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北平庄严肃穆的太庙,千百株古柏巍然而立,游人稀疏,空气新鲜,漫步于这庙宇庭院中,顿时使人心旷神怡。
北平武技传习所就位居太庙的东北隅,临河的古朴庭院静穆幽雅,微风徐徐拂面,草木之香沁人肺腑,真是习武者练功之胜地。
传习所教务主任王芗斋,正在阅读由天津来的一封信:
尼宝师弟亲览:久未相见,不知近况何如。思念之情,笔墨难渲。愚兄自来津门,初时尚属顺利,其后辛直就任天津武术馆馆长之职,依附总督李景林,任用私人,一般拳师多半失业。愚兄心情十分郁闷,投诉无门,惟有相告吾弟,聊抒不平耳,书不尽意,即颂
时绥
伯母太夫人座前呼名请安
愚兄张占魁拜启
王芗斋看完信,愤概之极,把手中信纸揉做一团,扔在花池里,双眉紧皱,背手而去。良久,呼道:“子岩!子岩!”
周子岩听到呼唤急忙来到院中。“后天我去天津,给我准备一下。”“老师您去天津有什么事,这么紧急?”“事情紧急,非现在去办不可。”
王芗斋进北屋去后,齐执度悄声地走到花池边,把纸团捡了起来,偷偷地溜到西厢房,把纸团递给了周子岩:“大哥,老师去天津恐怕与这个有关。”
周子岩打开纸团一看,便直奔北屋“老师,我和执度也想去天津看看。”
王芗斋严厉地说:“练功要紧,天津有什么好去的。”周子岩改口说道:“执度捡到了信,给我看了。天津混乱,您一个人去,我们不放心。”
王芗斋生气地说:“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去去就回来,第三天你们可到车站去接我就是了。”
清朝末年,天津是国内有名的商埠和租界地。直隶总督李景林酷爱武术,他上任以后,就想把天津的武术活动都垄断在自己的手里。
他亲笔写信给李振邦的掌门弟子辛直,聘请他担任天津武术馆馆长之职。
天津人是相当爱好拳术的,传授拳术的武术家也云集而来到天津,武术家们都有自己得力的弟子,青少年们也都成群结队地投师学艺。师长们常常有显示自己武功的机会,养家糊口自然裕如。
但自从辛直来到天津就不同了,他任了武术馆馆长,武术馆有宽敞的练武场地,还有漂亮的练功服。不到三个月,习拳者皆纷至沓来。
民间的拳师们就门前冷落了,甚至在武行中多年的老前辈,也得另谋生路。从前这些老武术家们,连洋人高价雇用看家护院的差事都不干。
今天就不得不到车站、码头去做苦工,以糊口度日,红市西南角,一个小院的东屋里,地上放着一个小方桌,围坐着祖孙三代人:小姑娘依附着奶奶的膝盖而坐,中年男人紧皱着眉头,嘴里抽着旱烟,桌上放着一小碟咸菜。
中年妇女从笼屉内拿出一个混合面馒头,递给了白发苍苍的婆婆道:“娘,您吃这个。”
然后把三个发青的玉米面窝窝头,放到桌上。红头绳系着脑后小辫,穿着中式小褂的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盯着窝窝头不动,生怕它跑了似的。她的爹掰了半个给她,小姑娘象小猫吞食一样香甜地吃着。
奶奶僵硬的手又掰了一块馒头给她,她摇了摇头说:“奶奶吃!”中年妇女用一个蓝花粗磁碗倒了一碗棒子面菜汤,坐在小板凳上喝着菜汤。
