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705年12月16日)清晨,红日初升,东都洛阳笼罩在万道金光之中,城西洛水河畔的上阳宫仙居殿内,面容憔悴粉黛不施年过朝枚的武则天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睡个好觉了。每天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阴魂携手而来,披头散发,沥血囚衣,戳指怒骂。
五十年前,武则天当了唐高宗李治的皇后,为了根绝后患,便将王皇后和萧淑妃砍掉四肢,做成醉骨。王皇后临死前依然保持着关陇贵族的大家闺范,祝福李治和武媚百年好合,幸福安康。萧淑妃却没有这种大家风度,她扯着嗓子大骂,我死后会变成一只猫,武贱人死后会变成一只鼠,我世世代代咬断她的脖子。二人死后,阴魂不散,武则天在长安城每个房间都睡不着觉,于是搬到洛阳来,建了上阳宫,并且下令,宫中不能养猫,违令者,诛九族。
上阳即天上的阳气,仙居即神仙的居所。阳克阴,仙胜鬼。
上阳宫夕照
十个月前,武则天被张柬之等人发动兵变,从大周女皇的宝座上拉了下来,复辟了李唐江山。当时武则天已经病得很重了,一整个腊月不见起色,朝中暗流涌动,可她已经有心无力了。按照她的推断,大周江山会千秋万世存续,因为她已经立儿子武显(即李显,被女皇武则天赐姓武)为太子,自己驾崩之后,武显便会登基即位,成为大周第二代皇帝。自己会进入武家太庙,成为周高祖,世代享受香火供奉。退一步讲,即使人心思唐,群臣拥立李显复辟大唐,也是身后事了,眼不见心不烦,不会在自己有生之年发生这一幕。
但她万万没想到,群臣根本等不及。宰相张柬之暗中串联了右羽林卫将军杨元琰、左羽林卫将军李多祚以及姚崇等人,拥触着李显进了皇宫,逼令武则天退位。这一天是正月二十二日清晨,薄云遮日,寒风习习。李显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明来意后有点不知所措,这真特么是个天大的惊喜。你们想谋求富贵荣华,就把我往火上烤,让我承担不孝不忠之名。因为武则天已经犹如落日的余晖,照不了几天大地了,自己登基即位是水到渠成之事,只要等个一年半载就行。现在搞这么一出,成了无非当个皇帝,不成就要被灭三族,这是拿我身家性命当筹码押你们锦绣前程啊。
李显小心翼翼的说,老母重病在床,我就逼她退位,不符合孝道吧。要是这么一进去把她吓死,我就要承担千古骂名了。张柬之姚崇等人从小读圣贤书长大,一听这话,还真不怎么好反驳,毕竟怂恿儿子弄死老母这事,怎么说都不地道。但是李多祚是个粗人,怒了,我们脑袋别到裤腰带上,拼上杀头灭族的风险,恢复太宗皇帝一手创下的大唐社稷,你现在给我扯这瘪犊子,今天这事也不用你做什么,跟我们走就行。李显还在犹豫,王同皎说,今日之事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你不走,我们干不成,被抄家灭族,你也好不了。说完不由分说,就把李显扶上马,直奔武则天居住的迎仙院而来。
沉默的李显
迎仙院处在花树掩映之中,安静幽谧,院中集仙厅内,武则天正半躺在卧榻上,笑眯眯的等着张易之给她画眉,张昌宗正在专心致志的鼓琴。武则天方脸,宽额,下颌秀美,双眉浓黑。她晚年喜欢画“阔眉”,长阔而浓,雍容大气。十四岁入宫时,为了讨李世民欢心,她经常画“峨眉”,细长弯曲,妩媚动人,因此被李世民赐名“武媚”。
听到人声喧哗,张昌宗和张易之赶紧放下手中家伙什,跑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出走廊,就被御林军看见了,众人大声呼喊,二贼在这里,然后挥舞着横刀向他们杀来,二张一看架势不对,撒丫子转身就往集贤厅跑。奈何众士兵都是久经训练的好手,肯定比养尊处优的二张跑得快,很快把二人追上围住,砍下了脑袋。
众人提着二张头颅进入集贤厅,武则天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今日之事不会善罢甘休,就问,你们到底想干嘛?张柬之说,二张图谋造反,我们进来清君侧。武则天说,二张已经伏诛,你们可以走了。桓彦范说,我们不能走,你得把皇位交出来,传给太子。
