她转过脸来,眉上结着的霜一瞬间化开,还不忘晃一晃手里的捧花,近乎自傲地强调,“免费喜宴,出席有礼。”
“哼——满世界乱玩,过节也没有人影,幸亏阿哲能抓到你,不然…………”
“不然怎样?打999报警呀?”
“哼!”姜五龙猛抽一口烟,板着脸,凶神恶煞地指向姜晚贞,“不然我亲自去抓。”
“我才不怕——”
半点面子不给,说完一甩头,立刻消失在阶梯转角。
姜五龙骂一句“不孝女”,德叔讲“女大不中留”,嘻嘻哈哈开着玩笑揭过。
阿光瞥一眼于宝哲,“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财神爷,原来是亲自去接大小姐。”
于宝哲和陈勘不一样,陈勘出了名的油滑,又或者讲是八面玲珑,“社交”红玫瑰,可于宝哲似乎是还藏着读书人的傲气,不大看得上这帮古惑仔,话也懒得多讲。
因此阿光的玩笑,他就当没听见。
在此他只需讨好姜五龙一个。
也许应当再添上本埠最难缠的鬼马少女姜晚贞。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抬头向上看,可惜楼梯上空空荡荡,没有留下半片影。
此刻的鬼马少女却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十几个回合,心依然扑通扑通猛跳,静不下来。
她仿佛饮酒过量,导致面颊陀红、心跳过速、头晕眼花,不到一百磅的体重顷刻间灰飞烟灭,她正化作一朵云,缓慢飘浮在房间上空。
“色鬼!真是好大胆!”
与之前冷冰冰大姐头气势完全不同,眼下她正咬住被角,飞踢空气,张牙舞爪,粉红透亮——
好一只煮熟的八爪鱼。
她瞪大眼,紧盯天花板。
回想在半山发生的一幕幕,惊叹于自己的如鬼附身一般,竟然去吸他吻过的香烟…………
可是他一把勾住她后腰,猝不及防吻过来……
这场景如同电影画面,浪漫到令人窒息。每想一次,心就要漏一拍,面颊亦红到滴血。
本埠几时出现如此Charming的男士?凭一己之力打破她所有禁忌,成功跳入姜晚贞首选恋爱范围,恨不能趁着眼下发春,当晚就同他——
会不会此刻就出现在窗外?
翻山越岭就为向她讨一个晚安吻。
此事浪漫且不切实际,符合陈勘一贯风格。
姜晚贞兴奋得一跃而起,光着脚从床上到窗台,又在距离窗台两步远时刹住车,慌乱地伸手捏一捏面颊,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保持冷漠,决不能被她的完美先生当成小朋友。
等她换上面具,再慢慢走向窗台,假装不经意地推开窗,更不经意地向下望——
窗外空无一物,唯有泳池内晃动的波光与她作伴。
她叹一口气,无不失望。
脑海中突然飘过一句歌词,“重饰演某段美丽故事主人,饰演你旧年共寻梦的恋人。你纵是未明白仍夜深一人,穿起你那无言毛衣当跟你贴近…………”
嘁——
谁要当个傻女,从此痴念一个不回头的人?
姜晚贞对此嗤之以鼻。
钟表走到十一点,这座港被液体充斥,一半海水,一半酒精,令天空浮动的星也醉到眼花缭乱。
陈勘的酒还未过半,连微醺都算不上。而他却好似被抽走了魂,抱住个酒杯,趴在小桌上发愣。
酒池里光怪陆离,身边的人推推搡搡,一时来一时走,他只记得哪只波蹭过他肩膀,娇滴滴喊一声:“勘哥,来跳舞。”
又或者一位熟悉靓女,穿超短裙,露出四十二寸索腿,坐到他身边,伸手勾住他肩膀,玫瑰味香水熏到他头痛,咦?从前怎么没能发现,她一次倒整瓶香水?
“今天是怎么样?扮落寞,扮失意,等女人自己上钩?”她眯起眼,讲话时酒气浓重,与他之间存在别样亲昵。
他想起来,原来是他上一任女朋友。
乔珍妮。
乔珍妮二十九岁,正是饱满熟透的年纪,满身都是女人味,那位干瘪清瘦的妹妹仔根本不能同她比。
乔珍妮伸出鲜红色指甲,慢慢勾着他的头发,似乎也想勾来他的心。“阿勘,在哪里受挫?说给我听听。”
陈勘握住她勾着他头发的手,按在桌面上。
他看向她,眼神不再是前一刻的朦胧失焦,“珍妮…………”
“嗯?”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当伴侣……就是女生挑男朋友,我够不够格?”
“开什么玩笑?”乔珍妮大吃一惊,“阿勘,谁给你这么大的打击?简直是陨石撞地球,把你头都撞碎。我坦白讲,我交往过的男人当中,只有你够体贴,够浪漫,够劲…………”眼神向下,乔珍妮欲言又止,“当然,也够花心,够无情,不过男人么,一个两个,都要喜新厌旧,从不停留。”
“那…………”他眉头紧锁,陷入深思。
乔珍妮却笑个不停,“那什么那?阿勘,也有你追不到的女人,找机会我一定要见一见。”
“千万不要。”
“怕我揭你老底?还是怕她知道你有多滥情?”一讲起感情,立刻怨气丛生,看来乔珍妮也不能免俗,只够做到表面洒脱。
陈勘得意一笑,“我怕你也被气到内伤。”
进而今晚画面都似海潮一般涌进脑中,快速闪回,他再一次看见她故作矜持的脸,忍不住笑了又笑。
乔珍妮站在桌边,静静地看着他发痴,红唇紧闭,一语不发。
就在他放下酒杯时,酒保递过来一张手写卡片,一笔漂亮的“Juliana”,外加一串电话号码。
酒保向他左手边一指,陈勘顺着酒保的手看过去,是一名身材婀娜的年轻女郎,一身红色贴身吊带裙,一头剪短利落的齐耳发,漂亮得好似一团燃烧的火。
她同他眨眼,比口型。
“Call me。”她一边说,一边勾上手提包,与同伴一起笑嘻嘻走出酒吧。
“美城百货的大小姐,姚美芳。”乔珍妮无不艰涩地说,“阿勘,你真是桃花缠身。”
陈勘懒得去听,随手把卡片揉成一团,扔进餐盘里。
“珍珍。”
乔珍妮一愣,随即问:“你在叫我?”