妇女喝了几口,抬起头来道:“占魁,你怎么不吃呢?”张占魁叹了一口气道:“他娘的,干了一天活,不够买几斤棒子面的,这日子可怎么过!雅兰,我们不如到保定去。”
雅兰听了丈夫的话,眼泪夺眶而出,又怕婆婆看见心里不好受,立即又用袖子拭干了眼泪:“占魁,从前我们的日子还能过得去,从去年年底,我们就过不下去了。是不是你脾气不好,徒弟们都不愿登门了。”
张占魁这时才和妻子说了原因:“雅兰,不是的,天津武术馆来了个姓辛的,他有官府的势力,把大伙的饭碗给抢了。现在在天津,教武术的人,处境都一样,还有揭不开锅的呢。”
正说着,韩慕侠走了进来,“小丫,给你。”他把两只炸麻花递给了小姑娘。然后高兴地告诉张占魁:“师傅,听八卦掌孙师傅说,芗斋师叔已来到天津,住在垂云楼。”
张占魁听说,猛然抬起头来问道:“慕侠,消息可靠吗?”韩慕侠坚定地说:“今天早晨我去码头干活,那里的人也都这么说。他们说王芗斋是来武术馆找辛直的。”
张占魁突地站起身来,喊了一声:“走!慕侠,到垂云楼去!”雅兰急忙拦住道:“占魁,你还没有吃饭。”“还吃什么饭!”说着张占魁拉着慕侠的手已奔出了门外。
师徒俩说着话,已来到了垂云楼饭店。张占魁问明北京来的王芗斋确实住在这里可就是外出未回。张占魁十分扫兴,他对韩慕侠说:“咱们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天津武术馆座落在市区的东南角,这一带从前分外的荒凉阴森,几乎成了强人出没之处。天津人把它叫做“黑松林。”
辛直任馆长后,由总督李景林拔款整修了内部,并在馆外修了一个特大的练武场地。大门口重新挂起了“天津武术馆”的牌子,大街小巷也相继贴出了招生广告,喜爱武术的青少年们便云集而来。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报名者已达几百人之多。这年年初,这个武术馆便成了天津最热闹的夜市。书摊、古董、衣帽和卖小吃的方桌上都点着瓦斯灯。
外国人也被吸引了来,他们除观看拳术之外,顺便买些小物品。今天,正当初夏,做小买卖的和游人早早就来到了这里。武术馆灯火辉煌,铁棚栏里的叫喊声震耳欲聋,刀枪棍棒象龙蛇飞舞一样。
几百名武术爱好者驰聘在练武场上,互相滚打争夺不已,辛直和他的十几名徒弟指导着他们。
这时场外有一位身穿丝绸长袍的中年人,向游人和摆小摊的询问道:“怎么这样热闹?里边是干什么的?”“是练习武术的。”“谁在这里教拳?”“李振邦掌门人辛直,这人武功可好啦!”
这个中年人就朝着武术馆大门口走去。他就是王芗斋。他走到大门口喊道:“开门!”辛直的一个徒弟见有人来,赶忙走过来问:“什么事?”
王芗斋开玩笑地说:“外边看不清楚,进去瞧瞧!”“馆长吩咐过,夜间不放外人进来。”王芗斋说:“我是中国人。什么外人内人的,”
辛直见门口有争执,便走过来。徒弟气愤地说:“这人无理取闹,非要进来不可。”辛直打量了一下来人问道:“先生有什么事?”王芗斋心想,这大概就是辛直。
于是说:“是来学拳的。”“明天来办理手续吧,我们这里晚上不接待。”王芗斋想逗辛直的火,便冷笑着说:“我是北斗星,不喜欢白天办事。”
辛直听了此话火冒三丈,但观此人来者不善,只好把火压下来:“我们的规矩是夜间不接待。”王芗斋挖苦地说:“练武者当以拳克敌,以胆气护身,身藏铁栏之内岂不怪哉!”