武则天听了,沉默不语,用冰冷的眼光在众人脸上逐一扫过。众人虽然舍出一身剐发动兵变,但是多年来在武则天积威之下,依然心怀畏惧,不敢与武则天对视。武则天最终把目光停留在李义府的儿子李湛身上,大骂,当年要不是我重用你父亲,他早被长孙无忌干掉了,我也是念你父亲往日有功,方才重用你,你竟然也敢背叛我。李湛低头不语。
但是武则天的威风就此也就耍完了,大局已定,不可扭转。她从此被软禁在仙居殿,殿外锣鼓喧天,人们欢呼雀跃,庆祝新皇登基,李显成为第二代大周皇帝,尊武则天为“则天大圣皇帝”。这是“武则天”三字的初始来源。也就是说,武则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有了“则天”的称号。二月初四,李显宣布大唐复辟。洛阳也由大周神都恢复为大唐东都,曾经被武则天判罪的朝臣全部平反,所有人都背弃了她,包括最像她最亲近她的女儿太平公主,俨然以大唐公主自居,跟她进行了彻底切割,直到她去世,都没来看望过她。
晚年武则天
只有新皇李显每隔十日就来看望她,告诉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母女俩经常探讨国家大事。武则天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还是个不世出的高明政治家,政治家最在乎的,便是身后的评价。武则天问李显,你准备怎么给我定论?李显说,我得回去跟朝臣们商量。武则天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个懦弱无主见的儿子,心中无限悲凉。
但是李显和张柬之等人没有让武则天失望。众人经过反复探讨,最终肯定了武周政权的合法性。武则天之所以篡唐自立,并非想改朝换代,而是临危受命,保护大唐江山,名正言顺的对付图谋造反的徐敬业等人。现在大敌肃清,武则天便把皇位传给李显,还政于唐。
三月,李显给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后人恢复了本姓。她们的后人曾经被武则天赐姓蟒和枭,枭就是猫头鹰。萧淑妃临死想变成一只猫,武则天给她升了格,成为猫头鹰。但是武则天忘了,猫头鹰也是老鼠的天敌。
八月之后,秋风渐冷,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冤魂开始重新频繁出现在武则天的梦里。她于是跟李显请求,找来《光明大云经》,日夜朗诵。《大云经》是摩尼教的经文,当年武则天篡唐之前,命令亲信冯小宝纠集摩尼教上层僧侣编纂了这部经书。摩尼教宣称如来佛入灭后,弥勒佛会投胎转世,拯救苍生,武则天就此宣称,自己便是弥勒佛转世,拯救世人于水火之中。现在弥勒佛亲自诵读颂扬自己的经书镇鬼,可谓实至名归。
一切尘埃落定,往日是非荣辱,皆如过眼云烟,如露亦如电。十一月二十六日中午,李显照例前来看望老母。白发苍苍的武则天跟李显说,自己死后,把武周皇帝称号去掉,改为大唐皇后,跟先皇李治埋在一起。赦免王皇后和萧淑妃的罪过。其实是变相向二人求饶,希望二人在阴曹地府能够放过她。
冷宫中的王萧
五十年前,王皇后为了和萧淑妃争宠,鼓励李治去感应寺把出家为尼的武媚接入宫中,以姐妹相待。守着青灯古佛焚香读经的武媚看到李治到来,拿出了一袭鲜红欲滴的石榴裙。这条石榴裙是当年武媚在大明宫初见李治时穿的,耀眼夺目,李治一下子就被晃晕了,从此拜倒在武媚石榴裙下。武媚同时给李治写了一首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三人的所有恩怨纠葛,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唐朝是中华文明继往开来的转折点,也是华夏民族悠悠文化的转折点,盛唐之后,华夏文明从外放转入内敛,开始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可是盛唐那种博大能容四海,广阔及于万方的气势,叫我们如何不想他。
煌煌史册,冗繁噪杂。有正史,有野史。正史记载失之于欲说还休,野史记载失之于道听途说。许多历史小白囿于知识所限,不能通读《新唐书》和《旧唐书》,以至于不能了解鲜活真实大气磅礴的大唐王朝,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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