陈勘点头,“珍珍,你有没有爱过我?”
乔珍妮忽然间仿佛听到全天下最大的笑话,捂住嘴,咯咯笑个不停,笑到眼泪闪光,才停下来,看着他那双深邃的含光的眼睛,回答说:“没有,一天也没有。”
陈勘听后如释重负,举起酒杯,碰一碰乔珍妮的,叮咚一声,如同心脏碎裂的声音。
“多谢你,珍珍。”
乔珍妮说:“不用谢,祝你马到成功。”
陈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13章
青春太快,圣诞过完,就到春节。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最后一堂课。
“一个人走不开,不过因为他不想走开;一个人失约,乃因他不想赴约,一切借口均属废话,都是用以掩饰不愿牺牲。”——亦舒《ー干零一妙方》
姜晚贞合上藏在书桌底下的爱情小说,听神学老师讲完最后一句“上帝爱世人”,终于长叹一口气,收拾背包要走。
同学钟玲玲三两步赶上来,拉她手腕,“贞贞,一起吃冰呀。”
姜晚贞原本不喜欢社交活动,然而她回过头,撞见钟玲玲顶一张红扑扑脸蛋,一对小鹿似的圆眼睛,扑闪扑闪,向她露出少女的天真光芒,实在可爱,令她狠不下心拒绝。
只好说:“你想吃什么?我不喜欢甜食。”
“文华冰厅,你去过没有?”钟玲玲兴奋地跳起来,“我大哥说,那家店又闹又乱,但是蛋挞同菠萝包都靓到爆。”
“你不是要吃冰?”
“哎呀,顺带嘛。我以为你只喝水,不吃饭。”
“那我靠什么活?”
“餐风饮露嘛。”钟玲玲撒娇似的抱住姜晚贞手臂,推推搡搡往外走,“都说你住在冰山上,约你一次好难得,靓女给个机会,今天让我付账。”
姜晚贞说:“听名字就知道不会超支。”
钟玲玲笑得两眼弯弯,“听名字就知道很新鲜,你一定没去过。”
“你怎么知道?”
“我猜呀,这里谁不是?”钟玲玲环顾四周,都是中产家庭以上。
姜晚贞说:“我小时候都搭巴士上下学,吃午餐都困难。”
“那你家这几年行大运啦!”
“是啊,抽中头彩。”
“呀,还真有这种事?”
“所以这些冰厅茶室,我都是常客。”
钟玲玲嘴角向下,愁眉苦脸,“那完了,我们还以为你会惊喜加意外。”
“我们?”
“哎呀哎呀,讲错啦,是我是我——”
姜晚贞突然意识到宴无好宴,到达目的地,果然是“我们”。
“立森!”
“阿玲!”
老友相见,分外亲热,趁得姜晚贞倒像个多余的人。
一转头见到她,姜立森又像个误入牌局的小学生,局促地捏住衬衫衣角,一双眼在眼眶里转圈,左看右看偏偏就是不敢看她,头也放低,下颌收紧,“姜……姜同学你好…………”
不知道的以为他旷课被老师逮住,正在指认现场。
“你也一起饮茶吗?姜立森。”
“嗯……我…………到放假…………我做东…………”
她与姜立森在同一个班,却不常打交道,只知道他看起来家世良好,多半是父医生,母律师,组成中产阶级之间的强强联合。
因此家教森严,礼貌周到,见到心仪的女同学,一瞬间满脸通红,好比一只熟透的水蜜桃。
比钟玲玲更娇。
“你做东?”姜晚贞故作惊讶,“我以为是钟玲玲同学发大财要请客,原来啊…………”
拖长音调,眼神调侃。钟玲玲在她的视线里败下阵来,闷头闷脑拖住她做到姜立森对面。压低声音求饶,“我知道骗你是我不对,不过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姜立森求我一万次我才答应。”
“贿赂你多少?”