辛直简直按捺不住心头之火,于是吩咐徒弟:“打开门,放他进来。”王芗斋进来后,辛直的徒弟放下了刀枪,都围了上来。辛直恨恨地问王芗斋:“想学什么拳?”“什么拳好就学什么拳。”
辛直观此人与众不同,不敢小视,便说;“学龙形步如何?”王芗斋说“请走龙形步。”辛直心想,我便走走龙形步何妨,叫你看看我的本领。他拍了拍手提起了脚上的牛鼻子鞋,表演起龙形步。
王芗斋看了暗暗赞道:真是名不虚传,身形犹如蛟龙出水,柔软而有力,难怪辛直来到天津,便抢了大家的饭碗。
辛直表演完后,合掌收势,显出得意洋洋的样子。不想王芗斋却哈哈大笑道:“此功不好,可露真功,方好学习。”
众徒见了皆吃一惊,辛直听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此乃是我的看家之宝,反倒如此小看我,这不是成心来闹事吗?于是气愤地说:“试试劲如何?”王芗斋笑着说:“正合我意。”
辛直这里早气得怒发冲冠,抢上去一大步,一个虎扑食扑将过来,双手直奔王芗斋的咽喉。
王芗斋见辛直将近身时,起右手,一个挥手弹琵琶,辛直便在原地打了一个麻花。辛直转过身来,只见王芗斋金鸡独立,一腿腾空递给了他。
辛直认为是便宜,一个箭步上去,双手用尽了力气去抱这只腿。谁知王芗斋突然一撤步,辛直被这迅猛之力所扯动,双脚腾空飞起,头朝下来了个嘴啃泥,滚落在地。
在场的众徒弟不约而同地喊道:“啊!可了不得啦!”顿时练武场上乱做一锅粥。辛直从地上爬起来,问道:“请问壮士尊姓大名。”“在下王芗斋。”
辛直立即跪下。“不知师叔驾到多有得罪。”然后对着众徒弟说:“快磕头,是你们芗斋师爷到了,你们王师爷的功夫可是从来不给人瞧的,今天露一手,这是瞧得起咱们。”
徒弟们听辛直如此说,哗啦一声跪倒了一大片。王芗斋见此情景,反而不好意思,连说:“快起来,快起来。”辛直起来拉住王芗斋的手道:“师叔!您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动这么大的火,小辈有什么不对处,尽管说。”
王芗斋和辛直一同进到休息室里,众徒弟却在练武场上议论纷纷。王芗斋进屋坐在椅子上嘱咐道:“辛直!你这样开展拳术倒是好,可你知道有多少武术家都失了业?我从北京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连你占魁叔都快讨饭了。
武林以义气为重,扶弱济困,是其宗旨。你今天任武术馆馆长,理应联合各派拳师,发扬拳术,才是正道。而你却反其道而行之,依仗官府势力,闭门独食、置广大拳师于不顾,如此你将以何面目见你尊师。吾今来代你师以明其道,不知尔作何想?”
辛直是个聪明人,听了王芗斋的一席话,立即抱拳说道:“小侄即派徒弟先给张占魁师叔送现大洋五十元,以助其暂时度用。”
并向王芗斋保证:“今后带徒弟不超过六十人。和广大拳师携起手来,为图我民族自强而共同奋斗。天津是个租界地,对此尤关重要!”
张占魁回到家里啃了一个窝头,躺在床上睡不着。妻子雅兰在小桌子旁边糊火柴盒,老母亲躺在小孙女这边看着孙女睡觉。
忽然有人敲门,张占魁听门外是青年人的声音。张占魁十分纳闷,随手开了门,青年人作了一个揖,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小包:“这是五十块现大洋,辛馆长叫送来的。”
说完转身就走了。张占魁连忙追出去,人已不见了。他回到屋里,对妻子说:“好奇怪!辛直怎么会送钱来。”雅兰嘱咐丈夫道:“这钱咱们不能用。”
正说之间,韩慕侠在窗外喊了一声:“师傅!”就走进了门:“师傅!真是太高兴了,王芗斋师叔把辛直给摔了。”
这时张占魁才明白这五十元现大洋的由来。
第二天黎明,垂云楼门外已站立着六七十号人。他们全是津门武术界的知名人士,等着要和王芗斋见一面。
不一会,张占魁同韩慕侠也已来到。他们和大家拱了拱手,就走进了垂云楼。张占魁一进门就抱住了王芗斋“兄弟,可想死我了!”
“大哥,信收到了,也没有回信,我就跑来了。今天上午打算到家里看您去,然后坐下午车回北京。大哥既已来了,我就不去了。我想坐早车回去。”
王芗斋从皮箱里取一百大洋来。递给了张占魁:“本应送到家里去,大哥既已来,就请为小弟代劳,给伯母、嫂子买点吃的。日后有什么难处,就来信。噢!小丫大了吧?”
张占魁深为王芗斋侠义之气所感动:“难得兄弟如此为人,津门武术界无不感动...”张占魁的话还没有说完,服务员已来催着动身。
王芗斋对张占魁道:“小弟就此告别了,下次来一定到府上吃嫂子做的贴饼子熬小鱼。”说着王芗斋和张占魁已下了楼,门外的一群人一拥而上,皆拱手施礼道:“先生义贯长虹,拳道永垂,乃是我等的楷模。”
王芗斋见大家如此诚恳,便抱拳相谢,然后和众人告别乘车往天津东站而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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