“限量版。”
“折成钱分我一半。”
“喂——”钟玲玲抬头瞪她,她亦瞪回去。
钟玲玲只好服软,“回去再算账。”
整治下午七点半,小店里人来人往,生意火爆,周围有人吹水有人吵架,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
斯文有礼的姜立森也不得不提高了声量,将餐牌递给姜晚贞,“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
姜晚贞不同他客气,招手叫人,熟练下单,“Big Man菠萝包,火腿腌列,两杯冻阿华田。”
顺口帮钟玲玲也点完。
伙计收笔,夹在耳后,转过身又去忙。
姜晚贞抬头四顾,两三年都不曾光顾过,此处依旧是泛黄的瓷砖,老旧的餐桌,还有仍在不停卖力工作的老式电扇,咿咿呀呀诉说着过时的情节。
一个不小心就望见斜对面角落里,坐着一位熟面孔。
嘈杂闹市里也像明星出街,令你一抬眼就找到他。
老旧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也仿佛会发光,衬得眉与眼都精妙,深深,穿过人群锁住她。
两人目光在人群缝隙中相遇,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举起桌上冻柠檬水,朝她晃一晃玻璃杯。
身边还坐着一位长发女人,脸孔被对面的同伴挡住,看不清楚。
他的示意,姜晚贞只当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重新去看面庞白皙的姜立森,也不知怎的,大脑空白,忽然间脱口而出,“你好白……”
姜立森一愣,随即讪讪地笑,“可能是不常运动的原因——”
“是哦,你真的好白,比我都白,不信你看——”
无奈钟玲玲还要来凑热闹,把小臂和姜立森的凑在一块,黑白立显,“姜立森,你才是白雪公主。”
姜立森愈发尴尬,“我不是…………”
姜晚贞好心解围,“假期打打球,马上就有健康肤色。”
钟玲玲说:“小麦色皮肤,哇,超级性感,少女最爱。”
“不一定。”姜晚贞抿一口阿华田,仍然是熟悉的味道,“长得好看的,不论肤色,少女都爱。”
“你把我们少女讲得太肤浅啦!咦,这家好喝——”
“你再试试菠萝包。”
钟玲玲一口吞下三分之一,“非常丰富,好有层次,哇哇哇,这家真是顶!再点一打,我要打包回家。”
姜晚贞笑一笑,尝一口,却感觉不如记忆中的好吃。
姜立森在对面试探着问:“姜同学,你以前来过吗?”
“来过。”姜晚贞毫不避讳地点头,“我从前就住在这一区,同庆大厦你知不知道?我住B座18楼,以前经常在这家店打包晚餐。”
同庆大厦,本埠出了名的脏乱,内里集结印度、菲律宾、越南各类偷渡客,抢劫烧车都算小事故。
姜立森似乎受到巨大震慑,需要十分钟以上时间消化“梦中情人”的落破出身。
姜晚贞却越过他肩膀,终于看清他身边浓艳妩媚的女人,眼底眉梢全是成熟风韵,连她看了都要动心,恨不能当一回男人,去做护花使者。
尚未接触,她已经高举白旗,败下阵来。
好在她懂得“看开”,眼下看姜立森,已经顺眼许多。
兴许乖乖仔更可爱呢?
于是展露出前所未有的和善,微笑说:“很久没吃过这一家了,今天多谢你请我来。下次我做东。”
姜立森慌忙说:“啊,不用不用,请女士吃饭,理所应当我来付钱。”
好在有钟玲玲替他抓住重点,“限量版”没有白收,“下次是什么时候?明天还是下个礼拜五?”
姜晚贞瞥她一眼,尔后慢慢答:“下礼拜。”
“耶!下礼拜!马到功成!世上就没有我钟玲玲办不成的事!”她径自高兴,却把姜立森吵得满脸通红。
他的司马昭之心,没人不知道。
只有他自己装傻。
吃饱喝足,街头散步。
钟玲玲还未出门就找好借口,提早撤退,只留下姜晚贞与姜立森两个,互相之间隔着一只拳头的距离,肩并肩走在霓虹斑斓的街。
沉默了一路,还未等到一辆出租车,姜晚贞等得要翻白眼,万幸在她耐心耗尽之前,终于等到姜立森开口。
“姜同学,其实……其实从你第一天转学过来,我就…………我就在留意你…………”
“嗯?留意我什么?”
姜立森深呼吸,仿佛痛定思痛一般,“我觉得你……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看起来好孤独…………”
“…………”
他鼓足勇气,“所以,我想陪着你,我想……我想和你作伴…………姜同学…………”
不知怎的,提到孤独,姜晚贞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不自觉将语调从玩笑变回温柔,“当好朋友也可以做伴啊。”
“当好朋友,也……也可以…………不过我认为…………我们很有缘分…………你姓姜……我也姓姜…………”姜立森脸色苍白,整个人像一座废旧大楼,晃晃悠悠,即将倾倒,“不过我想做你男朋友!”
总算说出口,直接,干净,如释重负。
姜立森挺起胸膛继续,“我想做你男朋友!姜晚贞,贞贞,我还想和你结婚,想要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你可以给我个机会吗?”
结婚?进度未免太快。
姜晚贞疑惑之间,突然身后“啪”一声巨响,汽车喇叭声震耳欲聋,姜晚贞最恨没公德,转过头就要骂——
一辆敞篷车,坐两男两女,驾驶座那位英俊男士刚刚在文华冰厅喝过冻柠檬,副驾驶一位丰乳肥臀的大美人,正在看戏一样盯住她。
后座还有两位,一位满臂文身,另一位满头小卷,看一眼就知道不好对付。
但姜晚贞哪里怕过?她横眉怒目,仿佛道德卫士,上前一步就站在驾驶座车门旁,居高临下盯住司机。
“先生,市区内非紧急情况不可以按喇叭的,你不知道吗?”
没等陈勘回复,后座那位满臂文身的古惑仔满脸下流地抢过话来说:“小姐,不可以按喇叭,那可以不可以吹喇叭啊?”
“啪——”
响不过鸣笛声,但胜在够清脆,够利落,打得古惑仔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姜晚贞却对住陈勘说:“你想今晚就投胎?”
第14章
“我顶你个肺——”纹身男跳起来就要还手,不料前座放开方向盘,鼓起掌来。
陈勘满脸骄傲,“女英雄,好劲道!”
感慨完毕,还要对着大怒之下的姜晚贞嬉皮笑脸,“不愧是大小姐,好大脾气,好大胆量——哎哎哎,大家文明人,有话好好说,不要搞野蛮人那一套…………”
姜晚贞哪会同他客气,扬起手就要再给他一个教训,好在他身体灵活,反应迅捷,一偏头就躲过,然而耳边扇起一阵风,令他为姜晚贞的手劲暗暗害怕。
顺道,他捉住姜晚贞手腕。
“当街谈恋爱有伤风化,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不用使这么大劲吧?”
姜晚贞冷着脸,龇着牙,还沉浸在整死陈勘的一万种方式当中,不能自拔。
姜立森却被陈勘说得羞红了脸,焦急地盯着姜晚贞被陈勘扣住的手,小声建议,“贞贞,我们报警吧。”
姜晚贞回过神,“报警?好呀,现在就报警。”
纹身男还捂着脸,“报警就报警,只这一巴掌,我找律师告到你破产!”
“好!你千万做到!”姜晚贞一抬眼,瞪回去,恶狠狠一只母老虎,凶得纹身男都都弱三分。
乔珍妮坐在副驾上,轻轻推一推陈勘,“算了,还是小妹妹…………”
陈勘却突然间变了脸色,阴狠狡诈,连自己都没察觉,“他叫你贞贞?”
问题问得毫不想关,看戏的人个个疑惑,只有乔珍妮一瞬间了悟,蹙眉望向一脸倔强的姜晚贞,目色复杂。
原来是她——
而姜晚贞只觉得陈的问题过于可笑,也过于……不自量力。
她扬起眉,答得气势汹汹,“对,他叫我贞贞,先生,你是不是耳聋?”
陈勘皱起眉,显出凶相,“他凭什么叫你贞贞?”
“我男朋友怎么不可以叫我贞贞?”
“几天前没听说过你交男朋友。”
“这位先生,我纠正你一下。”姜晚贞冷着脸说,“是三十四天前。”
她强调完细节,陈勘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一瞬间云开雾散,晴空万里,更开怀大笑,活像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对,是三十四天。”
放开姜晚贞手腕,他一手搭住车门,重回风流痞气模样,“好了好了,不吵了,贞贞,一起喝杯茶怎么样?”
姜晚贞看他像看神经病,“谁要同你喝茶?我现在要去打电话报警。”
转过身就要走,却又被他拉住手。
他转过头和同伴说:“你们自己打车。”
再拉一拉姜晚贞,“姜小姐,我也纠正你一下,不是三十四天,是三十三天附带十六个钟头,未满三十四。”
姜晚贞回头,眼里有藏不住的错愕。
陈勘志得意满地笑,低声说:“最后给个机会,贞贞,太平山顶怎么样?”
姜晚贞低头看表,已经八点半,“十点不到家,爹地又要满世界发通缉令。”
他笑,低头挽衬衫衣袖,“那我就和于宝哲配合打一场自由搏击。”
“你不要太自信,阿哲很厉害。”
“不管他多厉害,在贞贞心里,他已经输了。”三十四天的精准计算令他拥有百倍信心。
姜晚贞懒得与他当众废话。
她交待姜立森,“多谢你招待,下次我做东。今天我先走一步,不麻烦你送我了,拜……”
姜立森满脸警惕,“贞贞,他一看就不是好人,你不要受他胁迫,这条街有巡警,他们不敢乱来的!”
他讲得认真,她听得想笑,“姜立森,你放心,我认识他。他…………他是我家帮佣。”
“帮佣?”谁会花钱请一位危险分子在家洗衣擦地?姜立森根本不信。
然而姜晚贞很是笃定地点点头,“你难道听不出来?他有很重的菲律宾口音。”
“菲律宾口音?”
“对呀,他是菲佣。”
“菲佣不都是……女人吗?”
“啊,他变过性的,姜同学,你不会歧视变性人吧?”
“我……我没有……我怎么会……”
“那就下次见啦。”说完朝呆愣原地的姜立森挥一挥手,走上乔珍妮已经为她空出的座位。
姜晚贞系好安全带,“开车吧,伊美达。”
(多数菲佣都叫伊美达)
陈勘紧握方向盘,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身旁骷髅精经不起他一巴掌。
一路沉默,陈勘花费半个钟头才回到理智状态,抽空瞥一眼身旁的姜晚贞,“小男生请一杯柠檬茶就表白,也未免太寒酸。”
说人寒酸,其实自己才真正酸气十足。
姜晚贞捋一捋被夜风吹乱的头发,继续努力,力争在今晚将他气出心脏病,“总好过某些人,一分钱不花。”
“哎哎,别搞错,我明明包二百块利是。”
“二百?你自己吃的那份都不够。”
“今晚就请你吃大餐。”
“用不着,我吃饱了。”想到他说消失就消失,一出现身边跟个火辣女郎,她便开始后悔,不应当如此轻而易举地就上了他的车,“你刚才叫你女朋友下车让位给我,当心回家跪榴莲哦。”
好大一股醋味。
陈勘暗自得意,“怎么样?吃醋了?”
姜晚贞瞪圆眼睛,“我会吃你的醋?做梦吧你!”
“生气代表被说中心事。”
“生气只代表我受辱。”
陈勘无奈,“大家普通朋友,一起出来饮茶,不像姜小姐,是出门谈恋爱。”
说完伸手抓一抓头发,在风中感慨,“年轻人的生活处处精彩,不像我们……”
“你们怎样?”
“一心只有工作。到了。”他停好车,领着姜晚贞走进山顶最高处的咖啡厅。
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日,山顶人迹寥落。
在这里,咖啡正不正都是次要,关键在于风景。
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繁华夜景俯拾即是,令人不自觉仿佛拥有整座城市。
姜晚贞抿一口热咖啡,评判,“粗盐水都比它味道足。”
陈勘只喝柠檬水,看着姜晚贞痛苦皱眉的模样,默默偷笑。
可惜立刻被姜晚贞抓包。
“你笑什么?”
“贞贞愿意陪我喝咖啡,我当然要笑。”
姜晚贞翻个白眼,“你对每个人都这样?”
陈勘放下玻璃杯,收敛笑容,“如果我说,只对你这样,你信吗?”
她垂下眼,想了想,摇头,“你的话太不可信,哪一天我如果愿意相信你,一定要倒大霉。”
“这么惨?”
“说不定会更惨。”
“我猜不会,你不如试试看?”
“凭什么?”
“凭我这三十三天里,每天都在想你…………”
他说这一句时,已经收起笑容,眼含真意。
然而等姜晚贞想去求证他的话是真是假,他却又堆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原来贞贞喜欢听这种风格的,早说嘛,我天天讲给你听,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姜晚贞胸口憋闷,握紧左手,“如果现在身边有枪——”
“嗯?”
“我一定送你上西天。”
“哈——荣幸之至。”他笑得后仰,一抬头瞥见咖啡厅墙壁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四十五,忽然间神色一凛,抓起桌上半盒香烟说:“我出去抽支烟,想吃什么自己点。”
话说完人就走,丝毫不给姜晚贞回应的时间。
穿过走廊,抵达后厨门口,垃圾箱整齐排列。
已经有人背靠栏杆,头戴棒球帽,吞云吐雾。
陈勘走上前,毫不客气地去掏那人裤兜,掏出一盒美国烟,叼在嘴上,“大哥,借个火。”
那人戴着鸭舌帽,抬头时才能露出大半张脸,是个淹没在人群当中便也无法辨认的中年男人。
他拿出一只银色打火机,为陈勘点燃香烟。
陈勘抢过他的打火机,看了又看,“不是吧曹Sir,升职了还用这只旧Zippo!你换一只黄金的嘛!”
“做差人哪有你们捞偏门赚得多?我还要养家,压力大到要跳楼。”曹Sir抢回打火机,当个宝贝一般收进衣兜。
“孤寒鬼——”
“赚钱不容易,人生多艰辛。不像你……”曹感慨完毕,转个弯又说到陈勘身上,“工作时间泡小妹妹,她老爸是名单上头一位,你搞清楚谁能搞谁不能搞行不行?”
陈勘一笑,“谈恋爱不耽误公事,你一发消息,我立刻开飞机上山。”
“胡说八道。”
“人家出门偷情都知道找一帮狐朋狗友打掩护,我见你不是更危险?我找大仙算过,她是我的护身符……”
“你什么意思”
“越往上靠越觉得危险。”陈勘双手撑住栏杆,俯瞰满地杂草乱树,长叹一口气,“姜五龙又不傻,他比你想的更细心,我加倍小心,也很难保证一步都不出错。”
“所以去勾引他女儿?”
“好过你天没亮就去公海捞尸啊!还有,讲什么勾引,多难听。”一伸手揽住曹Sir,“是给她上上课,让她提早感知人生疾苦……”手指瞧一瞧太阳穴,“牢牢记住这世上没有好男人,一个都没有。”
“食屎吧你沈乔一。”
“一起食?”
“贱人。”曹Sir骂人不留情面。
“讲得对!男人就是贱。”
曹Sir一巴掌拍在陈勘后脑勺,“同你讲正事!”
“你把我打到脑震荡才愿意同我讲正事?我一个字都记不住喔。”
曹Sir扔掉香烟,“听说你们下礼拜出公海?”
陈勘点头,“曹Sir消息灵通,不过下礼拜哪一天,几点几分,在哪里,都未定。”
“按惯例只会提前两个钟头发通知,去的人都在姜五家里上香拜神。”
“这你都知道,厉害厉害。不过…………你觉得他这次会带上我?”
“他看好你,想培养你做接班人。”
“他不是还有个儿子。”
“在英国念医科,摆明不想让亲生子沾手。”
陈勘嘲讽地笑:“所以培养我这个干儿子。”
曹Sir说:“你知道就好。”停一停,又开口,“当天进门就有人搜身,你什么都不必带,会有人把信号接收器放在姜家小门,右手边富贵竹花盆里——”他举起先前收好的Zippo打火机,“就是一只银色打火机。”
陈勘摁灭香烟,“你在那边到底有多少个卧底?要不然……我退休让贤行不行?”
曹Sir得意地笑,“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对你对他都没好处。时间差不多,我该走了。”要走也不忘拍拍他后背,告诫他,“大人的事情同小朋友没关系,不必把姜晚贞牵扯进来。”
陈勘双手摊开,“要活命,没办法。”
第15章
“你这种男人少一点,张国荣都少发两张伤心情歌。”曹Sir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长方形珠宝盒,塞给陈勘,“不要说我不记得你啊,生日快乐,衰人!”
陈勘笑得合不拢嘴,忙不及打开珠宝盒,原来是一只金光闪闪的腕表,“喂,真的假的,送劳力士?你炒股票发大财了?还是去澳门赌?”
“神经病,发什么白日梦,当然是假的。”曹Sir抢过金表在自己手腕上试了试,惨白路灯下,金色表面亮光闪闪,除卖家外,谁能认得出真或假?
曹Sir指着表盘,“东莞货,靓不靓?”
“两百块?”
“两百块?你去抢吧沈乔一!”曹Sir激动地比出个“三”的手势,“三千块!一分不少。绝代靓表,够你拿去撑撑场面啦。”
陈勘讲:“我看姜五龙身上样样都是真货。”
曹Sir答:“古惑仔才买真的。”
“警察都买假的?”
“赚钱不容易。喂,自己小心——”曹Sir将假劳力士放回珠宝盒,塞到陈勘手里,“出了事,命要紧。”
“知道啦。”叮嘱重复三百遍,陈勘早就听得不耐烦,收起假劳力士,伸手拍了拍曹Sir肩膀,“约我出来就为送我礼物?长官,我好感动,不如让我以身相许。”
“许你个死人头,去许给外面那位小妹妹——”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过道,陈勘在前,曹Sir在后。
没预料,一到咖啡厅就遇到大事故,一群人围在一起,拍桌、瞪眼、骂街,即将上演街头斗殴事件。
陈勘向咖啡厅角落扫一眼,他原本选中的那张桌,眼下空空如也,他追得费力的人,就站在旋涡最中央——
正对一位将近两米高,浑身肥肉与肌肉混杂的中年男人,姜晚贞像一只被扒光羽毛的鸡,正在凉风中瑟瑟发抖,却还要昂起头颅,义正言辞地制止对方,“我不管你是哪个字头的大佬,总之打女人就是不对!我现在就报警——”
转头就对餐桌一旁低头啜泣的女人说:“你放心,到警局我帮你指证他。”
曹Sir恰巧经过陈勘身边,他显然也目睹这场“英雄义举”,压一压帽檐,低声调侃:“好机会,还不去英雄救美?”
没等他应声,曹Sir已经消失在门外。
然而姜晚贞哪里需要他去救呢?
多数时候,她凶悍勇猛胜过一头母棕熊。
不过这一次,对方显然没能被姜晚贞的气势吓住。
“叼你老母!多管闲事!”中年男人大骂一声,举起咖啡壶一样大的巴掌就要往姜晚贞头顶扇过来——
姜晚贞退后一步,躲到安全位置。
意外,连掌风都没感受到。
一抬眼,有人抓紧机会,为自己争取英雄式的出场。仿佛超人一般突然出现在姜晚贞与中年古惑仔之间,一只手扣住对方高高抬起的手臂。面带笑容,好心劝说:“先生,万事好商量,动手伤和气。”
然而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出手力道十足,扣得中年古惑仔一张丑脸挤成一团,好似已经便秘三十天,一面用力,一面还要咬住牙,挤出一个音,“丢——”
到底长到两米高,肥肉都要多出四十斤。
陈勘也渐渐支撑不住,却不忘转过脸,朝姜晚贞笑一笑,假装轻松,“看来今天不用等于宝哲出现,马上就能演练自由搏击。”
姜晚贞直白地讲:“你打不过的。”
他面色一沉,满眼严肃,“那不一定——”
正当下,中年古惑仔大喝一声,拳头终于挣脱陈勘的手,浑身皮肉都震了一震,仿佛哥斯拉现身,轰隆轰隆向下挥拳。
陈勘左突右闪,灵活应对。
中年古惑仔一时撞翻餐桌,一时又踢飞沙发,眼看体力不支,被陈勘借机偷袭,一拳打中眉骨,正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门外突然闯进来八九个人,焦急慌张,如同老母亲找寻走散的小儿子,不断地喊,“大佬,大佬…………”
大佬已然横躺在大理石地板上,而站在他身边呈战斗姿态的陈勘,正是罪魁祸首。
一帮人立刻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十六只细长眼齐刷刷怒视陈勘。
姜晚贞悄悄走到陈勘身后来,小声说:“我已经打999报警。”
陈勘说:“报警做什么?请他们来替我收尸?”
“你不是很厉害?”
“大小姐,拜托你搞搞清楚,你爹地收租也没收到太平山顶。”
好像是……
当下她终于紧张,“那怎么办?”
“怎么办?打不过就跑喽!”话音刚落,拉住她左手,立刻冲刺向外,一刻不停地奔出咖啡厅。
身后有人高声喊,“追!一起追!”
乌央乌央往外冲,连躺在地上流血又流泪的大佬都没时间照料,可见仇恨令人双眼失色,晕头昏脑。
姜晚贞从前读爱情小说,描写男女主角午夜私奔,有夜幕当中的星与月为他们的爱情作证,连风都是罗曼蒂克的味道。
然而现实是,她与他手拉手,跑到肺部爆炸,两眼发黑,双腿失去知觉,已经分不清前路后路,也不知身在何处,唯独智能机械地向前跑,跑进漆黑深邃的长夜里。
她甚至绝望地想停下来,去和那帮打老婆的古惑仔决一死战,也好过在陈勘的拉扯下,跑到气绝身亡。
“我跑……跑不动了…………”
甩不开他,她索性屁股向后,臀部落地,稳稳当当回到地球。
陈勘已经跑出五米,又倒回来,企图拉她起身,“再坚持五分钟,马上到终点。”
“终点?哪里有终点?我身后根本没人追。”她撑住腰,大口大口呼吸,修复爆裂的双肺。
陈勘向前一指,竟然指向咖啡厅。
姜晚贞当他吃错药,“回咖啡厅送死?”
“你看外面,警车已经入场,两公里长跑时间内到达,这帮衰人比我预想的稍微勤奋一点。”
咖啡厅里,警察果然已经分开人群,开始查看伤势,询问案情,忽然间有人高高兴兴推门进来,喊:“阿Sir,我有冤情!”
身后还牵着一名脸孔精致,却面带愁苦的学生妹。
两位运动健将,个个喘不上气。
区别是男士眼露精光,女学生面色惨白。
陈先生因经历人生当中第一次报警申诉,浑身上下兴奋到发光发亮。
到警局录口供,登记资料,最终还需通知监护人到场。
于宝哲深夜接到通知,照旧穿西装系领带,斯文精致地出现在警察局,同行的还有私人律师,两人似精英中的精英,站在一帮醉汉、站街女当中,显得异常突兀。
办完手续,流程走完,已经临近一点。
年轻警官护送陈、姜两人走出办公室,陈勘还要堆起笑脸与警官客套,“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
警官刚入职,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就当他是普通市民,见义勇为,值得嘉奖,“不麻烦,维护治安是我们的天职,不过下次遇到这种事,可以等警察到场再介入,保证自身安全。”
“那当然,今天确实冲动。”
“但也很英勇。”
“哪里哪里,不过是尽到良好市民应尽的义务…………”
听得姜晚贞胃里翻滚,想吐——
多亏有于宝哲及时拉起刹车,“还不走?”
陈勘说:“财神爷发话,当然走。”
深夜寒冬,新闻台报摄氏12度,凉风吹得人耳目清醒。
姜晚贞跟着于宝哲走出警察局,不自觉在风里跺了跺脚。于宝哲交代她,“我去拿车,你在这里等。”又看向陈勘,“阿勘,一跟我一起,我有话说。”
陈勘眼中带笑,不置可否,等于宝哲走出十米远,才大跨步跟上去。
两人经过走道,子夜时分,只有两家便利店尚在营业,收银员坐在台后,眯着眼睛打呵欠。
于宝哲走到停车场,天花板悬挂巨大白炽灯,灯光晃眼,照得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于宝哲停在一亮黑色丰田车车尾,突然转身,挥动拳头,狠狠砸在陈勘侧脸。
陈勘一偏头,稳住重心,抬头时摸着痛到发麻的下颌,嘴角已然开裂,正丝丝往外渗血。
他叹一口气,“好歹相识七年,你…………”
声音越放越低,直至于宝哲无法听清。
“还要狡辩…………”
“你动手之前也该打个招呼!”
原来方才在蓄力,话刚说完,立刻侧身出拳,一样打得于宝哲趴在自己那台丰田车上。
于宝哲站直身,摸了摸颧骨,感受一阵火辣辣的疼。
到此两人双双挂彩,自由搏击大赛顺利展开。
于宝哲掏出蓝格手帕,擦去颧骨上的血迹,再扶正眼镜,认认真真讲:“你从前怎么玩,那都是你的私事,我没权利过问。但是贞贞,你不能碰。”
陈勘活动活动嘴角,问:“凭什么?就凭她是姜五龙的女儿?财神爷,她也是女人,是女人都要谈恋爱,都要被男人辜负,她们个个心甘情愿受伤,你懂不懂?”
话太嚣张,听得于宝哲脸色更差,“她不同,你敢动她一下,五爷一定把你扔到公海喂鲨鱼。”
可惜这威胁毫无用处,反而助长他气焰。
陈勘一摊手,“我不动她她怎么开心?我对自己有信心,就算分手,她也一定舍不得害我。啧,阿哲,你不懂女人,难怪进出姜家这么多年,姜晚贞连手指头都不让你碰一下。在我这里,你见过的啦,全垒打!还是送货上门——”
“人渣!”于宝哲怒到极点,再度冲上前,要与陈勘一决生死。
然而一个坐办公室,一个满大街练身手,动起手来两人不在同一水平线。
对于于宝哲的突然发力,陈勘轻松躲过,一个闪身,肩膀架住于宝哲腋下,一拉一拽,就听见“砰”一声巨响,于宝哲重重摔在车尾箱上,他的黑色丰田车连带着上下震动,久久不平。
陈勘满眼是笑,“让你偷袭第一次,不代表后续都要让你,财神爷,算账是忙,也要抽空练练身体。白斩鸡,没人喜欢。”
态度欠奉,恨得于宝哲双眼都要瞪出眼眶。
不愧是人渣。
第16章
两人再次出现时,都已经各自收拾妥帖。
于宝哲的短发一丝不乱,陈勘的衬衫雪白平整。如果不看脸,绝对猜不出五分钟前这两位在停车场里做了什么。
可惜脸是最大“灯牌”。
陈勘开车门,走到姜晚贞面前,坦然面对她好奇与探究的眼。
“自由搏击?”姜晚贞盯住他嘴角伤口,再扫一眼驾驶座上,于宝哲那张五彩斑斓的脸,答案显而易见。
陈勘说:“陪财神爷健身。”
姜晚贞抬高眉,疑惑,“你赢了?”
陈勘答:“亲兄弟,不讲输赢。”
“神经。”绕开他,坐上副驾驶。
正要走,陈勘又弯下腰敲她车窗。
于宝哲面无表情,姜晚贞想了想,降下车窗,等冷风争先恐后灌进车里。
陈勘脸上照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左手搭在车门,右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罐三得利牛奶咖啡,“不好意思,喝杯咖啡都不安宁。”
她望着他,细数他眼里一颗又一颗的璀璨繁星,回想今夜姜立森的告白、敞篷车的喇叭声、冰冷又浪漫的太平山顶,以及他此刻带伤的面颊,一瞬之间能够全盘原谅他的突然消失,仿佛对这个人,她的底线能够一降再降,直至无底线容。
她在慢慢丢失理智,奔跑在危险边缘。
“嗯……”姜晚贞伸手去接咖啡罐,他顺势合握双手,将她一只手紧紧包裹住,掌心贴着温热的咖啡罐。
他说:“天冷,寒潮又要来,回去记得多穿一件。”
“嗯…………”
明明是浪子,明明满口不在乎,却又细心温柔,无微不至。
太矛盾,太难琢磨。
“用心读书,不要太早谈恋爱,小男生太无聊,同这类人在一起,简直浪费生命。”
“我自己会考虑。”
“下半句是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收到。”说完伸长手,在她发顶乱揉一把,揉得她蓬头散发,形象全无,“回去早点睡,不要同你爹地顶嘴。”
姜晚贞气鼓鼓要回嘴,可于宝哲已然迫不及待,深踩油门飞出警察局。
她只能从乱发缝隙里,望见陈勘在后视镜上同她挥手。
他身后是空无一人的天与地,身前是昏黄寂寥的灯,衬得他身影单薄,一片纸一样易碎。
她的心甚至“咯噔”一下,微微地疼。
她竟然开始心疼他。
真是活见鬼。
于是她一面整理长发,一面口是心非地吐出一句,“讨厌鬼——”
又轻缓,又温柔,哪里是在说“讨厌”,分明在高喊着“喜欢”。
于宝哲怎么会听不出来?
一张脸阴阴沉沉,好比阎罗出世。从后视镜里瞟一眼微微出神的姜晚贞,拿出他前所未有的严厉口吻,“你不能再和陈勘有任何牵扯。”
姜晚贞侧过身,讲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今晚的事,你不要告诉我爹地。”
“警察局电话打到家里,五爷怎么会不知道?”
她心急,身体坐正,焦急地去攀于宝哲手臂,“那他知道陈勘也在场?”
他无奈,做完一次深呼吸才回答:“电话里没提。”
“你接的电话?”
“是。”
“那你搞定律师,不许他出卖我。”
“出卖你?”
“让爹地知道我同陈勘一起玩,比我出门打架还严重。”
“原来你心里清楚。”于宝哲侧打方向盘,索性把车停在路边,打算面对面、眼对眼,认真教育姜晚贞,“你知不知道他多危险?”
“有多危险?”小女生不能激,也不受恐吓,世界越是反对,她越是要逆行,此条为不变真理,“会把我打到半身不遂,还是把我卖到美国做黑奴?”
于宝哲再次叹息,“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是哪些?阿哲,你知不知道,你也很难沟通。”她双手抱胸,一本正经,“你无非是怕我同他谈恋爱,怕我被他玩弄…………不过,谈恋爱,结果最差就是分手,分手有什么了不起?谁怕谁?如果因为害怕分手才不去恋爱,那才是真正的懦夫。”
越讲声音越高,到最后简直是在发表参选宣言。
本选区参选议员是初生牛犊,天与地都不怕。
可惜她迟早要为此刻的一勇无前付出代价,也许这就是陈勘口中的“她们个个心甘情愿”,要飞蛾扑火,一往无前。
任你天兵天将下凡也拦不住。
“陈勘没有你想的简单…………”
“那他是有多复杂?”
“他…………”话到嘴边,又咽下肚,于宝哲今晚第三次叹气,眼神近乎哀求,“贞贞,你听话好不好?和同龄人一起玩,要去哪都可以,和他,绝对不行。”
“是吗?可惜你没权力决定我的人生。”她转过背去,脸朝向车窗,更拿出大小姐脾气,命令他,“开车!”
隔上三分钟。
于宝哲垂下头,沮丧到了极点。
想一想,姜晚贞说的也对,他有什么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活?
连他自己的人生,他都无法掌控。
于是握紧方向盘,一路无言,驶入榕树湾别墅。
姜五龙今晚不打牌局,放空身心,嘴里叼一根雪茄,就坐在大厅沙发上等。
等姜晚贞跟在于宝哲身后,灰溜溜走进家门。
她一出现,姜五龙立刻吹眉瞪眼,拍桌子起高声,仿佛大戏开演,径直将她教育到凌晨三点,还她差一点在客厅站着睡着。
最后姜五龙问:“知道错了没有?”
她忙不迭点头,“知道了,下次绝不再犯。”
其实已经困到头晕眼花,根本不记得姜五龙先前讲过什么。
姜五龙大手一挥,她立刻转过背,逃向二楼。
姜五龙雪茄抽完,这才开始与于宝哲谈正事。
而姜晚贞累到上下眼皮打架,没精力再去洗漱,一进门就躺倒在床上,计划跑步进入深睡眠区。
就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忽然强撑着睁开眼,确认那罐三得利牛奶咖啡还被她紧紧握在掌心里,这才安安心心合上眼,坠入梦乡。
原来有情不在钱多,一罐热咖啡就够温柔一颗心。
这天她入睡都带笑颜。
后来寒潮如期而至,南太平洋也未能幸免。
一连几天出门都需穿上厚毛衣,满街都是红灯笼,处处充满春节气氛。
仍在寒假,姜晚贞与钟玲玲看完电影回家,一进门就看见满屋热闹,又不开牌局,却要集结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她当即猜到今晚有大事要做。
正准备上楼,却发现陈勘坐在离姜五龙最近的位置,正与姜五龙笑成一团,亲昵胜过真父子。
她脚步放缓,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也是当中一员,他身上也有洗不清的黑。
但转念一想,那又怎么样?
她不过是想与他玩一玩,很快就分道扬镳,再无瓜葛,何必在乎他的从前、以后?
恋爱中的人,最擅长自我开解,又或者换个说法——
最擅长自我欺骗。
如侵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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